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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故里雜記 文 / 汪曾祺

    李三

    李三是地保,又是更夫。他住在土地祠。土地祠每坊都有一個。「坊」後來改稱為保了。只有死了人,和尚放焰口,寫疏文,寫明死者籍貫,還沿用舊稱:「南贍部洲中華民國某省某縣某坊信士某某……」云云,疏文是寫給陰間的公事。大概陰間還沒有改過來。土地是陰間的保長。其職權範圍與陽間的保長相等,不能越界理事,故稱「當坊土地」。李三所管的,也只是這一坊之事。出了本坊,哪怕只差一步,不論出了什麼事,死人失火,他都不問。一個坊或一個保的疆界,保長清楚,李三也清楚。

    土地祠是俗稱,正名是「福德神祠」。這四個字刻在廟門的磚額上,藍地金字。這是個很小的廟。外面原有兩根旗桿。西邊的一根有一年教雷劈了(這雷也真怪,把旗桿劈得粉碎,劈成了一片一片一尺來長的細木條,這還有個名目,叫做「雷楔」),只剩東邊的一根了。進門有一個門道,兩邊各有一間耳房。東邊的,住著李三。西邊的一間,租給了一個賣糜飯餅子的。——糜飯餅子是米粥搗成糜,發酵後在一個平鍋上烙成的,一面焦黃,一面是白的,有一點酸酸的甜味。再往裡,過一個兩步就跨過的天井,便是神殿。迎面塑著土地老爺的神像。神像不大,比一個常人還小一些。這土地老爺是單身,——不像鄉下的土地廟裡給他配一個土地奶奶。是一個笑瞇瞇的老頭,一嘴的白鬍子。頭戴員外巾,身穿藍色道袍。神像前是一個很狹的神案。神案上有一具鐵製蠟燭架,橫列一排燭釬,能插二十來根蠟燭。一個瓦香爐。神案前是一個收香錢的木櫃。木櫃前留著幾尺可供磕頭的磚地。如此而已。

    李三同時又是廟祝。廟祝也沒有多少事。初一、十五,把土地祠裡外打掃一下,準備有人來進香。過年的時候,把兩個「燈對子」找出來,掛在廟門兩邊。燈對子是長方形的紙燈,裡面是木條釘成的框子,外糊白紙,上書大字,一邊是「風調雨順」,一邊是「國泰民安」。燈對子裡有橫隔,可以點蠟燭。從正月初一,一直點到燈節。這半個多月,土地祠門前明晃晃的,很有點節日氣氛。這半個月,進香的也多。每逢香期,到了晚上,李三就把收香錢的櫃子打開,把香錢倒出來,一五一十地數一數。

    偶爾有人來賭咒。兩家為一件事分辯不清,——常見的是東家丟了東西,懷疑是西家偷了,兩家對罵了一陣,就各備一份香燭到土地祠來賭咒。兩個人同時磕了頭,一個說:「土地老爺在上,若是某某偷了我的東西,就叫他現世現報!」另一個說:「土地老爺在上,我若做了此事,就叫我家死人失天火!他誣賴我,也一樣!」咒已賭完,各自回家。李三就把只點了小半截的蠟燭吹滅,拔下,收好,備用。

    李三最高興的事,是有人來還願。坊裡有人家出了事,例如老人病重,或是孩子出了天花,就到土地祠來許願。老人病好了,孩子天花出過了,就來還願。儀式很隆重:給菩薩「掛匾」——送一塊橫寬二三尺的紅布匾,上寫四字:「有求必應」。滿爐的香,紅蠟燭把鐵架都插滿了(這種蠟燭很小,只二寸長,叫做「小牙」)。最重要的是:供一個豬頭。因此,誰家許了願,李三就很關心,隨時打聽。這是很容易打聽到的。老人病好,會出來扶杖而行。孩子出了天花,在衣領的後面就會縫一條三指寬三寸長的紅布,上寫「天花已過」。於是老三就滿懷希望地等著。這豬頭到了晚上,就進了李三的砂罐了。一個七斤半重的豬頭,夠李三消受好幾天。這幾天,李三的臉上隨時都是紅噴噴的。

    地保所管的事,主要的就是死人失火。一般人家死了人,他是不管的,他管的是無後的孤寡和「路倒」。一個孤寡老人死在床上,或是哪裡發現一具無名男屍,在本坊地界,李三就有事了:拿了一個捐簿,到幾家殷實店舖去化錢。然後買一口薄皮棺材裝殮起來;省事一點,就用蘆席一卷,草繩一捆(這有個名堂,叫做「萬字紋的棺材,三道紫金箍」),用一把鋤頭背著,送到亂葬岡去埋掉。因此本地流傳一句罵人的話:「叫李三把你背出去吧!」李三很願意本坊常發生這樣的事,因為募化得來的錢怎樣花銷,是誰也不來查帳的。李三拿埋葬費用的餘數來喝酒,實在也在情在理,沒有什麼說不過去。這種事,誰願承攬,就請來試試!哼,你以為這幾杯酒喝到肚裡容易呀!不過,為了心安理得,無愧於神鬼,他在埋了死人後,照例還為他燒一陌紙錢,瞌三個頭。

    李三瘦小乾枯,精神不足,拖拖沓沓,迷迷瞪瞪,隨時總像沒有睡醒,——他夜晚打更,白天辦事,睡覺也是斷斷續續的,看見他時他也真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一會,想不到有時他竟能跑得那樣快!那是本坊有了火警的時候。這地方把失火叫成「走水」,大概是諱言火字,所以反說著了。一有人家走水,李三就拿起他的更鑼,用一個鑼棒使勁地敲著,沒命地飛跑,嘴裡還大聲地嚷叫:「××巷×家走水啦!××巷×家走水啦!」一坊失火,各坊的水龍都要來救,所以李三這回就跑出坊界,繞遍全城。

    李三希望人家失火麼?哎,話怎麼能這樣說呢!換一個說法:他希望火不成災,及時救滅。火滅之後,如果這一家損失不大,他就跑去道喜:「恭喜恭喜,越燒越旺!」如果這家燒得片瓦無存,他就向倖免殃及的四鄰去道喜:「恭喜恭喜,土地菩薩保佑!」他還會說:火勢沒有蔓延,也多虧水龍來得快。言下之意也很清楚:水龍來得快,是因為他沒命的飛跑。聽話的人並不是傻子。他飛跑著敲鑼報警,不會白跑,總是能拿到相當可觀的酒錢的。

    地保的另一項職務是管叫花子。這裡的花子有兩種,一種是專趕各廟的香期的。初一、十五,各廟都有人進香。逢到菩薩生日(這些菩薩都有一個生日,不知是怎麼查考出來的),香火尤盛。這些花子就從廟門、甬道、一直到大殿,密密地跪了兩排。有的裝做瞎子,有的用蠟燭油畫成爛腿(畫得很像),「老爺太太」不住地喊叫。進香的信女們就很自覺地把銅錢丟在他們面前破瓢裡,她們認為把錢給花子,是進香儀式的一部分,不如此便顯得不虔誠。因此,這些花子要到的錢是不少的。這些虔誠的香客大概不知道花子的黑話。花子彼此相遇,不是問要了多少錢,而說是「喚了多少狗」!這種花子是有幫的,他們都住在船上。每年還做花子會,很多花子船都集中在一起,也很熱鬧。這一種在幫的花子李三惹不起,他們也不礙李三的事,井水不犯河水。李三能管的是串街的花子。串街要錢的,他也只管那種只會伸著手賴著不走的軟弱疲賴角色。李三提了一根竹棍,看見了,就舉起竹棍大喝一聲:「去去去!」有三等串街的他不管。一等是唱道情的。這是斯文一脈,穿著破舊長衫,念過兩句書,又和呂洞賓、鄭板橋有些瓜葛。店舖裡等他唱了幾句「老漁翁,一釣竿」,就會往櫃檯上丟一個銅板。他們是很清高的,取錢都不用手,只是用兩片簡板一夾,咚的一聲丟在漁鼓筒裡。另外兩等,一是耍青龍(即耍蛇)的,一是吹筒子的。耍青龍的弄兩條菜花蛇盤在脖子上,蛇信子簌簌地直探。吹筒子的吹一個外面包了火赤練蛇皮的竹筒,「布——嗚!」聲音很難聽,樣子也難看。他們之一要是往店堂一站,半天不走,這家店舖就甭打算做生意了:女人、孩子都嚇得遠遠地繞開走了。照規矩(不知是誰定的規矩),這兩等,李三是有權趕他們走的。然而他偏不趕,只是在一個背人處把他們攔住,向他們索要例規。討價還價,照例要爭執半天。雙方會談的地方,最多的是官茅房——公共廁所。

    地保當然還要管緝盜。誰家失竊,首先得叫李三來。李三先看看小偷進出的路徑。是撬門,是挖洞,還是爬牆。按律(哪朝的律呢):如果案發,撬門罪最重,只下明火執仗一等。挖洞次之。爬牆又次之。然後,叫本家寫一份失單。事情就完了。如果是爬牆進去偷的,他還不會忘了把小偷爬牆用的一根船篙帶走。——小偷爬牆沒有帶梯子的,只是從河邊船上抽一根竹篙,上面綁十來個稻草疙瘩,戧在牆邊,踩著草疙瘩就進去了。偷完了,照例把這根竹篙靠在牆外。這根船篙不一會就會有失主到土地祠來贖。——「交二百錢,拿走!」

    丟失衣物的人家,如果對李三說,有幾件重要的東西,本家願出錢贖回,過些日子,李三真能把這些贓物追回來。但是是怎樣追回來的,是什麼人偷的,這些事是不作興問的。這也是規矩。

    李三打更。左手拿著竹梆,吊著鑼,右手拿鑼槌。

    篤,鐺。定更。

    篤,篤;鐺——鐺。二更。

    篤,篤,篤;鐺,鐺——鐺。三更。

    三更以後,就不打了。

    打更是為了防盜。但是人家失竊,多在四更左右,這時天最黑,人也睡得最死。李三打更,時常也裝腔作勢嚇唬人:「看見了,看見了!往哪裡躲!樹後頭!牆旮旯!……」其實他什麼也沒看見。

    一進臘月,李三在打更時添了一個新項目,喊「小心火燭」1:

    「歲尾年關,——小心火燭!——

    「火塘撲熄,——水缸上滿!——

    「老頭子老太太,銅爐子撂遠些——!2

    「屋上瓦響,莫疑貓狗,起來望望——!

    「歲尾年關,小心火燭……」

    店舖上了板,人家關了門,外面很黑,西北風嗚嗚地叫著,李三一個人,腰裡別著一個白紙燈籠,大街小巷,拉長了聲音,有板有眼,有腔有調的喊著,聽起來有點淒慘。人們想到:一年又要過去了。又想:李三也不容易,怪難為他。

    沒有死人,沒有失火,沒人還願,沒人家挨偷,李三這幾天的日子委實過得有些清淡。他拿著鑼、梆,很無聊地敲著三更:

    「篤、篤、篤;鐺,鐺——鐺!」

    一邊敲,一邊走,走到了河邊。一隻船上有一枝很結實的船篙在船幫外面別著,他一伸手,抽了出來,夾在胳肢窩裡回身便走。他還不緊不慢地敲著:

    「篤,篤,篤;鐺,鐺——鐺!」

    不想船篙帶不動了,篙子後梢被一隻很有勁的大手攥住了。

    李三原想把船篙帶到土地祠,明天等這個弄船的拿錢來贖,能弄二百錢,也能喝四兩。不想這船家剛剛起來撒過尿,躺下還沒有睡著。他聽到有人抽篙子,爬出艙口一看:是李三!

    「好,李三!你偷篙子!」

    「莫喊!莫喊!」

    李三不是很要臉面的人,但是一個地保偷東西,而且叫人當場抓住,總不大好看。

    「你認打認罰?」

    「認罰!認罰!罰多少?」

    「罰二百錢!」

    李三老是罰鄉下人的錢。誰在街上挑糞,濺出了一點,「罰!二百錢!」誰在不該撒尿的地方撒了尿,「罰!二百錢!」沒有想到這回被別人罰了。李三挨罰,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

    1清末邑人談人格有《警火》詩即詠此事,詩有小序,並錄如下:

    警火

    送灶後里胥沿街鳴鑼於黃昏時,呼「小心火燭」。歲除即叩戶乞賞。

    燭雙輝,香一炷,敬惟司命朝天去。雲車風馬未歸來,連宵燈火誰持護。銅鉦入耳警黃昏,側耳有語還重申:「缸注水,灶徙薪,」,沿街一一呼之頻。唇乾舌燥誠苦辛,不謀而告君何人?烹羊酌醴歡除夕,司命歸來醉一得。今宵無用更鳴鉦,一笑敲門索酒值。

    從談的詩中我們知道兩件事。一是這種習俗原來由來已久,敲鑼喊叫的正是李三這樣的「里胥」。二是為什麼在那樣日子喊叫。原來是因為那時灶王爺上天去了,火燭沒人管了。這實在是很有意思。不過,真實的原因還是歲暮風高,容易失火,與灶王的上天去匯報工作關係不大。

    2「撂遠些」是說不要挨床太近,以免爐中殘火燒著被褥。

    榆樹

    侉奶奶住到這裡一定已經好多年了,她種的八棵榆樹已經很大了。

    這地方把徐州以北說話帶山東口音的人都叫做侉子。這縣裡有不少侉子。他們大都住在運河堤下,拉縴,推獨輪車運貨(運得最多的是河工所用石頭),碾石頭粉(石頭碾細,供修大船的和麻絲桐油和在一起填塞船縫),烙鍋盔(這種干厚棒硬的麵餅也主要是賣給侉子吃),賣牛雜碎湯(本地人也有專門跑到運河堤上去嘗嘗這種異味的)……

    侉奶奶想必本是一個侉子的家屬,她應當有過一個丈夫,一個侉老爹。她的丈夫哪裡去了呢?死了,還是「販了桃子」——扔下她跑了?不知道。她丈夫姓什麼?她姓什麼?很少人知道。大家都叫她侉奶奶。大人、小孩,窮苦人,有錢的,都這樣叫。倒好像她就姓侉似的。

    侉奶奶怎麼會住到這樣一個地方來呢(這附近住的都是本地人,沒有另外一家侉子)?她是哪年搬來的呢?你問附近的住戶,他們都回答不出,只是說:「啊,她一直就在這裡住。」好像自從盤古開天地,這裡就有一個侉奶奶。

    侉奶奶住在一個巷子的外面。這巷口有一座門,大概就是所謂裡門。出裡門,有一條磚鋪的街,伸向越塘,轉過螺螄壩,奔臭河邊,是所謂後街。後街邊有人家。侉奶奶卻又住在後街以外。巷口外,後街邊,有一條很寬的陰溝,正街的陰溝水都流到這裡,水色深黑,發出各種氣味,藍靛的氣味、豆腐水的氣味、做草紙的紙漿氣味。不知道為什麼,聞到這些氣味,叫人感到憂鬱。經常有鄉下人,用一個接了長柄的洋鐵罐,把陰溝水一罐一罐刮起來,倒在木桶裡(這是很好的肥料),刮得溝底嘎啦嘎啦地響。跳過這條大陰溝,有一片空地。侉奶奶就住在這片空地裡。

    侉奶奶的家是兩間草房。獨門獨戶,四邊不靠人家,孤零零的。她家的後面,是一帶圍牆。圍牆裡面,是一家香店的作坊,香店老闆姓楊。香是像壓餾饹似的擠出來的,擠的時候還會發出,「蓬——」的一聲。侉奶奶沒有去看過師傅做香,不明白這聲音是怎樣弄出來的。但是她從早到晚就一直聽著這種很深沉的聲音。隔幾分鐘一聲:「蓬——蓬——蓬」。圍牆有個門,從門口往裡看,便可看到一扇一扇像鐵紗窗似的曬香的棕棚子,上面整整齊齊平鋪著兩排黃色的線香。侉奶奶門前,一眼望去,有一個海潮庵。原來不知是住和尚還是住尼姑的,多年來沒有人住,廢了。再往前,便是從越塘流下來的一條河。河上有一座小橋。侉奶奶家的左右都是空地。左邊長了很高的草。右邊是侉奶奶種的八棵榆樹。

    侉奶奶靠給人家納鞋底過日子。附近幾條巷子的人家都來找她,拿了舊布(間或也有新布),袼褙(本地叫做「骨子」)和一張紙剪的鞋底樣。侉奶奶就按底樣把舊布、袼褙剪好,「做」一「做」(粗縫幾針),然後就坐在門口小板凳上納。扎一錐子,納一針,「哧啦——哧啦」。有時把錐子插在頭髮裡「光」一「光」(讀去聲)。侉奶奶手勁很大,納的針腳很緊,她納的底子很結實,大家都願找她納。也不講個價錢。給多,給少,她從不爭。多少人穿過她納的鞋底啊!

    侉奶奶一清早就坐在門口納鞋底。她不點燈。燈碗是有一個的,房頂上也掛著一束燈草。但是燈碗是乾的,那束燈草都發黃了。她睡得早,天上一見星星,她就睡了。起得也早。別人家的煙筒才冒出燒早飯的炊煙,侉奶奶已經納好半隻鞋底。除了下雨下雪,她很少在屋裡(她那屋裡很黑),整天都坐在門外扎錐子,抽麻線。有時眼酸了,手困了,就停下來四面看看。

    正街上有一家豆腐店,有一頭牽磨的驢。每天上下午,豆腐店的一個孩子總牽驢到侉奶奶的榆樹下打滾。驢乏了,一滾,再滾,總是翻不過去。滾了四五回,哎,翻過去了。驢打著響鼻,渾身都輕鬆了。侉奶奶原來直替這驢在心裡攢勁;驢翻過了,侉奶奶也替它覺得輕鬆。

    街上的,巷子裡的孩子常上侉奶奶門前的空地上來玩。他們在草窩裡捉螞蚱,捉油葫蘆。捉到了,就拿給侉奶奶看。「侉奶奶,你看!大不大?」侉奶奶必很認真地看一看,說:「大。真大!」孩子玩一回,又轉到別處去玩了,或沿河走下去,或過橋到對岸遠遠的一個道士觀去看放生的烏龜。孩子的媽媽有時來找孩子(或家裡來了親戚,或做得了一件新衣要他回家試試),就問侉奶奶:「看見我家毛毛了麼?」侉奶奶就說:「看見咧,往東咧。」或「看見咧,過河咧。」……

    侉奶奶吃得真是苦。她一年到頭喝粥。三頓都是粥。平常是她到米店買了最糙最糙的米來煮。逢到粥廠放粥(這粥廠是官辦的,門口還掛一塊牌:××縣粥廠),她就提了一個「木量子」(小水桶)去打粥。這一天,她就自己不開火倉了,喝這粥。粥廠裡打來的粥比侉奶奶自己煮的要白得多。侉奶奶也吃菜。她的「菜」是她自己醃的紅胡蘿蔔。啊呀,那叫鹹,比鹽還鹹,鹹得發苦!——不信你去嘗一口看!

    只有她的侄兒來的那一天,才變一變花樣。

    侉奶奶有一個親人,是她的侄兒。過繼給她了,也可說是她的兒子。名字只有一個字,叫個「牛」。牛在運河堤上賣力氣,也拉縴,也推車,也碾石頭。他隔個十天半月來看看他的過繼的娘。他的家口多,不能給娘帶什麼,只帶了三斤重的一塊鍋盔。娘看見牛來了,就上街,到賣熏燒的王二的攤子上切二百錢豬頭肉,用半張荷葉托著。另外,還忘不了買幾根大蔥,半碗醬。娘倆就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山東飽飯。

    侉奶奶的八棵榆樹一年一年地長大了。香店的楊老闆幾次托甲長丁裁縫來探過侉奶奶的口風,問她賣不賣。榆皮,是做香的原料。——這種事由買主親自出面,總不合適。老街舊鄰的。總得有個居間的人出來說話。這樣要價、還價,才有餘地。丁裁縫來一趟,侉奶奶總是說:「樹還小咧,叫它再長長。」

    人們私下議論:侉奶奶不賣榆樹,她是指著它當棺材本哪。

    榆樹一年一年地長。侉奶奶一年一年地活著,一年一年地納鞋底。

    侉奶奶的生活實在是平淡之至。除了看驢打滾,看孩子捉螞蚱、捉油葫蘆,還有些什麼值得一提的事呢?——這些捉螞蚱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侉奶奶納他們穿的鞋底,尺碼一年比一年放出來了。

    值得一提的有:

    有一年,楊家香店的作坊接連著了三次火,查不出起火原因。人說這是「狐火」,是狐狸用尾巴蹭出來的。於是在香店作坊的牆外蓋了一個三尺高的「狐仙廟」,常常有人來燒香。著火的時候,滿天通紅,烏鴉亂飛亂叫,火光照著侉奶奶的八棵榆樹也是通紅的,像是火樹一樣。

    有一天,不知怎麼發現了海潮庵裡藏著一窩土匪。地方保安隊來捉他們。裡面往外打槍,外面往裡打槍,乒乒乓乓。最後是有人獻計用火攻,——在庵外牆根堆了稻草,放火燒!土匪吃不住勁,只好把槍丟出,舉著手出來就擒了。海潮庵就在侉奶奶家前面不遠,兩邊開仗的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很奇怪,離得這麼近,她怎麼就不知道庵裡藏著土匪呢?

    這些,使侉奶奶留下深刻印象,然而與她的生活無關。

    使她的生活發生一點變化的是:——

    有一個鄉下人趕了一頭牛進城,牛老了,他要把它賣給屠宰場去。這牛走到越塘邊,說什麼也不肯走了,跪著,眼睛裡叭噠叭噠直往下掉淚。圍了好些人看。有人報給甲長丁裁縫。這是發生在本甲之內的事,丁甲長要是不管,將為人神不喜。他出面求告了幾家吃齋念佛的老太太,湊了牛價,把這頭老牛買了下來,作為老太太們的放生牛。這牛誰來養呢?大家都覺得交侉奶奶養合適。丁甲長對侉奶奶說,這是一甲人信得過她,侉奶奶就答應下了。這養老牛還有一筆基金(牛總要吃點乾草呀),就交給侉奶奶放印子。從此侉奶奶就多了幾件事:早起把牛放出來,盡它到草地上去吃青草。青草沒有了,就餵它吃乾草。一早一晚,牽到河邊去飲。傍晚拿了收印子錢的摺子,沿街串鄉去收印子。晚上,牛就和她睡在一個屋裡。牛臥著,安安靜靜地倒嚼,侉奶奶可覺得比往常累得多。她覺得骨頭疼,半夜了,還沒有睡著。

    不到半年,這頭牛老死了。侉奶奶把放印子的摺子交還丁甲長,還是整天坐在門外納鞋底。

    牛一死,侉奶奶也像老了好多。她時常病病歪歪的,連粥都不想吃,在她的黑洞洞的草屋裡躺著。有時出來坐坐,扶著門框往外走。

    一天夜裡下大雨。瓢潑大雨不停地下了一夜。很多人家都進了水。丁裁縫怕侉奶奶家也進了水了,她屋外的榆樹都浸在水裡了。他赤著腳走過去,推開侉奶奶的門一看:侉奶奶死了。

    丁裁縫派人把她的侄子牛叫了來。

    得給侉奶奶辦後事呀。侉奶奶沒有留下什麼錢,牛也拿不出錢,只有賣榆樹。

    丁甲長找到楊老闆。楊老闆倒很仁義,說是先不忙談榆樹的事,這都好說,由他先墊出一筆錢來,給侉奶奶買一身老衣,一副杉木棺材,把侉奶奶埋了。

    侉奶奶安葬以後,榆樹生意也就談妥了。楊老闆雇了人來,咯嗤咯嗤,把八棵榆樹都放倒了。新鋸倒的榆樹,發出很濃的香味。

    楊老闆把八棵榆樹的樹皮剝了,把樹幹賣給了木器店。據人瞭解,他賣的八棵樹幹的錢就比他墊出和付給牛的錢還要多。他等於白得了八張榆樹皮,又撈了一筆錢。

    魚

    臭水河和越塘原是連著的。不知從哪年起,螺螄壩以下淤塞了,就隔斷了。風和人一年一年把乾土爛草往河槽裡填,河槽變成很淺了,不過舊日的河槽依然可以看得出來。兩旁的柳樹還能標出原來河的寬度。這還是一條河,一條沒有水的干河。

    干河的南岸種了菜。北岸有幾戶人家。這幾家都是做嫁妝的,主要是做嫁妝之中的各種盆桶,腳盆、馬桶、木量子。這些盆桶是街上嫁妝店的訂貨,他們並不賣門市。這幾家只是本錢不大,材料不多的作坊。這幾家的大人、孩子,都是做盆桶的工人。他們整天在門外柳樹下鋸、刨。他們使用的刨子很特別。木匠使刨子是往前推,桶匠使刨子是往後拉。因為盆桶是圓的,這麼使才方便,這種刨子叫做刮刨。盆桶成型後,要用砂紙打一遍,然後上漆。上漆之前,先要用豬血打一道底子。刷了豬血,得晾乾。因此老遠地就看見干河南岸,綠柳蔭中排列著好些通紅的盆盆桶桶,看起來很熱鬧,畫出了這幾家作坊的一種忙碌的興旺氣象。

    桶匠有本錢,有手藝,在越塘一帶,比起那些完全靠力氣,吃飯的挑夫、轎夫要富足一些。和殺豬的龐家就不能相比了。

    從侉奶奶家旁邊向南伸出的後街到往螺螄壩方向,拐了一個直角。龐家就在這拐角處,門朝南,正對越塘。他家的地勢很高,從街面到屋基,要上七八層台階。房屋在這一片算是最高大的。房屋蓋起的時間不久,磚瓦木料都還很新。檁粗板厚,瓦密磚齊。兩邊各有兩間臥房,正中是一個很寬敞的穿堂。坐在穿堂裡,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越塘邊和淤塞的舊河交接處的一條從南到北的土路,看到越塘的水,和越塘對岸的一切,眼界很開闊。這前面的新房子是住人的。養豬的豬圈,燒水、殺豬的場屋都在後面。

    龐家兄弟三個,各有分工。老大經營擘劃,總管一切。老二專管各處收買生豬。他們家不買現成的肥豬,都是買半大豬回來自養。老二帶一個夥計,一趟能趕二三十頭豬回來。因為殺的豬多,他經常要外出。殺豬是老三的事,——當然要有兩個下手夥計。每天五更頭,東方才現一點魚肚白,這一帶人家就聽到豬尖聲嚎叫,知道龐家殺豬了。豬殺得了,放了血,在殺豬盆裡用開水燙透,吹氣,刮毛。殺豬盆是一種特製的長圓形的木盆,盆幫很高。二百來斤的豬躺在裡面,富富有餘。殺幾頭豬,沒有一定,按時令不同。少則兩頭,多則三頭四頭,到年下人家醃肉時就殺得更多了。因此龐家有四個極大的木盆,幾個夥計同時動手洗刮。

    這地方不興叫屠戶。也不叫殺豬的,大概嫌這種叫法不好聽,大都叫「開肉案子的」。「開」肉案子,是掌櫃老闆一流,顯得身份高了。龐家肉案子生意很好,因為一條東大街上只有這一家肉案子。早起人進人出,剁刀響,銅錢響,票子響。不到晌午,幾片豬就賣得差不多了。這裡人一天吃的肉都是上午一次買齊,很少下午來割肉的。龐家肉案到午飯後,只留一兩塊後臀硬肋等待某些家臨時來了客人的主顧,留一個人照顧著。一天的生意已經做完,店堂閒下來了。

    店堂閒下來了。別的肉案子,閒著就閒著吧。龐家的人可真會想法子。他們在肉案子的對面,設了一道欄櫃,賣茶葉。茶葉和豬肉是兩碼事,怎麼能賣到一起去呢?——可是,又為什麼一定不能賣到一起去呢?東大街沒有一家茶葉店,要買茶葉就得走一趟北市口。有了這樣一個賣茶葉的地方,省走好多路。賣茶葉,有一個人盯著就行了。有時叫一個小夥計來支應。有時老大或老三來看一會。有時,龐家的三妯娌之一,也來店堂裡坐著,包包茶葉,收收錢。這半間店堂的茶葉店生意很好。

    龐家三兄弟一個是一個。老大穩重,老二幹練,老三是個文武全才。他們長得比別人高出一頭。老三尤其肥白高大。他下午沒事,常在越塘高空場上練石擔子、石鎖。他還會寫字,寫劉石庵體的行書。這裡店舖都興裝著花隔子。隔子留出一方空白,叫做「隔子心」,可以貼字畫。別家都是請人寫畫的。龐家肉案子是龐老三自己寫的字。他大概很崇拜趙子龍。別人家隔心裡寫的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之類,他寫的都是《三國演義》裡贊趙子龍的詩。

    龐家這三個妯娌,一個賽似一個的漂亮,一個賽似一個的能幹。她們都非常勤快。天不亮就起來,燒水,煮豬食,餵豬。白天就坐在穿堂裡做針線。都是光梳頭,淨洗臉,穿得整整齊齊,頭上戴著金簪子,手上戴著麻花銀鐲。人們走到龐家門前,就覺得眼前一亮。

    到粥廠放粥,她們就一人拎一個木量子去打粥。

    這不免會引起人們議論:「戴著金簪子去打粥!——侉奶奶打粥,你龐家也打粥?!」大家都知道,她們打了粥來是不吃的,——餵豬!因此,越塘、螺螄壩一帶人對龐家雖很羨慕並不親近。都覺得龐家的人太精了。龐家的人緣不算好。別人也知道,龐家人從心裡看不起別人,尤其是這三個女的。

    越塘邊發生了從未見過的奇事。

    這一年雨水特別大,臭水河的水平了岸,水都漫到後街街面上來了。地方上的居民鋪戶共同商議,決定挖開螺螄壩,在淤塞的舊河槽挖一道溝,把臭水河的水引到越塘河裡去。這道溝只兩尺寬。臭水河的水位比越塘高得多。水在溝裡流得像一枝箭。

    流著,流著,一個在岸邊做桶的孩子忽然驚叫起來:

    「魚!」

    一條長有尺半的大鯉魚「叭」的一聲蹦到岸上來了。接著,一條,一條,又一條,鯉魚!鯉魚!鯉魚!

    不知從哪裡來的那麼多的鯉魚。它們戧著急水往上竄,不斷地蹦到岸上。桶店家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奔到溝邊來捉魚。有人搬了腳盆放在溝邊,等鯉裡往裡跳。大家約定,每家的盆,放在自己家門口,魚跳進誰家的盆算誰的。

    他們正在商議,龐家的幾個人搬了四個大殺豬盆,在水溝流入越塘入口處挨排放好了。人們小聲嘟囔:「真是眼尖手快啊!」但也沒有辦法。不是說誰家的盆放在誰家門口麼?龐家的盆是放在龐家的門口(當然他家門口到河槽還有一個距離),龐家殺豬盆又大,放的地方又好,魚直往裡跳。人們不滿意。但是好在家家的盆裡都不斷跳進魚來,人們不斷地歡呼,狂叫,簡直好像做著一個歡喜而又荒唐的夢,高興壓過了不平。

    這兩天,桶匠家家家吃魚,喝酒。這一輩子沒有這樣痛快地吃過魚。一面開懷地嚼著魚肉,一面還覺得天地間竟有這等怪事:魚往盆裡跳,實在不可思議。

    兩天後,臭水河的積水流洩得差不多了,螺螄壩重新堵上,溝裡沒有水了,也沒有魚了,岸上到處是魚鱗。

    龐家桶裡的魚最多。但是龐家這兩天沒有吃魚。他家吃的是魚籽、魚髒。魚呢?這妯娌三個都把來用鹽揉了,肚皮裡撐一根蘆柴棍,一條一條掛在門口的簷下晾著,掛了一溜。

    把魚已經通通吃光了的桶匠走到龐家門前,一個對一個說:「真是魚也有眼睛,誰家興旺,它就往誰家盆裡跳啊!」

    正在穿堂裡做針線的妯娌三個都聽見了。三嫂子抬頭看了二嫂子一眼,二嫂子看了大嫂子一眼,大嫂子又向兩個弟媳婦都看了一眼。她們低下頭來繼續做針線。她們的嘴角都掛著一種說不清的表情。是對自己的得意?是對別人的鄙夷?

    一九八一年六月十八日承德避暑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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