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節 文 / 虹影
這個喧鬧的九月多雨,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天一晴,蛞蝓也從草叢裡跑出來見太陽光。拂曉時,下了一夜的暴雨轉小,雨水如絲如簾,滴瀝瀝掛在屋簷下。也許就是因為催眠的雨聲消失,少年從被窩裡鑽出來,起來把窗簾拉緊一些。晨光映出他的身影,他一轉身,光線仔細勾畫出他的挺直的背、微微有些凸出的臀部和修長的雙腿。
聲音使玉子半醒過來,她摸著少年睡的地方,沒有摸到他,一下子嚇醒了。她撐起身子,慌慌亂亂地輕聲喊,「小羅,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少年趕快從身後抱住她:「別慌,我在這裡。」
她幸慰地歎了一口氣。「快,快進被子裡來。」
他打著寒噤,被她的裸身緊緊抱住。
「瞧瞧,涼著了吧。我給你暖暖。我以為你已經又要出去打小工了。天還沒有亮透。」
「又不是冬天,只是大清早有一點涼而已,我還沒有這麼不經事。」他輕輕笑起來。「以前每個冬天,把我可給凍死了。我最怕過冬天。」
「現在呢?」
「抱著老婆就是暖和!今年過冬天,我就不會怕了,冬天越早來越好!」少年得意洋洋地說。
「老婆就是給你暖被窩的人嗎?」她揪了他一下。
「喲,你別虐待我,」他叫了起來。「老婆還有別的用處嗎?」
「沒有別的用處?」她說。「那你怎麼又不老實起來?」
「你才不老實!」他說,「你好意思!」
「沒臉沒羞!你每天夜裡要幾次!」她咬住了他的耳朵。
「快一個月了,你還是像第一天夜裡!你想要整死我。」
「那就死吧,」她長歎了一口氣,愉快地微笑起來。「死在一起多好!」
過了好一陣,兩個人的身體才濕淋淋地分開一些,各自伏在枕頭上。但是手握著,彼此捨不得把眼睛移開。
出了什麼錯?好像一輩子沒有這麼碰過男人。實際上,她算是經歷最多的女人,也是最能對付男人的女人。從少女時起,就有不少男人追她。似乎一輩子與男人做戲,雖然有好幾次弄到被凌辱的地步,但是大部分時間,都能應付男人。她知道在床上滿足男人,是女人的天職。她呢,卻從來沒有感到多少快樂:弄得上下水淋淋粘糊糊,怪不舒服的;有時是讓她討厭的,她只是忍受著男人的慾望要求,在這個亂世換取自己的一點生存所需。
隔了一會兒,少年把頭埋到她的胸前,依戀地咬著她的乳頭。他的卷髮擾得她癢癢的,忍不住笑了。她一生從來沒有現在這樣的感覺:一想起自己懷裡的少年,心裡馬上湧上一股又酸又甜的水,又澀喉又滋潤的滋味。他們倆永遠沒有疲倦,永遠想兩個人纏綿在一道:這種感覺太奇怪,實在是太美好。
她遇見過優秀的男子,幹大事的英雄,人人敬畏的權勢者,但是她好像從來沒有愛上過這些男人。以前她以為愛過,現在她完全明白了,她從沒有愛過。跟這個好害羞的少年,她真正是在初戀,戀得心痛,每一刻都聽得見她的魂魄在歌唱。
天一亮,玉子爬到少年背上,翻開他的頭髮,他額頭上的傷口早結疤好了。她愛戀地撫摸上面的痕跡。然後把亂蓬蓬的頭髮理順,聲音輕柔地說,「唉,我在巷子裡碰到的中國女同事,都不理我了,她們咬我背脊根裡,說我是東洋女人血性,天生下流。」
其中有人當著她的面罵:「豬狗不如,禽獸!」但是她不想對少年說,怕傷害他。那一天她為此吃不下飯,當時少年還以為她生病了。後來就學會了避免侮辱的辦法,遠遠看見同事就躲開。她還是要做她自己,不管別人怎麼評判。
少年一下全醒了,睜眼看著她。
她的神情很自然,略帶點傷感。她說:「其實我對母親沒有印象,因為我恨她拋下我。」
「這麼說你有印象。」他倒精靈,把她的心思扯開。
「我十歲時,父親說她死了。但是我知道她終於跟人跑了,沒人告訴我,我也清楚。我每天都擔心她會離開我和父親,每天害怕她不會回來。所以,她走掉後,我恨她瞧不起父親,丟得下我。父親本來就是終日喝酒賭,他繼承了一點家產,但生性懦弱。母親一走就更加自暴自棄。經不起折騰,家就敗了,有一天父親喝醉了,凍死在夜雪中,離家門就幾步路,沒人發現。」
玉子抱著少年,歎了一口氣。「我那時十六歲,也就是你這般年齡,就開始當小學教師。」
「就是你來孤兒院當我的老師的時候?」
「我忘了孤兒院是第幾個學校了,反正到哪裡都是我一個人,一輩子一個人過慣了,早就準備一個人過到老,一個人悄悄死去。」玉子沉思地說。「沒想到現在碰上了你。」
「覺得可以過另一種生活?」少年反問。
「聰明的孩子!」玉子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而且與你說這些心裡的話。」
她從未對人說過父母,在她進滿映前,她發了誓,徹底忘掉那個家。她真的忘掉了。到這個早晨,她對少年說起父親,特別是母親,她想起母親蹲在地上,一字一句地糾正她的日語。那早早落定的塵埃,莫非是被少年愛她的手拂起?多少年前那個三十多歲的俏艷的女人,唱出的歌能讓自己惟一的女兒心酸,或許該是個好母親。
少年親吻著她的肩膀,安撫著她。隔了一會兒,他說,「其實我好羨慕你。」聲音非常憂傷。
「為什麼?」
「畢竟你見到過父母,還記得起他們。我只是一張照片。」
「從小就是孤兒。」玉子扶撫摸少年的臉,「所以,我才如此待你。」樓下有人在走動,遠處狗在吠。她喃喃自語:「天說亮就亮了。」
「我真不想天亮。」少年說。
「我也不想。」
少年問玉子,「你渴嗎?」
沒等她回答,他就去給她倒一大杯水,好像知道她有喝涼水習慣,那水涼涼的正好。
這一整天玉子都在恍恍惚惚之中度過。少年吹圓號,那音樂,在市囂聲裡飄蕩沉浮。她在給少年剪頭髮之前,他本是吹完了,可那曲子在她心坎上纏個不停。
「把它賣掉,如何?」少年左手指著桌上的圓號問。
「那可是你音樂老師的禮物。」玉子說。「真的不後悔,賣掉?」
「識貨之人還是有的!也許能讓我們度過幾個不愁鹽米之日。」
他們開始是說說而已,結果以此為由上了街。本不是想賣的,本就是想讓身體分開一陣,想走出房子--兩人的空間之後,感知對方是否還是那個人。結果進了一家店舖,拿出圓號遞上時,玉子不同意了。
「沒圓號,你會心疼。我們吃少點吃粗點。」
「留著也沒用。」少年很堅決,他讓玉子等著,獨自折回店舖。
大約五分鐘不到,玉子看見少年快樂地出來,「我終於可以請你吃一頓飯了。」那天晚上,結果他們走來走去,又到了那家麵館,就是在空襲那天,他們無意間去的那家餐館,不過這次他們面前多了一碗牛肉和兩個雞蛋。
終於玉子傷感起來:「沒了圓號,我再也不唱了。」這種傷感也影響了少年。他們身上彷彿濃罩著整個城市的災難,步子變得沉重。
他們慢慢走著,雨點打在身上,她伸手接,他也伸手接,驚喜地說:「下雨啦。」她把手指放在嘴裡,獨自體會雨水的滋味,然後她跑了起來,跑得很快很猛。
她跑在這個災難頻頻降臨的城市中,雨水來得正好,他追了上去。在這一刻,玉子突然停住,靠在一堵爬有籐蔓的老石牆上。兩個人都跑得接不上氣,但是身體朝對方逼過來,他攬過她的腰。她踮起腳尖,深情地吻起他的額頭,呼吸著他剪短的頭髮,她的吻最後落到他的嘴唇上。
玉子同每天一樣,很早就醒了。見她動了動,少年本來鬆鬆地抱著她的身子,一下抱緊。少年抽抽鼻子嗅:她裸露的雙臂貼著他的臉,有一股好聞的味道。
「哦。那麼廠裡的日本人呢?」少年問。
玉子說,「真怪,我們倆好像是天天接著往下說。」
「就是。」他說。
「就是。」她說。她仰天對著天花板,歎了一口氣:「日本人變聰明了,現在盡量不說話。但是我聽到日本婆子在叨咕,說我做的事,只有中國女人做得出來。」她起身,從梳妝盒裡掏出一個小方鏡,照照自己的臉,想明白自己看上去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然後她用手指節敲敲少年的頭,「你說我是不是下流的中國女人?」
「奇怪,」少年把臉湊過來,鏡子裡現在有兩個人的臉,「我碰到的男人,個個都說我有艷福,說是我把廠裡最漂亮的女人『騙』到手。他們說,滿映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全東北最漂亮的女人!」
「你們男人太合算了」玉子說。「男人風流是有本事,女人風流是雜種天性淫蕩。」
「沒你說的那麼便宜。他們說我是老毛子血,性燥!」少年紅著臉說,「前天還有人問我,是不是毛子玩意兒大,能讓你過癮。」
「喲,男人這麼壞!」她嚷了起來,雙手捶少年的頭,好像他是全世界男人的代表。「男人在背後不知把我說成什麼怪物了!」
她坐起來,這刻兒才想到,只要在房裡,她成日裡裸著身體。恐怕她現在真是有點毛病。
她連吃飯的時候,都想做愛,有時只好兩個人各自騰出手來拿碗筷,下面還是纏結在一起。連她自己想想,都覺得臉紅:簡直太不知羞。她一輩子從來沒有如此明白,自己是個骨子裡需求愛的女人,每一分鐘都想好好做個女人。
這樣吃飯太難,湯水潑灑,會淋了一身。少年說,「這樣,我躺著,你坐在我身上吃,不就行了?上面下面都同時吃。」
玉子吃了兩口米飯,停住了:「你餓著,怎麼辦?」
少年說,「你吃到嘴裡,餵給我,不就行了。」
「像嬰兒?」
「對了。」
玉子吃了一口青菜,俯身含到少年嘴裡。這麼糾纏著扭動,嘴裡來來去,就兩分鐘不到,兩人受不了,她趴在他身上渾身癱軟了起不來,恨恨地說:「你怎麼像個老淫棍,那麼多怪花招?」
少年大笑,「你不已經知道了:我是雜種二毛子,天性淫蕩!」
好一陣玉子才平靜下來,說:「好吧,我們繼續吃飯,不然,我們會雙雙餓死。現在我可想與你一起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