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藥粥 文 / 芥川龍之介
八成是元慶末年仁和初年的事吧。不管哪朝哪代,好歹跟這個故事無甚關係。看官只當是很久以前平安朝1的事就成。——話說當時籐原基經攝政,手下侍衛中,有某位五品。
1一七九四—一九二年,建都於平安京(即京都),是日本古代政治、文化極其輝煌燦爛的一個歷史時代。元慶(877—885)。仁和(885—889)兩朝約當平安前期。
在下本不願寫成「某位」,滿想弄清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誰。偏巧那名兒竟沒能流傳下來。想必是個凡夫俗子,沒資格留名青史吧。看來終究是史書作者,對凡人凡事,沒甚興趣使然。這一點倒同日本的自然派作家大相逕庭。須知,王朝時代的小說家,並非有閒之人。——總而言之,籐原攝政王的侍衛中,有某位五品的武士,是這故事中的主人公。
且說這位五品,實在其貌不揚。首先,身材矮小。其次,紅鼻頭,八字眼。嘴上的鬍鬚,不必說,稀稀拉拉。瘦瘦的兩頰,顯得下巴格外地尖。嘴唇嘛……要—一細數起來,真個是說也說不盡的。我們的這位五品,天生得就如此邋遢,不同一般。
五品是何時何以來侍奉基經的呢?這誰也不曉得。反正,很久以來,總是穿著同一件褪了色的短褂子,戴著同一頂癟塌塌的京式烏帽,天天不厭其煩地盡同一職守,這倒是確鑿無疑的。結果呢,誰見了也不會想到,這傢伙居然也有過青春年少的時光(五品已經四十開外)。相反,甚至覺得,憑他這副寒愴通紅的鼻子,徒有其名的幾根鬍子,生來就該在朱雀大路上讓風吹雨打。上起主人基經,下至放牛娃兒,不知不覺,誰都這麼認為,無人懷疑。
一個人有了這樣一副尊容,所受到的待遇,恐怕無須在下多費筆墨。在班房裡,五品甚至不如一隻蒼蠅,一干武士對他理也不理。連那些有品無品的下屬侍衛,總共二十來號人,對他的進出也出奇地冷淡。五品吩咐什麼事的當口,一夥人決不會停止閒聊。對他們來說,五品的存在,好比空氣一樣無影無形,眼裡就沒有他這個人。底下人尚且如此,更不消說上面的頭兒腦兒了,壓根兒不把他當回事,說來也是他命該如此。他們對待五品,冷冷的表情背後,藏著類似小孩子家無聊的惡意,要說什麼話,全憑打手勢。人之有語言實非偶然,手勢也常有不足以達意之時。可是,他們卻認為是五品悟性不佳。於是,手勢一旦行不通,他們便從五品頭上那頂癟塌塌走了樣的京式烏帽,一直到腳下一雙快要磨破的草展,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後,嗤鼻一笑,陡地轉過身去。儘管如此,五品卻從不動氣。那些不平之事,他全然不覺,為人竟窩囊怯懦到如斯地步。
可是,那些同僚武士,倒要來找他尋開心。年長的拿他醜陋的儀表當笑料,總是說些老掉牙的打趣話;年輕的學樣兒,也藉機取樂逗限耍嘴皮子。他們當著五品的面,對他的鼻子、鬍子、紗帽、短褂,大肆品評而不知厭足。不僅此也。他,以及他那個五六年前就分了手的地包天婆娘,連同跟那婆娘相好的酒鬼和尚,也都常常成為他們的笑料。這還不算,更有甚者,他們還不時弄些惡作劇。在此無法—一列舉。譬如,把他竹筒中的酒喝掉,而將尿灌將進去;在下僅舉一端,其餘則概可想見了。
然而,五品對這些嘲弄,全然無動於衷。至少別人看來渾似無動於衷。不論別人說他什麼,五品連個臉色都不變一變。一聲不吭,捋著他那幾根鬍子,做他該做的事。只是他們的惡作劇,諸如把紙條別在他頂髻上,或把草展插在刀鞘上,過於讓他難堪時,他才臉上堆著笑——也分不清是哭還是笑,說道:「莫如此呀,各位仁兄!」凡是看見他這表情,聽見這聲音的人,一時之間,竟會油然生出憐憫之情(受欺侮的,何止是紅鼻五品一人。還有許許多多不相識的人,都會借五品的表情和聲音,譴責他們的無情)。——這種感情雖然淡薄,剎那間卻浸透他們的心田。只是當時這種心情,始終能保持住的人,卻是微乎其微。就在這微乎其微的人中,話說有個無品的侍衛,乃丹波國人士,一個嘴上茸毛剛剛長成鬍子的年輕後生。當然,這後生起初也和眾人一樣,沒來由地輕蔑紅鼻五品。可是有一日,湊巧聽見「莫如此呀,各位仁兄!」這聲音竟在腦中盤旋不去。從此以後,惟有在這後生眼裡,五品才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因為,從五品那張營養不良,面帶菜色,木訥遲鈍的臉上,透露出這是一個飽受世間迫害的「人」。這位無品的侍衛,每每想起五品的遭遇,便不能不感到人間的一切,赫然顯露出它本來的卑劣來。而與此同時,那只凍紅的鼻子,可數的幾莖鬍鬚,彷彿是一絲安慰,直透他的心底……
不過,這僅限於後生一人而已。除卻這一例外,五品依舊還得像狗一般生活在周圍的輕蔑之中。首先,他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只有一件海昌藍的短褂和一條同樣顏色的裙褲。現在已經舊得泛白,變成藍不藍青不青的。短褂還湊合,單是肩膀處略微塌了下來,圓紐帶和菊花襻褪些色而已,至於裙褲的褲腳管卻是破得不成樣子。裡面沒有村褲,露出兩條細腿,真好比瘦牛拉瘦官,一步一顫悠。同僚中即使嘴不損的人,見了也都覺得寒槍不過。再說,身上佩的一把刀也糟糕透頂,刀柄上的貼金已經變色,刀鞘上的黑漆也斑斑駁駁。他卻照舊帶著一隻紅鼻子,踢踢踏踏拖著雙草展,本來就駝背,數九寒天下,腰越發貓了起來。他邁著細碎的步子,眼饞地東張張西望望,難怪連街上的商販都要欺侮他。眼下就有這樣一樁事。
有一日,五品去神泉苑,經過三條城門,看見六七個孩子聚在路邊,不知在做什麼。心想,是在玩「陀螺」麼?便湊到背後去瞧了瞧。原來是在抽打一條跑丟的獅子狗,頸上還拴著繩子。膽小怕事的五品,一向雖有同情之心,卻因為顧忌別人,從來不敢挺身而出。惟有這一次,見對方是幾個孩子,便鼓起幾分勇氣來。於是,臉上堆著笑,在一個像是孩子頭的肩上拍拍說:「就饒了它吧。狗挨打也會痛呀。」那孩子轉過身來,翻起白眼,藐視地盯著五品。那神情就跟班房裡,侍衛長見他沒領會自己的意圖,瞧他時的那副表情一模—樣。「不用你多管閒事!」那孩子退後一步,撇著嘴說。「你個酒糟鼻子!算什麼東西!」五品聽了,這話宛似抽在臉上的一記耳光。倒不是因為遭人辱罵,生氣光火的緣故,而是自家多嘴,自討沒趣,覺得實在窩囊。他只好用苦笑掩飾起羞辱,默默地繼續朝神泉苑走去。身後,那六七個孩子擠作一堆,有的做鬼臉,有的伸舌頭。五品當然不知道。即使知道,這對不爭氣的五品來說,又能怎樣呢?
且說這故事中的主人公,倘如生來就專給人作踐,活著沒有一點盼頭,那倒也不盡然。自打五六年前,五品就對一種山藥粥異常執著。說起這山藥粥,乃是將山藥切碎,用甜葛汁熬成的粥。當時,作為無上的珍饈美味,其身價之高,甚至擺到了萬乘之君的御膳裡。因此,像我們五品這種人,只有一年一度,貴客臨門時,才能沾光嘗嘗。即使那時,能喝到嘴的,也少得僅夠潤潤喉嚨而已。於是,很久以來,飽餐一頓山藥粥,便成了他惟一的願望。當然,這願望他從沒告訴過人。不但如此,甚至連他自己都還不清楚,這是他平生之願。也不妨說,他事實上就是為這盼頭而活著的。——為了一個不知能否實現的願望,人有時會豁出一輩子的。笑其愚蠢的人,畢竟只是人生中的過客而已。
不料,五品「飽餐一頓山藥粥」的夢想,居然輕而易舉變成了現實。欲道出個中始末,正是在下寫這篇山藥粥的目的。
話說有一年,正月初二,正是基經府上貴客臨門之日(這一日,與皇后和太子兩宮之宴乃在同日,攝政關白府設宴招待王公大臣,與兩宮之宴並無遜色)。五品也擠在侍衛之間,面對滿桌的殘羹剩餚。那時尚無扔掉剩餚讓人撿食的做法,而是讓家巨聚集一堂,共而食之。雖說可同兩宮之宴比美,終究是在古時,縱然品類多多,美味卻不多。無非煮年糕、炸年糕、蒸鮑魚、風乾雞、宇治小香魚、近江鯽魚、綢魚乾、鮭魚鑲魚子、烤章魚、大蝦、大酸橙、小酸橙、柑桔、柿餅之類。其中便有話說的山藥粥。五品年年盼著這山藥粥。可是,人多嘴多,每次能吃到自己嘴裡的,卻多乎不多。今年的粥又格外少。這麼一來,興許是五品心裡作怪,覺得那粥,較往日尤其甜美可口。於是,他盯著一隻喝光的空碗,將稀稀拉拉的鬍子上沾的粥星兒,用巴掌抹了一把,自言自語地說道:「幾時才能趁心喝個夠喲!」
話音未落,便有人戲謔地問:「大夫閣下竟沒稱心吃過山藥粥?」
儼然一介武夫的聲音,低沉而威嚴。五品從他的駝背上抬起頭,怯生生地朝那人看過去。聲音的主人是民部卿時長的公子籐原利仁,那時也在基經府內當差。是個膀闊腰圓、身量超群的偉男子,一面嚼著烤栗子,一面一杯復一杯地喝黑酒。人已喝得半酣。
「好可憐喲。」利仁見五品抬起頭,聲音裡半帶輕蔑半帶憐憫,接著說道,「願意的話,我利仁可讓閣下稱心如意吃個夠。」
即便一條狗,終日受虐待,偶爾給塊肉,也不會輕易湊上去的。五品照例擠出那副不知是笑還是哭的笑臉,看看利仁的面孔,又看看手上的空碗。
「不願意?」
「……」
「怎麼樣?」
「……」
這時,五品感到眾人的目光都蝟集在自己身上。一言之差,定然又要招來一通嘲弄。甚而覺得,回答什麼都照舊會受人戲耍。真是左右為難。這時,要不是對方聲音不大耐煩地說:「不願意,也不強求。」五品說不定會把空碗和利仁,一直比來比去,看個沒完。
聽見這話,慌不迭地答道:「豈敢……不勝感謝。」
凡聽見倆人對話的人,一時都失聲笑了出來。「豈敢,不勝感謝。」——甚至還有人這樣學舌。在盛著黃橙綠桔的槲葉盤和高腳漆盤之上,眾多軟筒硬筒京式烏帽,便一齊隨著笑聲,如同波浪般搖晃起來。其中笑得最響,最為開心的,是利仁。
「那就改日有請尊駕。」說話之間,他蹙起眉頭來。是湧上來的笑聲和酒氣一起噎在喉嚨裡的緣故。「……不知意下如何?」
「不勝感謝。」
五品紅著臉,把才纔的話結結巴巴地重複了一遍。不用說,這次又引起哄堂大笑。至於利仁本人,正是要叫五品再說一遍,才故意這樣叮問,所以,覺得比方纔還可樂,就更笑得前仰後合。這個來自朔北的粗野漢子,生活裡只懂兩件事,一是豪飲,一是狂笑。
幸而談話的中心,不久即離開他倆。即便是打趣逗笑,只管注意這位紅鼻五品,也許會招別人不快。總之,話題一個接一個,直到酒菜即將告罄,一個見習侍衛講笑話,說有個人要騎馬,兩腳卻套在一隻皮護腿裡,才又引動一座人的興頭。可是,惟獨五品,渾然充耳不聞。想必山藥粥這三字,已佔據他的全部心思。哪怕面前擺著烤山雞,筷子都不去碰一碰。儘管杯裡有黑酒,嘴也不去沾一沾。自管兩手放在膝上,宛如大閨女相親,憨厚地紅著臉,連花白的兩鬢都紅了起來,始終盯著空空如也的黑漆碗,傻瞪瞪地笑著……
過了四五天,一個上午,有兩個騎馬人,沿著加茂川畔,逕朝粟田口,緩轡而行。其中一人,上穿深藍色獵衣,下著同色裙褲,佩了一把鑲金包銀的大刀,是個「須黑鬢美」的男子。另一人則在海昌藍的短褂上加了一件薄薄的綿衣,是個四十來歲的武士,看他那情景,無論是馬馬虎虎繫著的腰帶,還是鼻孔裡沾滿鼻涕的紅鼻頭,渾身上下,無處不顯得寒酸破落。至於坐騎,兩人騎的倒都是駿馬,前面一匹是桃花馬,後面一匹是菊花青,三歲的牙口,神駿得連路上的小販和武士都要回頭張望。他們後面,還有倆人拚命緊跟在馬後,自然是持弓背矢的親隨和牽馬執鏡的馬伕。——這一行人,正是利仁和五品,無庸贅言。
雖說尚在隆冬,倒恰逢天氣晴和,沒有一絲風,白花花的河石間,清潺潺的溪水中,蓬草枯立,紋絲不動。臨河低垂的柳樹間,葉子落光的樹枝上,灑滿柔滑如飴的陽光,蹲在枝頭的鶺鴒鳥,尾巴動一動,影子都會鮮明地投射在街面上。一片暗綠的東山,上方露出圓陀陀的山頭,猶如霜打過的天鵝絨,想必是比睿山吧。鞍韉上的螺鈿在陽光下晶光閃亮,倆人不著一鞭地徑朝粟田口徐徐前進。
「您說,要帶在下出去,究竟去哪裡呢?」五品兩手生分地拉著韁繩問道。
「就在前面。並非閣下擔心的那麼遠。」
「這麼說,是粟田口那裡麼?」
「暫且先這樣想吧。」
今早,利仁來邀五品,說東山附近有處溫泉,想去一趟,倆人便出了門。紅鼻五品信以為真,恰值很久沒有洗澡,這一向身上刺癢難熬。剛剛美餐過山藥粥,再若洗個溫泉澡,真是天幸其便。這樣一盤算,便跨上利仁事先牽來的菊花青。不料,並轡來到此處,利仁的目的地,似乎不在這附近。現在,不知不覺已過了粟田口。
「原來不到粟田口啊?」
「不錯,再往前走一點,我說您吶。」
利仁面帶笑容,故意不看五品,靜靜地策馬而行。兩旁的人家漸漸稀少,此刻,冬日廣漠的田野上,只見覓食的烏鴉;山陰的殘雪,也隱隱地籠上一層青煙。雖然天晴日朗,但望著野漆樹的梢頭,尖楞楞地指向天空,都令人覺得刺眼,不禁生寒。
「那麼,是在山科一帶啦?」
「山科,這兒就是。還要往前哩。」
果然,說話之間已過了山科。何止如此。不大會兒工夫,關山也已掠在身後,終於晌午將過時,來到三井寺。三井寺內,有個僧人與利仁交情頗厚。倆人前去拜訪,叨擾了一頓午飯。飯後又騎馬趕路。一路上,較方纔的來路,人煙更加稀少。尤其當年,盜賊四處橫行,世道甚不太平。——五品把個駝背愈發低低地弓了起來,仰視著利仁的面孔問道:「還在前面吧?」
利仁不覺微微笑了起來。彷彿小孩子家,被人發現了惡作劇,衝著大人微笑的樣子。鼻尖上的皺紋,眼角旁的魚尾紋,像似在猶豫,要不要笑將出來。於是,忍不住這樣說道:「其實呢,是要請閣下前往敦賀。」利仁一面笑著,一面舉鞭指向遙遠的天際。鞭子下,一片銀光閃爍,近江湖水正輝映著夕陽。
五品驚慌起來。
「敦賀?敢是越前那個敦賀麼?越前那個……」
利仁自從到敦賀作了籐原有仁的女婿之後,多半住在敦賀,這事平素不是沒有聽說過。可是,直到此刻他都沒有想到,利仁居然要把自己帶到大老遠的敦賀會。別的不說,跑到山重水隔的越前國去,僅僅帶這麼兩個隨從,怎麼能保路上平安無事呢?何況這一向謠言四起,說是有過往行人為強盜所殺。——五品望著利仁哀歎道:「您又戲言了。原以為是東山,豈知是山科。以為是山科,誰料是三井寺。結果,是越前,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倘使開頭便直說,哪怕是下人呢,也該多帶幾個。——去敦賀,這如何使得!」
五品幾乎帶著哭腔,躡儒著。若是沒有「飽餐一頓山藥粥」這念頭,鼓起他的勇氣,恐怕他當即便會作別而去,獨自回京都了。
「儘管想開,有我利仁在,足可一以當千。路上無須擔心。」
見五品如此驚慌,利仁不禁皺了皺眉頭,嘲笑地說。然後叫過隨從,將帶來的箭筒背在身上,又接過一張黑漆彎弓,橫放在鞍上,旋即一馬當先,向前奔去。事已至此,怯懦的五品,惟以利仁的意志是從。他膽戰心驚,東張西望,環顧週遭荒涼的原野,口中喃喃禱告,念誦依稀記得的幾句觀音經。那只紅鼻子幾乎蹭到馬鞍的前橋上,依舊有氣無力地催動著快慢不勻的馬步。
原野上,得得的馬蹄聲喧,遍地遮滿了黃茅,茫茫一片。一處處水窪,冷冰冰地映著藍天,不由得令人暗想,這冬日的午後,怕是終久會給凝住吧?原野的盡頭,是一帶連山,光景是背陰的緣故,本該熠熠生輝的殘雪,竟沒有一星光芒,長長一道濃暗之中略帶紫蒼。就連這些也為幾叢蕭瑟的枯茅遮斷,許多景物,是兩個步行隨從所看不到的。——這時,利仁驀然回過頭,向五品開口道:「請看!來了好一個使者。可報信給敦賀矣。」
五品不大明白利仁的意思,戰戰兢兢順著弓的方向望去。那本是望不到人影的所在。惟見一隻狐狸,於落日下,披一身暖融融的毛色,慢吞吞地走在不知是野葡萄籐還是什麼攀纏的灌木叢中。——霎時,狐狸慌忙縱身奔逃。利仁急忙揮鞭縱馬追去。五品也忘卻自家,追隨其後。不用說,兩個隨從也不能落後。馬蹄踢石的得得聲,衝破曠野的寂靜,響了好一陣兒。俄頃,見利仁已勒馬停住,竟不知何時捉住了狐狸,倒提著兩隻後腿於鞍側。想必是追得狐狸走投無路,將其制服於馬下,於是手到擒來。五品連連揩去鬍鬚上的汗水,好不容易才趕到跟前。
「喂,狐狸,好生聽著!」利仁將狐狸高高提至眼前,故意煞有介事地說,「去告訴他們,敦賀的利仁,今夜即將回府。就說『利仁陪同一位稀客,正在途中。明日巳時時分,派人來高島迎候,同時再備上兩匹好馬。』明白了嗎?切不可忘記!」
說畢,一揮手,將狐狸遠遠拋進草叢。
「哎呀,跑啦!跑啦!」
剛剛趕上來的兩名隨從,望著狐狸逃走的身影,拍手嚷道。夕陽下,毛色近似落葉的脊背,不辨樹根與石塊,一溜湮沒命地逃去。從一行人所立之處,望之盡收眼底。在追逐狐狸的當兒,不知什麼工夫,他們已來到曠野上的高處,那裡是一面緩坡,低處與乾涸的河床相連。
「好個寬宏大量的使主!」
五品肅然起敬,衷心讚歎,彷彿剛認識一般,仰視著這位連狐狸都使喚得了的草莽英雄。而自己同利仁之間,究竟有何差別,卻顧不得去思量。他感銘良深,只覺得利仁支配的範圍有多大,自己也跟著沾多大的光。——逢到這種時候,恐怕最容易去阿談奉承。然而,列位看官,此後倘從紅鼻五品的態度中,看出什麼逢迎拍馬之類,切不可以此對他的人格妄加懷疑。
狐狸給拋了出去,骨碌碌地跑下斜坡,從干河床的石頭間,輕捷地蹦竄過去,又一鼓作氣,斜著跑上對面的斜坡。一面跑,一面回頭望,捕獲自己的武士一行,猶自並轡立在遠遠的斜坡上,看起來只有巴拿大小。尤其是桃花馬和菊花青,沐浴著落日,襯托在寒霜凝露的空氣中,比畫的還要鮮明。
狐狸一扭頭,又在枯茅中,如疾風一般飛跑而去。
一行人照準於翌日巳時時分來到高島。這是個小小的村落,地處琵琶湖畔,與昨日大異其趣,陰霸的天空下,只有疏疏落落的幾椽茅屋。岸邊的松林間,展露出一泓湖水,意態清寒,水面上灰濛濛的漣漪,彷彿是忘了打磨的一面鏡子。——到了這裡,利仁方回頭望著五品道:「請看!眾人已經前來迎候。」
果不其然,只見湖畔松林中,二三十人,有的騎馬,有的走路,牽著兩匹備好鞍韉的馬,短褂上寬大的袖子在寒風中翻飛,正朝他們急急趕來。轉眼之間,便到了跟前,騎馬的慌忙滾鞍下馬,走路的趕緊跪在路旁,一個個敬候利仁的到來。
「看來那狐狸果真報了信呢。」
「天生變化多端的畜類,區區小事,何足道哉。」
五品和利仁說話的工夫,已來到眾家臣迎候之處。利仁道了聲:「辛苦了。」跪著的人才連忙站起,接過倆人的馬。頓時人人輕鬆起來。
「昨夜,有件稀奇之事。」
倆人下馬之後,剛要在皮褥上落座,有個白髮蒼蒼的家臣,穿了件紅褐色短褂,走到利仁面前稟告。
「什麼事?」利仁一面將家臣隨從等端來的酒撰,給五品斟上,一面大模大樣地問。
「是這樣一回事。昨晚剛剛戌時,夫人忽然失去神智,開言道:」吾乃版本之狐是也。今日特來傳達主公命令。請仔細聽令!『於是我等走上前去,但聽夫人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主公陪同一位稀客,此刻正在途中。明日已時時分,派人前往高島迎候,同時再備上兩匹好馬。』」
「這事確是稀奇。」五品著意瞧瞧利仁又瞧瞧家臣,隨聲附和著,討得兩方都很滿意。
「這樣說還不算。而且,戰戰兢兢,渾身發抖。『萬萬不得遲誤。如有遲誤,吾將被主公趕出家門矣。』說著大哭不止。」
「那麼,現在如何了?」
「後來便一下子昏睡過去。我們出來時,似乎還沒有醒。」
「如何?」聽完家巨的話,利仁得意地瞧著五品說,「連畜類都要聽我利仁驅使!」
「真叫人不勝驚訝。」五品搔著紅鼻子,低了低頭,然後,張嘴結舌,故意顯出吃驚的樣子。鬍子上還沾了一滴方才喝的酒。
當天夜裡。五品在利仁府上的一間屋內,茫然瞧著方角座燈,竟難以入睡。漫漫長夜,眼睜睜直挨到天明。傍晚到達此地之前,一路上,同利仁及其隨從談笑風生,經過松山、小溪、枯野,以及荒草、落葉、岩石、野火、青煙——這些物事,一件件又在五品的心頭浮現出來。尤當黃昏時分,暮靄沉沉之中,終於來到這府邸,看見長缽裡炭火熊熊,不覺長長鬆口氣時的那份心情——此刻,居然躺在此處,這不能不令人覺得,彷彿是遙遠的往事。棉花有四五寸厚的黃被下,五品愜意地伸直了腿,情不自禁地呆呆看起了自家的睡姿。
被下,穿了兩件淺黃色的厚棉衣,是利仁借與的,足以讓他暖得動輒出汗。加之晚飯時,幾杯老酒下肚,醉意更使他身上熱烘烘的。枕畔,格子板窗外面,就是寒霜委地的大院子。他是這樣的陶陶然,沒有一絲苦寒的感覺。這一切與自己在京都的街房相比,簡直有雲泥之別。儘管如此,我們的五品,心裡好似七上八下,總有那麼一抹不安。首先,時間慢得令人望眼欲穿。但同時又覺得,天亮——也就是說,喝山藥粥的時刻,不要來得太快。這兩種矛盾的感情,之所以相生相剋,蓋困境遇變化急劇,心情也變得不安起來,就如今日的天氣一樣,陡然變得冷颼颼的。凡此種種都是障礙,難得這樣暖和,竟也不能使他輕易入睡。
這時,聽見外面院子裡,有人高聲說話。聽聲音,像是今日中途接他們的那個白髮家臣,似乎在吩咐什麼事情。聲音乾澀,許是從滿地霜華上傳過來的緣故?凜然如同寒風,甚至覺得句句穿透他的骨髓。
「這邊的下人聽著!奉主公之命:明晨卯時前,每人須交長五尺、粗三寸的山藥一根。萬萬不可忘記,務必於卯時前交來。」
這話反覆說了兩三遍,俄頃,人聲寂然,週遭隨即一如方纔,恢復冬夜的寧靜。靜寂中,只有燈油嘶嘶作響。火苗像條紅絲綿,搖曳不定。五品把個哈欠硬是忍了回去,旋又沉入胡思亂想。——既然提到山藥,準是要做山藥粥才叫拿來的。這麼一想,剛才只顧注意聽外面而暫時忘卻的不安,不知什麼工夫,竟又潛入心頭。而且,比方才尤為強烈的是,他不願過早就把山藥粥吃個夠。這念頭偏生跟他作對,總在腦中盤旋,不肯離去。「飽嘗山藥粥」的夙願,要是這樣輕而易舉就兌現,幾年來好不容易忍到今天,盼到今天,豈不白費力氣了麼?倘如辦得到,但願事情能這樣:突然來個什麼節外生枝,山藥粥暫時喝不成,等除掉麻煩,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再喝它個夠。——五品的心思就像「陀螺」一樣,滴溜溜總圍著一處轉,這時,因旅途勞累,不知不覺酣然睡去。
翌日清晨,五品一睜開眼,便惦記起昨夜的山藥一事,所以什麼都不顧,只管先打開格子板窗。這才發現自己睡得人事不知,怕是已過了卯時吧。院子裡鋪著四五張長蓆子,上面堆了兩三千根圓木似的東西,像座小山,竟有那斜伸出去的檜皮房簷一般高。定睛一瞧,五尺長三寸粗,齊刷刷的儘是大得出奇的山藥。
五品揉著惺忪的睡眼,四下看過來,簡直目瞪口呆。借大的院子裡,好似新打的樁子上,接連安了五六口能盛五石米的大鍋,穿著白布褂子的年輕使女,不下幾十人,圍著大鍋忙乎。燒火的,掏灰的,將白木桶中「甜葛汁」舀到鍋裡去的,人人為熬山藥粥,忙得不可開交。鍋下冒出的青煙,鍋內升騰的熱氣,同尚未消盡的曉靄融成一片,廣闊的庭院整個兒籠罩在灰濛濛之中,甚至辨不清物事,惟有鍋下熊熊燃燒的烈焰,發出紅通通的亮光。所見所聞,亂亂哄哄,就像著了火打起仗似的。五品這時才想到,熬山藥粥竟用這樣大個兒的山藥,在這樣大傢伙的鍋裡煮!而自己,就為喝這口粥,才巴巴兒地從京都跋涉到越前的敦賀來。這一切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我們五品那值得同情的胃口,其實,這時早已倒掉了一半。
一小時之後,五品同利仁,同利仁的岳丈有仁,共進早膳。面前,一個帶梁的大銀鍋裡,漫然如同海水般裝了滿滿一鍋的,就是那可怕的山藥粥。五品方纔已看見幾十個年輕後生,靈巧地使著薄刃刀,將堆得房簷高的山藥,從一頭麻利地切碎。然後,那些使女跑來跑去,你來我往,把切好的山藥拾攝起來,放進一口口大鍋裡,拾攝起來,再放進去。最後,等到長席上的山藥一根不剩的時候,便見幾團熱氣,混合著山藥味,甜葛味,從鍋中冉冉升騰到晴朗的晨空。目睹這一切的五品,此刻面對著銀鍋裡的山藥粥,不等品嚐,就已覺得腹滿肚脹,恐怕一點也不誇張。——五品面對銀鍋,難為情地揩著額上的汗水。
「這山藥粥,您從未喝個夠。現在不用客氣,只管喝吧。
岳丈有仁吩咐童兒們,又在桌上擺了幾隻銀鍋。每鍋的山藥粥,都滿得幾乎溢出來。本來就紅通通的鼻子,現在越發紅了,將鍋裡的粥盛出一半倒在大土缽裡,閉著眼睛,硬著頭皮喝了下去。
「家父也說了,務請不要客氣。」
利仁從旁不懷好意地笑道,勸他再喝一鍋。吃不消的,只有五品。說得不客氣,這山藥粥,打一開始他就一碗都不想喝。如今,他捏著鼻子,勉勉強強才喝掉半鍋。若再多喝一口,恐怕不等嚥下去就會吐出來。話又說回來,倘若不喝,等於辜負利仁和有仁的一片厚意。於是,他又閉上眼睛,把餘下的半鍋喝掉了三成。最後,連一口都難以下嚥了。
「實在感謝不盡。已經足夠了。——哎呀呀,實在感謝不盡。」
五品說得語無倫次。顯然他已尷尬透頂。鬍子上,鼻尖上,淌著豆大的汗珠子,簡直不像在寒冬季節。
「吃得太少啦。客人顯然客氣哩。喂喂!你們在幹什麼吶?」
童兒們隨著有仁的吩咐,又要從銀鍋往土缽裡盛粥。五品揮動著兩手,像趕蒼蠅一樣,表示堅辭之意。
「不能要了,已經夠了。……太失禮了,足矣足矣。」
若不是利仁這時指著對面屋簷說:「瞧那邊!」有仁說不定還會勸個不停,要五品喝山藥粥。幸好,利仁的聲音把眾人的注意力引到那座房子上。朝陽正灑在檜皮聾的屋簷上。炫目耀眼的陽光下,老老實實坐著一隻毛色潤澤的畜類。一看,正是前日利仁在荒郊枯野的路上,捉住的那只阪本野狐。
「狐狸也要吃山藥粥哩。來人哪!賞它些吃的!」
利仁的吩咐當即照辦。狐狸從屋簷上跳了下來,直奔院子去吃山藥粥。
五品瞧著狐狸吃山藥粥,回想起來此之前的自己,心中充滿依依之情。那是受許多武士愚弄的他。是挨京都娃兒辱罵「你個酒糟鼻子!算什麼東西2」的他。是穿著褪了色的短褂和裙褲,像條喪家之犬,仿俊在朱雀大路上,可憐而孤獨的他。但同時又是將飽餐一頓山藥粥的夙願,獨自珍藏在心的幸福的他。——他放心了,可以不必再喝山藥粥了,同時覺出,滿頭的大汗,漸漸從鼻尖上幹了起來。雖說天氣晴朗,敦賀的早晨,依然寒風刺骨。五品忙不迭剛摀住鼻子,便衝著銀鍋,打了好大一個噴嚏。
(一九一六年八月)
艾蓮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