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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報恩記 文 / 芥川龍之介

    報恩記

    芥川龍之介

    阿媽港甚內的話

    我叫甚內。姓麼,……噯噯,很早以來,大家都叫我阿媽港甚內。阿媽港甚內——您聽說過這個名字麼?不,請不要慌,我就是您知道的那個有名的大盜。不過,今晚上這兒來,不是來打劫的,請放心。

    我是知道您的。您在日本神甫中,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也許您現在同一個強盜一起,連一會兒也覺得不愉快吧。不過,我也不是專門當強盜的。有個時期曾受聚樂公召喚的呂宋助左衛門部下的一個小官,也確實叫甚內。還有給利休居士送來一隻叫做「紅頭」的寶貴的水勺的那位連歌師1,本名也叫甚內。還有幾年前,寫過一本叫《阿媽港日記》的書,在大村那邊當露天通事2的,不是也叫甚內嗎?此外,在三條河原鬧事那回,救了船長瑪爾特奈特的那個和尚,在埋地方妙國寺門前賣南蠻草藥的那個商人……他們的名字,也都叫甚內。不,頂重要的,是去年在聖法朗士教堂捐獻裝有聖瑪利亞指甲的黃金舍利塔的,也就是名叫甚內的教徒。

    1連歌是日本和歌的一種,由二人互相聯作,連歌師是專作連歌的作者。

    2露天通事,專替外國人作口頭翻譯的人。

    不過今晚我很遺憾,沒工夫細說他的經歷,只是請您相信,阿媽港甚內,同世上普通人也沒有太特別的地方。是麼,那麼,我就盡量簡單地談談我的來意,我是來請您替一位亡靈做彌撒的。不,這人不是我的親族,也不是在我刀上留下血跡的人。名字麼,名字……噯,我不知道說出來好不好。為了那人的靈魂——那就說是為一位名叫保羅的日本人,祈求冥福吧。不行嗎?——當然受阿媽港甚內的囑托,辦這樣的事是不能不慎重的。不過,不管活人死人,請您千萬別告訴別人。您胸上掛得有十字架,我還是要請您遵守這一條。不,——請原諒(笑)。我是一個強盜,懷疑一位神甫,實在太狂妄了。可是,要是不遵守這一條約定(突然認真的),即使不被地獄火燒死,也會得到現世的懲罰。

    是兩年以前的事了。在一個颳大風的半夜裡,我化裝成一個行腳和尚,在京城街頭溜躂。我這樣溜躂,並不是這晚上開始的,前後五夜,每夜過了初更,我便避開人目,窺探人家的門戶。我的目的當然不用說了。特別那時我正想出洋到摩利迦去,需要一筆錢花。

    街頭當然早已沒有行人,天上只有星星,風一息不停地呼呼狂叫。我在陰暗的屋簷下穿過,走到小川町,正到十字路拐彎地方,見了一所很大的宅子,那就是京師有名的北條屋彌三右衛門的本宅。北條屋雖跟角倉一樣是做海上買賣的,但到底還比不上角倉,不過究竟也有一二條走暹羅、呂宋的沙船,算得上一家富商。我不是專門來找這人家的,但既然碰上了,便打算干一趟買賣。前面說過,這晚正颳大風——這對我們這行買賣正合適。我便在路邊蓄水缸裡,藏好了箬笠和行杖,一蹦蹦上了高牆。

    世上大家都說阿媽港甚內會隱身術——這您當然不會像俗人一樣相信這種話。我不會隱身術,也沒魔鬼附在我身上,只是在阿媽港時,拜過一位葡萄牙船醫的老師,學過一些高明的本領,實地應用時,可以扭斷大鐵鎖,撥開重門閂,都沒什麼困難(笑笑)。這種過去沒有的竊盜本領——在日本這個未開化的國家,跟洋槍、十字架一樣,也是西洋傳進來的。

    花不了多少時間,我已進了北條屋的內院,走過一條黑暗的走廊,想不到時已深夜,屋子裡還透出燈光,而且還有談話的聲音,看樣子那裡是茶間。「大風夜的茶話」,我不覺苦笑了一下,便輕輕走過去。我倒不擔心人聲妨礙我的活動,而是對在這樣風雅的屋子裡,這家主人和客人的夜半清談發生了興趣。

    走到隔扇外面,耳朵裡果然聽到茶炊沸水的聲音,和這聲音同時,卻出乎意外地聽到邊說邊哭泣的聲音。誰在哭呢——一聽是女人的哭聲。在這種富有人家的茶間裡,半夜裡有女人哭泣可不是一件尋常事,我憋住呼吸,從隔扇縫裡透出的亮光中,向茶間悄悄張望。

    燈光中,看見古色古香的板間中掛著書畫,供著菊花的盆景——果然是一間幽靜風趣的房間,板間前面——正在我望過去的正面,坐著一位老人,大概就是主人彌三右衛門吧,穿著細花紋羽綢外套,兩手抱著胸脯,一眼望去,和茶炊的沸聲同樣清楚。他的下首,坐著一位端莊的梳高髮髻的老太太,只見一個側臉,正在不斷地拭眼淚。

    「儘管生活富裕,大概也遇到什麼難題了。」我這樣想著,自然露出了微笑。微笑——倒並非對這對夫婦存什麼惡意。像我這種已經背了四十年惡名聲的人,對別人——特別是別人的不幸,是會幸災樂禍的(表情殘酷)。那時我好似看歌舞伎的場面,很高興地望著老夫婦在悲歎(諷刺地一笑)。不過,也不單是我,誰看小說都是愛看悲慘情節的嘛。

    過了一會兒,彌三右衛門歎了一口氣說:「已經碰上了這種難關,哭哭也挽回不了的了,從明天起,我決定把店員全部遣散。」

    那時一陣狂風,搖動了茶間,打亂了聲浪,我就沒聽清彌三右衛門太太的話。主人點點頭,兩手疊在膝蓋上,抬眼望望竹編的天花板,粗黑的眉毛,尖尖的頰骨,特別是那長長的眼梢——越看越覺面善,確實是在哪裡見過的。

    「主,耶穌基督呀,請把您的力量賜給我們吧……」

    彌三右衛門閉著眼喃喃禱告起來。老太婆也跟著祈求上帝的保佑。我還是一眼不眨地注視彌三右衛門的臉。屋外又吹過一陣風,我心裡一閃,記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在記憶裡清清楚楚地看出了彌三右衛門的面影。

    二十年前的往事,——這不用多說,只簡單談談事實。那時我出洋到阿媽港,有位日本人的船長,救了我的性命。當時大家沒通名姓便分開了。現在我見了這彌三右衛門,原來正是當年的那位船長。想不到會有這種巧遇。我仍舊注視這老人的臉,看著他寬實的肩身,骨節粗大的手指,還帶得有當年珊瑚礁的海水氣和白檀山的味道。

    彌三右衛門做完了長長的禱告,便安靜地對老婆子說:「以後一切,只好聽上帝安排了,——你看,茶炊開了,大家喝一杯茶吧!」

    老婆子重新忍住了胸頭的悲痛,悄然地說:「是呀,不過心裡後悔的是……」

    「得啦,多嘮叨有什麼用哩,北條丸沉沒,全部資本完結了……」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想兒子彌三郎,如果不把他趕走……」

    我聽了這場對話,又輕輕一笑,現在已不是對北條屋幸災樂禍,而是想到自己「有報恩的機會了」,覺得高興。我這個被人到處緝捕的阿媽港甚內,終於也能報答自己的恩人了。這種高興——不,除了我自己以外,別人是不會瞭解的(譏諷地)。世上行善者是可憐的,他們一件壞事也沒幹過,儘管行善,也不會感到快樂。他們是不懂這種心情的。

    「你說什麼,這種畜生,世上沒有倒還好些呢。」彌三右衛門把目光移開燈光,說,「如果那傢伙可以當錢使,闖過今天的難關,那趕走他就……」

    彌三右衛門剛說完,突然吃驚地見到我。當然他會吃驚,那時我已不出聲地推開了紙隔扇,而且我是行腳和尚打扮,剛才脫掉了箬笠,裡面戴的是南蠻頭巾。

    「你是誰?」

    彌三右衛門雖是老人,一下子卻跳起來了。

    「不,請不要慌,我叫阿媽港甚內……噯,請放心,我是一個強盜,今晚到府上來,本來另外有事……」

    我摘去頭巾,坐在彌三右衛門面前。

    以後的事,我不說您也可以猜到。我答應了他,為了打救他的急難,報答他的大恩,在三大之內,給他籌到六千貫1銀子,一天不誤。哎喲,門外好像有人。那麼請原諒,明天或後天晚上,我再偷偷來一次吧。那大十字架星的光雖照耀在阿媽港的天空,可是在日本的天空中是見不到的。我沒有像星光一樣離開日本,今夜特地來請您做彌撒,就為了怕對不起保羅的靈魂嘍。

    1日本的一貫,約合七斤半。

    您說我怎樣逃走嗎?那可甭擔心,從這高天窗,從那大煙囪口,我都可以自由出人,現在,千萬拜託,為了恩人保羅的靈魂,這話千萬別告訴外人。

    北條屋彌三右衛門的話

    神甫,請聽我的懺悔。您大概知道,近來社會上有一個著名大盜,叫做阿媽港甚內,據說此人曾棲身根來寺高塔上,偷過殺生關白的大刀,還遠在海外,打劫過呂宋的太守,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這個人終於被逮住了,最近在一條的回橋頭梟首示眾,這消息大概您也聽到了。我受過阿媽港甚內的大恩,這受恩的事,現在也沒什麼可說的,原因是遭到了一次大災難,請您聽我詳細說明以後,為我禱告上帝,請求饒恕我這個罪人。

    兩年前冬天,我有一條北條龍的海船,遇到一場接連的大風暴,在海裡沉沒了,我的全部資產都喪失了——遇到這樣的事,我八條屋一家,除了流離四散,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您知道,我們做買賣的人,平時有的是交易對手,真正的朋友是沒有的。這一來,我的全部家產,好比一條船翻在大海裡,落進十八層地獄了。忽然有一天晚上,——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是颳大風的一夜,我同我女人正在您熟悉的那間屋子裡,一直談到夜深。那時忽然進來一個人,穿著行腳和尚的服裝,戴著南蠻頭巾,這人就是那個阿媽港甚內。當時我大吃一驚,十分憤怒。聽他說,他偷進我家裡是來偷盜的,見到茶間有燈光,還聽見人講話,從隔扇縫裡張望進來,認出我彌三右衛門,曾經救過他的性命,是二十年前的恩人。

    不錯,二十年前有過這事。那時我在走阿媽港的海船弗思泰號上當船長,船正靠岸,我搭救過一個沒長鬍子的日本人。這人喝醉酒同人打架,打死了一個中國人,正被人追得無路可走。現在才知道,這人就是阿媽港甚內,已成了有名的強盜。我聽他一說,記起是有這麼回事。當時一家人都睡著了,好在沒人聽見,我便問他來幹什麼。

    甚內說,只要他辦得到,為了報答二十年前的救命之恩,要打救北條屋的災難,問我需要多少銀子。我忍不住苦笑了,向強盜借銀子——這不像話。他雖然是大強盜,如有那麼多錢,也不會上我家來偷盜了。可是我說了銀子的數目,他低下頭想了一想,便說,今晚來不及了,請等我三天,一定辦到,一口就答應了。我需要的一筆六千貫的大款,真能辦得到麼,心裡可不能相信。只是出於無奈,只好接受了,知道反正不一定可靠。

    這一夜,甚內便在我家慢慢地喝了茶,在大風中回去了。第二天,不見送銀子來,又過了一天,仍沒有音訊,第三天——這天下雪了,等到夜裡,仍無消息。我對甚內的約定本來沒多少信心,可是我還是沒把店伙遣散,存著萬一的希望,等待著。就在第三天晚上,我正對著燈火,一心聽外面下雪的聲音。

    約莫過了三更時分,忽然聽到屋外院子裡有人打架,我心裡一動,當然想到甚內,難道被巡捕追上了麼——我馬上打開朝院子的隔扇,舉起燈望過去。在積滿了雪的茶間前,有些竹子被壓倒的地方,見兩個人正扭在地上——忽然其中一人把另一人一把摔開,立刻躥到樹陰下,翻過牆頭逃走了。聽見雪塊落地和翻牆的聲音——以後,就沒有響動了,大概已落到牆外了。可那個被摔開的人,並沒去追,就撲撲身上的雪,安靜地走到我的面前:「我是阿媽港甚內!」

    我驚呆地看著他,他今晚仍穿行腳和尚的服裝,戴著南蠻頭巾。

    「噯,驚吵您了,幸而沒人聽到。」甚內進了屋子,苦笑道,「剛才我進來,見有個人正爬進屋台下去,我想逮住他,看看他是誰,結果還是逃走了。」

    我原以為是來逮他的,問他是不是公差。甚內說,什麼公差,是一個竊賊呀,強盜逮竊賊——真是奇聞啦。這一回,我苦笑了。當然我還不知道他有沒有帶銀子來,總是不放心的。甚內看出我的意思,不等我開口,便從衣兜裡摸出一包包銀子來,放在火缽前。

    「請放心,這裡已籌足了六千貫——本來昨天已搞到了大部分,只差兩百貫,今天我都帶來了,請您把銀包收起來。昨天搞到的我已趁你倆老不覺察,放在這茶間地板下了,可能今天來的那偷兒,是嗅到了銀子的氣味。」

    我聽了這話,疑心自己是在夢裡。接受強盜的錢,現在您不說我也知道不對,不過當我半信半疑還不知能否接到時,我也想不到對不對了,現在總不能再說不要,如果我不受,我一家人也完蛋了,請原諒我那時的心情,我連連向甚內作揖,什麼話也不說就哭起來了。

    以後我兩年沒聽到甚內的消息,我一家人沒有破產,過著平安的日子,這都靠了甚內的搭救。我在背地裡總是向聖母瑪利亞祈禱,保佑他平安無事。最近在街上聽說甚內被捕了,砍了頭,掛在回橋頭示眾,我大吃一驚,偷偷掉了眼淚,當然惡有惡報,無話可說,多年沒受到上帝懲罰,本來已是意外,可是身受大恩,我總得為他祈求冥福——這樣,我今天就急忙獨自跑到一條的回橋頭去看示眾的頭。

    到安橋頭大街上,掛人頭的地方已圍了大批觀眾,宣佈罪狀的告示牌,看守人頭的公差,都同平常一樣。三根竹子搭成的架子上,掛著一顆人頭——啊,多麼可怕,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我簡直不知怎樣說才好。在吵吵鬧鬧的人群中我抬頭一望是蒼白的人頭,突然發起愣來,這不是他,不是阿媽港甚內的頭顱。粗黑的濃眉,突出的下頦,眉間的刀痕,一點也不像甚內呀。——突然,在太陽光中,四周的人群,竹架上的人頭,一下子都消失到遙遠的世界去了,我好似受了天雷的打擊。這不是甚內的頭,是我自己的頭呀,是二十年前的我——正是救甚內時的我——彌三郎,那時我的舌頭要是轉一轉,我就會這樣叫出來了,可是我出不得聲,我渾身發抖了。

    彌三郎!我著魔似的望著兒子的頭,這人頭臉上的眼睛半開著,直瞪著我,這是怎麼回事呢?為什麼把我的兒子錯當了甚內呢?只消仔細想想,這種誤會是決不能發生的。難道阿媽港甚內就是我的兒子,那晚來我家的那個假和尚是冒名頂替的嗎?不,不會有這種事。能在三天之內,一天不誤搞到六千貫銀子的,在這麼大的日本,除了甚內還有誰呢?這時候,兩年前下雪的夜裡在院子裡同甚內打架的那個人的影子,忽然出現在我的眼前。那人是誰,難道就是我的孩子嗎?當時見到一眼,樣子確像我的兒子,難道僅僅是一時眼花嗎?說不定真是我兒子呢——我如大夢初醒,一眼不眨地看著這個人頭,只見發紫的半開的嘴,好像帶著茫然的微笑。

    示眾的人頭會笑——您聽了一定不信,我當時也以為只是自己的幻覺,再仔細一看,果然在乾枯的嘴上確是帶著微笑。我久久地注視這奇怪的微笑,不知不覺地,我自己也笑了,我一邊笑,一邊流下了眼淚。

    「爸爸,請原諒我,……」

    在無言的微笑中,好像聽他說:「爸爸,請原諒我的不孝之罪。兩年前的雪夜,我偷偷回家來向您謝罪,白天怕給店伙看見不好意思,因此打算深夜敲您臥室的門,再來見您,恰巧見茶間裡還有燈光,我正怯生生走過來,忽然不知什麼人,一言不發,一把抱住了我。」

    「爸爸,以後的事您已經知道,我因突然見到了您,忙將那人摔開,跳牆逃走了。從雪光中看那個打架的人,像是行腳和尚,後來見沒人追來,我又大膽回到茶間外,從隔扇縫裡偷聽了你們的談話。」

    「爸爸,甚內救了北條屋,是我們全家的恩人。我便許下心願,如果他有危難,我一定豁出命來報他的恩。只有已被家裡趕出來的我,一個流浪人,才能報他的恩。兩年來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這機會終於來了。請原諒我的不孝,我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可我也已經報答了全家的大恩人,我心裡是安慰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是笑,又是哭,我欽佩我兒子的勇氣。您不知道,我的兒子彌三郎同我一樣,是入了教門的,還起了一個教名叫保羅。可是——我兒子是一個不幸的人,不,不但我兒子,我自己如不是阿媽港甚內救了我一家的破產,今天我也不會來這兒哭訴了。我雖戀戀難捨,但也只好如此了。一家人沒有流離四散,是件好事,但我兒子如果不死,豈不是更好麼——(一陣劇烈的痛苦。)請救救我吧,我這樣活下去,我也許會仇恨我的大恩人甚內呢……(長時間的哭泣。)

    保羅彌三郎的話

    啊,聖母瑪利亞!等天一亮,我的頭就要落地了。我的頭落地,我的靈魂卻會像小鳥似的飛到您的身邊。不,我幹了一輩子壞事,也許到不了天堂,將落進地獄的火裡。但我是心甘情願的,二十年來我的心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歡樂過。

    我是北條屋彌三郎,但我的掛出來示眾的頭,叫阿媽港甚內。我就是那個阿媽港甚內——多麼痛快呀,阿媽港甚內——怎麼,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名字嗎?我口裡叫這個名字時,我在黑暗的牢獄裡,我的心也好像開滿了薔薇和百合。

    難忘的兩年前的冬天,一個大雪的夜裡,我想找一些賭本,偷偷溜進父親的家裡,見屋內透出燈光,正想上前張望,突然有一個人,一言不發地抓住了我的後襟,我向後一摔身子,他又抓住了我——我不知這是什麼人,我們扭打了兩三回合,忽然茶間的隔扇打開來,有人提著燈走到院子裡來,原來是我父親彌三右衛門,我拚命將被抓的身體摔開,跳過牆頭逃跑了。

    可是跑了約十幾丈路,我躲在人家屋簷下,向街頭兩邊一望,黑暗的街上下著紛紛大雪,一個行人也沒有,那人並沒追來,他是誰呢?匆忙間只知是一個行腳和尚的模樣,他臂力很大,當然不是一個尋常的和尚,為什麼這和尚在雪夜中跑到我家來呢?——這事太怪了。我想了一想,便決定冒險重新溜到茶間外探察。

    以後約過了一小時,這奇怪的行腳和尚趁大雪未停,向小川町走去了。這個人是阿媽港甚內。武士、連歌師、商人、得道和尚——他常常變換化裝,是京師著名大盜。我從身後緊緊盯住他,那時我心裡的高興是從來沒有過的。阿媽港甚內,阿媽港甚內,我連做夢也嚮往他。就是甚內,偷了殺生關白的大刀,就是甚內,騙取了暹羅店的珊瑚樹,還有砍備前宰相家沉香木的,搶外國船長潑萊拉的懷表的,一個晚上破了五個地下倉庫的,砍死了八個三河武士的——此外,還干了許多將會世代傳下去的惡事的,都是這個阿媽港甚內。這甚內現在正斜戴著一頂箬笠,在光亮的雪地上向前走著——光看看他也是一種幸福,我心裡還想得到更大的幸福。

    當我走到淨嚴寺後面時,便追上了他。這裡沒有人家,只是一帶長長的土牆,即使在白天,也是避開人眼最好的地方。甚內見了我並不驚慌,平靜地站下來,手裡提著行杖等我開口,自己並不做聲。我怯生生地向他作了一個揖,看著他平靜的臉色,囁囁得發不出聲來。

    「啊,對不起了。我是北條屋彌三右衛門的兒子彌三郎……」

    火光照著我的臉,好不容易我才開口了。

    「有事想請求您,我是企慕您才跟上來的……」

    甚內點點頭,並不說話。我又膽小,又激動,鼓起了勇氣雙膝在雪上跪下,告訴他,我是被父親趕出家門的,現在墮落成流浪漢,今晚想回家偷些東西,不料碰上了您,我偷聽了您和父親的談話,——我簡單地說了這些話,甚內仍不做聲,冷冷地注視著我。以後,我雙膝移前,偷窺著他的眼色。

    「北條屋一家受了您的大恩,我也是受恩的一人。我將一輩子不忘記您,決心拜在您門下。我會偷竊,我也會放火,我干一切壞事,不比人差……」

    但甚內仍不作聲。我更激動了,繼續熱心地說:「請收我作您的徒弟,我一定盡力干。京師、伏見、界、大阪——那些地方我全熟悉。我一天能跑九十里,一隻手可以舉起百五十斤的麻包,也殺過幾個人。您叫我幹啥我就幹啥,要我去偷伏見的白孔雀,我就去偷;您叫我燒聖法朗士教堂的鐘樓,我就去燒;您叫我拐右大臣家的小姐,我就去拐;您要奉行官的腦袋……」

    我還沒說完話,他卻突然一個掃堂腿,把我踢翻在地。

    「混賬!」他大喝一聲,便走開去了,我發瘋地抓住了他的法衣:「請收留我,我無論怎樣不離開您,刀山火海,我都替您去。《伊索寓言》中的獅大王,不是還搭救一隻耗子嗎?我就當這只耗子吧,我……」

    「住嘴,我甚內不受你的報答。」甚內把我一推我又倒在地上。

    「你這個敗家子,好好去孝敬你老子吧!」

    在我第二次跌倒時,我心裡充滿了懊喪。

    「可是,我一定要報恩!」

    但甚內卻頭也不回,急沖沖地在雪地上走去了。此時已有月光,照出箬笠的影子……以後兩年中,我一直沒見到甚內(忽然一笑)。「我甚內可不受你的報答!」……他是這樣說的,可是到天一亮,我便要代他砍頭了。

    啊,聖母瑪利亞!兩年來,我為了要報恩,已吃過多少苦!為了報恩——不,也為了雪恨,可是甚內在哪裡呢?甚內在幹什麼呢?——有什麼人知道嗎?甚至也沒人知道甚內是怎樣一個人。我見到的那個假和尚,是四十歲前後的矮個兒;在柳町的花柳巷,他是一個不滿三十歲的,紅臉的有鬍子的流浪人;擾亂歌舞伎戲院時,人家見他是一個彎腰曲背的紅毛鬼;打劫妙國寺財寶時,人家說他是一個披前留海的年輕武士——這些人既然都是甚內,那麼要識他廬山真面目,到底是非人力所及的。後來,到去年年底,我得了吐血的病。

    我一定要報仇雪恨——我身體一天天壞起來,我心裡還光想這件事。有一天,突然靈機一動,我想出了一條妙計。啊,聖母瑪利亞!是您的恩惠使我能想出這條妙計。我決心拼掉這個身子,拼掉這個害吐血病只剩皮包骨頭的衰弱的身子——只要我決心這樣做,我就能達到我的願望。這晚上,我高興得獨自笑起來,嘴裡叨念著一句同樣的話:「我代替甚內拋棄這顆腦袋吧!」「我代替甚內拋棄這顆腦袋吧!」……

    代甚內砍頭——天下還有比這更出色的報恩嗎?那樣一來,甚內的一切罪惡,都跟我一起消滅了,從此他可以在廣大的日本,堂堂正正地高視闊步了。這代價(又笑了一笑)……我將在一夜之間,成為一代大盜:當呂宋助左衛門的部下,砍備前宰相的沉香木,騙暹羅店的珊瑚樹,破伏見城的金庫,殺死八個三河武士——所有甚內的榮譽,都變成我的了(第三次笑)。我既幫助了甚內,又消滅了甚內的大名,我給我家報了恩,又給自己雪了恨——天下,天下再沒比這更痛快的報答了。這一夜,我當然高興得笑了——即使這會兒我在牢裡,我也不能不笑呀!

    我想定了這條妙計,我便進王宮去偷盜,黑夜溜進大內,望見宮簾中的燈光,照見殿外松林中的花影——我心裡有準備,從長廊頂上跳下無人的宮院,馬上,跳出四五個警衛的武士,依照我的願望,一下子就將我逮住了。這時一個壓在我身上的有鬍子的武士,一邊拿繩子把我使勁捆住,一邊喃喃地說:「這一回,終於把甚內逮住了。」是的,除了阿媽港甚內,誰還敢進王宮偷盜呢?我聽了這話,一邊拚命掙扎,一邊忍不住笑起來。

    「我甚內不受你的報答!」他是這樣說的。但一到天亮,我便要替他砍頭了。這是多麼痛快的諷刺。當我的腦袋掛在大街上時,我等他來。他會從我的腦袋中,聽到無聲的大笑:「瞧,彌三郎的報思!」——大笑中將會這樣說:「你已不是甚內,這腦袋才是阿媽港甚內,那個天下有名的日本第一大盜!」(笑)啊,真痛快呀,這樣痛快事,一生只能遇到一遭。倘若我父彌三右衛門見了我示眾的腦袋(痛苦),請饒恕我吧,爸爸!我害了吐血病,我的腦袋即使不落地,我也活不到三年了,請寬恕我的不孝。我雖離開這婆娑世界,畢竟是替我全家報了大恩呀……

    一九二二年四月作

    樓適夷譯

    197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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