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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全世界都在下雨 文 / 九把刀

    本我以為少吃澱粉跟多運動,就是最好的減肥法。

    可我錯了。

    失戀才是王道。

    毛毛狗離開了,我照常吃喝,沒有發生傳說中「失戀食慾大減」的症狀,可頰骨莫名其妙凹陷,因久坐養出來的小腹也神奇地消失了。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變得很容易哭吧?可是眼淚包含的熱量,有那麼多嗎!!

    不管原因是什麼,老實說這真是意外的收穫,當週遭的人都說我太瘦要多吃的時候,我總覺得好笑:「我發瘋啊?」相當珍惜平坦下去的肚子咧!

    只是回到彰化家裡,我看著老態龍鍾的Puma安安穩穩睡在我的腳邊,心中都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痛。跟內疚。

    李小華,你沒見過。

    沈佳儀,二哥哥沒緣分。

    毛毛狗,你們一起玩過好多好多次的,她的味道你一定記得很清楚。

    現在我要怎麼跟它解釋,二哥哥又弄丟了心愛的女孩?

    我不曉得怎麼跟Puma說,你下輩子要投胎的話,要瞄準哪一個肚子衝進去?

    辦不到啊,很多個晚上我常常抱著Puma哭。

    它真的是超老超老了,老到我都不敢常常幫它洗澡,怕它不小心受涼感冒的話,體力不比以前,再也睜不開眼睛。

    在過去,想像Puma在我懷中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當然會悲傷與不捨。

    會哭。

    但現在,還多了一分恐慌。

    只能斷然停止這種想像,不去想。

    之後跟毛毛狗約吃飯,見了幾次面,出現了重修舊好的幻覺。

    還在網路上寫過一篇〈山難〉紀念其中一次的復合。

    我是個很臭屁的人,在我一文不值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改變這個世界。問我原因,我絕對說不上來,只知道我想這麼做,上天也會慢慢給我可以這麼做的力量吧?

    人在最窮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身上最貴的東西是什麼。

    我的自尊很貴。

    不曾為了滿足任何人的閱讀需求寫出我不想寫的東西。

    毛毛狗跟我合體七年了,她說想走的時候,我才瞭解到自尊是隨時可以拋棄的東西。於是分分合合了好久,常常搞不懂我們現在到底是有在一起、還是沒有在一起?

    只知道我卑賤到要說一些,為什麼我比另一個人更適合她之類的分析。

    每說一次,我的自尊就流失一些。

    愛情不該是這樣的。

    我不懂,只知道我用五體投地的姿勢可以討回來七年,那就五體投地吧。

    長久以來我都將隨時可以不要的東西看成是我的寶貝,真的很可笑。

    愛情的希望像漂浮在大海上,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的威爾森…

    二○○四年十一月,我搭火車到新竹清大接受廣播社的訪問。

    訪問完後,廣播社社長跟我都要回台北,便一起搭統聯走。

    雖然我不擅長做大人的事,可彼此不認識,既然坐在一起了也得找點話聊,否則都不說話很尷尬,乾脆閉上眼睛睡覺又好像我在搞孤僻。

    忘了都跟廣播社社長說些什麼了,兩個人有說有笑的。

    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半途接到了大哥打來的那通電話。

    「田田,你在哪裡?」

    「訪問完了,我在搭車回台北啊。」

    「旁邊有人嗎?」

    「有啊,清大的廣播社社長也要回台北,就一起搭車。」

    「…好,我跟你說一件事,你聽就好了。」

    「什麼事?」突然,我感覺不對勁。

    「前幾天媽站在椅子上整理藥櫃的時候,跌倒,手去碰到插花的劍山…」

    「劍山?是那個刺刺的東西嗎?」

    「對,媽的手碰到劍山,被刺傷後血一直流,怎樣都沒辦法止血,廣東苜藥粉撒了也沒用,OK絆貼了也沒用,最後媽是用止血帶綁住上手臂才把血勉強止住。後來媽自己去診所那邊抽血檢查,發現血小板很少,白血球指數很高…」

    「那是什麼意思?」我怔住了。

    「最嚴重,就是血癌。」大哥很鎮定地說。

    血癌?

    我完全無法回憶,當時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的心情該用什麼句子去形容。

    「先不要太緊張,記不記得媽前一陣子不舒服有去做檢查,報告說腎臟那邊有發炎?如果是腎臟發炎還沒有完全好的話,白血球指數也會沖高。」

    「那到底是發炎還是血癌?」我顧不得旁邊還有人了。

    「我不知道,機會是一半一半吧。今天禮拜六,禮拜一媽掛早上的號,在彰基血液腫瘤科,你回台北後我們就一起開車回彰化,禮拜天一整天都在家裡陪媽媽。之間如果你有事情…就先推掉。」

    「好。」

    我一言不發掛上電話,閉上眼睛。

    這陣子我太會哭了,一下子眼淚就滿了出來。

    廣播社社長大概察覺到我的情緒起伏,也不再跟我說話了,任我靜靜地閉著眼睛哭。我很慶幸他沒有出言安慰我或什麼的。

    常常人在最不知所措的時候,需要的,不是陪伴,只是想哭而已。

    回到台北,毛毛狗陪我在西門町吃晚飯,安慰我一切都沒事的。

    整頓飯我吃得失魂落魄,在討論怎麼維持我們之間的關係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能說:「謝謝妳今天陪我,我腦子真的很亂。」

    毛毛狗一臉的瞭解:「公公,你們家那麼好,老天爺一定會保佑的。」

    「希望這樣。」我很沒精神:「我在想,要不要從台北搬回去,多陪我媽。」

    「…喔。」她低著頭,叉子慢慢地捲、卷、卷,卷滿了麵條。

    隔天我們三兄弟一早就開車回家,一路上氣氛都很凝重。

    但一下車,就開始嘻嘻哈哈的。我們講好了,要聯手讓媽安心。

    我從後面摟著媽媽,說:「媽,不要緊張啦,沒事的,我們明天就是去看一分普通的報告,然後就回家休息了。」

    「…」媽沒說什麼,拍拍我的手。臉上很疲倦。

    Puma見我回家,興奮地對著我一直叫,我狠狠瞪著它,希望它別吵了。

    晚上睡覺時,我跟大哥的房間隔了半堵牆。

    「媽一定要沒事。」我的腳勾著一直亂動的Puma。

    「放心吧,一定沒事的。」大哥故作輕鬆,這是我們整天都在做的事。

    久久,沒人說話。

    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會戰戰兢兢站在血液腫瘤科外面,等著醫生開門。

    翻來覆去,我睡不著。

    眼淚一直湧出來,鼻涕塞滿,只能用嘴巴勉強呼吸。

    大哥聽到了,歎氣:「你幹嘛哭?」

    「我只要想到,如果有一天,我必須跟別人說一句話…我就沒辦法不哭。」

    「什麼話?」

    「…我沒有媽媽了。」

    幾秒後,大哥也哭了起來。

    那年,很痛。

    我們全家人都很痛。

    報告出來,全世界都在下雨。

    時間很奇妙,將我們三兄弟的人生旅程一齊拉到同一條線。

    高中聯考、大學聯考都考到火星的大哥,已經是北醫博士班最後一年,這幾年發表在期刊上的論文點數遠遠高出畢業需求好幾倍,打破了該所的歷史紀錄。明年,肯定是去當兵。

    我雖然志不在研究,論文寫得拖拖拉拉,畢竟也念到了社會所的極限研四,今年再不畢業就不用畢業了,直接去當兵。

    三三是師大生活科技所研二,這也是他研究所最後一年了,把論文交出去後,就得參加教師甄試。不管有沒有上,都要去當兵。

    媽養的三個孩子,都長大了。

    快要一起畢業,快要一起當兵。

    可媽生病了。

    此時此刻三兄弟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顧媽媽。

    有空的話就一起聚在醫院,學校有事,就輪流陪媽媽做化療。

    少了老婆的爸顧店很辛苦,沒了媳婦煮菜的奶奶也很辛苦,家裡的氣氛一直非常低迷。每次我從醫院回到家,就很想快點輪迴醫院,因為那裡才可以看得見媽媽。

    很多人都誤以為我是個硬漢,但其實我很愛哭,尤其那段時間我活得像一個娘炮,有時騎車騎到一半也會掉眼淚,想到關係不明確的毛毛狗,心情又更加沉重。

    人生真的看不到前方,因為我睜開眼睛都是模模糊糊的淚水。

    「公公,要加油,自己要找時間休息。」毛毛狗在電話裡叮囑。

    「謝謝。」我吃著攪拌了眼淚的鼻涕。

    而醫院則是個一定要笑的地方。

    我們三兄弟講好,在媽媽面前就是搞笑就對了,要給媽媽信心,笑久了,自己也會笑出信心。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堅持在媽生病的時候,每一件該做好的事一定要做好,最基本就是每一個人都要如期畢業,因為媽非常重視我們穿上碩士服與博士服的樣子。

    對我來說一定要做好的事還多了一件,就是維持寫作。

    我打電話給兩間合作慣了的出版社,說媽媽生病了,但我還是會繼續寫作,請他們多多包涵我種種狀況。如果可能,請他們接下來穩定出版我的書,不管是交稿已久但未出版的、還是我還沒寫完但講好將來會出的,不然我實在不知道醫藥費在哪裡。

    「沒問題,加油,有困難就說。」兩間出版社都很講義氣。

    當時我的書,還是賣得很爛……這句話我重複了幾次?

    稍感安慰的是,賣得爛,主要是因為很少人買,而不是很少人看,許多讀者縱使不買書,也常常寫信給我,跟我說一些超過我能力應該得到的鼓勵:

    「刀大,我看了《打噴嚏》之後,突然得到再愛一次的力量。」

    「刀大,我總算知道什麼叫戰鬥了!」

    「刀大,讀了你的書,讓我重新擁有堅強活下去的勇氣。」

    每次我收到這樣的信都很高興,敲鍵盤的時候更有自信。

    這些阮囊羞澀的讀者雖然不大買書,可都認真餵養我創作真正需要的核心精神,讓我寫得眉飛色舞。信箱裡的鼓勵越墊越高,於是我抱持著「在寫故事這件事上我顯然做得很好,又很快樂,繼續做下去一定會做得更好,也一定會更快樂」的念頭,一直一直寫下去。

    我無法假惺惺地歎氣,說什麼創作是一條孤獨的路。至多我只能傻笑,干!在職業欄填上「寫小說」三個字,很容易就申請不到信用卡耶!

    但,坐在病床旁,看著整天都在發高燒的媽媽,我什麼東西都寫不下去。

    如何能夠呢?

    以前我寫故事,都是天馬行空:在電線桿上面練輕功的男孩、會發光的狼人、統治日本的吸血鬼、偷窺殺人犯的房東、死後變成月老的阿宅、練成一擊必殺的拳擊手。全是幻想的產物。

    現在,媽在痛苦。

    我要怎麼寫一些,實際上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故事呢?

    我根本就沒有心神虛構任何事。

    「你們兄弟凡事都要商量好……不管媽最後有沒有好起來。」

    有天媽在病床上吃稀飯的時候,忽然冒出這一句。

    我一震,心中充滿不安。

    媽媽難道沒有信心活下去嗎?

    我想起了那些信。

    想起了那些讀者在信裡告訴我的話。

    於是我在病床旁邊打開電腦,開始將媽媽跟我們三兄弟之間發生的一切、將這段期間我們陪在媽媽身邊做化療的點點滴滴,都寫下來。我不只想讓媽感覺到我們很愛她,還想讓媽清楚知道,她如何在我們的生命之中佔據最重要的位置││希望媽瞭解這一點後,能夠用好的心情接受治療。

    以日誌的方式進行,想到什麼就寫下來。

    每寫幾天的份量我就列印出來,拿給媽媽讀。

    媽媽讀得很開心的時候,正好護士來換點滴或加藥,媽媽還會驕傲地念給護士聽。如果我正好在旁邊肯定會害羞到想撞牆,只好到醫院樓下買飲料,或拜託媽媽等輪到大哥或三三來陪她的時候再念給護士聽。

    「媽,妳一定要好起來,因為妳是家裡最重要的人。」常常我求著媽:「現在我寫的這份日誌將來會出版,書的最後妳要幫我寫序,所以妳一定要加油。」

    是啊,加油。

    多麼希望那些網友讀者說的是真的,我的文字擁有那些力量。

    如果我寫的東西沒有辦法打動我媽媽、鼓勵我媽媽,一切都不再有意義。

    媽讀著,有時哭了。

    有時笑了。

    她將每一份我寫出來的日誌,都小心翼翼折好又折好,一讀再讀。

    從那一刻開始,我終於找到自己存在的目標。

    我想不斷不斷寫出讓人能夠產生勇氣的故事,然後變強。

    這種很超級的念頭,會不會讓我的小說從此變得更好看?

    不會。

    根本沒有關係。

    但這種意志力的誕生,讓我每天起床後打開電腦螢幕的那一瞬間,就無比清醒地熱血起來。對我來說,寫小說不再是炫耀自己的才能,而是希望自己能用自己的招式慢慢改變這個世界。

    最後,救我媽媽。

    「人生就是不停的戰鬥。」我在網路上敲下這句話。

    連續十四個月出版十四本書的紀錄,就是在這種痛苦戰鬥的氣氛下熱烈完成。

    動物專家說,成狗的智商約等於人類的三歲半孩童。我想這個研究是正確的。

    Puma在媽媽生病後,依稀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比以前任何一個時候都要乖,以前我要出門,Puma都會很不甘心地看著我,一直吠吠吠吵著要跟。

    現在我只要跟它說:「二哥哥要去看媽媽,你乖。」

    Puma就會乖乖地縮在椅子下,不再亂叫了。

    化療的藥劑殺死媽媽體內幾乎所有的白血球,抵抗力慢慢逼近零,媽整天都重複著發燒與退燒的循環,最後住進了隔離病房。為了怕帶了不好的病菌給媽,我一回家就會換上固定的衣服,這樣才能抱著Puma睡覺、跟Puma玩、帶Puma去散步,回醫院照顧媽媽前再洗個澡,換乾淨的新衣服。

    奶奶沒好氣勸我乾脆不要抱Puma了,說:「都是毛,一直換衣服真麻煩。」

    可我沒辦法不抱,因為我需要它,而Puma也需要它的二哥哥。

    有天冷冷的早上,我裹著棉被賴床,同樣不想下床的Puma沒事幹,只好一直舔我的鼻孔,舌頭一直捲進去挖啊挖的,Puma的舌頭溫溫熱熱,越舔越起勁,好像永遠都有吃不完的鼻涕似的。

    慢慢我自己開始奇怪,通常Puma吃我的鼻涕不會超過三分鐘啊,三分鐘後鼻涕吃光光了我就會因為鼻子太通暢、有點難受而拉開Puma。今天我的鼻子怎那麼反常?

    我輕輕拉開精神奕奕的Puma,抽了張衛生紙擤鼻涕。

    一擤,才發現衛生紙上都是鮮紅的血。

    我愣了一下,什麼鬼啊?

    過去我只有因為擤鼻涕擤得太大力擦了點鼻血出來,從沒有這樣大量用「流」的。按照Puma剛剛吃得那麼過癮來算,我已經慢慢流了三分鐘以上的鼻血?

    正當我陷入迷惘,Puma又興致勃勃撲了上來,伸舌頭就舔。

    「唉,Puma你是要二哥哥失血死掉喔?」我撥開它,讓它冷靜。

    我瞪著天花板胡思亂想了很久,好像止血了,這才下樓。

    起床後我把流鼻血的事跟大哥講,大哥皺眉說:「干是天氣太冷鼻黏膜太敏感還是怎樣?你最好快去查清楚,媽媽生病已經夠了。」

    大哥跟我心裡想的應該是同一件事。

    媽媽跌倒手受傷血流不止,是因為血小板不足。現在我流鼻血流個沒完。

    下午我便自己去彰女對面的檢驗所抽血檢查。

    「要驗哪些項目?」護士拿出一張表,上面有很多空欄可以勾。

    「……都驗。」我覺得好煩。

    七上八下過了一天,隔天看了報告,數據都沒事,這才鬆了一口氣。

    以前哪有這麼神經質?感覺人生用什麼姿勢都可以賴活下去,隨便一點沒差。

    但媽媽生病後,我真覺得健康很重要,尤其要照顧媽,每個人都要好好的。

    可Puma也倒了。

    在媽生日那天,一早奶奶就趕緊將我叫醒,緊張地問我要不要帶Puma去看醫生,我大驚,問為什麼,奶奶說Puma看起來怪怪的。

    我衝下樓,弟弟抱著Puma坐在椅子上。

    「剛剛Puma倒在地上抽,還發出哎哎哎的叫聲。」弟弟說。

    Puma兩腳發軟,無法好好坐著,也幾乎不能走路,不吃東西不喝水,舌頭發白乾裂。但前一天晚上還好好的啊!怎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

    我歎了口氣,緊張的心情消失,替之以無可奈何的寂寞。

    接手抱過Puma,它小小的身體幾乎不剩半點力氣,軟趴趴的一團帶毛的肉。

    「Puma,你要回去了麼?」我心疼地說,但語氣出奇的平靜。

    「你不要在那邊黑白講啦!」奶奶皺眉。

    Puma在我國三的時候走進我的生命,算一算,已經十三個年頭。

    十三個年頭了,當初的小可愛牙齒掉光光只好讓舌頭整天都露出半截,鬍子灰白,黃毛稀疏,不能快跑,爬不上樓梯,跳不下床,眼睛還有些白內。一條標準的老狗。

    Puma看著我,有氣無力地縮起身體。

    我的手指放在Puma的胸口探測,它的心跳時而飛快,時而緩慢。我將鼻子靠向它的嘴,它卻沒有伸出舌頭舔我,看起來很虛弱。

    「Puma你怎麼這個時候出來搶戲,明明就不是你登場的時候。」我抱著它,感覺它隨時都會閉上眼睛、一覺不醒。

    如果媽沒生病,當時的我一定會哭出來。

    但我很壓抑激動的那部分,選擇了接受。

    有人說,一條狗一輩子只會認一個人當主人。

    很榮幸,Puma選擇了最愛它的我。

    我一直都很害怕Puma會在我在新竹念大學時、台中讀碩士班時、在台北寫作時、甚或未來當兵時過世。我一直很希望它能在我的懷裡闔上最後一次眼睛,我想Puma也是這麼想。

    若Puma選擇在此時與我道別,不也是契合我們彼此的願望?

    十三年,也許夠了。雖然我會好傷心。

    哥從醫院輪迴來時提醒我,認為Puma說不定是營養不良才會沒有力氣,而不是大限已到。哥說奶奶忙翻了,都亂喂Puma吃東西,喂什麼發糕、饅頭的、放著一碗久沒動過的蒙塵狗飼料,營養超不均衡,他看了就有氣。

    我想想,的確有可能。想起了大二那年Puma重感冒瀕死的模樣。

    於是晚上我去夜市買了個豬肉鐵板燒便當回來,還多加了個蛋黃不熟的荷包蛋。我將超香的豬肉片與肉湯混進飯裡,擠破蛋黃,攪一攪,然後按例吃進嘴裡咀嚼成泥,再放在掌心。

    Puma嗅了嗅,滾爬到角落,不吃。我用手指沾了點塗在它的嘴邊,Puma才勉強吃了一口。吃了一口,精神就來了。

    「哈,很好吃吧,再多活兩年,湊個整數陪二哥哥十五年,我們再說再見。」我很開心,看著puma慢慢吃著掌心上的口水豬肉蛋黃飯團。

    總共吃了三團,Puma才懶趴趴地躺下休息。

    我很感歎,媽在家的時候,Puma吃得可好。

    每次媽買蒸回來,都會將皮剝開,將裡頭的餡夾給Puma吃。每次媽炒麵,都會將裡面的瘦肉或蝦仁仔細挑出來給Puma吃。每次都這樣,搞得我大怒,只好命令媽Puma由我喂就好,媽你給我乖乖吃自己的就行了,不然媽從頭到尾都在吃麵皮。

    以前Puma生病了,媽會認真灌藥,灌到最後Puma只對媽一個人服氣,除了媽親自動手誰也別想叫Puma乖乖躺好把嘴巴打開。家裡也只有媽跟我會幫Puma抓跳蚤。媽也是家裡第一個放棄叫我不要抱Puma睡覺的人。

    現在,又看見Puma開始用眼神祈求我帶他出去撇條的模樣,又看見Puma在亂抓地板的樣子,我忍不住想……

    今天上午Puma在地上抽哀號的聲音翻譯,應該是:「我~快~餓~死~啦!」

    Puma復原的進度停滯了,甚至開始衰退。

    Puma又開始無精打采,懶得去動罐頭肉塊,我得用手抓碎,弄得糊糊的放在掌心,Puma才會試著舔舔看。然後下顎明顯失去力氣,Puma必須靠搖晃腦袋將肉穩在嘴巴裡,吃了十幾分鐘,許多碎肉塊沾了一地。

    我想起了哥說的,有時候人養的狗狗會替主人「應劫」,這樣的鄉野傳說。

    Puma跟媽很要好,我們三兄弟幾乎都不在家,都是Puma這個狗兒子在跟媽相處,若Puma立志替媽應劫,坦白說我會既感動又高興,不忍心阻止。

    但有沒有這回事,還是個謎啊!

    前天晚上輪我睡家裡,我抱著Puma,他全身軟得不像話,虛弱地趴在我懷中,一起躲在羊毛被裡許久。這很奇怪,Puma通常沒耐性讓我抱這麼久,它習慣窩在一旁,而非讓我瞎黏著,全身都是毛的它會熱到抓狂。Puma大概讓我抱了十分多鐘,很不尋常。

    緊閉著眼睛,Puma的呼吸非常急促,氣一直從乾燥的鼻孔噴啊噴的,此刻我又進入相當平靜的狀態。我摸著Puma,認真又感傷地說:「Puma啊,如果你覺得真的很累了,那就死掉吧,沒關係。不過你要記得跟菩薩說,說你要投胎當二哥哥的兒子,知道嗎?二哥哥叫柯景騰,如果你不會說,二哥哥也會跟菩薩講……」我口無遮攔地說著。

    就這麼斷斷續續,又熬了一個晚上。

    Puma換了很多姿勢,就是睡得不安穩。

    第二天,又輪到我去醫院陪媽。

    在來醫院之前,我跑去買了幾個給狗寶寶吃的特製罐頭,想說Puma沒了牙齒,家裡沒有願意徒手碾碎肉塊的我,讓它吃些事先碾碎的肉塊比較好。

    但打開了的罐頭放在地上,Puma卻連嗅一下都不肯,身體一直坐或躺,起來走幾步路都意興闌珊。眼睛骨溜骨溜地看著我。

    我捏了點碎肉在手指上,又沾又騙的,Puma才勉強吃了點。

    唉,這樣叫我怎麼放心去醫院?鄭重地交代奶奶要多費點心神去餵Puma,不要以為肉放在地上Puma不去吃就是肚子不餓、要想辦法捏在手上誘引等等。

    但我心底知道,這些提醒都是多餘的,畢竟我的手跟別人的手,對Puma來說當然不一樣。

    在媽面前,我藏不住秘密,憂心忡忡跟媽說了Puma好像沒有好起來,又快死掉了。

    「應該快點喂Puma肝藥加風速克達(一種感冒藥水),以前Puma怪怪的,我就是這樣子餵它。」媽躺在病床上,打手機給哥,交代他務必這麼喂Puma。

    我趴在病床旁的欄杆上,希望媽是對的。

    哥上了台北找論文指導教授,弟弟也跟著上去。再度只剩下我。

    隔天早上,在輸血小板之前,發生了一件讓我超級內疚的事。

    護士定期幫媽抽血檢查血液成分的比例,針抽出後,護士要我幫忙壓住傷口,我依言做了,卻不夠大力。結果十分鐘後,媽被抽血的手臂處瘀青腫脹了一大塊,我簡直傻眼。

    「那個是因為血小板不夠啦,所以血管比平常還要容易破裂,以後要壓大力一點。」護士解釋,媽也說了我幾句。我有夠想撞牆。

    而媽開始觸目驚心的咳血。

    同樣是因為血小板嚴重不足的關係,不管是喉嚨黏膜或是肺部的微血管,都很容易因為劇烈的咳嗽受損,加上空調的空氣有些乾冷,黏膜比平常更容易乾。

    媽將一張張衛生紙小心翼翼包住咳血,一邊看著我們兄弟記錄的溫度表,研究自己發燒的週期與規律,並開始指揮我跟護士討退燒藥。

    「我很不想再發燒了。」媽說,解釋自己很可能在接下來的半小時內發燒,而溫度計也的確顯示媽的體溫正緩步爬升中。

    我的心一直揪著。為了平復對媽咳嗽的不安,我又開始抄寫心經。

    護士終於讓媽吃了退燒藥。媽開始盜汗,我拿毛巾幫忙擦著媽浸濕的背。

    我又說起了Puma,我很擔心它會在我不在家的時候死掉。

    「說不定Puma是看我都不在家,知道我生病了喔,所以它才跟著生病。唉,你們不在家的時候,我都馬跟它說話……」媽說,似乎有點堪慰Puma的心有靈犀。

    媽正在發燒與溫燙中徘徊,左手注射抗黴菌的藥,右手輸著血漿。而長得很好玩的十二包血小板,剛剛才注射完畢。

    「一定是這樣啊,所以媽,你把眼睛閉起來。」我說。

    媽聽話,把眼睛閉起。

    「媽,你現在開始從彰基回家,然後去看一下Puma。」我說。

    媽點點頭,半皺起眉頭。

    我可以感覺到媽腦中的影像正如電影膠卷抽放著。

    「我現在走到彰基樓下了,我要騎腳踏車回去了喔。」媽說,眼睛依舊閉著。

    「好啊。」我欣然。

    「我看到Puma了,唉,我要跟它說什麼?」媽睜開眼睛,問我。

    「就說Puma你趕快好起來啦,要努力吃東西。」我說。

    媽又閉上眼睛,嘴巴喃喃有詞一番。

    「說完了,我要回彰基了。」媽說,像是鬆了一口氣。

    「嗯,快回來。」我同意。

    「好累,騎這麼久,好喘。」許久,媽又睜開眼睛。

    「嗯,Puma一定會好起來。」我點點頭,很感動。

    然後媽繼續睡,我則一邊抄寫心經一邊監視血漿的注射進度。

    好不容易血漿打完,媽醒了,燒也退了。

    護士注射的止咳的藥水也生效,媽不再那麼大力地咳嗽。

    媽坐起來,在床上寫一些身體狀況的記錄。真容易就認真起來。

    我很睏,精神非常渙散的我什麼小說都沒辦法進行。我決定好好睡一個小時。

    鋪好了床,設定好手機的鬧鈴,我為即將入睡休息感到很雀躍。

    「媽,我回去找Puma一下。」我說,翻過身子,抱著棉被。

    「好啊,你可以騎我放在彰基樓下的腳踏車。」媽說,推推眼鏡。

    我心頭一震。

    媽啊,你簡直是小說對白之神啊。如果大家都可以好起來,該有多好……

    毛跟我之間,始終處於分分合合的狀態。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曉得毛到底還愛不愛我。

    照顧媽媽是最重要的事,毛跟我已變成兩個禮拜見一次面的可憐情侶。

    但某天晚上輪到大哥或三三照顧媽,我衝去台北見毛。

    我們約在台北車站前新光三越底下見面,只是那晚,從我看見毛毛狗第一眼開始,我就感覺到兩人之間有道不好親近的牆。

    那隔閡毛也感受到了,但兩人就是無法將它打破,只好持續令人窒息的氣氛。

    草草吃了頓糟糕透頂的晚餐後,毛看起來還是不快樂,我也很悶。

    兩人坐在百貨公司裡的樓梯轉角,長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討論媽的病情,以及我們為什麼都變得不快樂。

    「公,閉上眼睛。」毛說,有個禮物要送我。

    我依言,然後張開。

    在掌心上的,是個李小龍橡皮鑰匙圈。

    突然難以自己,我哭了。

    眼淚從那時候開始的二十幾個小時,便一直無法收止。

    很高興,毛到了這個時候,都還記得我喜歡的東西。

    「毛,可以了。」我止住哭泣,凝視毛的臉。

    是的,可以了。

    我們之間的愛,已經可以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毛哭了,卻也沒有反對。

    在沒有說明白前,我們之間已有了悲傷的默契。

    「妳沒看見嗎?我們之間的紅線斷了。」

    我流淚,開始說著,我們已經不能在一起的、很現實的理由。

    毛很愛我,非常非常愛我。但是毛很自私。

    我很愛毛,非常非常愛毛。但是我很自私。

    毛該是,輕輕鬆鬆談一場近距離戀愛的時候了。七年來,我們不斷奔波往返的日子就要結束。毛在期間的辛苦遠大於我,這些日子毛都以不可思議的行動力在實踐她戀愛的理念。而我,竟還沒當兵,愛的時空距離始終無法縮短。

    我該是專心照顧媽的時候了。

    在更遠的未來,我跟這個家的距離還得更加靠近。這個距離很自私,很撕扯。就在我最愛毛的時候,出現兩人「愛」的轉化問題。沒有誰對誰錯。

    「我們結的是善緣,誰也不欠誰,下輩子,就讓我們彼此報恩吧。」我閉上眼。

    握拳,輕放在心口。

    然後挪放在毛的心口。

    「下輩子,換你很努力跟我在一起了。」毛哭。

    毛一直希望我送一隻大熊給她抱。

    現在我終於送了,她選的另一個他。夠大隻了。

    我們約定以後還是要當好朋友,要一起看電影,因為這是難得的共同興趣;要一起討論我的新故事,免得毛變笨;如果毛跟他生出來的小孩頭髮有一撮黃毛,乳名還是得叫「Puma」。

    百貨公司底下,我們再無法壓抑,緊緊相擁在一起。

    附近的賣車活動,大聲放著〈Letitbe〉的英文老歌。很貼切的背景音樂,如同每部愛情電影最後一個,最浪漫、最催淚的畫面。

    「我真的很愛妳,真的很愛妳…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就是妳跟我媽媽…」我泣不成聲。

    「公,如果你媽好起來了,一定要試著努力把我追回去。」毛大哭,全身劇顫。這是我今晚聽到最不中聽的話,但我又能怎樣?

    毛接受了我最後的祝福。在〈yesterday〉的音樂下,我們牽手離去。

    中間的那道牆消失了。

    「沒有比這樣,更幸福的分手了。」

    我說,毛同意。

    我們一起回到板橋的租屋,收拾東西,檢視過去的回憶。

    即使分手幸福,但兩個人都好傷心,哭到眼睛都腫了起來,直到深夜兩點,我在床上幫毛挖最後一次耳朵,毛才哭累睡著。

    六年又十個月的愛與眷戀,都對彼此意義重大,陪伴對方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成長,共同構畫「在一起」這三個字包藏的,人生地圖。

    在一起。

    但不能再在一起了。

    好飽滿的愛情。與此生永遠相繫的親情。

    對於曾經重要的事物,我深恐忘記。許多朋友都誤認我記憶力非凡,對諸多小時候發生的事情如數家珍,甚至能背出當時的對話與情境。

    但錯了,錯得離譜。

    我不是記憶力好,而是我經常回憶,經常在腦子裡再三播放那些我割捨不下的畫面。所以要忘記,真的很難。

    但毛很天真爛漫,記憶力並不好。以前如果聊起曾發生的趣事,常常要我在旁補充情境,毛才會一臉恍然大悟。

    「記憶我們之間點點滴滴這件事,就交給我了。我會保存得很好。」我說,沒別的辦法了。

    一大早,毛搭公車去學校教課,我獨自在床上回想媽生病後、圍繞在我身邊諸事的峰迴路轉,其中諸多巧合。

    從國中開始,腳踏車便常經過民生國小附近的咖啡店「醇情時刻」,那間店外表是白色的石砌,很漂亮,在晚上還可見到從玻璃透出的溫暖黃光,想必氣氛一定很浪漫。當時我許下心願,一定要跟這輩子最喜歡的女孩子喝下午茶,但總是無法如願,每個女孩都把我甩得一塌糊塗。好不容易遇見了毛,但毛幾次到彰化玩,我竟都忘記這件事,直到毛前兩週來彰化探望媽,我才猛然想起,騎車帶毛到連我自己也沒進去過的「醇情時刻」,圓夢。

    圓了夢,竟到了散場時分。

    想到這些,就很難再睡著。

    二○○四年,太多太多很糟糕跟很美好的事。

    收拾好最後一箱東西,我寫了封信放在桌上,留下三樣東西。

    毛皮:

    想留下這三樣東西給妳,希望妳能偷偷藏起來。

    一直未能游完的泳票。

    不可以忘記是誰教妳換氣,叫妳小海龜。

    一根耳杷,掏盡多少溫柔陪伴,我會一直記得,妳喜歡挖上面。

    最後,是我在交大的學生證。

    那是好多時光的相互取暖,它買過幾十張交大中正堂的電影票,

    進過圖書館與計中上千次,在竹北的電影院也買過好多學生票。

    那是妳我的共同地圖,不是我一個人的世界。

    不是我一個人的世界,一直都不是我一個人的世界。

    曾經重要的東西,我一個也不會忘記,

    每當我抱住昨晚的枕頭,閉上眼睛,

    妳的味道,妳的胖,妳的可愛歡笑,

    都會在我夢裡出現。

    我很愛妳。

    當妳開始淡忘我們之間的記憶,只要還記得這一點就夠了。

    公公

    永遠都在新竹客運後用力揮手的窮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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