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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 A 流年回首又見它 四、揚花 文 / 郭敬明

    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剛剛從老師家補課回來。一路上燈火輝煌,滿城的物質生活在我眼前飛揚不息,如同這個春天漫天漫地的揚花。

    一瞬間我想起杜拉斯的物質生活,然後低頭笑一笑繼續往前走。

    路上經過一個廣場,有一些年輕的孩子在那裡滑滑板,我聽到輪子在水泥地面摩擦時真實的聲音,其中一個孩子高聲哼唱著一段詭異的旋律,我知道那是病醫生《夜上濃妝》裡的歌曲,那張唱片的封面上有句讓我很崇拜的話,"僅以此張專輯以傳世"。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小A,也許是因為那些年輕孩子的身影太像我們原來的時候,整夜整夜在外面玩,然後在天亮的時候愉快地回家。

    只是現在小A在日本念大學,而我,在中國念高三,念得幾乎要絕望了。

    我發現自己在犯一個很致命的錯誤,我開始把那些和我一樣大的孩子稱為年輕的孩子,好像我自己已經年華早逝的樣子。當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我不由得俯下身來,我想看看地面上有沒有我成長的痕跡,看看那條痕跡是不是悄悄地向前蔓延了很多。因為,我僅僅十八歲而已。我還是該稱自己為孩子。

    小A從日本不斷地打電話回來,國際長途,信號出奇地差,我可以從電話裡隱約地聽到那些低聲的日語在他的身旁瀰漫開來。他說你過得怎樣?我說還好。他說還好就行,我怕你不開心。

    放下電話,我才慢慢地說,其實我很累,可是,對你說有什麼用。

    然後我看到飛進住宅區的天空中的揚花,它們無聲地落滿了我的肩頭。它們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飛過來,帶來一些我無法聽懂但可以感受的暗示。

    開學已經半個月了,我的生活平靜地向前奔流,如同一條安靜的河,而且日復一日地繼續。

    我現在住在一個老師家裡,有自己的房間,有我所能想見的現階段的最大的自由。按照道理說我應該很快樂,我也真的很快樂。可是在每個笑容的背後,我卻有著只有自己才能感受到的疲憊,如同用很薄很薄的刀片在皮膚上劃出很淺很淺的傷痕,那種隱約但細膩持久的疼痛,有時候會被忽略,有時候卻排山倒海地奔湧到我的面前,嘩一嘩一嘩,我聽到海浪的聲音,以及天空海鳥的破鳴。

    我的窗外是一排立在春風中樹葉越來越密的樹木,高大,挺拔,陽光從枝葉間穿透下來的時候,成為一塊一塊很小的碎片,紛亂地掉落在我的窗前。就像那些散落在我窗前的吉他聲音一樣。

    卓越每天中午總是在窗戶外面練習吉他,一大段一大段的練習曲。有次我看到了他的手,長出一個一個晶亮的繭。我總是羨慕他有花不完的時間,而且,他可以自由地追求他的自由。而我所謂的自由,必須要放棄另一段自由之後才可以得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笑話。

    這個春天給了我太多的東西也奪走了我太多的東西,只是我不知道究竟哪些是水中的幻象,哪些才是手中的真實。

    我去上海的七日再次成為我的一個夢,一個我不願意醒來的夢境。夢境中有清和,有一草,有顏歌,有爆破,有我們凌晨在寬敞的馬路上遊蕩的身影,和我們如揚花般漫天飛翔的笑聲。

    在上海的第四天,清和在地鐵站門口笑瞇瞇地對我和顏歌說,今天立春。

    然後我迅速地仰望了一下天空,我想知道,我的城市裡,有沒有四處飛滿揚花。

    在我呆在上海的日子裡,我,顏歌,清和,我們三個總是每天有走不完的路乘不完的地鐵,在上海的地上地下頻繁出沒。在我的記憶裡,那七天抽像為一幅明亮的油畫,用色絢麗,光線明朗,一句話,直指人心的純粹的快樂。我似乎是一直在笑,儘管我的臉上沒有很多表情,可是我知道我內心的愉悅。為顏歌的純真,為清和的真誠,為一草的熱情。現在我還仍然記得清和從飛機場的廁所裡走出來拿著手機用十分不敢確定的眼神看著我的樣子,還有顏歌在人民廣場用800度近視卻不帶眼鏡的目光看著我對我說Hi的時候的樣子。一切的一切,讓我快樂。

    比如我和清和走過市三女中門口看見居然有人去抱著那塊寫著"歡迎第四屆新概念參賽選手"的牌子照相,我們同時深為絕倒。比如在離開上海的最後一天,我們三個坐在賓館走廊的地毯上,偶爾有人從我們身旁走過,我們三個都幾乎沒有說話,偶爾說一些,然後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因為我們都知道,明天大家就要離開。

    在我回到家的時候,我看到清和給我的留言,她說,那天晚上,她看著長長的走廊,覺得幾乎沒有盡頭。

    在飛機場的候機室裡,我打電話給清和,想和她說再見,可是她已經關機。然後我登機,坐在座位上,拿出CD機,找到爆破送給我的CD,然後閉上眼睛聽音樂。可是幾秒鐘之後,我突然坐直身子,因為我聽到耳機裡傳來的搖滾的聲音。我像是重新回到以前和顏敘一起整夜整夜聽搖滾的日子,那些在黑暗中散發灼灼光芒的歲月。我旁邊一個男人在翻著一本很無聊的航空雜誌,空中小姐提醒我繫好安全帶,然後在飛機起飛的轟鳴聲中,在耳裡歇斯底里破裂而華美的搖滾旋律中,我離開了上海,將我的憂傷帶上9000米的高空。

    在我正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突然聽到樓下的郵差在喊我的名字,然後我下去,那個人說有我的信。我從他手裡接過信封,然後看見上面爆破的地址,湖南邵陽。當我上樓的時候,我看見我的電腦已經轉到屏幕保護,大片大片的白色櫻花不斷飄逝。然後我拆開爆破的信。

    爆破是我在上海比賽的時候認識的朋友,我很喜歡他。在比賽結束的那天晚上,我們和很多人在我們的房間505聊天,一直持續到凌晨一點。我很少說話,爆破也是,我蜷身坐在房間一角的沙發上,爆破則躺在我對角線的角落的那張床裡。當所有人散去之後,我站在窗戶前看樓下對面那個通宵燈火通明卻不營業的傢俱店,然後感歎真是奢靡。然後我聽見爆破在我背後說,你想睡嗎?要不我們出去走走,然後我就笑了,我說正合我意。

    那天我們一點多出門,然後在空曠且有點冷清的街道上一直蕩到了5點,我們聊音樂,聊旅遊,聊他的生活和朋友,街上偶爾駛過車子,車燈從我們臉上斑斕地照耀過去。當我和爆破看到一家特奢侈的陶瓷店的時候,我們同時說將來一定要有錢。我說要是我有錢了那該多好,我可以去多遠的地方旅遊啊!爆破仰天憧憬,要是我有錢了,那該多好啊,我可以買一屋子的CD了。於是我想起顏敘,那個在我天花板上不斷跳舞的孩子,那個搖滾樂聽到死的孩子。於是我對他講起我在《天亮說晚安》裡寫到的一切。在我講述的過程中,爆破也一直在講,當我講完的時候,我從爆破的話中發現,其實他比顏敘更像個沒有方向的孩子。

    我們走上天橋,走下天橋,走過燈火通明的工地,走過安靜得像要鬧鬼的街心花園,走過一家一家24小時營業的超市,走在上海永遠不黑的紅色的天空下。

    5點多的時候,我們在路邊吃拉麵。6點的時候,我們回到了旅館,我們拉好被子準備睡下的時候,天已經濛濛亮了。於是我對他說晚安,天亮說晚安。那一夜,我睡得很安穩。

    第二天是4日,我們一起去參加青松城的頒獎。那天我遇到了周嘉寧,然後我們安靜地坐在量後一排,然後我聽到一等獎裡我的名字。鎂光燈再一次閃疼了我的眼睛,我覺得這又是一個美麗的幻覺。

    我5日的飛機,而爆破要在4日的晚上回去。我說你能再留一天嗎,他想了想然後說我去退票看看能不能行。當頒獎結束後我從那些大學招辦的房間裡出來,去徐家匯的麥當勞裡面找到清和和顏歌。然後我們一起回旅館,因為爆破在等我們。

    結果我們回去的時候,爆破已經去火車站了。他留字條給我,說,如果我八點半之前沒回來就不要等了。然後他就真的沒回來。我們三個人坐在走廊裡等他,等到了接近午夜。其間爆破打過一個電話回來,說他正在退票排隊,我聽到火車站裡喧囂的人聲和各種雜音從電話裡冒出來,可就是爆破的聲音格外地小,然後電話就莫名其妙地斷了。

    那天晚上我帶清和和顏歌出去走我和爆破那天走過的路,走上天橋,走下天橋,走過燈火通明的工地,走過安靜得像要鬧鬼的街心花園,走過一家一家24小時營業的超市,走在上海永遠不黑的紅色的天空下。

    然後我就從上海回來了,最後走的那天我甚至沒有和顏歌與清和說聲再見,因為顏歌早上8點的飛機,6點多就離開了,而我的飛機是11點半,而且當我趕到機場的時候,我被告知飛機晚點。

    爆破在信中說:我覺得我像處在無數的夢裡——上海,長沙,廣州,學校,小洲我失敗地沒有抓住任何痕跡。但我喜歡這種一無所有的感覺,它讓我乾淨得像一個死去了多年的人: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是很不同的——雖然我們有很多共同的愛好。但是你有希望,更像幾年前的我。我陪你在一起——走路,看夜景,坐公交車我很喜歡你,甚至可以感覺到你身上的血肉。可我在疏遠,我想疏遠一切,一面又拚命地想抓住什麼據為已有。我努力地記住,又努力地去忘記。我用力地看著你,很用力地在這裡,其實我早在某個地方死去了,四仰八又,臭不可聞。你的一切都難以到達我,難以灼傷我。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麼掃興的話——回憶應該是美好溫馨而模糊的。我就像一個垂死蹩腳的巫師一樣不合適宜。

    信的最後,爆破對我說,《RunthroughtheLight》是惟一一首他聽了一百次後仍讓他頭髮豎立的歌。

    於是我找出那張專輯,放進電腦。

    回來的生活一如既往,只是學校對我的成績大為肯定。我走在長滿樹木的校園裡面,偶爾會看到揚花從江邊飛來,飛遍整個校園。那些白色的寂寞飛行,那麼像我匆匆流過的時光,一去不回來。

    一去不回來。我跨著單肩包重新低調地穿行在這個校園裡,並且在開學的第一天將頭髮染回了黑色。我為著我的大學向前艱難地行進,信箱中的信件爆滿,可是我都沒時間回。有時候我看見我裝信的盒子落滿灰塵的時候,我心裡的那些難過都有點支離破碎了。

    開學後我收到了清和給我的三張極地雙子星的CD,和安妮娃娃給我寄的大提琴CD,還有李萌給我寄的復旦大學的資料。我感謝她們,這些關心我的朋友。

    而另外一些關心我的朋友,他們已經離開了。

    小蓓昨天離開了這個城市去另外的地方學影視編導,她真的是選擇了自己的理想,她說不想再那麼累了,為了那張薄薄的錄取通知書。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沒有表情,我也不知道她是開心還是難過,不過我好像隱約地記得,曾經有段時司:小蓓是很愛很愛華師大的。她離開的前一天我將我的藍獅背包借給了她,結果第二天,我們還沒有說再見,小蓓就突然離開了。我想,也許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至於小A的離開,顏敘的離開,齊勒銘的離開,我想我寫得已經夠多了。

    我的同桌荻是個超人,全市第三名,比第一名少兩分。我很喜歡他。善良,沉默,乾淨,獨來獨往,符合我欣賞的人的全部條件。他一直在鼓勵我考復旦,在我沒信心的時候他都依然有信心。

    我們上課的時候他總是寫很多漂亮的古典詩詞給我看,然後順便給我出道詩詞鑒賞題。曾經有一次我說我不想考復旦了,然後他寫了句"人到難處需放膽"給我。

    有時候我們不想上課,於是我們伏在課桌上,整節課整節課地睡覺。

    我突然想起我在上海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在電話裡對我大聲說,你快點回來,我很想你的呀。

    當我聽到他的聲音的時候,我在上海的街上一個人。那天的風很大,黑色而且凜冽。不過我卻感到很溫暖。

    我從上海回來的時候,荻給我假期補課裡發的全部的試卷。後來小王子告訴我,其實裡面很多試卷在發下來的時候已經遺失,遺失掉的部分荻又去街上買回來。

    小王子和我有相同的悲哀,因為她想上同濟的建築,而我想上復旦。而那兩個"東西",對於我們來說是不能稱為目標的,最多是希望,悲觀一點應該說是夢想。不過我在證明我的夢境是否能成真。

    就像我對荻經常開的玩笑,我告訴他人可以不斷給自己精神暗示:我可以,我可以,我真的可以。然後我就可以了。每次荻聽到我這麼說的時候都是笑一笑,臉上露出孩子一樣的酒窩。

    這篇文章寫得支離破碎完全不成章法,可是這些都是真的。這本書其實是為了我的那些朋友所寫的,小A,顏敘,齊勒銘,FOX,黃藥師,清和,林嵐,爆破,還有荻。我看著自己曾經的生活,發現它們居然離我那麼遙遠,遙遠得像是在看一場夢,甚至我都不知道那是別人的夢還是自己的。特別是當我背著裝滿試卷的書包沿著牆根快快走的時候,當我在午夜喝著咖啡在參考書上飛快地寫著ABCD的時候,當我再也看不見天花扳上掉落下來的柔軟灰塵的時候,我真的是悵然若失。

    我覺得生命中的一些珍貴的東西已經被我遺落在某個血色的黃昏,可是我卻再也找不到那張翻黃的地圖,我曾經記得那張地圖上面路途彼此交錯,可是我現在的面前,為什麼只有一條長滿荊棘的獨木橋?

    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快樂,都能在他們各自所在的城市,安靜而滿足地穿行,而不是一臉張皇地站在十字路口,遺失了所有的方向。

    我希望真的就像那句話說的一樣,過了這個七月,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有的。如果不可以,起碼讓我離開。過了這個七月.請讓我離開。

    我想把這句話告訴所有背著雙肩包在學校裡低著頭穿行的孩子,我祝你們一切都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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