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山行色 文 / 汪曾祺
南山塔松
所謂南山者,是一片塔松林。
烏魯木齊附近,可游之處有二,一為南山,一為天池。凡到烏魯木齊者,無不往。
南山是天山的邊緣,還不是腹地。南山是牧區。汽車漸入南山境,已經看到牧區景象。兩邊的山起伏連綿,山勢皆平緩,望之渾然,遍山長著茸茸的細草。去年雪不大,草很短。老遠的就看到山間錯錯落落,一叢一叢的塔松,黑黑的。
汽車路盡,捨車從山澗兩邊的石徑向上走,進入松林深處。
塔松極乾淨,葉片片片如新拭,無一枯枝,顏色藍綠。空氣也極乾淨。我們藉草倚樹吃西瓜,起身時衣褲上都沾了松脂。
新疆雨量很少,空氣很乾燥,南山雨稍多,本地人說:「一塊帽子大的雲也能下一陣雨。」然而也不過只是帽子大的雲的那麼一點雨耳,南山也還是乾燥的。然而一棵一棵塔松密密地長起來了,就靠了去年的雪和那麼一點雨。塔松林中草很豐盛,花很多,樹下可以撿到蘑菇。蘑菇大如掌,潔白細嫩。
塔松帶來了濕潤,帶來了一片雨意。
樹是雨。
南山之勝處為楊樹溝、菊花台,皆未往。
天池雪水
一位維吾爾族的青年油畫家(他看來很有才氣)告訴我:天池是不能畫的,太藍,太綠,畫出來像是假的。
天池在博格達雪山下。博格達山終年用它的晶瑩潔白吸引著烏魯木齊人的眼睛。博格達是烏魯木齊的標誌,烏魯木齊的許多輕工業產品都用博格達山做商標。
汽車出烏魯木齊,馳過荒涼蒼茫的戈壁灘,馳向天池。我恍惚覺得不是身在新疆,而是在南方的什麼地方。莊稼長得非常壯大茁實,油綠油綠的,看了教人身心舒暢。路旁的房屋也都乾淨整齊。行人的氣色也很好,全都顯出欣慰而滿足。黃發垂髫,並怡然自得。有一個地方,一片極大的坪場,長了一片極大的榆樹林。榆樹皆數百年物,有些得兩三個人才抱得過來。樹皆健旺,無衰老態。樹下悠然地走著牛犢。新疆山風化層厚,少露石骨。有一處,懸崖壁立,石骨盡露,石質堅硬而有光澤,黑如精鐵,石縫間長出大樹,樹蔭下覆,纖籐細草,蒙翳披紛,石壁下是一條湍急而清亮的河水……這不像是新疆,好像是四川的峨眉山。
到小天池(誰編出來的,說這是王母娘娘洗腳的地方,真是煞風景!)少憩,在崖下池邊站了一會,趕快就上來了:水邊涼氣逼人。
到了天池,呵!那位維族畫家說得真是不錯。有人脫口說了一句:「春水碧於藍」。
天池的水,碧藍碧藍的。上面,稍遠處,是雪白的雪山。對面的山上密密匝匝地佈滿了塔松,——塔松即雲杉。長得非常整齊,一排一排地,一棵一棵挨著,依山而上,顯得是人工佈置的。池水極平靜,塔松、雪山和天上的雲影倒映在池水當中,一絲不爽。我覺得這不像在中國,好像是在瑞士的風景明信片上見過的景色。
或說天池是火山口,——中國的好些天池都是火山口,自春至夏,博格達山積雪溶化,流注其中,終年盈滿,水深不可測。天池雪水流下山,流域頗廣。凡雪水流經處,皆草木華滋,人畜兩旺。
作《天池雪水歌》:
明月照天山,
雪峰淡淡藍。
春暖雪化水流澌,
流入深谷為天池。
天池水如孔雀綠,
水中森森萬松覆。
有時倒映雪山影,
雪山倒影明如玉。
天池雪水下山來,
快笑高歌不復回。
下山水如藍瑪瑙,
卷沫噴花鬥奇巧。
雪水流處長榆樹,
風吹白楊綠火炬。
雪水流處有人家,
白白紅紅大麗花。
雪水流處小麥熟,
新面打囊烤羊肉。
雪水流經山北麓,
長宜子孫聚國族。
天池雪水深幾許?
儲量恰當一年雨。
我從燕山向天山,
曾度蒼茫戈壁灘。
萬里西來終不悔,
待飲天池一杯水。
天山
天山大氣磅礡,大刀闊斧。
一個國畫家到新疆來畫天山,可以說是毫無辦法。所有一切皴法,大小斧劈、披麻、解索、牛毛、豆瓣,統統用不上。天山風化層很厚,石骨深藏在砂礫泥土之中,表面平平渾渾,不見稜角。一個大山頭,只有陰陽明暗幾個面,沒有任何瑣碎的筆觸。
天山無奇峰,無陡壁懸崖,無流泉瀑布,無亭台樓閣,而且沒有一棵樹,——樹都在「山裡」。畫國畫者以樹為山之目,天山無樹,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紫褐色的光禿禿的裸露的干山,國畫家沒了轍了!
自烏魯木齊至伊犁,無處不見天山。天山綿延不絕,無盡無休,其長不知幾千里也。
天山是雄偉的。
早發烏蘇望天山
蒼蒼浮紫氣,
天山真雄偉。
陵谷分陰陽,
不假皴擦美。
初陽照積雪,
色如胭脂水。
往霍爾果斯途中望天山
天山在天上,
沒在白雲間。
色與雲相似,
微露數峰巔。
只從藍襞褶,
遙知這是山。
伊犁聞鳩
到伊犁,行裝甫卸,正洗著臉,聽見斑鳩叫: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這引動了我的一點鄉情。
我有很多年沒有聽見斑鳩叫了。
我的家鄉是有很多斑鳩的。我家的荒廢的後園的一棵樹上,住著一對斑鳩。「天將雨,鳩喚婦」,到了濃陰將雨的天氣,就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急切:
「鵓鴣鴣,鵓鴣鴣,鵓鴣鴣……」
斑鳩在叫他的媳婦哩。
到了積雨將晴,又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懶散: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單聲叫雨,雙聲叫晴。這是雙聲,是斑鳩的媳婦回來啦。「——咕」,這是媳婦在應答。
是不是這樣呢?我一直沒有踏著掛著雨珠的青草去循聲觀察過。然而憑著鳩聲的單雙以占陰晴,似乎很靈驗。我小時常常在將雨或將晴的天氣裡,諦聽著鳴鳩,心裡又快樂又憂愁,淒淒涼涼的,淒涼得那麼甜美。
我的童年的鳩聲啊。
昆明似乎應該有斑鳩,然而我沒有聽鳩的印象。
上海沒有斑鳩。
我在北京住了多年,沒有聽過斑鳩叫。
張家口沒有斑鳩。
我在伊犁,在祖國的西北邊疆,聽見斑鳩叫了。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伊犁的鳩聲似乎比我的故鄉的要低沉一些,蒼老一些。
有鳩聲處,必多雨,且多大樹。鳴鳩多藏於深樹間。伊犁多雨。伊犁在全新疆是少有的雨多的地方。伊犁的樹很多。我所住的伊犁賓館,原是蘇聯領事館,大樹很多,青皮楊多合抱者。
伊犁很美。
洪亮吉《伊犁記事詩》云:
鵓鴣啼處卻春風,
宛如江南氣候同。
注意到伊犁的鳩聲的,不是我一個人。
伊犁河
人間無水不朝東,伊犁河水向西流。
河水顏色灰白,流勢不甚急,不緊不慢,湯湯洄洄,似若有所依戀。河下游,流入蘇聯境。
在河邊小作盤桓。使我驚喜的是河邊長滿我所熟悉的水鄉的植物。蘆葦。蒲草。蒲草甚高,高過人頭。洪亮吉《天山客話》記云:「惠遠城關帝廟後,頗有池台之勝,池中積蒲盈頃,游魚百尾,蛙聲間之。」伊犁河岸之生長蒲草,是古已有之的事了。蒲葦旁邊,搖動著一串一串殷紅的水蓼花,儼然江南秋色。
蹲在伊犁河邊撿小石子,起身時發覺腿上腳上有幾個地方奇癢,伊犁有蚊子!烏魯木齊沒有蚊子,新疆很多地方沒有蚊子,伊犁有蚊子,因為伊犁水多。水多是好事,咬兩下也值得。自來新疆,我才更深切地體會到水對於人的生活的重要性。
幾乎每個人看到戈壁灘,都要發出這樣的感慨:這麼大的地,要是有水,能長多少糧食啊!
伊犁河北岸為惠遠城。這是「總統伊犁一帶」的伊犁將軍的駐地,也是獲罪的「廢員」充軍的地方。充軍到伊犁,具體地說,就是到惠遠。伊犁是個大地名。
惠遠有新老兩座城。老城建於乾隆二十七年,後為伊犁河水沖潰,廢。光緒八年,於舊城西北郊十五里處建新城。
我們到新城看了看。城是土城,——新疆的城都是土城,黃土版築而成,頗簡陋,想見是草草營建的。光緒年間,清廷的國力已經很不行了。將軍府遺址尚在,房屋已經翻蓋過,但大體規模還看得出來。照例是個大衙門的派頭,大堂、二堂、花廳,還有個供將軍下棋飲酒的亭子。兩側各有一溜耳房,這便是「廢員」們辦事的地方。將軍府下設六個處,「廢員」們都須分發在各處效力。現在的房屋有些地方還保留當初的材料。木料都不甚粗大。有的地方還看得到當初的彩畫遺跡,都很粗率。
新城沒有多少看頭,使人感慨興亡,早生華發的是老城。
舊城的規模是不小的。城牆高一丈四,城周九里。這裡有將軍府,有兵營,有「廢員」們的寓處,街巷市裡,房屋櫛比。也還有茶坊酒肆,有「卻賣鮮魚飼花鴨」、「銅盤炙得花豬好」的南北名廚。也有可供登臨眺望,詩酒流連的去處。「城南有望河樓,面伊江,為一方之勝」,城西有半畝宮,城北一片高大的松林。到了重陽,歸家亭子的菊花開得正好,不妨開宴。惠遠是個「廢員」、「謫宦」、「遷客」的城市。「自巡撫以下至簿尉,亦無官不具,又可知伊犁遷客之多矣」。從上引洪亮吉的詩文,可以看到這些遷客下放到這裡,倒是頗不寂寞的。
伊犁河那年發的那場大水,是很不小的。大水把整個城全掃掉了。惠遠城的城基是很高的,但是城西大部分已經塌陷,變成和伊犁河岸一般平的草灘了。草灘上的草很好,碧綠的,有牛羊在隨意啃嚙。城西北的城基猶在,人們常常可以在廢墟中撿到陶瓷碎片,辨認花紋字跡。
城的東半部的遺址還在。城裡的市街都已犁為耕地,種了莊稼。東北城牆,猶余半壁。城牆雖是土築的,但很結實,厚約三尺。稍遠,右側,有一土墩,是鼓樓殘跡,那應該是城的中心。林則徐就住在附近。
據記載:鼓樓前方第二巷,又名寬巷,是林的住處。我不禁向那個地方多看了幾眼。林公則徐,您就是住在那裡的呀?
伊犁一帶關於林則徐的傳說很多。有的不一定可靠。比如現在還在使用的惠遠渠,又名皇渠,傳說是林所修築,有人就認為這不可信:林則徐在伊犁只有兩年,這樣一條大渠,按當時的條件,兩年是修不起來的。但是林則徐之致力新疆水利,是不能否定的(林則徐分發在糧餉處,工作很清閒,每月只須到職一次,本不管水利)。林有詩云:「要荒天遣作箕子,此說足壯羈臣羈」,看來他雖在遷謫之中,還是壯懷激烈,毫不頹唐的。他還是想有所作為,為百姓作一點好事,並不像許多廢員,成天只是「種樹養花,讀書靜坐」(洪亮吉語)。林則徐離開伊犁時有詩云:「格登山色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馬看」,他對伊犁是有感情的。
惠遠城東的一個村邊,有四棵大青楓樹。傳說是林則徐手植的。這大概也是附會。林則徐為什麼會跑到這樣一個村邊來種四棵樹呢?不過,人們願意相信,就讓他相信吧。
這樣一個人,是值得大家懷念的。
據洪亮吉《客話》云:廢員例當佩長刀,穿普通士兵的制服——短後衣。林則徐在伊犁日,亦當如此。
伊犁河南岸是察布查爾。這是一個錫伯族自治縣。錫伯人善射,乾隆年間,為了戍邊,把他們由東北的呼倫貝爾遷調來此。來的時候,戍卒一千人,連同家屬和願意一同跟上來的親友,共五千人,路上走了一年多。——原定三年,提前趕到了。朝廷發下的差旅銀子是一總包給領隊人的,提前到,領隊可以白得若干。一路上,這支隊伍生下了三百個孩子!
這是一支多麼壯觀的,富於浪漫主義色彩,充滿人情氣味的隊伍啊。五千人,一個民族,男男女女,鍋碗瓢盆,全部家當,騎著馬,騎著駱駝,乘著馬車、牛車,浩浩蕩蕩,迤迤邐邐,告別東北的大草原,朝著西北大戈壁,出發了。落日,朝霧,啟明星,北斗星。搭帳篷,飲牲口,宿營。火光,炊煙,茯茶,奶子。歌聲,談笑聲。哪一個帳篷或車篷裡傳出一聲啼哭,「呱——」又一個孩子出生了,一個小錫伯人,一個未來的武士。
一年多。
三百個孩子。
錫伯人是驕傲的。他們在這裡駐防二百多年,沒有後退過一步。沒有一個人跑過邊界,也沒有一個人逃回東北,他們在這片土地紮下了深根。
錫伯族到現在還是善射的民族。他們的選手還時常在各地舉行的射箭比賽中奪標。
錫伯人是很聰明的,他們一般都會說幾種語言,除了錫伯語,還會說維語、哈薩克語、漢語。他們不少人還能認古滿文。在故宮翻譯、整理滿文老檔的,有幾個是從察布查爾調去的。
英雄的民族!
雨晴,自依伊犁往尼勒克車中望烏孫山
一痕界破地天間,
淺絳依稀暗暗藍。
夾道白楊無盡綠,
殷紅數點女郎衫。
尼勒克
站在尼勒克街上,好像一步可登烏孫山。烏孫故國在伊犁河上游特克斯流域,尼勒克或當是其轄境。細君公主、解憂公主遠嫁烏孫,不知有沒有到過這裡。漢代女外交家馮嫽夫人是個活躍人物,她的錦車可能是從這裡走過的。
尼勒克地方很小,但是境內現有十三個民族。新疆的十三個民族,這裡全有。喀什河從城外流過,水清如碧玉,流甚急。
唐巴拉牧場
在烏魯木齊,在伊犁,接待我們的同志,都勸我們到唐巴拉牧場去看看,說是唐巴拉很美。
唐巴拉果然很美,但是美在哪裡,又說不出。勉強要說,只好說:這兒的草真好!
喀什河經過唐巴拉,流著一河碧玉。唐巴拉多雨。由尼勒克往唐巴拉,汽車一天到不了,在卡提布拉克種蜂場住了一夜。那一夜就下了一夜大雨。有河,雨水足,所以草好。這是一個綠色的王國,所有的山頭都是碧綠的。綠山上,這裡那裡,有小牛在慢悠悠地吃草。唐巴拉是高山牧場,牲口都散放在山上,盡它自己漫山瞎跑,放牧人不用管它,只要隔兩三天騎著馬去看看,不像內蒙,牲口放在平坦的草原上。真綠,空氣真新鮮,真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們來晚了。早一個多月來,這裡到處是花。種蜂場設在這裡,就是因為這裡花多。這裡的花很多是藥材,黨參、貝母……蜜蜂場出的蜂蜜能治氣管炎。
有的山是杉山。山很高,滿山滿山長了密匝匝的雲杉。雲杉極高大。這裡的雲杉據說已經砍伐了三分之二,現在看起來還很多。招待我們的一個哈薩克牧民告訴我們:林業局有規定,四百年以上的,可以砍;四百年以下的,不許砍。雲杉長得很慢。他用手指比了比碗口粗細:「一百年,才這個樣子!」
到牧場,總要喝喝馬奶子,吃吃手抓羊肉。
馬奶子微酸,有點像格瓦斯,我在內蒙喝過,不難喝,但也不覺得怎麼好喝。哈薩克人可是非常愛喝。他們一到夏天,就高興了:可以喝「白的」了。大概他們冬天只能喝磚茶,是黑的。馬奶子要夏天才有,要等母馬下了駒子,冬天沒有。一個才會走路的男娃子,老是哭鬧。給他糖,給他蘋果,都不要,摔了。他媽給他倒了半碗馬奶子,他巴呷巴呷地喝起來,安靜了。
招待我們的哈薩克牧人的孩子把一群羊趕下山了。我們看到兩個男人把羊一隻一隻週身揣過,特別用力地揣它的屁股蛋子。我們明白,這是揣羊的肥瘦(羊們一定不明白,主人這樣揣它是幹什麼),揣了一隻,拍它一下,放掉了;又重捉過一隻來,反覆地揣。看得出,他們為我們選了一隻最肥的羊羔。
哈薩克吃羊肉和內蒙不同,內蒙是各人攥了一大塊肉,自己用刀子割了吃。哈薩克是:一個大磁盤子,下面襯著煮爛的麵條,上面覆蓋著羊肉,主人用刀把肉割成碎塊,大家連肉帶面抓起來,送進嘴裡。
好吃麼?
好吃!
吃肉之前,由一個孩子提了一壺水,注水遍請客人洗手,這風俗近似阿拉伯、土耳其。
「唐巴拉」是什麼意思呢?哈薩克主人說:聽老人說,這是蒙古話。從前山下有一片大樹林子,蒙古人每年來收購牲畜,在樹上烙了好些印子(印子本是烙牲口的),作為做買賣的標誌。唐古拉是印子的意思。他說:也說不準。
賽裡木湖·果子溝
烏魯木齊人交口稱道賽裡木湖、果子溝。他們說賽裡木湖水很藍;果子溝要是春天去,滿山都是野蘋果花。我們從烏魯木齊往伊犁,一路上就期待著看看這兩個地方。
車出蘆草溝,迎面的天色沉了下來,前面已經在下雨。到賽裡木湖,雨下得正大。
賽裡木湖的水不是藍的呀。我們看到的湖水是鐵灰色的。風雨交加,湖裡浪很大。灰黑色的巨浪,一浪接著一浪,撲面湧來。撞碎在岸邊,濺起白沫。這不像是湖,像是海。荒涼的,沒有人跡的,冷酷的海。沒有船,沒有飛鳥。賽裡木湖使人覺得很神秘,甚至恐怖。賽裡木湖是超人性的。它沒有人的氣息。
湖邊很冷,不可久留。
林則徐一八四二年(距今整一百四十年)十一月五日,曾過賽裡木湖。林則徐日記云:「土人云:海中有神物如青羊,不可見,見則雨雹。其水亦不可飲,飲則手足疲軟,諒是雪水性寒故耳。」林則徐是瞭解賽裡木湖的性格的。
到伊犁,和伊犁的同志談起我們見到的賽裡木湖,他們都有些驚訝,說:「真還很少有人在大風雨中過賽裡木湖。」
賽裡木湖正南,即果子溝。車到果子溝,雨停了。我們來的不是時候,沒有看到滿山密雪一樣的林檎的繁花,但是果子溝給我留下一個非常美的印象。
吉普車在山頂的公路上慢行著,公路一側的下面是重重複復的山頭和深淺不一的山谷。山和谷都是綠的,但綠得不一樣。淺黃的、淺綠的、深綠的。每一個山頭和山谷多是一種綠法。大抵越是低處,顏色越淺;越往上,越深。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細草豐茸,光澤柔和,在深深淺淺的綠山綠谷中,星星點點地散牧著白羊、黃犢、棗紅的馬,十分悠閒安靜。迎面陡峭的高山上,密密地矗立著高大的雲杉。一縷一縷白雲從黑色的雲杉間飛出。這是一個仙境。我到過很多地方,從來沒有覺得什麼地方是仙境。到了這兒,我驀然想起這兩個字。我覺得這裡該出現一個小小的仙女,穿著雪白的紗衣,披散著頭髮,手裡拿一根細長的牧羊杖,赤著腳,唱著歌,歌聲悠遠,迴繞在山谷之間……
從伊犁返回烏魯木齊,重過果子溝。果子溝不是來時那樣了。草、樹、山,都有點發乾,沒有了那點靈氣。我不復再覺得這是一個仙境了。旅遊,也要碰運氣。我們在大風雨中過賽裡木,雨後看果子溝,皆可遇而不可求。
汽車轉過一個山頭,一車的人都叫了起來:「哈!」賽裡木湖,真藍!好像賽裡木湖故意設置了一個山頭,擋住人的視線。繞過這個山頭,它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似的,突然出現了。
真藍!下車待了一會,我心裡一直驚呼著:真藍!
我見過不少藍色的水。「春水碧於藍」的西湖,「比似春蓴碧不殊」的嘉陵江,還有最近看過的博格達雪山下的天池,都不似賽裡木湖這樣的藍。藍得奇怪,藍得不近情理。藍得就像繪畫顏料裡的普魯士藍,而且是沒有化開的。湖面無風,水紋細如魚鱗。天容雲影,倒映其中,發寶石光。湖色略有深淺,然而一望皆藍。
上了車,車沿湖岸走了二十分鐘,我心裡一直重複著這一句:真藍。遠看,像一湖純藍墨水。
賽裡木湖究竟美不美?我簡直說不上來。我只是覺得:真藍。我顧不上有別的感覺,只有一個感覺——藍。
為什麼會這樣藍?有人說是因為水太深。據說賽裡木湖水深至九十公尺。賽裡木湖海拔二千零七十三米,水深九十公尺,真是不可思議。
「賽裡木」是突厥語,意思是祝福、平安。突厥的旅人到了這裡,都要對著湖水,說一聲:
「賽裡木!」
為什麼要說一聲「賽裡木!」是出於欣喜,還是出於敬畏?
賽裡木湖是神秘的。
蘇公塔
蘇公塔在吐魯番。吐魯番地遠,外省人很少到過,故不為人所知。蘇公塔,塔也,但不是平常的塔。蘇公塔是伊斯蘭教的塔,不是佛塔。
據說,像蘇公塔這樣的結構的塔,中國共有兩座,另一座在南京。
塔不分層。看不到石基木料。塔心是一磚砌的中心支柱。支柱周圍有盤道,逐級盤旋而上,直至塔頂。外殼是一個巨大的圓柱,下豐上銳,拱頂。這個大圓柱是磚砌的,用結實的方磚砌出凹凸不同的中亞風格的幾何圖案,沒有任何增飾。磚是青磚,外面塗了一層黃土,呈淺土黃色。這種黃土,本地所產,取之不盡,土質細膩,無雜質,富粘性。吐魯番不下雨,塔上塗刷的土漿沒有被沖刷的痕跡。二百餘年,完好如新。塔高約相當於十層樓,樸素而不簡陋,精巧而不繁瑣。這樣一個淺土黃色的,滾圓的巨柱,拔地而起,直向天空,安靜肅穆,準確地表達了穆斯林的虔誠和信念。
塔旁為一禮拜寺,頗宏偉,大廳可容千人,但外表極樸素,土築、平頂。這座禮拜寺的構思是費過斟酌的。不敢高,不與塔爭勢;不欲過卑,因為這是做禮拜的場所。整個建築全由平行線和垂直線構成,無弧線,無波紋起伏,亦呈淺土黃色。
圓柱形的蘇公塔和方正的禮拜寺造成極為鮮明的對比,而又非常協調。蘇公塔追求的是單純。
令人欽佩的是造塔的匠師把藍天也設計了進去。單純的,對比著而又協調著的淺土黃色的建築,後面是吐魯番盆地特有的明淨無滓湛藍湛藍的天宇,真是太美了。沒有藍天,襯不出這種淺土黃色是多麼美。一個有頭腦的,聰明的匠師!
蘇公塔亦稱額敏塔。造塔的由來有兩種說法。塔的進口處有一塊碑,一半是漢字,一半是維文。漢字的說塔是額敏造的。額敏和碩,因助清高宗平定準噶爾有功,受封為郡王。碑文有感念清朝皇帝的意思,碑首冠以「大清乾隆」,自稱「皇帝舊僕」。維文的則說這是額敏的長子蘇來滿造,為了向安拉祈福。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兩種的不同的說法。由來不同,塔名亦異。
大戈壁·火焰山·葡萄溝
從烏魯木齊到吐魯番,要經過一片很大的戈壁灘。這是典型的大戈壁,寸草不生。沒有任何生物。我經過別處的戈壁,總還有點芨芨草、梭梭、紅柳,偶爾有一兩棵曼陀羅開著白花,有幾隻像黑漆塗出來的烏鴉。這裡什麼都沒有。沒有飛鳥的影子,沒有蟲聲,連苔蘚的痕跡都沒有。就是一片大平地,平極了。地面都是礫石。都差不多大,好像是篩選過的。有黑的、有白的。鋪得很均勻。遠看像鋪了一地爐灰碴子。一望無際。真是荒涼。太古洪荒。真像是到了一個什麼別的星球上。
我們的汽車以每小時八十公里的速度在平坦的柏油路上奔馳,我覺得汽車像一隻快艇飛駛在海上。
戈壁上時常見到幻影,遠看一片湖泊,清清楚楚。走近了,什麼也沒有。幻影曾經欺騙了很多乾渴的旅人。幻影不難碰到,我們一路見到多次。
人怎麼能通過這樣的地方呢?他們為什麼要通過這樣的地方?他們要去幹什麼?
不能不想起張騫,想起班超,想起玄奘法師。這都是了不起的人……
快到吐魯番了,已經看到坎兒井。坎兒井像一溜一溜巨大的蟻垤。下面,是暗渠,流著從天山引下來的雪水。這些大蟻垤是挖渠掏出的礫石堆。現在有了水泥管道,有些坎兒井已經廢棄了,有些還在用著。總有一天,它們都會成為古跡的。但是不管到什麼時候,看到這些巨大的蟻垤,想到人能夠從這樣的大戈壁下面,把水引了過來,還是會起歷史的莊嚴感和悲壯感的。
到了吐魯番,看到房屋、市街、樹木,加上天氣特殊的乾熱,人昏昏的,有點像做夢。有點不相信我們是從那樣荒涼的戈壁灘上走過來的。
吐魯番是一個著名的綠洲。綠洲是什麼意思呢?我從小就在詩歌裡知道綠洲,以為只是有水草樹木的地方。而且既名為洲,想必很小。不對。綠洲很大。綠洲是人所居住的地方。綠洲意味著人的生活,人的勤勞,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人的文明。
一出吐魯番,南面便是火焰山。
又是戈壁。下面是蒼茫的戈壁,前面是通紅的火焰山。靠近火焰山時,發現戈壁上長了一叢叢翠綠翠綠的梭梭。這樣一個無雨的、酷熱的戈壁上怎麼會長出梭梭來呢?而且是那樣的綠!不知它是本來就是這樣綠,還是通紅的山把它襯得更綠了。大概在乾旱的戈壁上,凡能發綠的植物,都罄其生命,拚命地綠。這一叢一叢的翠綠,是一聲一聲勝利的呼喊。
火焰山,前人記載,都說它顏色赤紅如火。不止此也。整個山像一場正在延燒的大火。凡火之顏色、形態無不具。有些地方如火方熾,火苗高竄,顏色正紅。有些地方已經燒成白熱,火頭旋擰如波濤。有一處火頭得了風,火借風勢,呼嘯而起,橫扯成了一條很長的火帶,顏色微黃。有幾處,下面的小火為上面的大火所逼,帶著煙沫氣流,倒溢而出。有幾個小山叉,褶縫間黑黑的,分明是殘火將熄的煙炱……
火焰山真是一個奇觀。
火焰山大概是風造成的,山的石質本是紅的,表面風化,成為細細的紅沙。風於是在這些疏鬆的沙土上雕鏤搜剔,刻出了一場熱熱烘烘,刮刮雜雜的大火。風是個大手筆。
火焰山下極熱,盛夏地表溫度至七十多度。
火焰山下,大戈壁上,有一條山溝,長十餘里,溝中有一條從天山流下來的河,河兩岸,除了石榴、無花果、棉花、一般的莊稼,種的都是葡萄,是為葡萄溝。
葡萄溝裡到處是晾葡萄乾的蔭房。——葡萄乾是晾出來的,不是曬出來的。四方的土房子,四面都用土墼砌出透空的花牆。無核白葡萄就一長串一長串地掛在裡面,盡吐魯番特有的乾燥的熱風,把它吹上四十天,就成了葡萄乾,運到北京、上海、外國。
吐魯番的葡萄全國第一,各樣品種無不極甜,而且皮很薄,入口即化。吐魯番人吃葡萄都不吐皮,因為無皮可吐。——不但不吐皮,連核也一同吃下,他們認為葡萄核是好東西。北京繞口令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未免少見多怪。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二日起手寫於蘭州,十月七日北京寫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