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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4章 文 / 九把刀

    我當然沒有去找藍調爵士。

    論「條件殺人」,沒有殺手比藍調爵士更適合出擊,尤其是這麼困難的「在車子裡活活悶熱死」,他不可思議的催眠技術正好派上用場。

    但我是經紀人,不是上帝,汪哲南那個單子藍調爵士一定費了很多精神,如果我現在再把翁秋湖夫婦的凶單交給他,下一次我從藍調爵士的診間出來,肯定會突然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街頭,傻傻地看著輪胎壓過我的腦袋。

    「這次該找誰好呢?」我翻著記事本,走在沈浸夜色的天橋上。

    活活悶死啊——還得一次搞定兩個人。又,既然是活活悶死,就得在白天做事,光天化日的人來人往,難度實在不低。或是若在晚上下手,至少要讓兩個人在白天的時候還活著等死,只是全身都不能動彈,這就要請教用毒的高手——

    不管殺過多少人,我還是覺得活活烤死兩個人實在太恐怖了。

    不管選擇誰去接這個單子,對我都是困難的決定,因為這意味著我要把一百個惡夢的糟糕額度塞到誰的下半生裡。你說就鬼哥吧?是,鬼哥是急著想接困難的單子,但身為新人的鬼哥還不知道自己能夠承受多少恐怖的畫面,現在就將這種單子交給他,鬼哥就無法成為真正的殺人高手,而是成為變態。

    凡事都講循序漸進,好的雞農就別老想著幫小雞敲破蛋殼。

    帶著點暈黃月光的夜色下,人特別容易平靜。

    我駐足,看著天橋下的一個又一個的紙箱。

    無夢的黑草男坐在河堤邊,抽著永無止盡的菸。黑草男經常維持同一個姿勢很久很久,像是在回憶什麼。只有真正與黑草男相處過的人才知道,他只是在發呆,就像一顆說不出形狀的石頭。

    一個常常發呆的人,必定是想忘記過去的什麼,或是刻意讓自己的人生注入大量的空白,好稀釋曾經擁有的悲傷。因為一旦意識清晰,不愉快的過往便從渾濁的腦海裡浮現出來,莫名地讓人痛苦。

    黑草男到底經歷過什麼,讓他想藉著發呆遺失自己的人生,我不知道。但我理解。

    就在殺了可愛雙胞胎後,我接了一個條件殺人的單,單子的內容異常恐怖。

    死神餐廳。

    我面前的桌上,躺著一份我這輩子難以想像的,詭異、恐怖絕倫的凶單。

    「這次的條件殺人,真的很不容易,說不定會大大加速你的制約。」前經紀人高太太抽著菸,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我:「如果你來想多干幾年殺手,不接,我能夠理解。」

    每次前經紀人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心中就一股無名火起,驕傲得立刻答應。

    「接,你看過我哪個單子不接的。不過有件事我挺介意。」我收好照片。

    「喔?」她吐著煙霧,眼角的魚尾紋皺好像根本不在乎我想問什麼。

    「我是不是看起來很變態?所以你才把這種單子交給我?」我有點忿忿不平,但表面還是裝作若無其事,一貫玩世不恭的態度。

    她沒笑。事實上她從未展露過她的幽默感。或相關的可能。

    「每個人都有當變態的潛質,但是,九十九,你不是個變態,也不會是個變態,你只是需要多方嘗試所有殺人的方法,不要排斥接近變態的思惟世界。這是我對你的期待。」前經紀人的眼神好像在看著一個聽話的孩子,希望這個孩子的叛逆期快快過去似的。

    「期待,省省吧。」我冷冷說道。

    她也沒說什麼,就這麼目送我離開。

    那一刻,是我唯一一次感覺到,殺手是個低等、沒有尊嚴的職業。

    幾天後的深夜,我跟委託人開著她的車,停在一間透天別墅的後巷。她留在車上,我花了幾分鐘時間確認路口監視器的擺設位置,然後一口氣通通搞定。

    「分手後,我還留著鑰匙。」她說,想大大方方從前門走進。

    天真。

    「不,鑰匙開門話發出聲音。」我蹲下,示意這位妙齡女子抱住我。

    然後我靠著訓練有素的體魄,揹著委託人攀游上了三樓,用工具切開了客廳外的落地窗完成侵入。委託人在客廳等候,隨手翻看她以前熟悉的一切。我則靜悄悄地走進每一個房間,把特殊的藥布放在目標家人的口鼻上方一吋,讓藥氣慢慢混在空氣中,令目標家人在睡夢中不知不覺陷入更深的無意識,方便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

    接下來到了重頭戲,我們走進了目標的主寢室。

    靜靜聽著目標的呼吸聲,一呼一吸之間的時間差很長,音沉如牛,顯示目標睡得很熟。我看著委託人,委託人對著我手上的藥布搖搖頭。

    委託人先前就說了,目標有吃安眠藥入睡的習慣,所以半夜不容易醒來,希望我不要讓目標睡得太熟,免得效果不佳。我雖然很想用藥布保險一下,但我非常尊重委託人的要求,與她復仇的意志。

    三分鐘內,我在天花板上架好了堅固的鋼製橫桿,並套上了紅色繩索,讓紅色繩索正對著熟睡的目標,角度實在漂亮。

    在這三分鐘裡,委託人褪去全身衣物,換上了預先準備好的紅色旗袍。以前曾經是金錢豹酒店第一紅牌的她,在旗袍的緊緊包裹下,身材更加妖嬈有致,媚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接下來,一切就拜託你了。」委託人冷冷說道,不帶一絲我能辨認的情感。

    「一定讓你滿意。」我沒有露出讓人放心的笑,因為我實在笑不出。

    在我的幫助下,她帶著愉快的心情上吊了。

    沒有掙扎,沒有乾咳嘔叫,只見委託人兩隻美腿不自然的踢慉甩動,雙手想抓住繩索卻竭力與繩索保持距離。不到半分鐘,旗袍美女眼睛爆凸,長長的舌頭像假的一樣淌了出來。

    不再動了,只有如被遺忘了的懸絲木偶般,吊死在天花板上的紅衣女屍。

    刻意吃得很飽的委託人,如她期待地脫肛暴糞,失禁拉尿,把地上與床腳弄得又臭又髒,更把自己的死相搞得很糟。非常非常的糟。

    但還不夠糟。

    這就是我還待在現場的原因。

    我戴上口罩與塑膠手套,用手術刀把委託人的肚子劃開,再小心翼翼拉出血淋淋的腸子,嘩啦啦啦的,把它們亂七八糟垂晃在肚腹之外,只留下最長的一截拖到床上。

    我站在椅子上,用手術刀修飾著委託人的面貌,更把她軟軟的舌頭拉得更長,把嘴巴張開的角度往上斜斜切開,使她的死相變得更猙獰、更邪惡。更重要的,我把瞠大暴凸的眼睛調整了角度,讓委託人能正視著熟睡的目標。

    最後我隨意在委託人身上的動脈切了幾刀,還沒凝固的血液頓時滾湧了出來,地上湯湯水水腥紅了一片,跟糞便尿液混在一塊。

    我走到目標身邊蹲下,以他的角度仰看吊在天花板上的委託人——

    沒錯,在你下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這個畫面將成為你一生的夢靨。

    「女人,真是輕惹不得。」

    我躡嚅,仔細避開地上的血腥,在客廳換下一身的血衣,再從原路爬出別墅,若無其事快步離開,留下委託人的汽車。

    我一直走一直走,走了至少十公里。

    意識到天藍了,我突然從殺手退化為人,抱著肚子在田埂邊猛吐,吐到我連胃液都嗆到了鼻腔都還不能歇止。我虛弱地靠在小小的土地公廟牆上,一刻都不敢閉上眼睛。

    第二天的蘋果日報頭條,毫無意外刊登了這一則駭人的自殺新聞。

    天還沒亮,負心男子就在濃郁的腥臭中醒來,睡眼惺忪看見了前女友上吊自殺的恐怖死狀,嚇得心膽俱裂,魂飛魄散,一直到警局做筆錄時都沒能開口說話,身體歇斯底里顫抖。

    我看有九成機率會瘋掉,如果不幸沒有瘋掉,我敢打包票每天睡醒他都不敢睜開眼睛,無時無刻全身發冷。處心積慮要報復前男友的委託人,地下有知也該如願以償了。

    那次之後,我用掉了五個惡夢的額度。

    站在天橋上回憶那荒謬的一晚,我越來越後悔接了這次王董的條件殺人。

    搞什麼啊我,什麼怪單都接真的是好的職業道德嗎?如果我底下的殺手沒一個肯幹,難道我要親自出馬嗎?王董想要翁秋湖兩夫婦伏誅在「報應」底下的買兇出發點是正義,不管是想像的正義還是虛構的正義還是真正的正義,到底都說得出像樣的理由,但我能不照顧底下殺手做事的心情嗎?活活把人給熱死,腦漿裡的蛋白質燠熱結塊,眼睛白成了一片灰膜,這種畫面可不只是殺人做惡夢而已。

    比起這種單,在天台上遠遠放槍的老方法實在是太簡潔俐落。

    此時,我的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三個月小姐,我心一凜。

    「喂?」我接起電話:「好久不見呢。」

    「好久不見什麼啦!我告訴你喔,我好久都沒有做事了耶!」三個月小姐。

    我想了想,回憶起三個月小姐上次接單的時間。

    「不是吧,上次雖然是半年前,不過是你自己要求說做得很煩躁,所以……」

    「你知不知道這樣我會覺得自己被你忽略,很可能也會對你失去信心啊。先不說這些,你自己當過殺手你自己清楚,如果太久沒做事的話,萬一我變成普通人怎麼辦?我的制約還遠得很!」三個月小姐打斷我的話,連珠炮說了一大堆。

    我看,你是念念不忘神祕的蟬堡吧。

    「仔細想想,其實最近也沒有什麼合適你的單啊。」手機溫熱著我的耳朵,我閉上眼,想著當初跟她告白的情形:「殺人這種要求,豈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接到單子?」

    「怎麼可能?我每天打開報紙,不就一大堆兇殺的新聞嗎?那些笨蛋就是找不到職業殺手才會把自己搞上了報紙頭條,現在可是殺手行情看漲的時候啊……九十九!」

    「我在。」我站好。

    「你到底有沒有在認真幫我看單子啊?還是上次我沒答應你跟你交往,所以你一直記恨在心裡?」三個月小姐氣呼呼地說。

    哈哈。

    「……沒有這樣的事啊,我可是公私分明的好經紀人呢。」我故意裝嚴肅:「不過說真的,你不覺得其實我們還蠻搭配的嗎?要不要再多考慮三個月?」

    「三八,我才不跟殺手交往咧,也不想想你的工作有多恐怖,賺再多錢還是沒有前途。」三個月小姐的語言表情,像是一個皺了眉頭的句子。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給你。」我大笑。

    我還沒笑完,三個月小姐就把我拉回主題。

    「不管,今天我一定要接單。」她很堅持:「不然我就要換經紀人!」

    喔,難道這就是命運嗎,真是任性的三個月小姐。

    「我手上是有個單,條件殺人。」我看著天橋下的紙箱王國。

    「給我。」

    「最近電視上常常出現的翁秋湖夫婦,有印象嗎?」

    「就是娃娃車悶死小孩那個?」

    「僱主要他們一個禮拜內死掉,時間很急迫,而且還規定他們必須在車子裡活活被悶死。注意,是必須連法醫都認同的那種悶死,而不是表面上看起來像而已,這點僱主會很在意。」我謹慎說道:「如果你不想接,我一個月內也一定給你新的單子,你不必勉強自己。」

    「喂,這是殺兩個人喔,所以我要平常價錢的兩倍。」三個月小姐劈頭擲出重點,語氣堅定得可愛。

    依照我對三個月小姐的認識,她一定沒把話好好聽清楚。

    「時間很趕我再加你一倍,死法困難再加你一倍,事後不能看心理醫生洩密,所以我再給你刷卡療傷費,一倍。總共是你上次單子的五倍價錢,免稅。」我一鼓作氣加了一堆錢。反正王董的支票一向不缺零。

    電話那頭突然沒有了聲音,我想像著三個月小姐吃驚的表情。

    「九十九,你好好喔。」有點酸酸的鼻音。

    「還可以啦,如果你哪一天改變主意了……」我精神一振。

    「就這麼說定了,記得把錢匯給我喔!」三個月小姐快速掛斷電話。

    連聊天也不給嗎?

    我看著天橋下,河堤邊,黑草男依舊維持他二十分鐘前的姿勢,心中慶幸此時此刻還有個人比我還要寂寞。

    解決了棘手的單子,週遭的空氣愉快地填飽了我的肺葉。我興起了到天橋下尋夢的念頭,迎著渾沌的月光吹著口哨,慢慢走到橋下。

    黑草男一身的黑色帆布衣,即使在這樣的夜裡,墨鏡還是鑲掛在臉上。黑草男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團會說話的空氣。

    他抽著寂寞的菸,用的,是沒有溫度的語言。

    「買,還是賣?」

    「買。」

    「限不限?」

    「驚喜好了。」

    我摸摸口袋,掏出三百塊零鈔交給黑草男。

    這個數字可以夢到什麼,我不期待,也很期待。

    黑草男領著我走在形形色色的舊紙箱間走蕩,這些舊紙箱有的已打開,有的折蓋好,黑草男若有所思、卻又眼神迷離地挑選著這些空蕩蕩的紙箱,片刻才用腳踢了踢其中一個。

    我瞧仔細了,是物流用來運送衛生紙的大箱子。

    正當我把封好的紙箱拆開,小心翼翼踏進那窄小的空間,屈身蹲踞,思考該用什麼姿勢最舒服、準備好好睡一覺時,口袋裡的手機震動,傳來了簡訊。

    「活活悶死好難喔,九十九,你果然在記恨。」from三個月小姐。

    我不禁莞爾,抱著彎曲的小腿,闔上疲倦的眼睛……第四次見到王董的時候,我的手上正好拿著當天的蘋果日報。

    頭版是爆料王邱義非從自家樓上縱身一跳,自殺身亡的新聞。嗯,這件大事我已經在昨天深夜的新聞跑馬燈中看到了,邱義非這一死,把媒體弄得雞飛狗跳,我想今天晚上大話新聞、新聞挖挖哇、新聞夜總會、2000全民開講等談話性節目的收視率一定都非常駭人。

    報紙翻過去第一頁,則是翁秋湖夫婦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停車場,深夜燒炭自殺的照片,相比於邱義非自殺,這個新聞佔據的版面就……。等等,燒炭?怎麼會弄成燒炭?

    「燒炭自殺,九十九,這跟我們的協議不合啊。」

    王董逕自坐在我對面,我吃著薄餅,愣愣地看著這個大老闆。

    今天早上不是鴻塑集團的法說會嗎?關係著三大法人投資動向的法說會,王董不在公司坐鎮,竟跑來找我抱怨廣告與實際商品不合!

    「對不起,我也是剛剛才知道死法出了紕漏,詳細原因究竟如何已經不重要了,一切都是我的疏失。」我自知理虧,只好愧疚地道歉:「為了表達我的歉意,我願意歸還部份的金額。」如果我是日本人,至少得砍掉一根手指充充場面。

    「算了,我今天找你並不是來討錢的,而是再給你一筆錢。」王董雙手抱胸。

    「這麼說起來……」我也沒太意外就是了。

    「九十九,邱義非死得好,翁秋湖夫婦雖然死得差強人意,但也算對正義有了個交代,我看了這兩則新聞之後非常感動,無論如何都得代表這個社會當面謝謝你。」王董用應該在法說會演講的語氣對著我說:「然而正義總是與邪惡無時差地競賽,如果我們一時疏忽了,之前所作的一切都將付諸流水。」

    王董拿出一個黑色公事包,面色莊重地放在桌上示意我接下。

    我照做了,將公事包放在我的身旁。

    「九十九,能把企業發展成上兆規模的我,一向擁有非常自傲的識人之術。」王董神色凝重地看著我,那是一種刻意展現出來的長輩氣息。

    「那是一定。」我看著王董已經拆下紗布的斷指。

    「自從上次分開後,我反覆回想你與我對談的畫面,我想你雖然是個非常好的殺人經紀,但你的眼神告訴我,其實你並不認同我對這些人的處置。」

    「我一向不對委託人下的單做道德批判。」

    「但是你不認同。」

    「王董你恐怕有所誤會,你下的單子,是我接觸的單子裡最具有正面意義的。殺了這些人,對社會如果不會帶來你想像的改頭換面,至少也絕對沒有壞處。」我想了想,多所保留地說:「我只是無法理解,你為什麼會無端端地想殺死與你素昧平生的人、與你利害無關的人、與你一輩子連擦肩而過都沒有的陌生惡棍。」

    「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你說過的話嗎?」

    「喔?」

    「你說,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想殺掉的人,只是實踐力的差別。」王董微笑道:「你說地對,這個社會每個人都存在著正義感,但不見得每個人都有能力,都有錢,把心中的正義實踐出來。」

    我的話,原來已經被王董解釋到那種方向去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可以這麼偉大。

    「站在正義前,我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而我積聚的財富,就是我的實踐力。」王董信誓旦旦說:「就如同殺手月一樣,他有本事親自實踐正義,贏得了全民正義為後盾,而我是靠著財富更有效率地完成正義的使命,可謂殊途同歸。」

    不,你跟一般人很不一樣。

    然而王董提到了月,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起。雖然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反駁王董,尤其我又沒有依照約定完成活活悶死翁秋湖夫婦的任務,但我的臉色一定告訴了他什麼。

    「九十九,我想要讓這個社會改頭換面。」

    「這個想法有待商議,不過……」我和顏悅色說道:「只要死亡條件不要太困難,這些單子我沒有不收的理由。」

    「這就是關鍵所在了。」

    「關鍵?」

    「我無法容忍幫我執行任務的傢伙,是個不能認同我的人。對你來說,殺誰都無所謂,出錢的就是老大,你的心中一點道德判斷都沒有。」王董目光灼灼,咄咄逼近:「我很明白這是你的職業慣性,也是你的專業,但是,你絕對不是你自己想像中那種對人世保持淡漠的人。你也可以跟我一樣。」

    「這個……」我有點摸不著頭緒。

    「公事包裡,裝的都是最近相關新聞的整理,只要你看過一遍,你就會對這種人渣感到徹底心寒,對你即將要做的事毫無懷疑。我希望你在接下新的任務後,在挑選殺手前能夠先看看這些資料,並且也把這些資料留給出任務的殺手看,我相信你跟殺手一定可以認同我的想法。」王董語氣鏗鏘,竟有種強勢的說服力:「我希望你們在參與任務時,也能夠參與理念的層次,而不是只停在血腥的過程。」

    我啞口無言。

    「幫我做事的人認同我的做法,對我來說深具意義。」

    看來這次的公事包,王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拿走的。我需要自我洗腦。

    「我會把資料看完的,現在,從頭說說這次的單子吧。」我吐了一口長氣。

    王董嘉許地看著我,拍拍我的肩膀。

    「李泰岸,南回鐵路翻車案的主謀,還宰了弟媳詐領高額保險金。」

    王董乾淨俐落說完,我重重大吃一驚。

    大約一個月前,一列北上的莒光號火車在南回鐵路出軌翻覆,造成一個女子傷重身亡。但隨著該名女子的丈夫為她投保了高達七千多萬的意外保險金曝光後,案情急轉直下。警方嚴重懷疑這是一樁精心佈置的謀殺詐領保險金的重大刑案,死者的丈夫不多久後以自殺回應,

    他這一自殺,留下無數的謎團,與可能是幕後主嫌的哥哥李泰岸。

    這個案子是現在全台灣最熱門的超級懸案,對於陷入膠著的案情,媒體卻有辦法讓每天都有新進度,精彩的程度不下任何一部兇殺推理小說。例如死者丈夫存放在電腦裡大量的買春自拍與日期提前的遺書、李泰岸對案發當天的行蹤交代不清並教唆朋友偽造不在場證明的嫌疑、有乘客看見死者丈夫替昏昏欲睡的死者注射不明藥物、死者大量的內出血可能肇因於出血性的蛇毒而非強烈撞擊等等。

    總之,精彩異常,也殘酷異常。

    「等等,這個案子已經進入司法調查的階段了,李泰岸涉嫌這麼重大幾乎一定會被逮到把柄,他現在不過是狡猾地閃爍言辭拖延時間罷了,現在有誰不知道檢方隨時都會將他收押……」我看著精神奕奕的王董,無法置信道:「王董,你在電視上所看到的證據都是媒體自己辦案的表面,真相需要時間,你如果現在就殺了李泰岸,南回鐵路出軌案、跟謀殺詐領保險金案,全部都要變成歷史懸案了!」

    「你知道,一個人定罪之後,經過多久才會被處以極刑嗎?」

    「……」

    「你知道,李泰岸不是被判死刑,而是被判無期徒刑的機會有多大嗎?」

    「……」

    「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趁著現在全國的媒體都在關注這個案子,在熱潮的高峰處決李泰岸,天理昭昭報應不爽的效果一定會最好,等到這個案子進入司法階段,我們只會聽到上訴、再審、再上訴、更審、駁回再審……這不是正義,不是這個社會要的正義。」王董的決定不容置疑。

    於是我再度伏手稱臣,讓王董舉師的正義淹沒了我。

    「條件殺人?」我問。

    「蛇毒。」王董露出事不關己的微笑。

    「這不容易。」我皺眉。

    「嗜血的媒體一定會拍下李泰岸中毒、全身發黑的樣子,就如同他謀殺弟媳的方式,這樣一定很有警世作用。」王董還是「以彼之身,還施彼道」的論調,說:「但是不要弄成意外,也不要弄成自殺,要有一點旁人下手的味道,否則就太便宜了李泰岸那混蛋。」

    「我瞭解了。」我深呼吸,快速思量著這筆交易的難度。

    王董拿出一張支票,爽快地在上面寫起數字,連問我都不問,因為他知道這個數字沒有人可以抗拒。我非常討厭這樣。

    原本可以在家裡就寫好數字的,王董卻特地在我面前表演他有足夠的能力支使我,這個動作讓我非常非常地壓抑。

    看著王董用鋼筆劃上數字,我覺得自己一定要有點反抗。任何反抗都好。

    「如果用蛇毒殺人非常困難,我會請底下的殺手用俐落一點的方式做事。」我冷冷道:「十之八九,會是用子彈搞定。」

    王董原本已經寫好數字,把支票遞放在我面前,此刻卻抬頭看了我一眼。

    「九十九,你是個談判高手。」

    王董點點頭,拿起鋼筆在我面前的天文數字後,再添上一個零。

    我愣愣看著支票,沒注意到王董已經走到門邊。

    「別讓我失望。」

    王董留下這一句,還有一個我絕對不會打開的資料公事包,走了。

    支票的尾巴加了一個零,我本應高興,卻彷彿被重重揍了一拳。

    我由衷希望這是最後一張王董的單,但肯定事與願違。

    今天韋如期末考,沒來上班,可愛的女孩在我最需要說謊解悶的時候缺席了。

    我看著只有阿不思一個人在打瞌睡的櫃檯。

    找阿不思嗎?不,她是個拉子。我對拉子沒有偏見,但跟一個絕對不會對我有異性好感的女生說話,我實在看不出興緻在哪裡。

    歎了口氣,我真覺得好累。

    每個職業都有它的苦處,比起來,身為一個殺手經紀人坦白說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在旺季時我把單子盡量平均分配給底下的殺手,在淡季時我也不像其他的殺手經紀一樣忙著鼓勵潛在顧客買兇殺人。

    以前當殺手,制約到期我才可以金盆洗手,有種不得不為的壓力,否則就得選擇用更激烈的方式告別殺手生涯。而當了殺手經紀,我想停手隨時就可以停手,沒有委託人可以逼我吞下凶單,也沒有殺手可以逼著我討凶單。

    我想告別這一切的時候就可以,我很清楚這點。

    但我好累。

    為了委託人的利益殺人,不管是多麼醜惡的理由,我都覺得這個世界運轉堪稱正常,殺起人來毫不馬虎。而今天,我竟覺得為了委託人光明磊落的正義殺人,竟是非常非常的沈重。心裡原本只有一絲灰霧,慢慢被正義濕潤成沉重的雲朵,隨時都會崩潰成雨。

    「難道是我不正常嗎?」我看著支票。

    支票上的數字就像一串貨真價實的數字,不再具有其他的意義。冷漠與疏離。

    我非常煩。保持心情愉快一直是我的強項,現在我接到了王董金額豐沛的凶單,卻搞得自己非常不爽。我想起歐陽盆栽所說的,當殺手的絕對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我們就是該如此,然後等著某一天,我們能夠不再殺人為止。

    「我,九十九,不需要藉著殺人來證明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

    我真想跟王董這麼說,聲嘶力竭的。

    我付了帳離開等一個人咖啡,提著一個我發誓絕對不會打開的皮箱,走在剛剛歷經上班潮的大街上,心底想著今天以內就要把單子給交出去,否則可用的時間會短得可怕。

    用到蛇毒啊?這可是三個月小姐的拿手好戲,如果她不是才剛剛完成了一個混帳單子就好了。是,我是可以再把單子交給她,她一定能夠用自己擅長的方式把李泰岸弄成一條全身灰黑的屍體。

    然而現在李泰岸的住家周圍,全部都是記者跟警察,以及絡繹不絕的遊客,浩大的陣仗密不透風將李家緊緊包圍,以三個月小姐現階段的能力實在過於冒險。

    我不只是一個仲介,我是一個經紀人,我必須對底下的殺手負起責任、照顧他們的感受、保護他們遠離危險的工作環境,如果讓三個月小姐接下李泰岸的凶單,無疑陷她於險境。

    我又怎麼捨得。

    「也許我該考慮退休了。」我說。

    燈光暗下,老式的紅色簾幕從中間往兩旁漸漸拉開。

    我看著新聞局的行車安全宣導短片,以及他翹放在前座的長腳。

    「不必如此。」他說,穿著一身邋遢的牛仔,吃著廉價的爆米花說:「你來找我,才不是因為想跟我說這種話。這張單子我接了,這句才是你想聽的吧。」

    我心中一陣安慰,伸手拿了他手裡的爆米花就吃。不說話,算是承認了。

    「打算怎麼做?」我嚼著有點軟掉的爆米花。

    「方法不是問題,時間才是壓力。」

    「的確,你習慣用耐心做事。」

    我若無其事地瞥眼看他,不夜橙一點多餘的表情也沒有。

    逆來順受是不夜橙的天生性格,這個人格特質也讓我在想到他的時候,整個人放鬆了泰半。殺手的個人風格在他的身上,不意外成了累贅。

    大螢幕映著神鬼奇航第二集的電影預告,然後是我一點都無法假裝感興趣的海神號預告,海神號那一類的災難片對我來說,真真正正就是一場觀影的災難,我老是想不透為什麼大難臨頭時大家不把時間花在好好回憶一生、當作人生最後一場享受的時光,而是慌慌張張逃命然後眨眼匆促死掉。

    「雖然閒雜的人很多,眼睛也多,但我也正好混在那些人裡面,當個沒有人認識的記者或好奇的遊客,伺機下手也就是了。」不夜橙說得一派輕鬆。

    「限定蛇毒真的可以嗎?」我看著電影預告。

    「頂多失手。」不夜橙以非凡的平常心說:「失手也是一種可能,到時還請多多包涵。」讓人佩服。

    「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總之在全身而退的前提下,想辦法殺死他就是了。」我說。

    接下來的兩個半小時,我跟他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對於看電影這件事我們都很有共識,就是別說話。不跟身邊的朋友討論劇情、不猜測劇情、不要解釋笑點、更不跟著字幕念台詞。一句話也別說。

    不夜橙靜默慣了,正好我也不習慣跟男人說話。

    每次要把單子交給他,只需要到他常常出沒的幾間二輪電影院,問問售票亭的小姐他正在哪一戲廳看電影就可以了。

    在黑暗的電影院裡交單,是我模仿前經紀人與不夜橙的互動默契,打從我第一次在黑壓壓的、塑膠氣味的空調冷氣裡,坐在他旁邊,向他自我介紹那刻起就確立了。我喜歡這種低調的交單模式。

    你也許會問:「就算不夜橙再怎麼喜歡看電影,也不可能每天都到電影院報到吧。」

    是,你完全正確。

    但說起來很妙,我從來沒有在想把單子交給他的時候,在那幾間二輪電影院裡找不到他,大概是他命中註定拿到我的單子。或者更宿命地說,不夜橙天生註定當個殺手。

    電影是達文西密碼,眾所矚目的小說改編電影。

    自從我知道達文西密碼要拍成電影後,我就把看了三分之一的原著給放下,因為我喜歡看電影大過於喜歡閱讀,我無法忍受由於事前閱讀過原著,打壞了看電影時面對未知的快感。矛盾的是,在看過電影後我亦無法逼著自己去重讀原著,因為我無法閱讀一本已失去懸念的小說。

    隨著最後湯姆漢克的腳步,一路蜿蜒至羅浮宮即漸漸波瀾壯闊的交響配樂,漫長的電影終於結束,我躲過幾次的昏昏欲睡,僥倖地睜著眼睛到朗霍華的導演字幕橫放在電影結尾。我慶幸自己沒看過丹布朗精彩的原著先,否則一定會癱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走出小小的電影院,我們一起搭電梯往下。

    電梯裡有股讓人焦躁的霉味,我猜應該是有隻大老鼠病死在排氣管裡。

    「合理票價?」我問。

    「一百塊。」他簡潔回答。

    不夜橙給電影評價精準的程度,不下於imdb的分數。

    他實在看了太多電影,想必做事的方式也從電影裡得到不少的靈感。

    電梯門打開。

    「保持心情愉快。」

    「保持心情愉快。」

    不夜橙消失在毫無特色的城市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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