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95夏至香樟未知地(1) 文 / 郭敬明
1995年夏天。高中開學第一天。
其實立夏到淺川才三天,可是感覺像是對這個城市格外的熟悉。那些高大的香樟像是從小在自己的夢中反覆出現反覆描繪的顏色,帶了懵懂的衝撞在眼睛裡洋溢了華麗的轉身。立夏覺得淺川應該是沒有夏至的,無論太陽是否升到最高,可是這個城市永遠有一半溫柔地躲藏在香樟高大的陰影下面,隔絕了塵世般閉著眼睛安然呼吸。
那些香樟從公車高大的玻璃窗外一棵接一棵地退過去。立夏昨天住在一個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親戚家裡,前天已經把生活用品搬到學校去了。這是立夏有生以來第一次住校,在初中畢業之前立夏一直都是走讀的學生。對住校生活有著多少的嚮往。而且立夏也不願意住在陌生人家裡。來的時候媽媽問她是願意住在學校還是親戚家裡,立夏果斷地親了媽媽一口然後說我住學校的。
太陽斜斜地照進窗戶,應該是走出香樟了。立夏閉起眼睛想。閉上眼睛就出現媽媽的臉。立夏覺得以前自己似乎沒有這麼依戀過家裡,可是一旦離開,全身所有地方都像約好了一樣一起悸動起來。肌肉血管神經全部細小而微弱地跳動著。
七七也從室縣考到淺川來了,七七從小和立夏一起長大,念同一個小學念同一個初中,畢業順利地考進同一個學校。可是七七的父母從室縣過來親自送七七去上學,她的父母開著小轎車來的,七七問立夏要不要一起去學校,立夏說不用了。立夏想自己終究不是嬌貴的人。開著轎車去學校這種事情對於自己來講是和坐著火箭去旅遊一個概念。
紅綠燈。
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已經多了個人。單腳撐地斜斜地跨在山地車上。他的頭髮蓋住了一些眼睛。他就那麼安靜地停在馬路邊上,像是隔了另外一個時空。那個時空裡只有他一個人,所有的事物全部靜止不動。只有他抬頭低頭成為微弱變化的風景。
立夏看了他一會兒,他安靜地趴在自行車的把手上。白色的T恤被微微地投上了香樟的樹影。他的頭微微地轉過來了一點,然後眉目突然衝進立夏的眼睛。她不得不承認這是她到淺川來所看到的最好看的一個男孩子,帶著他人沒有的乾淨,像是無論在擁擠的街道上走多少個小時灰塵都無法染到身上一樣。
只是立夏還是微微皺了眉頭。因為他漂亮的山地車和他衣服背後若隱若現的CK的經典LOGO圖案。立夏終究是不喜歡這樣富有人家的男孩子的,只是他那張乾淨的臉讓人討厭不起來。而這個時候他朝立夏的窗口轉了過來,立夏看到了他的眼睛,帶著茫然蒼茫的霧氣,立夏像是覺得在看一面清晨籠罩了寒霧的湖。立夏覺得他只是轉到了車子的方向,可是他卻什麼都沒有在意什麼都沒看,他的眼睛是沒焦點的。
然後綠燈。車子緩慢地前進。明與暗反覆交替,不斷地進入樹陰再不斷地走出。
立夏依然閉著眼睛,然後一晃一晃地出現剛剛那個男孩子的臉。
每個學校的開學典禮都是無聊的,無論是初中還是高中。這是立夏坐在擠滿人的操場上的時候想到的。這個學校的香樟比這個城市的任何地方都要繁盛。找不到整片整片的陽光。
這讓立夏覺得很安心。
她想起自己的初中那個紅土的操場,白色烈日下那些男孩子揮灑的汗水還有操場邊拿著礦泉水安靜站著的女生。操場上是蟬聒噪的叫聲,讓整個夏天變得更加的炎熱。立夏整個初中沒有喜歡的男孩子。七七說立夏真是個乖乖女。立夏也沒有否認,只是內心知道自己沒有喜歡的男生並不是自己不想去喜歡,而是沒人值得去喜歡。立夏心裡有一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的人,這個人的面容立夏從來沒有見過,可是每個晚上立夏在窗戶前看書寫字的時候草稿紙上總是不經意間就寫了他的名字。那個名字像種不安分但卻默不做聲的神喻,黑暗中閃了模糊的光。
校長在主席台上講得越發得意且文縐縐起來,這讓立夏有點受不了。於是她決定不再聽他所講述的事情,而且也的確沒什麼值得聽的。這些東西從念小學一年級開始每個老師都曾經反覆地講過,無非是不准幹什麼不准幹什麼,而且奇怪的是從小學到高中,九年過去了這些不准干的內容從來沒有變化過。立夏想到這裡就有點想笑出聲來。
於是立夏開始看那些香樟樹。儘管這也是一件看上去很無聊的事情可是立夏覺得比聽校長講座好多了。影子和影子的交替讓時間變得迅速。可是感覺卻出了錯,像是緩慢的河水漫過了腳背,滴答滴答的節拍慢了下來。
立夏一回頭就看到了早上來學校時看到的那個男孩子,在很後面。他的臉從他前面兩個女生的頭中間透出來,卻比兩個女生長得還要精緻。立夏想真是見鬼了。恍惚地聽到他在和他旁邊的男孩子說話,立夏覺得有點驚訝,因為她想像不出什麼聲音是符合他的。然後模糊地聽到旁邊的人叫他什麼「小四」來著。
小四?怎麼會有人叫這麼奇怪的名字?立夏想不出來,搖了搖頭然後繼續看樹。
午休的時候立夏沒有去食堂吃飯,她拿了從親戚家裡帶來的便當。她坐在樹下面一邊吃一邊翻著一本名不見經傳的美術雜誌。立夏之所有每期都會買這本雜誌是因為這上面的一個叫做祭司的畫家。立夏從念初二的那年突然有一天在這本雜誌上看到了祭司的一幅叫做《失火的夏天》的畫之後就開始喜歡上了這個畫家。儘管立夏從來不知道祭司的性別名字長相是哪兒的人。可是立夏想他應該是個年輕的男子,有著好看的眉眼和不愛說話的性格。祭司的那幅畫裡夏天完全燒起來,映紅所有的天空。有一些蘆葦在紅色裡描出亮眼的邊,那些飄搖的蘆花起伏在畫面之上。天空有著唯一的一隻鳥,斜斜地穿過厚厚的雲。翅膀覆蓋了所以未曾尋到機會講述的事件。時間緩慢流動。
從那一本雜誌之後立夏每一期都會在那本雜誌上看到祭司的畫。像是一種安慰或者說是溝通,那一張一張洋溢了各種色澤的畫成為立夏生命裡成長的點綴。緩慢地,緩慢地,嵌在了立夏單薄的青春裡面。
她開始對祭司莫名其妙地迷戀起來,在每個夜晚反覆猜度。他撫摩畫紙時,什麼樣;他低頭削鉛筆時,什麼樣;在他在畫板上從一種顏色調成另一種顏色時,他眉毛向上的角度,
什麼樣;在他把畫捲進畫筒心跳快了一拍嘴唇乾燥舌頭下意識地舔了下嘴唇時,什麼樣;他白天,什麼樣;夜晚入睡,什麼樣。這似乎成為一種習慣,一直到立夏高中畢業。而對祭司的喜歡已經成為信仰的一部分,立夏是明白的。祭司的畫裡總是有種類似葬送青春的感覺,立夏很多時候都會覺得他是個穿著黑色而厚重的牧師長袍的人,站在昏黃的道路旁,沉甸甸地目送了一次又一次沒有歸途的送葬。有鳥轟然飛過。
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夏天的中午總是庸懶,熱度,光度,味道,一起瀰漫開來,覆到眼皮上就變得沉重,呼吸慢了起來,然後就睡過去。很多個中午立夏就是這麼突然失去了知覺般地昏睡過去。
等到立夏醒來看手錶,她叫了聲「該死」狼狽地收拾起東西往教室跑。
立夏總是後悔自己這樣子鹵莽的性格,好像七七就從來不會。手上拿著畫冊便當盒書包,讓立夏看起來格外地狼狽。然後在三樓的轉角,立夏突然覺得前面有人影,但停下已經是不可能。於是撞上去了。柔軟的的T恤微微有點涼,再往前就觸到了有溫度的肌膚。立夏的臉撞上後背脊樑,感應了兩側突起的肩胛骨。棉質的味道和混合了香水和汗水,卻有著青草一樣毫不濃烈的嗅覺感。慌亂中手裡的東西匡啷全部掉下來,穩不住身子下意識就抱了下那個人的腰,等反映過來馬上縮回了手,可是溫度卻在手上燒起來,一縮回來重心不穩,於是重重地摔下去。
其實就一兩秒鐘的事情,可是立夏竟然記得了每一個細微末節,立夏跌坐在地上,抬起頭眼前就出現了黑色的眉毛,眼睛,鼻樑……竟然是上午在公車窗外看到過的那張臉。那張臉沒有任何表情,除了微微地皺了下眉頭。立夏看到自己便當盒上的油膩染上了他T恤的下擺,然後眼睛再抬高一點就看到了CK經典的LOGO圖案,立夏倒吸了一口冷氣心裡說了句要死。
立夏匆忙地站起來,一句「非常對不起」在嘴邊變成了吞吞吐吐的「我……我……」最後聲音低下去尋不見蹤影,只有心跳清晰地像要從喉嚨湧出來。
那張臉還是沒有表情,倒是旁邊的那個人發了聲音。立夏才發現樓道裡站的是兩個人。轉過頭去看到一張更加精緻的臉和同樣CK的T恤,立夏覺得缺氧厲害。那個人笑瞇瞇地說了聲「啊……」就沒了下文。臉上的笑容似乎在等待著看一場精彩的歌劇。立夏突然覺得這個人有點討厭,好像幸災樂禍的樣子。他比上午公車外看到的那個人高半個頭,眼睛大一些,長得也好看一些,其實說不上誰好看,兩個人站在人群裡都應該是非常搶眼的。立夏想上午開校會的時候坐在他旁邊聊天的人應該就是他吧。同樣因為好看的臉立夏也對他討厭不起來。
衣服被弄髒的那個人轉過身去,對身邊的人說了句「走吧」。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這讓立夏倒是有點吃驚並且也生出了些些莫名其妙的失望來。其實立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期待發生些什麼。只是這樣的平淡未免讓人覺得洩氣。
立夏在他們背後說了句「對不起」,鼓足的勇氣讓聲音在樓道裡變得響亮,連立夏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的背影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又繼續往前走,他的背影像他的表情一般不動聲
色。倒是旁邊的人轉過頭來笑了笑,有顆虎牙。
立夏匆忙地跑過他們朝教室衝過去。立夏想自己現在是傻得不得了了。
兩點三十三分。遲到三分鐘。立夏站在教室門口喘著氣。老師的臉色有點不好看。第一天第一節課就遲到,這玩笑未免也開得大了點。不過這不是玩笑——這更加糟糕。老師說了立夏幾句,儘管語氣不是很重,可是在所以第一次見面的同學面前立夏依然覺得尷尬。
立夏站了一分鐘終於等到了老師的那句「你進來吧下次注意」,然後匆忙地跑進教室找到自己的學號坐了下來。
東西一骨腦全塞進桌子裡去,一抬頭就看到窗戶外面剛在樓道的兩個男生走過。三秒鐘後出現在教室門口。但讓立夏覺得委屈的是老師居然沒有說任何話反而對他們點了點頭微微笑,然後他們就筆直地走了進來。
立夏覺得有點生氣。比自己遲到更久的人竟然不用受批評。這什麼道理。
立夏看到教室裡唯一剩下的兩個空的座位在自己背後,心裡更加覺得不舒服。像是有條蟲子故意爬了進去,但卻找不到方法可以弄出來摁死它。
「他們就是初中部直接升上來的那兩個?」
「應該是吧。」
「聽說是因為藝術生而直升的,但文化課考試分數好像比所有非藝術生的還要高哎。」
「天哪,真了不起啊。」
「是啊,而且長得也很好看。」
「……受不了你啊,沒希望了你,聽說有一個人已經有女朋友了哦。」
「那不是還有另外一個麼,嘻嘻。」
「哈哈。」
……
那些唧唧喳喳的議論瀰漫在空氣裡,隨著電風扇帶起的風在教室裡轉來轉去,立夏覺得身邊的同學很三八。可是自己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了看。
正好公車外面的那個人抬起了頭,一瞬間清晰的眉眼衝進立夏的視線。可是他眼睛裡像是起了大霧,沒有焦距一樣的散開來,不知道是在看黑板還是在看自己。這讓立夏馬上轉了過去。背過身去後聽到旁邊那個人又笑了笑,說,啊啊,剛剛那個女生哦。另外一個人依然沒反應。
立夏覺得背後像是粘了層濃稠的汗,洗也洗不掉,很癢但又毫無辦法。
電扇還是轉個不停,吱呀作響著把夏天拉得越來越長。
立夏日記
1995年8月29日晴終於到淺川了
從家裡拖了大大小小的東西到淺川,下了車看到到處都是樹,跟逛植物園一樣,感覺有點恐怖,不知道這個城市的綠化建設每年投入了多少錢,但是如果可以全部都轉到我的名下的話,哎呀呀,口水,我可以買多少裙子啊。真是傷心。
媽媽沒有再過來了,其實走的時候她還是要過來的,但我終究說服了她,我真是偉大且舌燦蓮花,估計等我大學的時候舌燦牡丹指日可待,到時候就可以和那個誰誰誰一樣去參加大專辯論會了。一群人在電視機面前罵來罵去真是過癮,下面還有一幫人在幫忙加油吶喊,罵到精彩處還會有人鼓掌。真是個完美的世界啊。
但是我知道媽媽送我上車的時候是紅了眼睛的,只是我裝作沒看見而已。其實我也紅了眼睛,同樣我媽媽也裝作不知道而已。嘿嘿,真是裝腔作勢的兩母女啊,受不了。
在親戚家始終是不自在的。儘管每個人的笑臉依然是標準並且沒有任何破綻的。但是總歸尋不到一丁點的溫度,這太讓了沮喪了,哎。
七七的爸爸開了小轎車來送她,真是太JJYY了啊,拉風到要死。不過如果我有個這樣的爸爸的話我想我還是不願意坐著私家車去學校的吧,太那個了,其實坐著私家車去上課和坐著火箭去火星在我概念裡都一樣是需要阿拉丁神燈才能實現的事情,但是假如上帝給我一個神燈我會對他說五個字——讓我去火星。
箱子裡有一大堆以前朋友之間寫過的信。現在想想,在一個學校竟然也可以彼此寫那麼多,甚至還貼上郵票去郵局兜一圈,也許是年輕的衝動和固執吧,但也單純,多少讓人放心。
晚上清理那些信,相同的人放在一起,放了四五堆。然後搬出去問親戚借了個鐵桶來燒掉。那些火光映在我臉上的時候我覺得一瞬間有那麼一點點感性了,那些以前的日子統統跑出來,誰誰誰在信裡寫了下個星期一起出去買衣服,誰誰誰寫了你最近都不怎麼搭理我整天和某某在一起,我要生氣了。
後來信很快就燒完了,我也轉身回了屋子裡面。煙熏火燎的的確讓人受不了,而且又大熱天怪難受的,滿身都是汗,眼睛也被煙熏出了淚水。終於可以假惺惺地說自己為自己的青春感傷了一回。什麼時候我才可以改掉自己表裡不一的虛偽作風呢?沒理由地想起社會改造重新做人等一系列的詞語。
進去看電視,電視上那些無聊的人還在今年三十明年十八。如果我的物理老師看到的話肯定會告訴她們這是不對的,起碼在地球上短期內是無法達到的。不過也不排除我的物理老師擁有十六歲少女單純而美好的幻想,這也是說不准的……眼前浮現物理老師皺紋縱橫的臉,真是一場噩夢。我三年都沒有擺脫這個噩夢。以前看到過一篇文章叫《一夢三四年》什麼的,簡直是在寫我。一場噩夢終年不醒。一直到中考物理考試前一天晚上我都夢見物理老師帶著眼鏡慈眉善目地對我說,立夏,你一定會考上淺川一中的。這個夢讓我半夜驚醒然後持續冒汗冒了一個小時。因為老早就聽別人說夢是反的。TNND。大過年地嚇什麼人啊。
不過我還是考上了淺川一中。封建迷信害死人。
躺在陌生的床上睡不著。翻來覆去感覺那些信燒成的灰燼又重新從天花板上掉下來覆蓋在我身上。感覺像是被一點一點活埋一樣的喘不過氣來。於是爬起來寫了這段日記。
我總是喜歡寫日記的,日記本換了一個又一個,這是第四個了。一年一個日記本。小學
六年級的那個日記本現在依然在我的抽屜了。翻出來看上面是個穿著白襯衣藍褲子的少女,一副文化大革命的打扮。而現在我的這個筆記本足足400頁,光滑得幾乎接近銅版紙,用鋼筆在上面書寫的時候簡直有一種快感。所以我每次打開都寫得源源不斷像一個更年期的婦女一樣喋喋不休。感覺像是和我媽在一決高下……
窗戶外面好像有隻貓一直在叫,聲音婉轉像是經過嚴格聲樂訓練的。大熱天地不好好睡覺,把夏天搞得跟春天一樣生機勃勃的簡直受不了。突然想起好像有個同學說過他家裡的貓不分四季叫春一年從頭叫到尾。
啊差點忘記了寫今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我在淺川買到了祭司的畫,還好這個城市可以買到這個雜誌,我親愛的祭司殿下啊,感覺鼻血又在滾滾而來……這一次祭司的畫叫《沒有神的過往》。裡面是個穿著白衣服的男孩子站在大雨裡,洶湧的大街上車來車往全部看不清楚,只有他一個人清晰得毫髮畢現。那些在屋簷裡躲雨的人望著雨中的男孩子睜圓了眼睛,而那個男孩子面無表情。畫的下面是一句話:「他面無表情地穿越了四季……」
祭司先生你怎麼可以這麼有腔調啊!
1995年8月30號依然晴夏天熱得不像話了
有些地方即使你從來沒有去過,但是當你真實地走在上面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在幾年前,十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甚至超越了自己的年齡的一個時間長度之前你來過,你到過,你真實地居住過,每個地方每個角落你都撫摩過。
淺川對於我就是這樣的存在。真實而又略顯荒誕地出現在我面前。
早上很早就醒來了,因為要第二天才開學典禮,所以今天並沒有事情。而且昨天已經把該搬到學校去的東西都搬過去了,學費也交掉了,總之就是學校故意空了一天給我們以便我們可以傷春悲秋的好好地對自己的初中做一下充滿沉痛感情的祭奠又或者沒心沒肺地約上三五個人出去開歌跳舞打牌喝酒把一切過去和未來埋葬在我們無敵的青春裡面。
學校應該是這樣想的。就算學校不是這樣想的但是我們肯定是這樣想的。於是這一天就變得格外充滿意義並且光彩奪目。
可是我是個無趣的人。既沒有享受精神的歡樂也沒去放縱下肉體。我就是來回地在淺川走走停停,看那些高大的香樟怎樣一棵又一棵地覆蓋了城市隱藏了光陰虛廢了晨昏。
啊啊啊,竟然文縐縐起來了,要命。
不過感覺真的很奇怪,像是很多年前我肯定在這裡的學校跑過好幾圈,在這裡的街邊等過車,在這裡的雜貨店裡買過一瓶水,在這裡的樹下乘過涼,在這裡的廣場上放飛過一個又一個風箏。
中午吃飯的時候媽媽打電話來了,於是飯沒吃完就開始和媽媽聊電話。聊了一會兒聽到外面的人有一兩聲咳嗽,於是恍然醒悟自己是在別人家裡。於是匆忙掛了電話,跑回桌子面前三五口隨便吃了點飯然後把桌子收拾了。
不過還好明天去學校,否則在親戚家裡呆下去我一定會變得神經質。我想人終究是喜歡呆在自己所熟悉的環境裡的,一旦環境改變,即使周圍依然水草肥美落英繽紛,可是總會有野獸的直覺在瞬間甦醒,然後開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今天的日記真的有點噁心,我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一個文人,哎呀呀,這真是一件讓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我從初中開始看見那些整天口中念念不忘文學的男生我就從頭到尾不敢接近他們,一靠近就是一陣濃烈過一陣的酸味讓我劇烈抖動。太折磨人了。而且外形多是一個星期不洗頭穿著油膩不清的衣服,帶副黑色的眼鏡睜著一雙猥瑣的眼睛。天地良心這絕對是噩夢。
其實真正對生活充滿敏銳且能寫善文的人,你在生活裡是無法看出來的。那些在你身邊嘻哈大笑沒心沒肺的人,才是生活靈感最大的承接者。我身邊的很多朋友,寫了一手好文章,可是,如果拋棄他們的文字而言,他們在平日裡是離文學遙遠得無法再遙遠的一群人。
反正今天的日記已經被我弄得文縐縐的噁心起來,那我乾脆到底地再噁心地總結一下。
恩,今天的總結到此結束。
PS:早上起床發現兩個青春豆,衰,我決定在明天開學之前把它們扼殺在搖籃中。我也不管這搖籃是不是我的臉了,雷同學說的對敵人要有冬天般的冷酷。堅決擁護他。
1995年8月31日居然還是晴上帝你對不起我
淺川的公交車很有格調,也許是因為沒有什麼人所以讓我感覺什麼都大。座位很大,我一個人坐了個雙排坐感覺像坐沙發一樣,閉上眼睛也許能想像成床墊。窗戶也是很大的,以至於開到街邊的時候那些香樟的枝葉有時候會突然地就伸進來衝我打個招呼然後又嗽地抽身出去,感覺跟周星弛一個風格……
然後看到一個很好看的男生。本來我很討厭有錢人,這個人也一樣,穿了件CK的T恤騎了輛超級拉風的山地車。就算有山地車不算什麼,可是中國能買到CK的城市有幾個?估計也是從香港帶回來的吧。還好他不像一般的暴發戶一樣穿著很明顯的LOGO的字樣的衣服,而是在肩膀處有若隱若現的標誌。而且他乾淨的臉讓我不好意思去討厭他。哎,看來這個年代裡還是以貌取人的人多啊,比如我……
學校的香樟多得像草,我想這個夏天肯定是不會被曬黑的。七七從早上校會散會之後就開始在學校跳來跳去,絕對的交際花。其實按照性格來說我和七七是一樣的聒噪,只是因為我平時對生活中太對的東西都不屑不屑的,所以對很多事情我都不想說話,以至別人眼中的我變成一個冰雪(美)人黑山老妖啞巴(美)人魚……總之就是所有不會說話的女人就是了。但是到最後我不屑不屑的連自己都煩了。可是依然沒辦法,看見陌生人我就是不想講話。一講話就覺得身邊沒氧氣要翻白眼。所以到中午的時候她已經和兩個新認識的姐妹一起去食
堂了。她過來叫我去的時候我告訴她我帶了便當不去了,然後她笑瞇瞇地說那好我先走了。其實很多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七七,美麗可愛善於說話,無論男女生都會喜歡她。
在樹下一邊翻祭司一邊吃飯,口水因為食慾以及食慾以外的東西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怪不得我整天減肥沒有效果,親愛的祭司你對不起我。
又看了看《沒有神的過往》裡的那場大雨,看得心裡空蕩蕩的。感覺有潮水在心裡湧起來,然後在不經意間又退去——我……又文人了……
下午的事情讓我很憤怒!非常憤怒!這個世界真是TMD啊!
大家都是被撞到的人憑什麼就應該我說對不起呢?憑什麼遲到更久的人竟然可以不用受訓而大搖大擺地走進教室而我就需要聆聽諄諄教誨呢?憑什麼整個教室那麼大哪不坐偏偏要坐我後面呢?
憑什麼?哼,長相不能決定一切!
窗外又是一片漆黑了。可是天上還是很多星星。淺川的空氣比我想像的要好,抬起頭可以看到最藍遠的天。那些發亮的光讓我想起教室座位後面兩個男孩子的眼睛。不可否認他們確實很好看呀,哎,認了,算我倒霉吧。
其實有時候想想我也許應該做一個像七七一樣的人,盡情的笑盡情的哭,哪怕在別人眼裡是個白癡樣生活的人,但總歸好過一日一日地在自己的蝸牛殼和幻想國裡虛度光陰。青春的色彩本來應該濃烈過凡高的向日葵,可是我為什麼總是黑白相片呢?
今日大事,我覺得那兩個男生坐在我後面將成為我高中噩夢的開始。555555上帝你對不起我。
立夏每天抱著一疊試卷穿行過那些烈日照耀下的香樟時總是會想,我的高中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在想了很多次之後末尾的問號就變成了句號。
每天早上都會看見兩個男孩子。在開學第一天的自我介紹上立夏記住了他們兩個人的名字,一來是因為他們的名字很特殊,一個叫傅小司,而不是自己聽錯的什麼「小四」,一個叫陸之昂。
立夏漸漸覺得兩個人真是的天才,因為很多時候立夏都可以看到傅小司在上課時間根本就沒聽,只是隨手在草稿紙上畫出一幅又一幅的花紋,而陸之昂則是趴在桌子上睡覺。偶爾醒了拿過傅小司畫下的草稿來看,然後動手也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去,但每次都被傅小司在桌子下面踢得嗷嗷亂叫。立夏想如果是我的話我肯定也會踢他的,因為沒有任何畫畫的人會喜歡別人在自己的畫上亂動。
偶爾陸之昂會突然抬起頭對回過頭去看他們的立夏微微一笑,說,嘿,你好。立夏馬上就轉過頭去,為自己被他們發現而覺得有些臉紅。不過陸之昂好像比較愛說話,經常對她說一些比如「你的名字真好聽」什麼的類似搭訕的話。而傅小司好像永遠都是那張霜凍般的表情。偶爾有同學和他說話,他都是緩慢地抬起頭,然後看著別人幾秒鐘後再慢慢地問一句,什麼?眼睛裡沒有焦距像起了大霧,聲音濕潤且柔軟地散在空氣裡。
已經九月了。天氣開始微微發涼。早上騎車來學校的時候襯衣上會沾上一層秋天微涼的寒意,肌膚起了些微的顆粒。傅小司打了個噴嚏,額前的劉海散下來遮住了眼睛。已經好幾天了,傅小司一直想去把無意中長長的頭髮剪掉,可是一直沒有時間。最近下午天天畫畫,美術老師說要參加一個比賽所以要集訓一下。
下午四點後的自習傅小司和陸之昂都是不用出席的,他們直接背著畫板去畫室或者學校背後的山上。立夏總是看著他們兩個人大搖大擺地早退,離開的時候陸之昂還會笑瞇瞇地對她打個招呼說聲再見。這讓立夏經常咬牙。可是咬牙歸咬牙,傅小司和陸之昂的成績的確是自己比不過的。可是這也是讓立夏覺得很不公平的地方,憑什麼上課畫畫睡覺的人可以每次考試都拿第一第二名而自己上課寫滿了一頁又一頁的筆記的人卻要費盡力氣才能衝進前十名呢?
學校門口就是16路公交車的終點站,16路的另外一個終點站在淺川城市的邊緣,那裡是個廢棄了的工廠,現在早就長滿了荒草,走進去就被淹沒地看不見人,一片搖曳的深深淺淺,在風與風的起伏裡渲染了水狀的告白。粉白色的絨毛飛起來,粘了一身。
傅小司俯身趴在車的把手上,耳機裡是嘈雜的音樂。裡面的一個男人一直哼著一句好像是「Theysaynothinglastforever……」像是夢裡模糊不清的囈語,卻配上了轟烈的伴奏,像站在喧囂的火車站裡那些吹著笛子的人。他們站在喧囂裡面把黃昏吹成了安靜,把人群吹成了飛鳥,把時光吹成了過往,把過往吹成了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