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局 文 / 九把刀
早上阿克醒來時,小雪已經不在了。
有那麼幾秒的時間,阿克看著空蕩蕩的床,懷疑昨天發生的奇幻邂逅是不是真的。
「怎麼連一張說再見的字條都不留?」
阿克一邊刷牙,一邊尋找小雪昨晚存在於房間的所有蛛絲馬跡。垃圾桶裡有兩隻被壓扁的保久乳利樂包,折好的涼被,枕頭上一根細細長長的頭髮,被移動過的「偽」陳金鋒簽名棒球,共計四個。
「還真有點他媽的悵然若失。」阿克一邊漱口一邊想,自己也沒有她的手機號碼,否則一個月出來聊一聊、各付各的,似乎也不錯。
阿克笑笑,自己似乎希望她的人生能越來越好,雖然只是一場各自誤判的萍水相逢。
阿克抬起頭,看著浴室鏡子,這才嚇了一大跳。額頭上有一個用口紅畫的愛心,還塗滿!」媽的!」阿克罵道。
一進到賣場,就遇到滿臉困惑的店長。
「你昨天跑哪兒去了?手機也不開,我怕你因為翹班被孟學罵,所以還幫你簽了假單,你可別自己穿幫啦!」店長一向是站在阿克身邊的。
「謝了,我昨天碰到妖怪了,所以被封印在奇怪的世界裡跑不出來。」阿克穿上員工制服,很快將自己昨晚發生的一切說了一遍。
店長專注地聽完,並沒有露出「聽你在放屁」的表情。「原來如此。」店長點點頭。
「就這四個字?原來如此?你不覺得荒唐?!我都覺得不可思議,要是別人跟我說我是鐵定不相信的。」阿克自嘲,看見文姿遠遠地走進辦公室。
「對了,昨天文姿的生日……」阿克囁嚅道。
「孟學果然跟她告白了,還送了好幾束香水百合,文姿感動得差點就哭了!」店長歎道,拍拍阿克的肩膀,「你跟文姿之間啊,就是缺了點愛情的運氣。」
「愛情的運氣?那是什麼?能吃嗎?」阿克堅定地說,「愛情是靠努力的,如果一切都講運氣,愛情還有什麼好感人的?」
「嘖嘖,你這小子從哪裡背來的句子。」店長笑笑,招呼客人去了。阿克想,無論如何都要跟文姿澄清誤會。一有這個念頭,阿克就毫不猶豫地走向賣場深處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文姿正在跟賣場總經理作匯報,阿克只得站在門口等待。
匯報的內容似乎是賣場跟上游的電器公司下單的數字有誤,造成超額進貨了一百台冷氣機。但上游公司依照合約,只能接受三十台冷氣的全額退貨,其餘七十台賣場本身得自己消化。而文姿正是擬定一套全新的冷氣銷售企劃,打算在一個月內解決冷氣機的庫存壓力,畢竟夏天只剩下兩個多月,接下來就進入砍價猛烈的秋天了。
「在窗型冷氣約佔五十台、小型分離式冷氣約佔二十台的情況下,這個數字約與原先賣場庫存的比例相符,我認為雖然時間上有壓力,但仍要走訪各大賣場如愛買、家樂福、大潤發、順發、燦坤等,當然也包括路邊的隨機抽樣訪談,實地對冷氣消費者進行問卷訪談,瞭解消費者與潛藏消費者購買冷氣關鍵的考慮因素在哪裡,才能做出最精準的特別企劃。」文姿有條不紊地解釋,阿克在門外暗自讚賞著。
「很好,那麼你估計需要多少時間可以完成問卷調查?」賣場總經理問。
「問卷我已經擬定好了,請總經理過目。總共需要兩百份有效問卷,大約三到四天時間去進行,如果可以從賣場調派一個門市人員跟我合作,包括最後的統計回歸模型的建立,共需五天的時間。」文姿說,並將問卷放在賣場總經理的桌上。
總經理點點頭,看著品管經理孟學,示意他給點意見。「很好,就這麼做吧,至於跟文姿合作問卷的人選,我想從一般的門市銷售人員中調派並不適當,依照我自己……」孟學正想毛遂自薦時,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打開,阿克衝了進來。
辦公室所有人錯愕地看著闖入的阿克。「我!」阿克舉手,滿身大汗。「你什麼?」賣場總經理瞪著他。
「我想跟文姿一起做問卷訪談!」阿克緊張地說,「我想向文姿學姐多多學習,我想對將來實際銷售相關產品時會有宇宙戰艦那麼大的幫助,所以請讓我參加這次的市場調查。」所有人聽了阿克這番不三不四的自薦,都笑了出來。「文姿?」賣場總經理笑著,示意文姿自己決定。文姿冷冷地瞪著阿克,阿克心中強烈地不安……糟糕!昨天我的缺席,文姿真的生氣了!
「你會統計軟件嗎?」文姿冷冷地問,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卻早就知道。
「會!在大學的時候,我一共有三個外號,一個叫統計軟件超人!一個叫不可思議的統計學魔人!一個叫宇宙統計協會會長!」阿克胡言亂語,其實他連統計軟件的名稱都叫不出來。「就他吧。」文姿收拾著文件,冷冷的。
汽車引擎蓋上的熱氣將街上空氣扭曲變形,城市的上空一片無瑕的藍。
連雲都給烤散了。
到了下午五點,這熱氣還被困鎖在台北這個盆地裡,反覆地蒸著這個城市,蒸到阿克恨不得背一台冷氣邊走邊吹。地球快毀滅了嗎?阿克胡思亂想著。
「後悔了嗎?還是待在賣場比較涼快吧。」文姿淡淡地說。那表情、那語氣幾乎回到了一年前,她剛帶阿克實習時凶巴巴的模樣。
「沒這回事兒。」阿克笑嘻嘻地幫填問卷的路人撐陽傘。幾個小時了,從中午做問卷到下午五點,這還是文姿第一次開口跟他說話,其餘的時間,阿克就是一個勁兒地重複說著昨天發生的荒誕故事。
其實文姿早就相信阿克了,相處了一年,她深知阿克這傢伙的個性。
阿克就像一個只會投快速直球的硬漢,不管打擊者揮了幾次全壘打,他還是無法投出勾引打者亂出棒的變化球。
阿克就是如此耿直。所以阿克編不出這麼荒唐的故事,何況那副手銬,她昨天是親眼見過的。
但文姿還是有些生氣。她氣阿克為什麼不強行將手機電池搶回來,為什麼不強行拖著那個叫小雪的怪女孩到鎖店,把那副怪異的手銬給打開,更氣阿克為什麼不拒絕那怪女孩要求庇護一晚的可笑要求。
「文姿,我已經可以一個人做問卷了,你不用在我旁邊示範了。」阿克指著對街一間便利商店,說,「你到裡面吹冷氣休息一下,翻一下雜誌吧,我做好街頭部分的問卷後再去找你,然後一起吃晚飯。」
阿克笑嘻嘻的,他的體貼一直跟別人的體貼不一樣。
阿克的體貼,是發自內心的關心,是「阿克關心文姿」,而不是「阿克想讓文姿覺得他關心她」。兩者看似只是字句上的重新組合,卻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不用了,兩個人一起做,速度快兩倍。」文姿冷冷地說,背著阿克的臉卻笑了出來。
其實,要是阿克是那種會強行將手機電池搶回來、強行拖著那個叫小雪的怪女孩到鎖店把手銬給打開、拒絕庇護一晚的那種男孩,她恐怕也不會喜歡上阿克。
要知道,帥氣的男孩滿街跑,才華橫溢的男人不會少,多金的男人個個老,狗腿女人的滑舌不可靠。像阿克這種無法阻止自己善良特質作怪的男孩,卻是大海一帆。「文姿你真好。」阿克笑笑。
「好什麼?你欠我的禮物呢?」文姿瞪著阿克。
「啊!忘記帶來啦!」阿克傻眼,今天早上匆匆出門,竟然忘了把趴趴熊帶上!
「也好,再欠我一個蛋糕。」文姿冷冷地說,「昨天我一口蛋糕都沒吃到,自然得落到你頭上。」
「嗯,沒問題!那今晚我們就啃蛋糕當晚餐吧!」阿克笑笑,自然高興得不得了。
一小時後,兩人終於做完今天份額的問卷,於是到糕點店裡挑了一個文姿最喜歡的黑森林十二英吋蛋糕。
「你愛吃這麼甜的蛋糕,身材還這麼好。」阿克嘖嘖稱奇。「蛋糕到哪裡吃好呢?」文姿故意這麼問,看著街上遠處。「我知道有間店可以帶蛋糕進去吃,就在附近而已。」阿克提議。「好,那我的生日禮物呢?」文姿伸手。「不是說我忘記帶出來了嗎?」阿克不解。「所以呢?」文姿又開始生氣了。
「所以……我明天再拿給你?」阿克試探性地問。「為什麼不今天去你家拿?」文姿有些著惱。
這傢伙真不會把握機會,非要女孩子將球做得這麼沒有面子嗎?」我家?我家沒冷氣也沒電風扇,現在回去一定超熱,要是在裡頭點火柴,說不定砰的一聲就會大爆炸!」阿克老實說,不好意思地傻笑。
「那趴趴熊呢?你說的那間店正好放著要送給我的趴趴熊嗎?」文姿快臉紅了,這老實頭竟然逼她自己說出那些話。
「對哦!好啊,那就去我家吧!」阿克恍然大悟,文姿簡直氣結。阿克拎著蛋糕,指著前面說:「好巧,我家也在附近,前面拐個彎,再拐個彎就到了。」文姿瞪了他一眼。
這一點都不是巧合,那是文姿早就從員工數據中得知阿克的住處位置,於是故意挑了間距離阿克家很近的蛋糕店。接近愛情蠢蛋的好男孩,正需要這樣聰明的女孩搭配。
阿克家在五樓,沒有電梯。
所以阿克足足有五層樓梯的時間慢慢發現,跟自己喜歡的女生逐漸靠近自己房間所代表的意義。
到了三樓,阿克想起自己還沒跟文姿告白,他的背上突然冒出大量的汗液。
到了四樓,阿克很想打電話給店長,及時問問他的意見,譬如今晚是否適合告白這類的問題。於是阿克停下腳步。「怎麼了?你家不是住五樓嗎?」文姿問。
「我……我想打電話給店長一下。」阿克有些侷促。
「打給他做什麼?」文姿不明白,這兩個人最近在中午吃飯時老是鬼鬼祟祟的。
「我有些話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所以,我……我想打電話問他一下。」阿克慌亂的時候,連謊話都沒辦法編。
「你,有話要跟我說就跟我說嘛,幹嗎問店長。」文姿居然也感到緊張了,耳根子漸漸發燙。
不論她再怎麼用精明幹練這四個字掩飾,她終究還是個期待戀愛的小女人。
「嗯,說的也是。」阿克的臉都紅了,轉身繼續走上樓梯。到了五樓,阿克小租屋的門前。
「文姿,我……」阿克的聲音有些顫抖,站在門口,在背包裡搜尋著鑰匙。
「有話,進去再說吧。」文姿深呼吸。難得的,她緊張得有些呼吸不順。
這是幸福的預感吧?她心想,左手食指跟拇指搓得好緊。「嗯,進……進去再說。」
阿克好不容易找出鑰匙,但還沒將鑰匙插進鎖孔時,門把手卻自己慢慢轉動起來。
兩人詫異地看著門漸漸打開,一個可愛的女孩站在門後,揮揮手。
「聽到腳步聲,就知道你回來了,阿克。」是小雪。小雪笑得很開心。
阿克在瞬間呆立成石膏像,文姿更是完全愣住。
文姿的眼角瞥見小雪的背後,和式桌上擺著一個小小的蛋糕,蛋糕上燭光搖曳。
「你……你怎麼……」阿克結結巴巴,眼前幾乎一黑。
「帶朋友回來也不先跟我說一聲,我好把房間收拾一下呢。」小雪輕聲埋怨。
阿克感覺到,一種接近靈魂的東西好像要從自己的鼻孔噴出去了。
「我明白你要對我說的話了,可以了。」文姿淡淡地說,轉身下樓。阿克想衝下去喚住文姿,卻聽見手腕上一聲喀嚓。那聲音很熟悉,彷彿昨天也聽過了的那麼熟悉。
「愛的小手銬,親愛的。」小雪笑嘻嘻地舉起手,阿克也舉起手,不得不的那種。
「親愛的個大頭鬼,你怎麼進來的!快把手銬打開!不然我朋友會誤會的!」阿克大叫,文姿的高跟鞋聲卻漸漸急促,快消失在這棟樓裡。
阿克管不了男女授受不親的界限,倉促地往小雪裙子上的口袋摸去。
「你幹嗎吃我豆腐!」小雪急忙閃開,但阿克可是跟她銬在一起的連體嬰兒,兩人在地板上滾個不停,僵持不下。
「快把鑰匙交出來!」阿克快生氣了,小雪只好掏出一把鑰匙,高高舉起。
「說你愛我!」小雪說道,將鑰匙握在掌心裡。
「不要!」阿克伸手要扳開小雪手掌,想搶走鑰匙。「那就跟它說再見!」小雪大聲說道。
「什麼?」阿克愣住,只見小雪將鑰匙拋出窗外,劃出一道銀色弧線。
阿克看看手銬,看看小雪。完全無法理解的妖怪!」你的腦袋裡,到底裝了些什麼?」阿克慘兮兮地道。「裝你。」小雪快速地在阿克的鼻子上吻了一下。
樓下的路燈打開了,小小的房間卻還殘存著對下午溫熱的記憶。兩人將桌上的蛋糕吃得連渣都不剩,因為的確很好吃。一條魚在小魚缸裡悠遊,病懨懨的,小魚缸擺在和式桌上,兩人就這麼看著病魚吃完了蛋糕。
「你怎麼進來的?」阿克看著手機發呆。
他連續打了七七四十九次,但文姿的手機就是不開,大概完全不想理他了吧。
「我去敲四樓房客的門,說我是你的女朋友,忘記帶鑰匙了,問他能不能請房東幫我開個門,就這樣,房東最後看我可愛,還把鑰匙留給了我。」小雪說,手指輕輕撥弄小魚缸裡的水。這女孩,不,這個妖怪,真是個睜眼說謊的高手。
「那這條魚是怎麼回事?」阿克問,「它好像生病了?肚子有點鼓起來?」
「是生病了,如果繼續擺在水族店裡的大缸裡,一定會傳染給其他的小魚。」小雪幽幽地說,「所以我就把它撈起來啦,想單獨把它治好再放回缸裡。我醫魚的成績很好哦,只有真的病得很重的小魚才會死掉。」
「看不出來你也有可愛的一面嘛。」阿克隨口說。眼睛看的,還是沒有回應的手機。
「所以這條魚就寄放在阿克這裡,如果阿克能醫好它,就能通過愛的小考驗,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阿克要加油哦!」小雪正經地說。
「我又不知道它得的是什麼病,就算知道我也不曉得怎麼治啊。」阿克說,心想其實這樣也好,要是這個妖怪說的是真的,養死了它就可以擺脫糾纏,也不賴。
「這條魚得了白點病,是初期,只要定期換三分之一的水,再配合每次約二十分鐘的藥浴,就可以慢慢康復了。這條魚蠻強壯的,如果阿克你給它愛的話,它很快就能回去大缸裡,跟大家在一起了。」小雪說。
「是哦。」阿克躺在地板上,閉上眼睛。
阿克雖然魯鈍,但可不是笨蛋,他懷疑這個女孩今天晚上是否又要用奇怪的理由借住在自己這邊。
「阿克,你看起來心情很不好。」小雪說,「我認識一個在地下道用塔羅牌算命的女生,她的特色就是只說好聽話,我想你現在一定需要這個。」
「不了,心情不好時,我只要流流汗就好了。」阿克看著窗外。「好色哦!」小雪突然紅了臉。
「呸,好色個屁!我是指打棒球。」阿克趕緊澄清,「我認識在棒球打擊練習場負責鎖門的朋友,無論多晚我都可以去那邊練習揮棒,流流汗,回來就好睡覺了。」「那我們去吧。」小雪笑著。
「戴著手銬怎麼去?去了也打不成。」阿克瞪著窗外,那妖怪就這麼把鑰匙丟出去了。
「說到手銬,阿克,你好像不怎麼擔心手銬的事。」小雪問,誰都看得出來阿克煩惱的是另一件事。
「有什麼好擔心的?大不了我去跟別的房客借鎯頭,把它的鎖心捶壞就好了。」阿克喃喃自語,毫不在意。「你要捶壞愛的小手銬?」小雪驚訝。
「不然呢?當一輩子的連體嬰兒嗎?等到你要洗澡、上廁所時就知道慘了。」阿克淡淡地說,他昨天就這麼憋尿憋得很痛苦。「不行!」小雪斬釘截鐵,「我不想嚇你,但用暴力打開愛的小手銬會招來厄運。上次有個人用電鋸鋸開手銬,結果隔天他就拉肚子拉到死。死,是真的死翹翹的那個死!」
「少來了。」阿克卻感到一股寒意,這個妖怪真是深不可測。「打開愛的小手銬只有兩種辦法,一種是鑰匙,一種則是愛的通關密語。」小雪說,「現在鑰匙沒了,只好說通關密語才能打開了。」
「說啊,我等著。」阿克感到很荒謬。
「要一起說才有效,而且要閉上眼睛。」小雪很認真,舉起手,「說,我們要一起幸福。」
「太……幼稚了吧!」阿克愣住。
「閉上眼睛哦,準備好了嗎?一、二、三!」小雪看著阿克。阿克無奈地點頭。
「我們要一起幸福!」小雪與阿克一齊說道。喀嚓一聲,手銬真的解開。
阿克訝異地看著小雪,小雪神秘兮兮地收好手銬。「你真的是妖怪!」阿克張大嘴巴。
「走吧!你說過手銬解開了,就一起去打棒球的!」小雪起身,笑嘻嘻的。
「我什麼時候說過的?」阿克努力回憶。
「說謊的人要吞下一千根針。」小雪拉起阿克的手,「上次我有個朋友說了謊,結果早上醒來嘴裡居然含了一大把針,差點沒噎死他。」
「那針是你塞的吧。」阿克感到很恐怖。
新莊的棒球打擊練習場。
晚上快十點了,零零落落的揮擊聲,有的嘹亮清脆,有的沉悶低蕩。
小雪戴著頭盔的樣子,好像更俏麗了?阿克心想,忍不住想起那鼻尖上的一吻。
那一吻真是快速絕倫。
雖然有如閃電,但阿克鼻尖上軟軟的觸感好像還存在著,或許是因為吻在鼻子上的關係,小雪嘴唇的味道格外忘不了。
「幹嗎發呆啊,教教我怎麼打啊。」小雪看著一旁發呆的阿克,說,「在想剛剛那一個吻啊?」
阿克驚醒,這個妖怪真不是蓋的,連讀心術都會了。
「你初學,從最低的時速九十公里開始吧,要不然就算棒子蒙中了球,球萬一打在靠近手的地方,手腕也會痛到快炸掉。」阿克說,指著對面的投球機,「慢慢來,看準了再打,大約每隔五秒就丟一個給你,也可以參考機器投臂收縮的時間。」小雪點點頭,有模有樣地舉起球棒。球啵的一聲飛來,她卻嚇得立在一旁。
「放心,你站得那麼遠,K不到你的。」阿克站在鐵絲網後面挖鼻孔,心想:原來這個妖怪也有害怕的東西啊?啵!球又筆直飛來,但小雪慢了兩拍才揮出棒子。
「球都落地了還揮個屁,看準了再揮啊。」阿克彈出鼻屎,正中小雪的頭盔。
小雪氣呼呼地回頭瞪著阿克,一轉回頭,第三個球又呼嘯而來。不用說,又沒打中。
就這樣,二十個球都投完了,小雪一個球的邊都沒沾到。「可惡!」小雪氣呼呼地看著阿克。
「是,我是看不下去了。」阿克笑道,只要一聞到棒球的味道,他就覺得相當自在。
阿克走到時速一百四十公里的投球機前,拿起球棒,叫小雪躲在身後的鐵絲網外。
「仔細看好了,揮棒沒有所謂真正的打擊姿勢,只要能擊出球,就是好姿勢,自己舒服就行了,王貞治的金雞獨立、漫畫裡的螃蟹橫行、小笠原道大的武士刀斬擊、鈴木一朗的鐘擺式打法,都行。」阿克說,投下代幣。舉起棒子,晃晃脖子。
球噴來,簡潔有力的破空聲,快得連站在鐵絲網後面的小雪,都感覺到一股颯然球威。
阿克直率一揮,球棒與球兒差了一個指頭的距離錯身而過,小雪大歎可惜。
「然後啊,肩膀要放輕鬆,力氣才放得開。」阿克吐了一口氣,朝第二個球揮去,姿勢很大,揮棒的力道自然很猛,卻與球兒再度擦身而過。
但阿克揮棒所刮起的風,卻讓小雪打了個冷戰。
心想,阿克的力氣好大。萬一揍起女人,一定超可怕。「下巴縮進去,集中力會加強,兩隻腳打開一點,星爺在《少林足球》裡說的對,一句話,腰馬合一。」阿克身體下沉,朝第三個球揮去,球與棒子擦撞出命運火花的時刻再度落空。「如果不揮那麼大力,說不定就打中了呢。」小雪在後面說道。「或許吧,但那樣的揮棒一點魄力都沒有,所以沒有意義。」阿克又猛力揮棒,仍舊沒有擊中。「沒有意義?」小雪不懂。
「是啊,用沒有賭上什麼東西的雙手抓緊棒子,力氣絕對不夠,力氣不夠就只能敲出安打,但安打這種東西啊……呵呵,就算敲出一百個安打也湊不出全壘打啊。」阿克用力一揮,又落空。這次跟球的位置差得老遠。「安打還不夠好嗎?」小雪問。
「不夠,那樣的距離還不夠讓所有的人將脖子抬起來,彎到不能再彎,就只能看著球飛啊飛啊飛啊,直到飛出整個球場外。」阿克越說越興奮,「全壘打才是真正的無敵,所向披靡。你知道邦茲在打破全壘打紀錄時,有多少人在球場外的湖邊划著小船、戴著手套,等著撈取飆出球場的全壘打嗎?!」
阿克這麼說著,還是沒有忘記掄起全身力氣揮棒。只是又吃了一個K。
小雪感到很訝異,她以為阿克常常到打擊場練習揮棒,一定是個很強悍的打擊手,沒想到接下來的一分鐘裡阿克什麼球都沒真正揮到,只削中了好幾個向後衝得老高的擦棒球。
「別著急,慢慢來。」小雪怕阿克難堪,反而安慰起阿克。「我知道啊,我平常就是這個樣子,很厲害吧!才一輪就削到了擦棒,看來今天狀況不錯,熱身完畢!」阿克卻一臉得意,又投下了四個代幣。
此時,阿克與小雪的身後開始圍起一堆人。
那些都是剛剛在練習打擊的男人,有老有少,全都目不轉睛。「阿克的秀要開始了。」阿克在打擊場任職的朋友笑笑。第一球衝出,那速度帶起的利落,讓小雪不由自主地叫了出來。阿克低喝一聲,卻沒有擊中。
但阿克的身體幾乎轉了一圈,好像力氣過剩似的。
「這小子如果再早一點來球場,圍觀的人肯定更多了。」一個胖子在後面說道,「這傢伙可怪了,他揮棒動作超大超笨超畸形的,好像要把球整個打碎,可是偏偏打擊率超低,那球可是職業級的一百四十公里啊,要是不小心敲中了棒子下緣,整個手腕都麻了。」
「我就因為這樣,手筋受傷,做了兩個星期的電療。」一個瘦子同意。
這幾個陌生人因為阿克交談了起來。
其實時速一百四十公里的球,只要常常來練習打擊的人,最後都會有三成以上的命中率,甚至更高。要打得好很不容易,要沾著球打卻不難。
像阿克這樣老是碰不到球,卻還是豁盡全力將自己轉成陀螺的傢伙,卻是絕無僅有。
「可不是,不過我都很期待他揮出超級全壘打的樣子,這小子只要一擊中球心,幾乎就會命中球場網子上空的大銅鑼。」另一個男子嚼著口香糖,「不過有時候他得打上好幾輪才會敲中,力氣好像用不完似的。」
「白癡。」一個穿著洋基隊運動夾克的大學生說。「低能。」站在大學生旁邊的高大男子附和。但他們全都目不轉睛。
小雪與眾人就這麼看著,看著阿克揮了一輪又一輪,一球又一球地落空。
但阿克絲毫不氣餒,大汗淋漓後笑嘻嘻地脫掉上衣,赤裸著揮棒,汗水依稀甩到小雪的臉上。
「好感人。」小雪若有所思,摸著臉上溫燙的汗水。也許,人生也該這麼面對吧。
不管來的是好球,還是壞球,手都一定要抓緊棒子,用無畏的勇氣與球對決。揮空幾次,都沒關係。而且還要面帶笑容,像阿克那樣豪邁、陽光的笑容。「阿克加油!」小雪在保護網後面大叫。
「鏗!」阿克猛力揮棒,不偏不倚轟中球心。球兒閃電般飛出,高高上去,高高上去。
球兒沒有撞上球場上空的護網,卻以美麗的弧線擊中懸掛在網子上頭的銅鑼。
站在強化玻璃後的眾人彷彿都聽見銅鑼清脆的聲音,然後,打擊場內放出一段輕快的音樂,以及一段恭賀的錄製聲音。那銅鑼裝有感應器,只要玩客打中了難度超高的銅鑼,這段恭賀就會機械式放出,店家會出面致贈六十塊錢的代幣。眾人嘖嘖稱奇,紛紛拍手叫好。
阿克滿足地吻著球棒,看著球兒掉下。
眾人鼓掌,卻也慢慢散開。他們知道這個執著的小鬼頭今晚到此為止了。
「阿克,教我。」小雪接過棒子,握柄都是阿克掌心炙熱的體溫,心中很感動。
「喂,你先從九十開始吧。」阿克穿上衣服,將球棒插回筒子,帶著小雪回到時速九十的投球機地區。
小雪舉起棒子,阿克小心翼翼地幫小雪調整姿勢。
「你是右撇子,所以右手握在左手上面棒子才抓得穩,肩膀放輕鬆,下巴縮進去,兩隻腳可以再打開一點、再低一點,把屁股勇敢地翹出來,像恰恰舞一樣。最後,眼睛不要盯著球,要直視投手的眼睛。」阿克說,雙手放在小雪的手背上。「為什麼?」小雪問。
「這不是你跟球之間的對決,而是打者跟投手間的勝負。」阿克的呼吸吹到了小雪脖子上。
「可是,機器沒有眼睛。」小雪說,看著投球機崩的一聲,球筆直從身邊掠過。
「機器沒有眼睛,就用幻想的,把機器想像成你最喜歡的人或是最討厭的人,總之,你就是要與他對決。球來了!」阿克說,他的呼吸暖暖的。小雪揮出,落空。
但她一點也不生氣了,因為阿克示範了最好的球品。「慢慢來,比較快。」阿克說,退到鐵絲網後。小雪咬著牙,一球又一球。
「我不會放棄的。」小雪擦擦眉毛上的汗珠,瞪著機器,想像那是邪惡的技安。
鏗!小雪手腕吃痛,差點將棒子脫手。
球兒丁丁東東滾出,阿克則興奮地大吼大叫,為昨天才認識的說謊妖怪打氣。
「好開心啊!」小雪學著阿克,在棒子上輕輕一吻。
最後,那天晚上,小雪總共擊出二十多個球,雖然二十多個球有的是虛弱的滾地球,有的是大而不當的內野高飛,但小雪已經十分滿意。
儘管手腕疼得不得了,但她臉上的笑容說明了一切。
從棒球打擊練習場出來後,阿克與小雪坐在路邊喝著運動飲料。兩個人都累斃了,尤其是小雪,直嚷嚷肩膀跟腰都好酸。「阿克,那邊騎樓有台夾娃娃機!」小雪指著一間昏暗的雜貨店。「哦?」阿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小雪拖去。
小雪指著裡面琳琅滿目的布玩偶,笑嘻嘻地說:「有個叫倉仔的大胖子教過我夾娃娃的秘訣,很靈的,我夾一個給你,你要哪一隻?」
阿克沉吟了一下,指著一隻綠色的猴子:「這只綠猴子長得醜死了,把它夾出來教訓教訓!」
小雪同意,投了十塊硬幣進去,爪子在電子音樂聲中搖擺前進,小雪聚精會神地調整角度,好一會兒才按下抓起鈕。「靠,真神!」阿克呆住,那爪子居然將綠猴子吊起,驚險地放進出口。
小雪被稱讚可是樂得很,拿起綠色猴子遞給阿克。「喏,你要的。」小雪笑著,阿克也不多說就收下。
女孩子是不會喜歡這麼畸形的綠色猴子的,看起來就是一副傻不隆咚的蠢樣。
「我要這個,換你夾給我。」小雪指著裡頭一個粉紅色的猴子。「那只有什麼好?粉紅色的猴子看起來就像仿冒的頑皮豹。」阿克不解,但還是投下十塊,抓起桿子。
「那只看起來就像綠色猴子的女朋友啊!」小雪認真地說,開始指揮著阿克怎麼挪動爪子。
爪子落下,慢慢吊起粉紅色猴子,卻在出口處不幸先行墜落。不等小雪開口,習慣「說謊妖怪時間」的阿克就先將新的十元銅板丟進機器裡。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是不夾到這只假頑皮豹,你這個妖怪是不會讓我離開這台機器的,是吧?」阿克聚精會神地操作爪子。「阿克好聰明!」小雪滿意地點頭。
試了三次,靠著小雪的即時秘技教學,阿克終於成功將粉紅色猴子抓起,千難萬險地丟到出口裡。小雪似乎比阿克還要開心,一直蹦蹦跳跳、又拍手又尖叫的。
「喏,遊戲結束,別淘氣了。」阿克打了個呵欠,將粉紅色猴子遞給小雪,心中卻是不免得意。
這可是他第一次挑戰夾娃娃機成功,全拜小雪的指導所賜。「謝謝阿克的猴子!」小雪立刻將粉紅猴子套在手機上,當做吊飾。然後小雪拿出阿克的手機,將綠色猴子掛在上頭,滿意地看著兩隻手機並排的樣子。
「我們什麼都是一對一對的。」小雪笑嘻嘻地說。當然,那天晚上小雪又留在阿克住處過夜。理由是……
「哎喲,誰叫你硬是拖我去打球,害我全身都是汗,臭死了。」小雪聞聞自己的衣服。
「我硬是拖你?」阿克猛抓著頭。
「我前幾天住院,水電費忘記繳,所以我住的地方被斷水斷電啦,這下子只好勉為其難去你那邊洗澡,你該不會介意吧?」小雪看著阿克。「小雪,你真的不是妖怪嗎?」阿克看著小雪。忍不住,又想起鼻子上的那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