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戲作三昧 文 / 芥川龍之介
戲作三昧1
芥川龍之介
1三昧是佛教用語,指事物的訣要或精義。如稱在某方面造詣深湛為「得其三昧」。此處指主人公馬琴專心致志於戲作的寫作。
一
那是天保三年1九月間的一個上午。從早晨起,神田同朋町的松湯澡堂照例擠滿了浴客,依然保持著幾年前問世的式亭三馬2的滑稽本裡所描述的「神抵,釋教、戀、無常,都混雜在一起的澡堂」3那副景象。這裡有個梳媽媽髻兒4的,正泡在澡水裡哼唱俗曲5;那裡有個梳本多髻兒6的,浴罷在擰手巾;另一個圓圓前額、梳著大銀杏轡7的,則讓擦澡的替他沖洗那刺了花紋的背;還有個梳由兵衛髻8的,從剛才起一個勁兒洗臉;再有就是一個剃光頭的,蹲在水槽9前面不停地沖澡;此外也有專心致志地玩著竹製的玩具水桶和瓷金魚的頑童十。一片濛濛熱氣之中,在從窗口射進來的朝陽映照下,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們,濕淥淥的身子柔和地閃著光,在狹窄的沖澡處蠕動著。澡堂裡熱鬧非凡。首先是澆水和木桶碰撞聲,其次是聊天唱小調。從櫃檯那兒還不時傳來打拍板⑾的聲音。因此,石榴口⑿裡裡外外簡直像戰場一樣嘈雜。這還不算,商販啦,乞丐啦,都掀開布簾進來。浴客更是不斷地進進出出。
1天保三年是一八三二年。
2式事三馬(1776—1822),日本江戶時代的小說家,著有《浮世澡堂》等。
3見《浮世澡堂·澡堂概況》。日本古時編輯歌集,多以「神祇、釋教、戀、無常」這四者分類,這裡指澡堂裡各式各樣的人都有。
4古時日本男子蓄髮結髻,平時在理髮店梳,媽媽髻兒是文化年間(1804—1817)江戶下層社會的男子在家梳的一種格式不入時的頭,意思是說老婆所梳。
5原文作歌祭文,江戶時代山僧唱的一種俗曲。
6本多髻兒是日本江戶時代男人流的一種髮式。
7大銀杏髻是日本江戶時代武士流的髮式,髻端像銀杏葉一般張開來,故名。
8由兵衛髻是日本江戶時代流行的一種男子髮式。
9用大鍋把水燒熱後倒在水槽裡,供浴客浴後洗臉淨身之用。
十原文作虻蜂蜻蜓。日本江戶時代的男孩子或小夥計將剃剩下的一綹頭髮梳成牛虻、蜜蜂或蜻蜓翅膀狀,此處用來作頑童的代名詞。
⑾浴客有需要「擦澡」者,老闆就用拍板通知擦澡工,照例女湯兩下,男湯一下。
⑿浴池入口設有半截板屏,地下放著木台,入浴的人必須邁過木台,從板屏和木台之間的空隙當中鑽進去。據說是為了防止澡水變冷,俗稱石榴口。
在這一片雜亂當中,有個六十開外的老人謙恭地靠在角落裡,靜靜地擦洗污垢。兩鬢的頭髮黃得挺難看,眼睛好像也有點毛病。但是,瘦削的身子骨兒卻很結實,說得上是棒勢,手腳的皮雖鬆了,卻還有一股子不服老的硬朗勁兒。臉也一樣,下顎骨挺寬的面頰和稍大的嘴巴周圍顯出動物般的旺盛精力,幾乎不減當年。
老人仔仔細細地洗罷上半身,也沒用留桶1澆一澆就洗起下半身來了。不管用黑色甲斐絹2搓多少遍,他那乾巴巴、滿是細碎皺紋的皮膚也搓不出什麼污垢來。這大概使老人忽然勾起了秋季的寂寥之感,他只洗了一隻腳,就像洩了氣一般停下了攥著布巾的手。他俯視著密桶裡混濁的水,窗外的天空清晰地映現在水裡,疏疏朗朗的枝子上掛著紅紅的柿子,下面露出瓦屋頂的一角。
1常年來洗澡的主顧在澡堂裡備有專用水桶,叫做留桶。
2甲斐絹是甲斐國郡內地方生產的綢子。
這時「死亡」在老人心裡投下了陰影。但是這個「死亡」卻不像過去威脅過他的那樣有恐怖的因素;猶如映現在桶裡的天空,它是那麼寧靜親切,有一種解脫了一切煩惱的寂滅之感。倘若他能夠擺脫塵世間所有的勞苦,在「死亡」中永眠,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似的連夢也不做,那他將會多麼高興啊。他不但對生活感到疲倦,幾十年來不斷寫作,也使他筋疲力竭……
老人茫然若失地抬起眼皮來。四下裡,伴隨著熱鬧的談笑聲許許多多赤身露體的人在水蒸氣當中穿梭般地活動著。石榴口裡的俗曲聲中夾進了唱小調1和優西可諾調2的聲音。剛剛在他心中投下陰影的「死亡」,在這裡當然絲毫也看不到。
1原文作美裡耶斯,是一種較短的長歌。
2優西可用調是江戶時代的流行歌曲。因附有「優西可諾、優西可諾」的疊句,故名。
「哎呀,先生。想不到在這樣的地方碰見您。我做夢也沒料到曲亭先生1會一大早來洗澡。」
1曲亭先生即瀧澤馬琴(1767—1848),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的小說家,曲亭、著作堂主人、蓑笠漁隱都是他的號。他花二十八年的時間寫了一部長達九十八卷的《南總裡見八犬傳》。該書通過仁、義、札、智、信、忠、孝、悌八德化身的八大士的行動,鼓吹勸善懲惡思想。
老人聽到有人這麼招呼他,吃了一驚,一看,旁邊有個紅光滿面、中等身材、挽著細銀杏髻1的人,前面擺個留桶,肩上搭塊濕手巾,笑得挺起勁。他浴罷,大概正要用淨水沖身。
1細銀杏髻,也叫小銀杏髻,江戶時代日本男子流的髮式,形狀略小於大銀杏髻。
馬琴瀧澤瑣吉微笑著,略帶嘲諷地回答說:「你還是那麼快活,好得很。」
二
「哪裡的話,一點兒也不好。說起好來,先生,《八犬傳》才越寫越出色,離奇呢,寫得真好啊。」那個挽著細銀杏髻的人把肩上的手巾放在桶裡,拉開嗓門談開了。「船蟲1化裝成宮女,企圖害死小文吾2。他一度給抓起來,遭到嚴刑拷打,最後莊介3把他營救下來。這段情節安排得妙極了。這樣一來,莊介和小文吾又重新相逢。鄙人近江屋平吉只是個賣小雜貨的,雖不才,自認為對小說還是有研究的。就連我對先生的《八犬傳》都挑不出毛病來。我算是服了。」
1船蟲是《八犬傳》裡的人物。
2小文吾即犬田小文吾悌順,八犬士之一。
3莊個即犬川莊介義任,八犬士之一。
馬琴又默默地洗起腳來。他對熱愛自己作品的讀者一向懷有一定的好感,可決不會因此就改變對那個人的評價。對他這樣一個聰明人來說,這是極其自然的事。但奇怪的是,相反地,他對一個人的評價也從來不會損害對他那個人的好感。因此,在一定的場合,他能夠對同一個人同時產生輕蔑和好感。這位近江屋平吉正是這樣一個熱心的讀者。
「寫那樣大部頭的作品,花的力氣也不同尋常啊。眼下先生稱得上是日本的羅貫中噴——哎呀,這話說得造次啦。」
平吉又朗笑起來。正在旁邊沖澡的一個身材矮小、皮膚黝黑、挽著小銀杏髻、長著一雙對眼兒的人,大概被他的笑聲嚇了一跳,回過頭來打量著平吉和馬琴,露出一副覺得莫名其妙的神色,往地下吐了口痰。
馬琴巧妙地把話題一轉,問道:「你還熱衷於發句1嗎?」然而並不是因為對眼兒的表情使他感到有些不安,他才這麼做的。他的視力幸而(?)已衰退到看不清這些了。
1發句原指排諧連句的第一句,後來獨立成短詩,即排句。
「蒙先生詢問,惶恐得很。我本來搞不好,偏偏喜歡這些,厚著臉皮三天兩頭到處參加評詩會1。但不知怎麼回事,總也沒有長進。喏,先生怎麼樣?對和歌、發句有沒有特殊的興趣?」
1原文作這座,許多人聚坐一堂作徘句,互相評議,創始於日本江戶時代文政年間(1818—1829)。
「不,那玩意兒我雖做過一個時期,可完全做不好。」
「您別開玩笑啦。」
「不,大概是不合脾胃,直到現在也還沒入門呢。」
馬琴在「不合脾胃」這個詞上加重了語氣。他並不認為自己不會做和歌、徘句。當然,他自信對這方面還是懂得不少的。但是他一向看不起這一類的藝術。因為不論和歌還是徘句,篇幅都太小了,不足以容納他的全部構思。抒情也好,敘景也好,一首和歌或徘句不論作得多麼出色,把它的思想內容填在他的作品裡也僅僅是寥寥數行而已。對他來說,這樣的藝術是第二流的。
三
他加強語氣說「不合脾胃」,是含有這樣輕蔑之意的。不巧近江屋平吉好像全然沒聽懂。「哦,敢情是這麼回事啊。我原以為像先生這樣的大作家,不拘什麼都能一氣呵成呢。俗話說得好:天不與二物。」
平吉用擰乾了的手巾使勁搓身,搓得皮膚都發紅了,用含蓄的口吻說。馬琴說的本是謙虛之詞,卻被平吉照字面上來理解了,對此,自尊心很強的馬琴感到莫大的不滿。更使他不痛快的是平吉那種含蓄口吻。於是他把手巾和搓身絹往地下一扔,直起腰來,面呈不悅之色,用炫耀的口吻說:「不過,當今的和歌作家和徘句師父的水平,我還是有的。」
話音未落,這種孩子氣的自尊心忽然使他不好意思起來。就連方才平吉對《八犬傳》讚不絕口的時候,他也沒怎麼覺得高興。那末,現在反過來被看成是個不會作和歌、徘句的人,卻又感到不滿,顯然是個矛盾。他驀地醒悟到這一點,恰似掩蓋內心的羞愧一般,急匆匆地把留桶裡的水從肩上澆下來。
「是啊,不然的話,您也寫不出那樣的傑作啊。這麼說來,我能看出您會作和歌、徘句,我的眼光也了不起吧。哎呀,怎麼替自己吹起來了。」
平吉又哄笑起來。剛才那個斜眼兒已經不在左近了,他吐的那口痰也給馬琴澆的水沖掉了。但馬琴當然比方纔還要感到惶恐。
「哎呀,不知不覺談了這麼半天,我也去泡泡澡吧。」
馬琴感到怪尷尬的,他這麼招呼了一聲,邊生自己的氣,邊慢騰騰地站起來,準備離開這位和藹可親的忠實讀者。
由於馬琴那麼一誇口,平吉似乎覺得連他這個忠實讀者臉上都添了光彩。他像是追在馬琴後面般地說:「先生,改天請您作一首和歌或排句好不好?您答應了?可別忘記啊。那末我這就告辭了。您路過我家的時候,請在百忙之中進來坐一坐。我也會到府上去叨擾的。」
於是平吉邊把手巾重新涮洗一遍,邊目送著朝石榴口走去的馬琴的背影,心想:回家後,該怎樣把遇見曲亭先生的事講給老婆聽呢。
四
石榴口裡幽暗得像黃昏一般。濛濛熱氣籠罩得比霧還要濃。馬琴眼睛不好使,晃晃悠悠地用手分開人群,總算摸索到了澡池的一角,好容易把滿是皺紋的身子泡在水裡。
水有點熱。他感到熱水浸入了指甲尖,就深深吸了口氣,慢條斯理地四下裡看了看。半明半暗中露出七八個腦袋,有的在聊天,也有的哼唱著小調。融化了油脂的滑膩膩的澡水面上,反射著從石榴日透進來的昏暗光線,懶洋洋地晃動著。令人噁心的「澡堂子味兒」撲鼻而來。
馬琴的構思素來是富於浪漫色彩的。以澡堂子的水蒸氣為背景,他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現出自己正在寫的小說中的一個情景。有個沉甸甸的船篷。船篷外面,隨著日暮,海上似乎起了風。拍著船舷的浪濤聲,聽起來挺沉悶的,像是油在晃蕩。與此同時,船篷呼啦呼啦響,多半是蝙蝠在撲扇翅膀。有個船夫似乎對這聲音感到不安,悄悄地從船舷朝外面瞥去。籠罩著霧的海面上空,陰沉沉地掛著紅色的月牙。於是……
這時,他的構思猛地被打斷了。因為他突然聽見石榴口裡有人在批評他的小說;而且不論聲調還是語氣,都好像是故意講給他聽的。馬琴本來已經要離開澡池了,但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靜靜地側著耳朵聽那個人的批評。
「什麼曲亭先生啦,著作堂主人啦,淨吹牛,其實馬琴寫的都是人家故事的翻版。別的不說,《八犬傳》不就簡直是模仿《水滸傳》的嗎!當然,不去探究的話,情節倒還有趣兒,敢情他根據的是中國小說嘛。單是把它讀一遍就不簡單哪。這還不算,卻又抄襲起京傳1的作品來了,簡直讓人目瞪口呆,氣都沒法生了。」
1京傳即山東京傳(1761—1816),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的小說家、浮世繪畫家。
馬琴老眼昏花地對這個低毀他的人盯著看。給熱氣遮得看不清楚,卻像是原先呆在他們旁邊的那個挽著小銀杏髻的對眼兒。這麼說來,一定是因為剛才平吉稱讚了《八犬傳》,惹得他一肚子火,故意拿馬琴來撒氣。
「首先,馬琴寫的玩意兒全是耍筆桿兒,肚皮裡什麼貨也沒有。僅僅是把『四書』、『五經』講解一通,活像是個教私塾的老學究。因此他又不請世事。從他光是寫從前的事兒就可以證明這一點。他寫不出現實生活中的阿染久松1,所以才寫了《松染情史秋七草》2。要是借馬琴大人的口氣來說嘛,這樣做是其樂無窮的。」
1阿染是18世紀初大阪瓦屋橋油坊老闆的女兒,久松在油坊裡當學徒。江戶時代有不少淨琉璃和歌舞伎腳本是以他倆的情死事件為題材的。
2《松染情史秋七草》是曲亭馬琴的小說,出版於一八○八年。書中雖借用了阿染、久松的名字,故事卻以南朝武將楠氏一族的興衰史為背景。南朝也叫吉野朝。一三三六年後醍醐天皇在大和的吉野建都,稱南朝,與足利幕府所擁立的持明院系統的北朝分立。到一三九二年,南北朝合併。
倘若一方懷著優越感,就不可能產生憎惡的感情。對方的這番話雖然使馬琴感到生氣,奇怪的是他卻恨不起那個人來。相反地,他很想表示一下自己的輕蔑。他所以沒這麼做,大概畢竟是因為上了歲數,懂得克制之故。
「相形之下,一九1和三馬可真了不起。他們筆下的人物寫得多自然,真是栩栩如生啊。決不是靠一點小技巧和半瓶醋的學問勉強湊成的。跟蓑笠軒隱者之流大不相同。」
1一九,即十返台一九(1765—1831),日本江戶時代的小說家,著有《東海道徒步旅行記》。
就馬琴的經驗而言,聽人家貶低自己的作品,不但使他不愉快,而且也感到有很大的危險。這並不是由於承認人家貶得對,因而感到沮喪,而是由於認為人家貶得不對,因而以後的創作動機就會不純了。由於動機不純,屢屢可能寫出畸形的作品。僅僅以迎合潮流為目的的作家又作別論,多少有氣魄的作家,反倒容易隱入這樣的危險。因此馬琴至今盡量不去讀對自己作品的那些指責。但另一方面卻又禁不住想去讀一讀這樣的批評。一半是因為受到這樣的誘惑,他才在澡堂裡聽起小銀杏髻的誹謗的。
他發覺了這一點,立即責怪自己太愚蠢,不該這麼懶洋洋地泡在水裡,他不再聽小銀杏髻那尖細嗓門兒了,猛地邁出了石榴口。透過濛濛熱氣可以看到窗外的藍天,空中浮現出沐浴著溫煦的陽光的柿子。馬琴走到水槽前面,平心靜氣地用淨水沖身。
剛才那個人也許因為是對眼兒的關係,沒有看到馬琴已經邁出了石榴口,誤以為他還在場呢,就在浴池裡對他繼續進行著猛烈抨擊:「反正馬琴是個冒牌貨,好個日本的羅貫中!」
五
但是,馬琴離開澡堂時,心情是鬱悶的。對眼兒那番刻薄話,至少在這個範圍內確實起到了預期的效果。他邊在秋高氣爽的江戶市街上走著,邊審慎地琢磨和掂量著在澡堂裡聽到的苛刻批評。他當即證明了這一事實:不論從哪一點來考慮,那都是不值一顧的謬論。然而他的情緒一旦被擾亂了,似乎很不容易恢復平靜。
他抬起憂鬱的眼睛望望兩旁的商店。店裡的人跟他的心情風馬牛不相及,埋頭於當天的營生。印著「各國名茶」字樣的黃褐色布簾、標明「真正黃楊1」的梳子形黃色招牌。寫著「轎子」的掛燈2、算命先生那印著「卜筮」二字的旗幟——這些東西參差不齊地排成一列,亂哄哄地從他眼前掠過。
1日本的伊豆七島因產黃楊木著稱。黃楊木因質地堅韌,多用於製造梳子和棋子等。
2轎子鋪門口掛著寫明「轎子」字樣的紙燈籠以招徠主顧。
「我對這些批評並不以為然,可為什麼竟弄得如此煩惱呢?」馬琴繼續想下去。「使我不痛快的首先是那個對眼兒對我懷著惡意。有什麼辦法呢?不管原因何在,只要是有人對我心懷惡意,就會使我不愉快。」
他這麼想著,對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說實在的,像他這樣態度傲慢的人固然不多,對別人的惡意如此敏感的也少見。他當然老早就覺察到了這一事實:從行為上來看似乎是截然相反的兩種結果,其實起因於同一種神經作用。
「可是,另外還有使我不愉快的原因。那就是我被擺到和那個對眼兒對抗的地位上了。我一向不喜歡這樣,所以我才從來不跟人打賭。」
他琢磨到這裡。從他那抿得緊緊的嘴唇這時忽然咧開這一點就看得出,當他更深入地探究下去時,心情起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最後還有一樁,把我放到這樣一個處境的竟然是那個對眼兒,這也確實使我感到不快。倘若他不是這麼個渺小的對手,就一定足以引起我的反感,以致把心中的不快發洩在他頭上。可是跟這樣一個對眼兒交鋒,叫我如何是好呢?」
馬琴苦笑著仰望高空。鷂鷹快活的鳴聲,跟陽光一道雨點子般地灑下來。一直悶悶不樂的他,感到心情逐漸舒暢了。
「但是,不論對眼兒怎麼低毀我,頂多不過是使我覺得不愉快而已。鷂鷹再怎麼叫,太陽也不會停止旋轉。我的《八犬傳》一定能夠完成。到那時候,日本就有了古今無與倫比的一大奇書。」
他恢復了自信,這樣自我安慰著,在窄小的巷子裡拐了個彎,靜靜地走回家去。
六
到家一看,幽暗的門廊台階底下,擺著一雙眼熟的麻花趾拌兒1竹皮草履。一看到它,那位來客沒有表情的面孔就浮現到馬琴眼前。他憤憤地想到,又得耽誤工夫,討厭死了。
1麻花趾袢兒是元祿年間(1688—1703)流行的一種由幾股細帶子擰成的草屐袢兒。
「今天上午又完啦。」他邊這麼想著,邊邁上台階,女用人阿杉慌裡慌張地出來迎接。她手按地板,跪在那裡,抬頭望著他的臉說:「和泉屋的老爺在房間裡等著您回來哪。」,他點點頭,把濕手巾遞給了阿杉。但是他說什麼也不願意馬上到書房去。
「太太呢?」
「燒香去了。」
「少奶奶也去了嗎?」
「是的,帶著小少爺一道去了。」
「少東家呢?」
「到山本先生家去了。」
全家人都出門了。一抹失望般的感覺掠過他的心頭。他無可奈何地拉開了門旁書房的紙隔扇。
一看,房間中央端坐著一個白白臉上滿是油光、有些裝腔作勢的人,銜著一個細細的銀製煙桿兒。他的書房裡,除了貼著拓本的屏風和掛在壁龕1內的一副紅楓黃菊的對聯而外,沒有任何像樣的裝飾。沿牆冷冷清清地排列著一溜兒五十幾個古色古香的桐木書箱。窗戶紙大概過了年還沒換過呢,東一塊西一塊,破洞上補著白紙。在秋日映照下,上面浮現著芭蕉殘葉婆婆娑娑的巨大斜影。正因為如此,來客的華麗服裝就越發和周圍的氣氛不協調了。
1壁龕是日本式客廳裡靠牆處高出地板的一塊地方,有柱隔開,用以陳設裝飾品,牆上掛畫。
「啊,先生,您回來了。」
剛一拉開紙隔扇,客人就口齒伶俐地這麼說著,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他是書店老闆和泉屋市兵衛,當時聲譽僅次於《八犬傳》的《金瓶梅》,就是由該書店出版的。
「讓你久等了。今天一早我難得地去洗了個澡。」
馬琴不由自主地略皺了皺眉,跟平時一樣彬彬有禮地坐下來。
「哦,大清早去洗了個澡,那可真是……」
市兵衛發出了一種表示非常欽佩的聲音。像他這樣對任何瑣事都動不動就感到欽佩——不,是做出一副欽佩的樣子——的人,也是少見的。馬琴慢條斯理地吸著煙,照例把話題轉到正事上來。他尤其不喜歡和泉屋表示欽佩的這股勁兒。
「那末,今天有何貴幹?」
「唔,又向您討稿子來了。」
市兵衛用指尖把煙桿兒轉了一下,像女人一樣柔聲說。這個人的性格很特別。在大多數場合下,他外面的表現和內心的想法是不一致的。豈止不一致,簡直是表現得截然相反。因此,當他打定主意非要做什麼事的時候,說起話來反倒準是柔聲柔氣的。
馬琴聽了他這個聲調,又不禁皺了皺眉。
「稿子嘛,可辦不到。」
「哦,有什麼困難嗎?」
「不僅是困難。今年我攬下了不少讀本,無論如何也抽不出空來搞合卷1。」
1合卷是江戶時代後期流行的一種草雙紙。草雙紙原作草草紙。草紙是書冊的意思,第一個草字指粗糙的,即指供婦孺閱讀的通俗本。後來把第二個草字改為雙(日語中,草、雙字同音)。合卷是把從前的五冊小本子合成一卷,每部書包括兩卷,就有了以前十冊的篇幅,這樣就便於發表長篇了。
「唔,您可真忙啊。」
市兵衛說罷,用煙桿兒磕磕煙灰筒,於是做出一副剛才的話已忘得乾乾淨淨的神色,突然談起鼠小僧次郎太夫的事來。
七
鼠小僧次郎太夫是個有名的大盜,今年五月上旬被捕,八月中旬梟首示眾。他專門偷大名1府,把贓物施捨給窮苦的老百姓,所以當時他有了個古怪的外號叫義賊,到處受到讚揚。
1大名是日本封建時代的諸侯。
「據說被他偷的大名府有七十六座,錢數達三千一百八十三兩二分,多麼驚人哪。雖是個盜賊,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馬琴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好奇心。市兵衛這番話是蘊含著自滿的,因為他每每能夠向作者提供素材。這種自滿當然使馬琴感到氣憤。儘管氣憤,還是引起了好奇心。他頗有一些作為藝術家的稟賦,在這方面大概格外容易受到誘惑。
「唔,可真了不起啊。我也聽到了種種風言風語,可沒想到竟是這樣。」
「總之,他說得上是賊中之豪傑吧。聽說以前還當過荒尾但馬守1老爺的隨從什麼的,因此對大名府內部的情況瞭如指掌。據斬首前遊街示眾時看到他的人說他長得胖胖的,挺討人喜歡,當時穿著深藍色越後2縐綢上衣,下面是白綾單衣。這不完全像是您的作品裡出現的人物嗎?」
1荒尾是姓,但馬是日本舊國名,在今兵庫縣北部。日本古代行政區劃為七道七十餘國。守是日本古代的地方官國司中的一等官。
2越後是日本舊國名,在今新清縣。
馬琴含糊其辭地回答了一句,又點了一袋煙。市兵衛才不是個含糊一下就會給嚇倒了的人呢,他說:「您看怎麼樣?把次郎大夫搬到《金瓶梅》裡來寫如何?我很清楚您非常忙,但是求求您啦,還是答應下來吧。」
他把話題從鼠小僧一下子就轉回到催稿子上去了。對他慣用的這個手段已經習以為常的馬琴依然不答應。豈止不答應,他的心情更不愉快了。雖說僅僅是片刻工夫,竟然中了市兵衛之計,動了幾分好奇心,他覺得自己太愚蠢了。他顯得挺沒味道似的吸著煙,終於找到了這麼一套理由:「首先,我就是硬著頭皮寫,反正也寫不出像樣子的東西。那就會影響銷路,你們也會覺得沒意思。看來,還是聽我的,歸根結蒂對雙方都有好處。」
「話雖這麼說,還是想請您盡力而為,您看行不行?」
市兵衛邊說邊用兩眼「掃視」(馬琴用這樣的詞來形容和泉屋的某種眼神)馬琴的臉,並且隔一會兒從鼻孔裡噴出一股煙來。
「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想寫也沒工夫,沒辦法啊。」
「那可叫我為難了。」
市兵衛說罷,突然把話題轉到當時的作家們上面去。他那薄薄的嘴唇仍銜著細細的銀製煙桿兒。
八
「聽說那個種彥1又要有一部新作品問世了。左不過是詞藻華麗、淒淒慘慘的故事罷了。那位仁兄所寫的東西,有著推獨他才寫得出來的特色。」
1種彥即柳亭種彥(1783—1842),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的小說家,著有《偽紫土派氏》等。
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市兵衛提到作家們的時候,從來不加敬稱。馬琴每逢聽到他這麼稱呼作家們,就心想,背地裡市兵衛准管自己叫「那個馬琴」。當他肝火旺的時候,常常想道:憑什麼非給這個把作家當成自己雇的店員、呼名道姓的無禮之徒寫稿子不可?於是越想越氣。今天一聽到種彥這個名字,他就越發沉下臉來。但是市兵衛卻好像渾然不覺。
「我們還想出版春水1的作品呢。您討厭他,但是他的作品好像挺合俗人的口味哩。」
1春水即為永春水(1790—1843),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的小說家,著有《春色梅歷》等。
「哦,是嗎?」
馬琴眼前浮現了不知什麼時候看到過的春水的臉。他覺得春水更加形容猥瑣了。他老早就風聞春水曾這麼說過:「我不是作家。我只是個掙工錢的,根據顧客的要求寫言情小說供大家欣賞。」因此,他當然打心裡看不起這個不像是個作家的作家。然而,現在他聽到市兵衛提及春水時連尊稱都不加,他還是禁不住感到不快。
「總之,他這個人呀,論寫桃色玩藝兒可是個能手哩。而且以筆頭快出名。」
市兵衛邊這麼說著,邊瞥了馬琴一眼,隨即又把視線移到衡在嘴裡的銀煙桿兒上。這一瞬間,他臉上泛出了極其下流的表情,至少在馬琴看來是如此。
「他寫得那麼好,聽說是下筆千言,兩三章講究一氣呵成。說起來,您的筆頭也很快吧?」
馬琴一方面感到不愉快,一方面又產生了一種受威脅的感覺。他自尊心很強,當然不願意人家拿他和春水、種彥相比,看誰的筆頭快。而且他毋寧說是寫得慢的。他覺得這證明自己沒有能力,經常為此感到洩氣。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時地把寫得慢作為衡量自己藝術良心的尺子,而引為可貴。但是,不論他的心情如何,聽憑俗人橫加指責,他是決不答應的。於是,他朝掛在壁龕內的紅楓黃菊的對聯看了看,硬聲硬氣地說:「要看時間和場合,有時候寫得快,也有時候寫得慢。」
「哦,敢情要看時間和場合。」
市兵衛第三次表示欽佩。但他當然不會僅僅欽佩一下了事。緊接著,他就單刀直入地說:「可是,我已經說了好幾次了,原稿方面您能不能答應下來呢?就拿春水來說……」
「我跟春水先生不一樣。」馬琴有個毛病,一生氣下唇就往左撇。這當兒,下唇又狠狠地向左邊一撇。「哎,我敬謝不敏……阿杉,阿杉,你把和泉屋老闆的木屐擺好了嗎?」
九
馬琴對和泉屋市兵衛下了逐客令後,獨自憑靠著廊柱,眺望小院子的景色,竭力把心頭的怒火壓下去。
院子裡遍佈陽光,葉子殘破的芭蕉和快要禿光的梧桐,與綠油油的羅漢松以及竹子一道,暖洋洋地分享著幾坪1地的秋色。這邊,挨著洗手盆的芙蓉,稀稀落落剩不下幾朵花了、那邊,栽在袖籬2外面的桂花,依然散發出馥郁的香氣。鷂鷹那吹笛子般的鳴叫聲,從蔚藍的天空高處不時撤下來。
1坪是日本面積單位,一坪等於三十六平方米。
2袖籬,原文作袖垣,緊挨著房子修的籬笆,狀如和服袖子,故名。
與自然風光相對照,他又一次想到人世間竟有多麼下等。生活在下等的人世間的人們的不幸在於,在這種下等的影響下,自己的言行也不得不變得下等了。就拿他自己來說吧,他剛剛把和泉屋市兵衛趕走。下逐客令,當然不是什麼高雅的事。但是由於對方太下等了,他自己也被逼得非做這樣下等的事不可。於是,他就這麼做了。這麼做,無非是意味著他使自己變得跟市兵衛一樣卑賤,也就是說,他被迫墮落到這個地步。
想到這裡,他就記起前不久曾發生過跟這相類似的一件事。住在相州朽木上新田這麼個地方的一個叫長島政兵衛的人,去年春天給他寫來了一封信,要求拜他為師。信的大意是:我現在二十三歲了,自從二十一歲上成了聾子,就抱著以文筆聞名天下的決心,專心致志地從事讀本的寫作。不用說,我是《八犬傳》和《巡島記》的熱心讀者。但是,呆在這樣的窮鄉僻壤,學習方面總有種種不方便。因此,想到府上來當食客,不知可否。我還有夠出六冊讀本的原稿,也想請你斧正。送到一家像樣子的書店去出版。從馬琴看來,對方的要求,淨打的是如意算盤。但是正因為自己由於眼睛有毛病而感到苦惱;所以對方耳聾引起了他幾分同情,他回信說,請原諒,不能接受你的要求。就馬琴而言,這封信毋寧是寫得非常客氣的。那個人寄來的回信,卻從頭到尾都是猛烈的譴責之詞。
信是這麼開頭的:不論是你的讀本《八犬傳》還是《巡島記》,都寫得又長又臭,我卻耐心地把它們讀完了。你呢,連我寫的僅僅六冊讀本都拒絕過目。由此可見你的人格有多麼低下了。並且是以這樣的人身攻擊結尾的:作為一個老前輩,不肯把後輩收留下來當食客,乃是吝嗇所致。馬琴一怒之下,立即寫了回信,還加上了這麼一句:有你這樣的淺薄無聊的讀者,是我終生的恥辱。這位仁兄以後就沓無音信了。莫非他至今還在寫讀本嗎?並且夢想著有朝一日讓日本全國的人都讀到它嗎?……
回顧此事的時候,馬琴情不自禁地既覺得長島政兵衛可憐,同時也覺得他自己可憐。於是這又使他產生了莫可言喻的寂寥之感。太陽一個勁兒地曬著桂花,那香氣越發馥郁了一芭蕉和梧桐也悄無聲息,葉兒一動也不動。鷂鷹的鳴叫聲和剛才一樣嘹亮。大自然是如此,而人呢……他像做夢般地呆呆地倚著廊柱,直到十分鐘後,女用人阿杉來通知他午飯已經準備好了。
十
他孤零零地吃完了冷冷清清的午飯,這才回到書房來。不知怎的心神不定,很不痛快。為了使心情寧靜下來,他翻開了好久沒看過的《水滸傳》。順手翻到風雪夜豹子頭林沖在山神廟看到火燒草料場那一段。戲劇性的情節照例引起了他的興致。但是讀了一會兒,他反倒感到不安了。
前去朝香的家裡人還沒回來,房屋裡靜悄悄的。他收斂起陰鬱的表情,對著《水滸傳》機械地抽著煙。在煙霧繚繞中,腦子裡一向存在的一個疑問又浮現出來。
這個疑問不斷糾纏著作為道德家和作為藝術家的他。他從來沒懷疑過「先王之道」。正如他公開聲明過的,他的小說正是「先王之道」在藝術上的表現。因此,這裡並不存在矛盾。但是「先王之道」賦予藝術的價值,以及他在思想感情上想賦予藝術的價值之間竟有很大的距離。因而,作為一個道德家,他是肯定前者的,而作為一個藝術家,他當然又肯定後者。當然,他也曾想用一種平庸的權宜之計來解決這個矛盾。他也確實想在群眾面前打出不痛不癢的協調的幌子,借此掩蓋自己對藝術的曖昧態度。
但是,即便騙得過群眾,他卻騙不過自己。他否定戲作的價值,稱它作「勸善懲惡的工具」,然而一旦接觸到不斷在心中沸騰的藝術靈感,就驀地覺得不安起來。正因為如此,《水滸傳》中的一段恰巧給他的情緒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影響。
在這方面,馬琴內心裡是怯懦的。他默默地抽著煙,強制自己去惦念眼下外出的家屬。但是《水滸傳》就擺在跟前。他總也排遣不開環繞著《水滸傳》而產生的不安。就在這當兒,久違的華山渡邊登1來訪。他身穿和服外褂和裙褲,腋下夾著個紫色包袱,大概是來還書的。
1渡邊登(1793—1841),日本江戶時代末期的畫家,號華山。國譴責幕府的閉關自守政策,受迫害而自殺。
馬琴高高興興地特地到門廊去迎接這位好友。
華山進了書房,果然說道:「今天我是來還書的,順便還想給你看一樣東西。」
一看,除了包袱,華山還拿著個用紙捲著的畫絹般的東西。
「你如果有空,就請賞光。」
「哦,馬上就給我看吧。」
華山好像要掩蓋近乎興奮的心情,矜持地微微一笑,把卷在紙裡的畫絹打開來給馬琴看。畫面上或遠或近,疏疏落落畫著幾棵蕭瑟、光禿禿的樹,林間站著兩個拍手談笑的男人。不論是撒落地面的黃葉還是群聚樹梢的亂鴉,畫面上處處瀰漫著微寒的秋意。
「馬琴看著這張色彩很淡的寒山拾得像,眼睛裡逐漸閃爍出溫和潤澤的光輝。
「每一次你都畫得這麼好。我想起了王摩潔。這裡表達的正是『食隨鳴磬巢烏下,行踏空林落葉聲』的意境啊。」
十一
「這是昨天畫好的,還算滿意,要是你老人家喜歡的話,打算送給你,所以才帶來的。」華山邊撫摸剛剛刮過鬍子的發青的下巴,邊躊躇滿志地說。「當然,說是滿意,也不過矮子裡挑將軍就是了……什麼時候也畫得不夠理想。」
「那大謝謝啦。總是承蒙惠贈,真是不敢當。」
馬琴邊看畫、邊喃喃致謝。因為不知怎的,他那還沒完成的工作,忽然在他的腦子裡一閃。而華山呢,好像也依然在想著自己的畫。
「每逢看到古人的畫,我老是想,怎麼畫得這麼出色。不論木石還是人物,都畫得惟妙惟肖,而且把古人的心情表達得活靈活現。這一點可實在了不起。相形之下,我連孩子都不如。」
「古人說過:後生可畏。」馬琴用妒忌的心情瞥著老是想著自己的畫的華山,難得地說了這麼一句俏皮話。
「後生當然也是可畏的。但是我們僅僅是夾在古人和後人之間,一動也不能動,一個勁兒地被推著往前走。倒也不光我們是這樣。古人也是這樣,後生大概也是如此。」
「你說得對,要是不前進,馬上就會給推倒了。這麼說來,哪怕一步也好,要緊的是研究一下怎樣前進。」
「對,這比什麼都要緊。」
主人和客人被自己的話所感動,沉默了片刻,傾聽著劃破秋日的肅穆傳來的響動兒。
不久,華山把話題一轉,問道:「《八犬傳》依然進行得很順利嗎?」
「不,總是遲遲不見進展,真沒辦法。從這一點來說,似乎也趕不上古人。」
「你老人家說這樣的話,可不好辦啊。」
「說到不好辦,我比誰都感到不好辦。可是無論如何也得盡自己的力量去寫。所以,最近我打定主意和《八犬傳》拼了。」馬琴說到這裡,泛著羞愧的神色苦笑了一下。「心裡想,左不過是戲作罷了。可是做起來就不那麼容易了。」
「我的畫也是一樣的。既然開了個頭,我也打算盡力畫下去。」
「咱倆都把命拼了。」
兩個人朗笑起來。笑聲中卻蘊含著只有他倆才能覺察到的一抹寂寥。同時,這種寂寥又使主客雙方都感到強烈的興奮。
這次輪到馬琴改變話題了:「可是,繪畫是值得羨慕的。不會受到官方的譴責,這比什麼都強。」
十二
「那倒不會……不過,你老人家寫東西,也用不著擔心這一點吧。」
「哪裡的話,這種事多著呢!」馬琴舉了個實際例子來說明檢查官的書籍檢查粗暴到了極點。他寫的小說有一段描寫官員受賄,檢查官就命令他改寫。
他又議論道:「檢查官越是吹毛求疵,越露馬腳,多有意思。由於他們接受賄賂,就不願意人家寫賄賂的事,硬讓你改掉。而且,正因為他們自己一來就動下流念頭,不論什麼書,只要寫了男女之情,馬上就說是誨淫的作品。而且還認為自己在道德方面比作者要高,簡直令人恥笑。這就好比是猴兒照鏡子,因為自己太低級了,氣得齜牙咧嘴。」
由於馬琴那麼起勁地打著比喻講著,華山不禁失笑。他說:「這種情況恐怕多得很。可是,即使被迫改寫,也不會丟你老人家的臉。不論檢查官怎麼說,偉大的著作也必然是有它的價值的。」
「但是蠻不講理的事太多了。對了,有一次,只因為我寫了一段往監獄裡送吃的穿的,也給刪掉了五六行。」
馬琴本人邊這麼說著,邊和華山一道哧哧笑起來。
「但是,再過五十年一百年,檢查官就沒有了,只有《八犬傳》還留傳於世。」
「不管《八犬傳》能不能留傳下去,我總覺得,任何時候都會有檢查官的。」
「是嗎?我可不這麼想。」
「不,即使檢查官沒有了,檢查官這樣的人可什麼時代都沒斷過。你要是認為焚書坑儒只是從前才有過,那就大錯特錯了。」
「近來你老人家淨說洩氣話。」
「不是我洩氣,而是檢查官們橫行跋扈的世道,讓我洩氣的啊。」
「那你就更加起勁地搞創作好了。」
「總之,只好如此吧。」
「咱們都把命拼了吧。」
這一次,兩個人都沒有笑。不僅沒笑,馬琴還繃了一下臉,看了看華山,華山這句像是開玩笑的話,竟是如此尖銳。
過了一會兒,馬琴說:「但是,年輕人首先要懂得好歹,想方設法活下去。命嘛,什麼時候都可以拼。」
他知道華山的政治觀點,這時忽然感到一陣不安。但華山只是淡淡地一笑,沒有回答。
十三
華山回去後,馬琴依然感到興奮,他就在這股勁頭的推動下,為了續《八犬傳》的稿子,像往常那樣對著書桌坐下來。他一向有個習慣,總是把頭一天寫的部分通讀一遍再往下續。於是,今天他也把行間相距很近、用紅筆改得密密麻麻的幾頁原稿細心地慢慢重讀一遍。
不知怎的,文章和他的心情不那麼吻合。字裡行間蘊含著不純的雜音,處處破壞全文的協調。起初他還以為這是自己肝火旺所致。
「我現在心情不佳。我本來是盡自己的一切力量寫的啊。」
他這麼想著,又重讀一遍。但跟剛才完全一樣,還是不對頭。他心裡慌得厲害,簡直不像是個老人了。
「前一段怎麼樣呢?」
他又翻看前面的文章。這裡還是那樣,極其粗糙的詞句,觸目皆是。他一段接一段地往前讀下去。
可是,越讀,拙劣的結構和雜亂無章的句子越展現在眼前。這裡有著給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敘景,一點也不感動人的詠歎,以及不合邏輯的說理。他花費幾天時間寫成的幾章原槁,現在讀來,覺得全是無用的饒舌而已。他猛地感到鑽心的痛苦。
「只好從頭改寫啦。」
他心裡這麼喊著,狠狠地把原稿推開,用胳膊支著腦袋,一骨碌躺在鋪席上。但是,大概還惦記著稿子的事,眼睛一直盯著書桌。《弓張月》和《南柯夢》都是在這張書桌上寫的,目前他正在寫《八犬傳》。擺在書桌上的端溪1硯,狀如蹲螭2的鎮紙,蛤蟆形鋼水盂,浮雕著獅子和牡丹的青磁硯屏,以及刻有蘭花的孟宗竹根筆筒——這一切文具,老早就對他文思枯竭之苦習以為常了。這些,無不使他覺得目前的失敗給自己畢生的巨著投下了陰影——這似乎說明了他本人的寫作能力根本就值得懷疑,從而使他不禁產生不祥的憂慮。
1端溪是我國廣東省西部德慶縣的古名,以產硯石著稱。
2螭是古代傳說中的天角龍。古代建築中或工藝品上常用它的形狀做裝飾。這裡是指壓紙用的文具作蹲著的龍狀。
「直到剛才我還打算寫一部在我國無與倫比的巨著來著。但是說不定這也跟一般人一樣,不過是一種自負罷了。」
這種憂慮給他帶來了比什麼都難以忍受的、淒涼孤獨之感。他在自己所尊敬的日漢的天才面前,一向是謙虛的。正因為如此,對待同時代的庸庸碌碌的作家,他是極為傲慢不遜的。那末,他又怎麼能輕易承認,歸根結蒂,自己的能力也不過跟他們不相上下,而且自己竟是個討厭的遼東豕1。但是他的個性太強,精神又那麼飽滿,決不甘心於從此「認命」,逃避到「大徹大悟」中去。
1遼東豕的典故見《後漢書·朱浮傳》。大意是說,在遼東白豬是個罕物,到了河東就不稀奇了,以喻由於缺乏見識而自鳴得意。
他就這樣躺在書桌前面邊用一種活像船長在看著觸礁後沉向海底的船那樣的眼神打量著這份寫失敗了的原稿,邊靜悄悄地和強烈的絕望搏鬥著。這當兒,他背後的紙隔扇嘩啦一聲拉開了,「爺爺,我回來啦」的話音未落,一雙柔嫩的小手摟住了他的脖子。不然的話,他還會一直愁悶下去呢。孫子太郎精神抖擻地一下子蹦到馬琴的腿上。只有小娃娃才這樣爽直,肆無忌憚。
「爺爺,我回來了。」
「哦,回來得真快呀。」滿臉皺紋的《八犬傳》的作者,簡直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頓時喜形於色了。
十四
從飯廳那邊熱熱鬧鬧地傳來了老伴兒阿百的尖嗓子和為人靦腆的兒媳婦阿路的聲音。時而還夾雜著男人的粗嗓門,看來兒子宗伯剛好也回來了。太郎騎在爺爺的腿上,故意一本正經地瞧著天花板,好像是在側著耳朵聽那些聲音似的。他的臉蛋子給外面的冷空氣吹得通紅,隨著呼吸,小小的鼻翼一掀一掀的。
穿著土紅色小禮服的太郎突然說道:「我說呀,爺爺。」
他在一個勁兒想事情,同時又竭力憋著笑,所以臉上的酒窩一會兒露出來,一會兒又消失了——馬琴看到他這副樣子,不由得引起微笑。
「每天多多……」
「哦,每天多多?……〞」用功吧。「
馬琴終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邊笑邊接茬兒問道:「還有呢?」
「還有……嗯……別發脾氣。」
「哎呀呀,一沒有了嗎?」
「還有哪。」
太郎說著,仰起那挽著線髻1的頭,自己也笑起來了。馬琴看著他笑得瞇起眼睛,露出白白的牙,面頰上一對小酒窩,他怎樣也難以想像這個孩子長大後會變得像世間一般人那樣形容猥瑣。馬琴沉浸在幸福的感受當中,這麼思忖著。於是心裡越發樂不可支。
1原文作系鬢,江戶時代前期兒童、演員和俠客梳的一種髮式,將頭髮剃光,只在兩鬢留下細細的一絡,在後腦勺打成髻,故名。
「還有什麼?」
「還有好多事兒哪。」
「什麼事兒?」
「唔……爺爺啊,以後會變得更偉大,所以……」
「會變得更偉大,所以什麼?」
「所以要好好忍耐。」
「是忍耐著哪。」馬琴不由得認認真真地說。
「要好好兒、好好兒地忍耐。」
「這話是誰說的?」
「這個……」太郎調皮地看了一下他的臉,笑了起來。「猜猜誰呀?」
「唔,今天你朝香去了,是聽廟裡的和尚說的吧?」
「不對。」太郎使勁搖搖頭,從馬琴腿上略抬起屁股,將下巴往前伸了伸,說道:「是……」
「嗯?」
「是淺草的觀音菩薩這麼說的。」
話猶未了,這個孩子一邊用大得全家都聽得見的聲音歡笑,一邊像是怕給馬琴抓住似的,急忙從他身旁跳開了。讓爺爺乖乖地上了當,太郎樂得拍著小手,滾也似的向飯廳那邊逃去。
剎那間,馬琴腦子裡閃過一個嚴肅的念頭。他嘴邊綻出幸福的微笑。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熱淚盈眶。他並不想去追問這個玩笑究竟是太郎自己想出來的,還是爹媽教的。此時此刻從孫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話,他感到不可思議。
「是觀音菩薩這麼說的嗎?多多用功,別發脾氣,好好忍耐。」
六十幾歲的老藝術家含淚笑著,像孩子似的點了點頭。
十五
當天晚上。
馬琴在圓形紙罩座燈暗淡的光線下,繼續寫著《八犬傳》的稿子。他寫作時,家裡的人都不進這間書房。靜悄悄的屋子裡,燈心吸油的聲音,和蟋蟀聲融會在一起,懶洋洋地訴說著漫長的夜晚有多麼寂寥。
剛剛提筆的時候,他腦子裡閃爍著微光般的東西。隨著十行、二十行地寫下去,那個光逐漸亮起來。馬琴根據自己的經驗,知道這是什麼,就小心翼翼地運筆。靈感跟火毫無二致,不懂得籠火,即使點燃了,也會立即熄滅的……
馬琴抑制著動輒就要奔騰向前的筆,屢次三番悄悄地告誡自己道:「別著急,要盡量考慮得深刻一些。」剛才的星星之火,已經在腦子裡形成一股比河水還流得快的思潮。它越流越湍急,不容分說地把他推向前。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聽不見蟋蟀聲了。座燈的光太暗,他也完全不在乎了。自然而然地有了筆勢在,紙上一瀉而下。他以與神明比高低的態度,幾乎是豁出命地繼續寫著。
頭腦中的潮水,猶如奔騰在天空上的銀河,不知從什麼地方滾滾湧出。來勢之猛,使他覺得害怕。他擔心萬一自己的肉體承受不住可怎麼辦。於是他緊緊攥著筆,屢次三番地提醒自己道:「竭力寫吧。錯過這個時機,說不定就寫不出來了。」
但是恰似朦朦朧朧的光的那道潮流,不但絲毫不曾減緩速度,反而令人眼花繚亂地奔騰著,把一切都淹沒了,洶湧澎湃地向他衝過來。他終於徹底給俘虜了,他忘記了一切,對著潮流的方向揮著筆,其勢如暴風驟雨。
這時,映現在他那帝王般的眼裡的,既不是利害得失,也不是愛憎之情。他的情緒再也不會為褒貶所左右了,這裡只有不可思議的喜悅。要麼就是令人陶醉的悲壯的激情。不懂得這種激情的人,又怎麼能體會戲作三昧的心境呢?又怎麼能理解戲作家的莊嚴的靈魂呢?看哪,「人生」滌蕩了它的全部殘渣,宛如一塊嶄新的礦石,不是璀璨地閃爍在作者眼前嗎?
這當兒,阿百、阿路婆媳倆,正在飯廳裡面對面坐在燈旁,繼續做針線活。大概已經把太郎打發睡了。坐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身子骨看起來挺單薄的宗伯,一直在忙著搓丸藥。
不久,阿百把針放在擦了油的頭髮上蹭了蹭,用不滿意的腔調喃喃地說:「爹還沒睡嗎?」
阿路眼睛仍盯著針腳,回答道:「一定又埋頭寫作呢。」
「這個人真沒辦法。又拿不了多少錢。」
阿百這麼說著,看了看兒子和媳婦。宗伯裝作沒聽見,一聲不響。阿路也默默地繼續縫著。不論是這裡還是在書房,都一樣能聽到秋蟲唧唧。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
文潔若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