正文 第十二章 文 / 奧爾罕·帕慕克
當那位編輯布爾達將斯洛伐克姑娘帶到依爾卡·什梅卡爾的地下室時,我一眼就看出點門道兒。我一看到沃拉吉米爾瞅那姑娘的眼神,便為之一怔,意識到這就是典型的一見鍾情,沃拉吉米爾戀愛了!這姑娘就是他生命攸關的心目中的伯爵夫人、女伯爵!而她果真是貴族家庭出身。我丈夫給我帶來一個令人高興的消息說,那姑娘在斯洛伐克有座三層樓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房子,建在一個廣場上。說她名叫黛卡娜,這名字她一來地下室就向我們自我介紹過了。當說到她沒有住扯,她需要在依爾卡這兒暫時借住幾天時,我便馬上知道她準是離家出走,像現在時興的那樣。這我倒不覺得有什麼要緊,我只是憐憫沃拉吉米爾竟然生死不渝地愛上她。我買完東西凹來時,走過依爾卡地下室附近,親眼看到了這一點。沃拉吉米爾在那間地下室,在那間依爾卡擺了一台巨型壓力機的房子裡亮著的大燈泡下面走來走去。在那角落裡,為了讓每一個從熱爾多維酒家的地下室窗口旁走過的行人都能看到,沃拉吉,米爾擺了兩張床墊子。我站在那裡看著,簡直像在夢裡一樣。那裡還有一個架子,地上攤著報紙,報紙上擺一個裝著一朵小花的玻璃杯、一瓶葡萄酒、兩隻小玻璃酒杯,還有一個小煙灰缸、兩個底兒上還有些咖啡渣的茶杯。然後黛卡娜走進來,站在沃拉吉米爾身旁,望著他:沃拉吉米爾也站著,整個地被她謎住了。他撫摸著她,凝視她的眼睛。他瞇縫著眼睛的那模樣很漂亮,肯定在美滋滋地感受著他的伯爵夫人如何站在這裡深情地凝視著他。她很一般,老穿著那套航空小姐穿的合身的藍色套裝。我知道,沃拉吉米爾已經再也不會用我們在拉德維時的那種目光看我了,那時我們輪流著從小山坡頂上朝歐洲的各個城市大聲呼喊,向所有我們喜歡的、住在外國的人們致意。我知道,我雖然不算愛上他,但卻是非常喜歡他的,從這一剎那起我將更加喜歡他,儘管他已被這位伯爵夫人迷住,跟她一起搬到地下室這間大房裡,這個從前的車床車間,這個依爾卡用石灰粉刷了牆壁準備用來做畫室和畫廊的地方,可是如今沃拉吉米爾和他的意中人,他的伯爵夫人在這裡住下了。
我站在人行道上,透過敞開的窗子望著下面,每一個從這裡經過的人都能看到用兩個大燈泡照著的這亮堂堂的地下室。這兩個燈泡緊吊在天花板上,亮度很大,都是兩百支光的,像溜冰場上的燈泡,像猛烈的照著蒙上綠布的檯球桌上方的燈泡,亮得屋裡什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這是曾幾何時車床車間用來照著幹活的燈泡啊!這間依爾卡未來的畫室畫廊、如今沃拉吉米爾和黛卡娜的住宅,就像舊時的長工屋一般大,如今被他們佔去一半。眼下那台巨型壓力機被擠在屋角落裡。我站在那裡望著下面,如今我看到了,沃拉吉米爾實際上知道有人在看他,他不僅不在乎他是不是被人看見,而且他還故意招人,他希望讓人看見,有點兒像上台演戲……天早巳黑了,我看的時間越長,就越不想離開或不再看下去。我看到沃拉吉米爾如何跪在那伯爵夫人面前,而她則仰面躺在鋪著一塊紅毯子的床墊上,兩手交叉放在腦後,雙腿蜷縮著。我簡直為我所看見的情景而冒汗:沃拉吉米爾撫摸著她,微笑著沉浸在幸福之中。
我看到,連這位伯爵夫人也整個地在沃拉吉米爾眼裡溶化了,用指頭觸碰著他的嘴唇。最主要的是連那伯爵夫人也知道,那兩個一半露在人行道上的小窗子是故意敞開的。連她也跟沃拉吉米爾一樣同意讓每個過路人來觀看這兩個相愛的人,這使我感到一種虛偽的羞恥。我在那裡為這兩個人感到害臊,因為我無法想像自己能這樣讓人家觀看,甚至像沃拉吉米爾和黛卡娜那樣來吸引那些好奇的目光。有好幾個行人的的確確在這裡停步朝下面看,對他們所見到的情景相當著迷。有的人揮一下手或吐一口痰,繼續往前走去;有的留下來觀看沃拉吉米爾和黛卡娜。我仔細看了一下,發現這些看熱鬧的人中有一個竟是我丈夫。從這一刻起,我已不再朝下看那地下室,而是望著我丈夫,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滿懷欽羨地看著他的朋友沃拉吉米爾。如今我已經猜到,實際上這個沃拉吉米爾是在那裡表演,在地下室演戲給他的朋友乃至依爾卡看哩!因為從過道到這車間的門也是開著的,從門外射進來一道黃色斜光,連依爾卡也肯定在看這場戲。對,依爾卡如今走進了他的工作室,將一塊鋅片拿到壓力機這兒。這時沃拉吉米爾重又跪在已經站起來的黛卡娜面前深情地望著她,她亦朝下望著沃拉吉米爾的眼睛。依爾卡卻站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裡極其專心地察看他的鋅片,肯定又要印製下一隻蝴蝶了。
我看到依爾卡在翻來覆去地檢查這塊閃光的鋅片,反光掠過他的臉部,我還看到,依爾卡的白大褂已被黑色的油墨和油畫顏色蹭得髒兮兮的,連依爾卡站在這裡也想讓每一個從熱爾多維這條街走過的行人都看到一位版畫家在這裡工作、一位畫家在這裡工作。他沒有什麼可感到害羞的,恰恰相反,他想讓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樣的版畫家、畫家連晚上、夜裡都在工作。我丈夫從腰上起被地下室射出來的燈光照得通亮,他叉開腿站在那裡,如今兩隻手又攤開扶在牆上,更加聚精會神地望著下面的沃拉吉米爾和黛卡娜。我於是抬起腿來,彷彿偶然碰著了我丈夫,我裝做剛剛來到這裡,只是順路經過這燈火通明的地下室,我丈夫拉著我的手,指著那下面低聲對我說:「小姑娘,你看到那裡的情景,這也是沃拉吉米爾的藝術推動力之一。展示藝術,與藝術一道充當水仙花。你現在看到的他,就像他在『五一』遊行隊伍前頭舉著國旗那次一樣;就像他在所有的小酒館、所有公開場合所展示的那樣;就像他那帶著壓抑的心情那樣。你現在看到的是一個善於選在有人進來、給他剪斷絞索的時候的上吊者,這裡你也能看到他帶著他驕傲的謙虛免費將他的版畫扔給每一個對它們感興趣的人。」通向地下室的門開了,燈光射到人行道上。從台階那兒先露出一個能裝十公升啤酒的大灌子,緊接著是依爾卡,仍舊留著黛卡娜給他剪的那個髮型。
他這加拿大式的髮型使他那對漂亮的忠誠的眼睛位置上移了。然後他站到了人行道上,指一下那地下室,他的罐子在燈光照耀下光芒四射,如今像一個篩土的篩子放在用密網擋著的窗子邊,他聳聳肩膀說:「這本來是打算做我的畫室和我未來的畫廊的,如今全沒了!」他提起罐子準備走,並請我們下去坐坐,說他馬上打啤酒回來,說今天已經是第二罐了,說他已經被他在他畫室裡見到的這情景弄得糊里糊塗的,不知見證了什麼、害怕什麼、還會發生什麼。他補充幾句,說著便已離開老梨樹下的水泵。這個夜晚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哩!可我丈夫卻吸了一口氣,甜滋滋地瞇起眼睛。他被所見到的一切弄得不只是興奮,而且非常激動。因為他大概從來沒感受過這個樣子的沃拉吉米爾,這樣一個掉進愛河的沃拉吉米爾他從來沒有見過;他甚至沒敢去想沃拉吉米爾竟然能夠被愛情弄得如此絕對地徹底地而又如此美妙地糊塗呆傻,被這伯爵夫人黛卡娜攪得如此興奮如此爛醉。我們走進通向那涼颼颼的過道的門,右邊是通向依爾卡未來畫室的門,也敞著。沃拉吉米爾如今正在水泥地上大步大步地邁著,顛三倒四地在給黛卡娜講些什麼。黛卡娜重又躺在紅毯子上抽煙,大口大口地吸著,每吸一口抬一下拿煙的手,被強烈燈光照著的煙霧直升到房子天花板上什麼地方。如今沃拉吉米爾又跪下來,撐著兩手俯身望著黛卡娜,彷彿在朝一面鏡子裡看,朝一口可以在聖誕之夜讀到自己命運的井裡看,仍然是那麼專心致志,怎麼也看不夠從黛卡娜的眼底裡所見到的一切。我丈夫在對他們欣賞了個夠之後,敲敲門框,又敲了一次門框,可戀人們還跟原來一樣,沒有聽見,沒有看見,或者裝做沒聽見沒看見,完全沉浸在他們自己的事兒裡,也因為人行道上的人們在看著他們。我和我丈夫站在過道門裡敲著門,沃拉吉米爾肯定聽得見,可是他繼續在裝聽不見,繼續在演這一幕不是關於愛情,而是表現愛情的戲。依爾卡也已經提著那罐十公升重的啤酒艱難地一步一台階地走下來,啤酒泡沫不斷地往下滴,每級階梯上都有一塊白色泡沫印兒。於是我們進了廚房和依爾卡的工作室。走廊上的門,通向畫室的門都任它敞著。沃拉吉米爾重又在畫室裡來回地走,兩手捶著胸口,與其說他在說話,不如說他在呻吟,彷彿呆在一塊玻璃後面,一塊厚厚的魚缸玻璃後面,能聽見他的聲音,可是他離得很遠很遠地講述自己,他的生活和他想要成為最棒的那種願望,說可是如今他認識了黛卡娜。她便成了他的一切、他的生命,他什麼別的都不想,只想她永遠和他在一起……
我們在喝啤酒,透過敞開的門瞅著沃拉吉爿(爾。依爾卡甚至站起來,將啤酒罐推到沃拉吉米爾跟前,可是沃拉吉米爾沒看見啤酒罐也沒看見依爾卡,他什麼也沒看見,他的世界如今只有他和黛卡娜。我們所有從窗子和門看著他和黛卡娜的人都是他的自白、他那裝腔作勢的大手勢和舉動的目擊者,我還在當姑娘的時候曾經見過利貝雷茨最棒的舞蹈演員哈拉爾特·克萊烏茲貝克,只有他能用舞蹈來表達他的感情、熱情和願望,就像沃拉吉米爾用一個長的手勢、用他的長臂將啤酒灌,推開,繼續彎著腰在黛卡娜的眼睛裡尋找他剛不久說出話的憑證,在繼續盯著黛卡娜眼睛的同時還用他顫抖由手指從紙煙盒裡掏出一支煙來,交到黛卡娜的手指間,剛不久正從她的手指間掉下一個煙蒂。沃拉吉米爾然後像在夢中一樣幫她點這支香煙,劃火柴,然後等著火柴頭燃起火苗,再將燃著的火柴遞到黛卡娜跟前,黛卡娜深深地吸一大口,又將煙霧吐出來,沃拉吉米爾禮貌周全地等著,抬起的手裡還拿著那根火柴,等到它快要燒完了,沃拉吉米爾便將它送到黛卡娜的嘴邊,她則抬起來將余火吹滅,沃拉吉米爾還拿著那根火柴棍兒,在電燈泡猛烈光線照射下,他和黛卡娜都望著那一動不動的火柴棍上冒出來的一絲嗆人的青煙。依爾卡坐下來,樣子很憂傷,他微笑得讓人覺得還不如痛哭一場、罵一通娘的好。他望著、微笑著,在他的笑容裡包含著他的委屈,即沃拉吉米爾就在黛卡娜到依爾卡這兒借宿的第二天,就在對依爾卡來說過了一個珍貴的白天、傍晚和一夜的第二天早上,沃拉吉米爾便來將黛卡娜帶進城,回來的時候便帶回了床墊、吃飯的刀叉和毯子,並在冰涼的水泥地板上鋪起了床,用攤開的《紅色權利報》在地板上一鋪,便有了他們自己的桌子,就像依爾卡憂傷地說到的那樣,從這個時候起,他與沃拉吉米爾便沒說過話。沃拉吉米爾這樣已經三天了,他只吃一個肉卷、一小片麵包,喝點兒咖啡、一瓶葡萄酒,就這麼一會兒走著、一會兒躺下,然後起床。白天也亮著兩百支光的大燈泡,他只是一個勁兒地講呀講呀,走來走去。沃拉吉米爾簡直是在跳舞,他不管說什麼,正確地說都打著他這些可怕的手勢作為伴奏…這是依爾卡說的。然後他想了個主意:拿著一塊畫著蝴蝶的小板兒,走進他的作坊,在兩百支光的照明下,重又打開他那可怕的巨型壓力機,露出那塊鋼板桌面,依爾卡重又將凹模撩亮抹了一厚層顏色,這是從一個五公斤裝的桶裡拿出來的,足足有兩大桶黑色顏料擺在旁邊,這不僅夠依爾卡用一輩子,用它來印版畫的話,都夠他兒子、孫子用一輩子了。依爾卡將絨面板放進去,底下放上陰模,扣上小印板和絨面墊子,然後一按電鈕,發出一聲巨響。我們看到所有那些遠遠地呆在帶鐵絲網的窗子那兒觀看沃拉吉米爾和黛卡娜的人,都被壓力機的巨響嚇了一跳。我們只能看到他們露在窗子那塊兒齊腰以下的兩條腿。但有的蹲了下來、縮著身子用手緊緊抓住鐵絲網,望著下面那台巨大的壓力機。它正將一個裡面裝著即將問世的一張小版畫的薄薄的小包推到另一頭。依爾卡一抬眉毛,當他看到有這麼多人擠在他的窗口時,便伸出一個指頭,轉過臉來,側著耳朵細心聆聽,看那機器是不是運轉正常,好像有個什麼聲音讓他覺得不大對勁,然後又看了一會兒,彷彿有什麼看不清楚,他將機器停下來,可它顯然通過了什麼障礙,又照常運轉起來,於是依爾卡點點頭,既對窗口的那些觀眾,也對我微微一笑。
我看出,連依爾卡也是這麼可憐的人,也喜歡表演,像沃拉吉米爾喜歡演戲一樣。因為他關於自己也有個難以抑制的想法:即自己不僅將要是,而且已經是一個頂呱呱的畫家,雖然不是在大幅畫方面,但恰恰相反,正是在這些微型畫方面,作為一名版畫家和油畫家。他整個的一生都將用這些微型蝴蝶來裝飾那幅比真人要大的畫像,這幅用油畫顏料做成的畫像像是他的父親,他像一個被槍彈擊中的人,實際上是一個躺在草地上睡著的人,夢見他周圍飛舞著不僅是歐洲的,而且是非洲和亞洲的所有品種的蝴蝶。他的父親將像上帝般地睡著。那上帝創造了萬物,也包括蝴蝶,因為正如依爾卡所說他父親實際就是上帝,之所以總睡著就因為他是上帝,真正的上帝實際上總是睡覺,因為萬物都是根據在六天之內創造出來的那樣活動著,從這個時候起上帝便一直躺著……壓力機在匡啷運轉,發出的巨響嚇得人行道上的有些觀眾摀住耳朵,可是沃拉吉米爾仍然在水泥地板上來回走動,步子輕得像走在薄冰上,兩隻手在胸前交叉著:然後又慷慨激昂地舉起雙手,嘴裡滔滔不絕地說些大概只有他自己能懂的什麼話。如今盤腿坐著的黛卡娜仍在抽煙,沃拉吉米爾從這裡走到那裡,眼睛卻一直凝視著黛卡娜的眼睛。黛卡娜只得總是慌慌張張地點點頭,一會兒又表示吃驚的樣子,然後又使勁側過身來表不同意,因為沃拉吉米爾對著她整個地彎下身來,攤著雙手僵在那裡等著她的回答……這麼大的一個等著回答的問題,這會兒把我丈夫也嚇著了,他輕聲說:「如今那黛卡娜的下場會跟德斯德蒙娜一樣。」依爾卡也許因為手笨,也許故意舉起那塊大鋼板,讓它掉到鑲在壓力機邊上的一根木條上,光噹一聲巨響,像炮彈出膛,連同鋼板掉下的木條在地板上如同火柴棍一樣卡嚓碎了。大概這聲巨響和壓得四處飛濺的木屑嚇壞了站在窗邊的看客,他們一下都跑散不見了,彷彿被這一巨響甩到了熱爾多維街的那一邊,一直到鐵軌欄杆的對過。可是沃拉吉米爾一動未動,一直等著黛卡娜點頭。他用眼睛擁抱了她,又繼續繞纏著黛卡娜的眼睛,彷彿繼續拴在一根套索上繞看黛卡娜跳舞,用他那只猶豫不決的手示意著:黛卡娜將要講述的,黛卡娜將要詢問的,如今將決定他的生死存亡。
可是後采發生了我所不能承受的事情,我說:「我想回家了!」沃拉吉米爾將放在屋角落的兩個裝著柏油的桶子提過來,那是依爾卡準備抹在窗子下面牆上防潮濕用的。沃拉舌>F爾打開其中一個柏油桶,用刷子蘸上柏油便往依爾卡細心粉刷一白的牆上塗,就像在一張大畫布上大刀闊斧地塗起來,接著又蘸上滴滴答答的柏油往牆上塗抹。這會兒他已經不在演戲,這會兒他是絕對的全神貫注,大手筆地裝潢著那面白牆,彷彿在借用這黑色從他內心把一切、他想要消除的一切不潔之物充分表達出來;也可能他想通過這些往下淌著的長條來發洩一下,以表白自己,以盡量更濃更密地塗髒這塊雪白的牆壁。我丈夫看到依爾卡想要干預,聽到依爾卡在嚷嚷:「我要揍扁他!這是我未來的畫室我未來的畫廊啊!」我丈夫連忙攔住依爾卡,含糊不清地說:「依爾卡,請開恩隨他去!我們什麼時候將有這樣的榮幸看到沃拉吉米爾在大幅畫布上作畫?你知道那位波洛克大概是怎麼作畫的嗎?是在地板上!」可是依爾卡受不了,他抱怨說:「可是博士啊!他已這麼沒完沒了地折騰四天啦!這第四天已經折騰得無以復加了!我也需要工作呀!」我簡直沒法看那沃拉吉米爾。可是那位伯爵夫人卻因沃拉吉米爾的表現而非常興奮地站在那裡,她的目光給了沃拉吉米爾莫大的力量,以致使他用更強烈的色塊在前面的牆上盡情地自我表達起來。這面牆很快便被這些顏色和黑道道所覆蓋。我一心只想回家,可是我丈夫在接著訓導我們說:「我們是一許非凡事件的見證人。依爾卡,我在一本書上讀到過,說一條母鯨快要成婚時,三條公鯨伴著它一直游到南極某個地方,三條公鯨圍著母鯨在海裡跳舞長達一千多里。依爾卡,當它們游到某個地方的時候,便由其中的一條公鯨使母鯨受精,這一愛情行為總共不超過三十秒鐘,在這期間,另外兩條公鯨便馱著母觸以免折斷。依爾卡,你要理解沃拉吉米爾那四天類似母鯨和它的情侶游了一千多里之後的那一未超過三十秒的愛情行為。依爾卡,我的天哪,我們也正如那兩條公鯨,在這裡只是為了支撐著沃拉吉米爾免於折斷哩屍沃拉吉米爾又打開了第二桶柏油,站在外面人行道上的觀眾們伸著頭彎著腰、瞇縫著眼睛在專心致志地看著沃拉吉米爾表演的這場戲,可我卻一個勁兒地請求說我想回家。沃拉吉米爾如今已不再是畫而是用刷子蘸上滿滿的一刷柏油往牆上甩,柏油從牆上往下淌。我丈夫繼續訓導我們,仍舊那麼興致很高,更確切地說他在自言自語:「這簡直就是斯達夫羅金,那個來自別希的美男子嘛1他就曾經這樣塗抹了整個的沙皇社會,將他的泔水潑在它的臉上,將他的腸子甩在它臉上,僅僅為了獲勝、不惜一切地攝取勝利,而最後卻吊死在一個空無一人的頂間裡。」「我想回家,」我請求說,「咱們回家吧!」依爾卡還在低聲抱怨說:「要是有人告發我,說我們在這裡胡折騰,民族委員會撤銷租賃,我既不會有畫室,也不會有展覽廳,連個住的地方都會沒有的……」而沃拉吉米爾如今端著那幾乎空了的柏油桶,把剩下的柏油以及顏色全倒到牆上,然後懷著極大的悲痛仰面倒在地上,彷彿一個被砍倒的人,彷彿剛從懸崖上掉下來。黛卡娜俯身於他,驚訝得用手摀住臉。我丈夫從罐子裡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後將罐子遞給依爾卡。他們倆喝酒的時候眼睛還盯著沃拉吉米爾。沃拉吉米爾突然坐起來,抬起那英俊的頭顱,然後站起來,跑過去,一頭撞在那塗滿柏油和油彩的牆上,彷彿在倒出自己靈魂似地在牆上胡亂塗蹭一通,這還覺得不過癮,如今站在牆壁前,像一頭綿羊用腦袋擊撞牆壁,濕淋淋的額頭撞在牆上,眼睛周圍全是斑斑血跡。沃拉吉米爾站在那裡,繼續撞著腦袋。黛卡娜慌忙跑到過道上,衝進廚房裡,哭著向依爾卡和我丈夫呼救。他們兩人立即跑進畫室,沃拉吉米爾已經躺在這未來畫室和展廳的牆壁跟前,牆上那還在往下淌著油彩的畫面上印著他的頭像,好像有人將柏油甩在牆壁那吸足了水的蘑菇上。可是沃拉吉米爾如今已經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我丈夫和依爾卡抬著他那癱瘓的身軀,將他放到過道上。依爾卡提來一桶水,跪下為沃拉吉米爾洗了洗臉和額頭。我實在忍無可忍,便衝著黛卡娜使足勁喊道;「您是瘋了還是怎麼的?你們都在這裡發什麼瘋嘛!我的老天爺,你們演的是什麼滑稽戲嘛屍我又轉向我的丈夫,衝他嚷道:「你也瘋啦,你怎麼能看著你的朋友這樣呢?」可我丈夫不慌不忙地給沃拉吉米爾擦洗著額頭,將濕毛巾敷在他的後腦勺上。
沃拉吉米爾睜開了眼睛,微微一笑說:「博士,您都看見了!」我丈夫說:「沃拉吉米爾,您大概將這樣地生活一輩子。」沃拉吉米爾將他黑乎乎的手放在我丈夫的手背上說:「您都看見了,這很美吧!博士,您說呀,這怎麼樣?」連黛卡娜也望著我丈夫,淚水奪眶而出,她用手背擦擦眼睛;連依爾卡也望著我丈夫,除我之外,他們都在等著我那位喜歡教訓人的丈夫說話。我丈夫表情更加嚴肅地說:「你們看,凡高割下一隻耳朵拿來給一位酒吧小姐以證明他的愛情,沃拉吉米爾您像艾瑪·包法利夫人一樣已經達到了死亡的邊緣,只為變得純淨,證明死亡和受傷對您來說根本不算一回事,您甚至蔑視它。沃拉吉米爾,我要是一翻哲學書,就能找出雅斯貝斯的一條漂亮的具有界碑意義的名言:讓自己變得清沏透明。沃拉吉米爾,我喜歡引用格言,您別責備我,別制止我喜歡我剛才想到的這句名言,它特別地適合於您,比對寫這句話的人更適合於您……『我將繼續住在玻璃房子裡,那裡的一切都將是玻璃的,在那裡我將看到每一個踏著玻璃台階向我走來的人,在那裡我將睡在蓋著玻璃床單的玻璃床上,床單上面或遲或早將出現用金剛石刻出的幾個字:我是誰?」』我丈夫低聲地講述著,這些話語使這地下室變得安靜,這些話語以埋藏在我丈夫言語深處的秘密充溢著這個地下室,連我也被這魔力征服了。這大概是我丈夫所說出的第一次恰當的話語。我看到,連沃拉吉米爾也是透明的,連整個這間地下室、這些牆壁也都是玻璃的,沃拉吉米爾是在玻璃床上展現了自己,他蓋著的是自己那塊透明皮膚的玻璃床單,從而能看見沃拉吉米爾那顆瘋狂的心。他如今躺在那裡微笑著,撐著胳膊肘子躺在那裡微笑著,對著那位如今重又容光煥發、望著沃拉吉米爾眼睛的黛卡娜微笑著,彷彿在這玻璃的地下室裡發生的一切都將她和沃拉吉米爾永遠地聯繫在一起。而當我看到這在我生活中還從未見到過的兩位戀人如此深情地彼此凝視時,心中泛起一絲痛苦,低聲說:「我想回家。」我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不想回到堤壩巷那個家去,我不想跟我這個丈夫一塊兒去。突然非常懷念那個拋棄了我的伊爾卡,每當我最難受的時候,他便給我演奏吉他,我非常非常嚮往那偉大的愛情,只有在小說中、在愛情電影中才有的愛情。我在這間玻璃地下室裡所見到的一切我都經歷過,可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實際上我也曾因為愛情而不想再活著,當我的戀人拋棄了我而跟別的女人跑掉,我像一口裝著髒衣爛衫的箱子被扔在大媽家裡的時候,我曾因為失:戀想離開這個世界哩!……
依爾卡·什梅卡爾已經刻骨銘心地戀愛了,他睡不著覺,也沒心思在那台巨型壓力機旁幹活,連喝啤酒也沒有胃口。依爾卡也希望身邊有個知心人,就像沃拉吉米爾有黛卡娜一樣。她和沃拉吉米爾一起去上班,在切卡德公司學車工,沃拉吉米爾簡直生活在他幸福的頂峰。早晨他們在熱爾多維地下室一塊兒起床,黛卡娜穿著一身美式勞動服,連上班也像孩子一樣同沃拉吉米爾手拉著手,一塊兒下班回家,在地下室的煤氣爐上做飯。依爾卡孤零零的一個人,沃拉吉米爾的母親也是孤身一人,因為沃拉吉米爾戀愛了,除了黛卡娜之外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黛卡娜成了他的未婚妻、情人。而依爾卡愛上的那位姑娘名叫赫萊思卡,一名商店售貨員,是位胖乎乎的大個子姑娘。依爾卡請她來到這間地下室之前,整個上午都在佈置他的工作室,他的這畫室,把他所有的素描和油畫加上版畫都拿出來掛在畫室裡,彷彿一個拍賣會,連巨型壓力機上也恰當地掛上畫,所有牆壁甚至走廊牆壁上都是畫,連上學時的刁作也掛出來。依爾卡還買了一件過去畫家們常穿的那種白夾克,一頂富有詩意的大貝雷帽。桌上擺了一本打開的倫勃朗和普爾基尼的專題論文集。我們坐在這裡的時候,赫萊思卡來了。依爾卡一個勁兒地只談他的未來,他偉大的抱負。我丈夫介紹了一通依爾卡的作品,彷彿是在展覽開幕式上。他說全世界都在畫人物畫,抽像畫已在消退。接著我丈夫從一張畫走到另一張畫介紹說,依爾卡的作品繼承了普爾基尼的風格,這個可見的世界是他藉以藝術地表現的原由,讓他告訴人們他愛他們,他對人們的愛博大得將擁有自己的觀眾,最主要的是他將擁有自己的客戶。沃拉吉米爾也走來觀看一番。他帶著微笑聽著看著。我看到沃拉吉米爾對這一切都不怎麼瞧得上眼,他看我丈夫的那眼神直像看著一頭應該宰掉的野獸。當我丈夫說完話,當依爾卡穿著那件長到膝蓋的沒有熨燙過的白短大褂坐在那裡時,沃拉吉米爾對我丈夫宣稱說他最好去買件長便袍,還勸我給我丈夫買雙時尚便鞋,又對依爾卡說他要是在畫面加上一輛拖拉機或是在背景上至少添一個工/煙囪,他一定會在創作上取得很大成就,一定能在洪波爾采或可能在赫盧麥茨的縣級比賽中得個什麼獎。
他說著穿過過道,繼續在這寬大的地下室裡來回走著,繼續發表他的議論。黛卡娜仍然躺在縫出花飾的毯子上仰面抽煙,繼續每隔半小時煮一杯濃咖啡。依爾卡坐在那裡望著他胖乎乎的姑娘,她正在抽煙,可從來沒抽完一整支煙,好像有點張惶失措,因為她比儂爾卡整整高出一個頭來。她剛一開始抽煙,便又心煩意亂地將它掐滅在煙灰缸裡,然後又拿起另一支煙。依爾卡為她點燃母一支煙;劃火柴,等待片刻,然後用他顫抖的手將煙點燃。我丈夫繼續裝做很喜歡他的畫的樣子,從一幅畫走到另一幅畫跟前。我卻有點兒可憐依爾卡,因為那姑娘並不喜歡他,似乎把她跟依爾卡有點什麼關係視為一種恥辱。穿著白色繪畫工作服的依爾卡拿著一把黃色折疊尺在牆上量來量去,指指點點說這裡將擺上一個裝所有畫具的櫃子,另一個櫃子則裝上各類顏料,再一個櫃子將用來裝雕刻刀、鑿子,因為依爾卡還將做雕塑,用菩提木和梨木來刻東西啊!因為他面前展現著在人物畫方面一定能出頭冒尖的前景啊I因為他已經向美協申請當個會員,作為美協會員他將得到來自大商場、新學校和所有公共場所的訂貨單,對於畫家和造型藝術家的大門是徹底敞開著啊……可是赫萊思卡卻神經質地看一下表,說她必須回家了。她住在法伊卡爾納附近羅可斯酒家的二樓上。當她一起身,我便意識到,連我都不會願意跟依爾卡搞對象,這位赫萊思卡站著,彷彿越長越高越長越高,彷彿一塊塊建築方石塊在往上碼,她必須彎著身子才能走過門框,這赫萊思卡是個巨人……連我丈夫也被她的個頭嚇了一跳。他故意走到她身邊去站著,發現赫萊思卡比我丈夫還高。當依爾卡跑到她前面替她打開門,陪伴著,兩人的高矮比例就像我見過的一座雕塑群像,伏爾塔瓦河與馬爾謝河之比,一隻老貓與長得高大的貓崽之比。我丈夫拿起一張版畫觀賞著,這是一張反映伏爾塔瓦河河灣的版畫,在利本尼橋下總停著一條用兩根粗纜拴到岸上的大船,那裡還架了一塊上船的木板,船上的兩側有小窗戶,船頭有個小房子,這麼一個小亭子,上面還有一個冒著煙的煙囪我丈夫說依爾卡必須把這張畫讓給他,他得從依爾卡這兒買卞這張畫,他這麼重複說著,手裡恭恭敬敬地拿著那張畫。依爾卡走過來時,我丈夫接著說:「這幅畫我要掛起來。
當我和沃拉吉米爾住在堤壩巷的第一年我們常在這裡游泳,沃拉吉米爾在這裡畫過畫,這兒擱淺著一條小機輪,一艘艙輪,上面灑滿了午後的陽光……」依爾卡想說點什麼重要的事情、想問點什麼,可我丈夫舉著手,表示他還沒把話說完,給人一個明顯的印象是他所說的都是值得注意的。於是接著說:「當我們游夠了,便從髒水底下膛到河面上,然後便躺到這船上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木板上。在太陽的照射下,茨岡小孩們跟我們一塊兒游著,他們總跑到這艙船的小煙囪那兒去拉屎撒尿,大概所有的茨岡小孩都愛到那兒去拉屎撒尿。岸上有一家能容納好幾百人的沃拉斯達大飯店,這裡曾經有座河堤,布拉格人常帶著孩子到這伏爾塔瓦河周圍來郊遊,他們週末郊遊時常打沃拉斯達大飯店這兒過,然後沿著羅基特卡小河一直走到貝爾茨·迪羅爾克。依爾卡在畫面的背景上畫了沃拉斯達,在沃拉斯達大飯店旁邊曾經有過一家雜貨鋪,我和沃拉吉米爾在這兒游泳的那個時候,這雜貨鋪還賣過網,編網的人還曾經坐在這鋪子裡。店舖櫥窗裡有一幅標語,上面寫著:『我從水底撈起所有沉沒的船隻。詳情請問該店舖。』好!我買下這張版畫!依爾卡,給你二百克朗,夠嗎?」依爾卡抬起他那雙誠實的眼睛,低聲說:「博士,我免費送給您吧卜……可是我想問……」我丈夫將兩百克朗折起來塞進依爾卡的上衣口袋裡。依爾卡終於問道:「你們覺得赫萊恩卡怎麼樣?你們已經看到她是多公地溫柔了吧?她也很柔弱,你們認為呢?我想教她畫畫。」我又夫說,她的確是一位柔弱的姑娘,說他很久沒有見過這樣令仗神往的姑娘了,說他希望依爾卡的愛情能得到回報,就像在大工作間的那位沃拉吉米爾與黛卡娜之間的關係那樣。依爾卡專心聽著我丈夫所講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忠誠的眼睛,像聆聽千真萬確的真理一樣地聽著我丈夫的話。當我已經開始出汗時,我乾脆神經質地點燃一支香煙,因為我看到,現在該輪到我了。果然,依爾卡也來問我對赫萊思卡這位大食品商場售貨員的印象。我注意觀察依爾卡的眼睛,他看著我的那神情懇切得使我一下改變了主意,本來在赫萊思卡呆在這地下室的整個期間和她走了以後的這段時間裡,我都在準備著要把我丈夫臭罵一頓,並把我真實的看法告訴依爾卡,如今我突然認識到我要是這麼做了,就會傷害依爾卡,不知他會衝動得幹出什麼事來,我就會像搶了一個孩子的玩具一樣,那麼殘忍,於是我對依爾卡說:「赫萊思卡的確是一位可愛的姑娘,最主要的是她對繪畫感興趣,我很樂意也許在以後教會赫萊思卡像我一樣繡圖。」依爾卡撲到我的腳前,跪著求我,一個勁兒地求我從頭教給赫萊恩卡怎樣繡圖。他說他可幫她在稀疏的帆布上打個草稿,讓赫萊思卡繡出那幅睡著的《父親的夢》,說他將在布上輕輕標出在他父親周圍飛舞的各類蝴蝶的顏色。後來我們走出地下室來到熱爾多維街上,我們沉默不語,在地下室目睹的情景仍舊浮現在我們眼前。街上略微有些暗黑,煤油路燈如蛇一般發出絲絲之聲。等我們回到家裡,我丈夫便生起爐子,火焰很快上躥。我跟平時一樣立即上床躺下,博士則和衣而臥,我們的頭幾乎碰在一起地躺著。博士關了燈,只有爐灶裡的爐渣在閃光。我們分別躺在呈直角擺放的沙發床上,攤開的手握著手,重又回味著我們在地下室裡目睹的情景,慢慢入睡了……
彷彿我們商量好似的,我們都避免說起在依爾卡畫室裡那個晚上。依爾卡有時在我家門口等著我們,他已經不能站著等了,便像貝比切克·斯瓦特克一樣蹲著、坐著等。有一次他甚至和貝比切克一起蹲在瓦尼什達先生的酒家喝啤酒。依爾卡邀請我們去參加他與赫萊思卡的約會,甚至說下一周便是他與赫萊思卡相識三個月紀念日,邀請我們去參加慶祝他們訂婚的活動。貝比切克對我們說,他學漆工出身,他夏天有空將為我們漆好所有門窗。就這樣依爾卡邀請了我們,貝比切克敘述了整個工作程序,他們兩人挨到坐著,活像兩隻大鸕茲,兩隻動物園鳥棚中的鳥……於是我們同他們一道回到瓦尼什達先生的飯館裡喝啤酒。整個飯館就像瘋了似的,大家都在喝酒,因此大家都說空氣中有股什麼焚風或者太陽黑子,泊仁卡太太跟郵政局長在一起,一杯接一杯喝,已經在研究太陽黑子對人體的危害。瓦尼什達先生已經有些抱怨,可總也不管用。泊仁卡太太的塊頭兒的確跟赫萊思卡、這位依爾卡未來的未婚妻的不相上下。她的眼睛彷彿泡在酒裡,她整個人都淹沒在酒桶之中,啤酒已沒過她沉重的雙腿、漲到了她的嘴邊,如今這啤酒已經滲進她美麗的大眼睛裡。貝比切克喊道:「拉佳,這兒來三杯啤酒!」依爾卡坐在角落裡,腦袋趴在桌子上,我想他就這樣在休息,依爾卡的個子果真不比貝比切克大,那貝比切克坐在桌旁時嘴巴剛好能夠著酒杯喝酒。泊仁卡太萬四處送酒時,她龐大的身影像一床被褥將依爾卡蓋住,又好似一片烏雲低低地掠過田野。當依爾卡站起身來與泊仁卡太萬碰杯時,他不得不向後昂著頭,以便看到她的眼睛。泊仁卡太太不管跟誰碰杯,都要求說:「為健康而乾杯!眼睛相對而望!依爾卡繼續在向泊仁卡太太講述他的赫萊思卡有多麼溫柔多麼可愛多麼漂亮。他走到泊仁卡太太后面,在講完這一切之後,補充一句說:「泊仁卡太太,我的赫萊恩卡恰恰跟您一般美麗。」泊仁卡太太笑著說:「你這個流口水的毛頭小子!」說著輕而易舉地像摟起一個小孩一樣將依爾卡夾在腋下,兩對醉眼彼此望著對方醉醺醺的臉,依爾卡的雙腳從泊仁卡太太的膝蓋那兒耷拉到地板上。泊仁卡太太吻了一下依爾卡之後便放下了他,走到酒櫃檯那兒灌下一杯酒……
我們穿著結婚時的服裝,買了一束花,傍晚去到熱爾多維酒家地下室準備參加依爾卡與赫萊思卡的訂婚禮,當我們來到地下室的畫室裡,只見依爾卡縮成一團,憂傷地躺在被子裡痛苦地對我們說,赫萊思卡不想跟他,她已經對他這麼說了。他說惟一的搭救者是我丈夫,說我們必須對赫萊思卡表演一出像沃拉吉米爾同黛卡娜演的那樣的戲:那天晚上沃拉吉米爾往牆壁上撞破了自己的腦袋。依爾卡讓我行行好去求赫萊思卡,說她只把我當做她惟一可信賴的,說我必須去到她那裡,一直等著她從那大商場走到赫拉夫尼街上,說我必須將她帶到這裡來,讓她看到依爾卡如何為她、為愛情而受煎熬,說他離開她簡直沒法活……依爾卡說著請求我一拳打得他鼻子流血,說他自己下不了手……於是我將花束插到盛水的罐子裡。快到六點時,我在商店門前看到聽到姑娘們已在拉下櫥窗上的捲簾門,我一直等到彪形大個子姑娘赫萊思卡走出來。最後我請求她說,依爾卡想最後見她一面,他由於愛她而病倒了。赫萊思卡看了一下表後點點頭,然後我們便默默地穿過赫拉夫尼大街,一輛客車從火車站朝鐵路過道關卡這兒開過來,頓時我們都在茫茫蒸汽中,火車頭和車廂從我們面前開過,使我回憶起我和我丈夫也曾與法蒂一起站在鐵路邊,火車也是這樣從我們面前開過,距離近得伸手就能碰著。法蒂伸手拿著火柴,火車劃著了火柴,法蒂用它點燃香煙或者煙斗,車廂就這樣一節節地在離我們很近的地方開過去。後來攔路桿抬起來,我們默默在走過鐵軌,然後便走在熱爾多維街上了。在一個生鐵泵旁邊,在一棵老梨樹下面的一張條凳上坐著貝比切克,他的胳膊肘撐在膝蓋上抽煙,還戴著那頂禮帽,在黃昏中微笑著向人們點頭問好,繼續東張西望。隨後我們便沿著台階走向地下室的畫室去。下面一片漆黑,我藉著台階上的光亮走到地下室門口,打開門,我跟赫萊思卡一樣嚇了一跳。進門之後,我關上身後的門,只見依爾卡滿臉血乎乎地躺在被窩裡,鼻子裡的血還在繼續往外流,他那對忠誠的眼睛簡直是世界上最鍾情的了。被子上是血,有些畫上面也滿是斑斑血跡,桌子上也是血。
我丈夫穿著婚禮服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用責備的眼光望著赫萊思卡嚷嚷道:「您瞧瞧您都幹了些什麼!赫萊思卡,依爾卡這麼喜歡您、愛您……」依爾卡含糊不清地說:「赫萊思卡,離了您我沒法活,您留在這裡吧!」一片靜寂,只聽見關閉的窗子外邊行人經過的腳步聲。赫萊思卡卻完全另樣地理解了這一切。如今她懷著極大的反感,眼睛裡冒著怒火大聲喊道:「這就到頭了!徹底地到頭了!你們這些愚蠢透頂的蠢貨!你用這一套鬼把戲來對付我!讓我做你老婆?連最近一名牧放閹牛的人也比你要可愛些,即使你是個什麼拔尖的人物,就像你常對我說的那樣。我寧可嫁給打了我一個耳光的最後一名管家也不願嫁給你,即使你是世界冠軍我也不幹,你這個大笨蛋1你知道你多麼叫我感到噁心嗎?你們所有這些討厭鬼!你就是這麼來代表藝術的?就是這樣來演出這些歇斯底里戲劇的?」女龐然大物赫萊思卡站在那裡手指著依爾卡放聲訓斥。如今她跑過來,掀開依爾卡血跡斑斑的被子吼道:「別再演這種滑稽劇了,蠢貨!不為我,而為你自己也別再這麼幹了!你難道沒有一點兒自尊心?你竟想讓我看到你這副樣子?你記住,只要讓我碰到你,我就要讓你吃拳頭,我只要一看到你,說不準就會宰了你!」她用手指著他威脅著,彷彿這一切使她腸胃難受起來,她裝模作樣地指出她是怎麼評價這一切的,還彎下身來,裝做要嘔吐的樣子。結果她胃裡真的一切都放鬆起來,衝著被子吐開了。肯定是因為下午姑娘們在商店後面要了幾捆醋漬排魚萊卷,結果幾個魚尾巴加上沒有消化掉的一點兒土豆沙拉都吐到被子上。她愣了,可是當她環顧一下這畫室,這血跡斑斑的被子和滿臉血痕的依爾卡時,臉上又現出快活的神情,對自己的言行又點頭讚賞,大笑著沿著台階跑出去,得意地甩了一下玻璃門,撞得一塊塊碎玻璃掉到走廊上。依爾卡抬起他那對忠誠的眼睛對我丈夫說:「博士,您說呢,她大概不喜歡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