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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紅頂商人 第八章(1) 文 / 高陽

    左宗棠從安徽進入浙江,也是穩紮穩打,先求不敗;所以第一步肅清衢州,作為他浙江巡撫在本省境內發號施令之地,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衢州定了腳跟,左宗棠進一步規取龍游、蘭溪、壽昌、淳安等地,將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區的長毛,都攆走了;然後在十一月下旬,攻克了新安、信安兩江交會的嚴州。由此虎過山高水長的嚴子陵釣台,沿七里瀧湖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間進圍杭州南面的富陽;距省城不足百里了。錢塘江南面,洋將德克碑的常捷軍;丟樂德克的常安軍,在不欠以前,攻克紹興,接著,太平軍又退出蕭山。整個浙江的東西南三面,都已肅清;然而膏腴之地的浙北,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括海寧、嘉興、湖州在內的這一片活土,仍舊在太平軍手裡。

    這時,左宗棠升任閩浙總督;浙江巡撫由曾國荃補授,他人在金陵城外,無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為了報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誰都看得出來,杭州克復是遲早間事。

    那時攻富陽、窺杭州的主將是浙江藩司蔣益澧。左宗棠本人仍舊駐節衢州,設廠督造戰船;富陽之戰,頗得舟師之力。但太平軍在富陽的守將,是有名驍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蔣益澧仍無進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借重洋將,札調常捷軍二千五百人,由德碑率領,自蕭紹渡江,會攻富陽;八月初八終於克復。其時也正是李鴻章、劉銘傳、郭松林合力攻克江陰;李秀成與李世賢自天京經溧陽到蘇州,想設法解圍的時候。

    浙江方面,蔣益澧與德克碑由富陽北上,進窺杭州;同時分兵攻杭州西面的餘杭。太平軍由「朝將」汪海洋;「歸王」鄧光明;「聽王」陳炳文,連番抵禦,卻是殺一陣敗一陣。到十一月初,左宗棠親臨餘杭督師,但杭州卻仍在太平軍苦守之中。

    其時李鴻章已下蘇州、無錫。按照他預定的步驟,不願往東去占唾手可得的常州,免得「擠」了曾國荃;卻往浙北去「擠」左宗棠;一面派翰林院侍講面奏調到營的劉秉璋,由金山衛沿海而下,收復了浙北的平湖、乍浦、海鹽;一面派程學啟由吳江經平望,南攻嘉興。收復了浙北各地,當然可以接收太平軍的輜重,徵糧收稅;而且仿照當年湖北巡撫胡林翼收復安徽邊境的先例,以為左宗棠遠在杭州以南,道理隔阻,鞭長莫及,應該權宜代行職權,派員署理浙西收復各縣的州縣官。

    這一下氣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鴻章不但佔地盤,而且江蘇巡撫這個官做到浙江來了,未免欺人太甚!但一時無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收復了杭州再說。

    於是,胡雪巖開始計劃,重回杭州;由劉不才打先鋒;北去是要收服一個張秀才,化敵為友,做個內應。這個張秀才本是「破靴黨」,自以為衣冠中人,可以走動官府,平日包攬訟事,說合是非,欺軟怕硬,十分無賴。王有齡當杭州知府時,深惡其人;久已想行文學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時不得其便,隱忍在心。

    這張秀才與各衙門的差役都有勾結——杭州各衙門的差役,有一項陋規收入,凡是有人開設商舖,照例要向該管地方衙門的差役繳納規費,看店舖大小,定數目高下,繳清規費,方得開張,其名叫做「吃鹽水」。王有齡銳於任事,貼出告示,永遠禁止;錢塘、仁和兩縣的差役,心存顧忌,一時斂跡;巡撫、藩司兩衙門,自覺靠山很硬,不買知府的帳,照收不誤,不過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張秀才去「吃鹽水」,講明三七分帳。

    誰知運氣不好,正在鹽橋大街向一家剛要開張的估衣店講斤頭,講不下來的時候,遇到王有齡坐轎路過,發現其事,停轎詢問,估衣店的老闆,照實陳述;王有齡大怒,決定拿張秀才「開刀」,立個榜樣。

    當時傳到轎前,先申斥了一頓;疾言厲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這一下張秀才慌了手腳,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見了地方官要磕頭,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鎖在衙門照牆邊「枷號示眾」。

    想來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齡言中計從的胡雪巖。帶了老婆兒女到阜康錢莊,見了胡雪巖便跪倒在地,苦苦哀示。胡雪巖一時大意,只當小事一件,王有齡必肯依從,因而滿口答應,包他無事。

    哪知王有齡執意不從,說這件事與他的威信有關;他新兼署了督糧道,又奉命辦理團練,籌兵籌餉,號令極其重要,倘或這件為民除害的陋習不革,號令不行,何以服眾?

    說之再三,王有齡算是讓了一步。本來預備革掉張秀才的功名,打他兩百小板子,枷號三月;現在看胡雪巖的份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醜,秀才卻非革不可。說實在的,胡雪巖已經幫了他的大忙;而他只當胡雪巖不肯盡力,塘塞敷衍,從此懷恨在心,處處為難。到現在還不肯放過胡雪巖。

    幸好一物降一物;「惡人自有惡人磨」,張秀才什麼人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兒子。小張是個紈褲嫖賭吃著,一應俱全。張秀才弄來的幾個造孽錢,都供養了寶貝兒子。劉不才也是紈褲出身,論資格比小張深得多;所以胡雪巖想了一套辦法,用劉不才從小張身上下手。收服了小張,不怕張秀才不就範。

    到杭州的第二天,劉不才就進城去訪小張——杭州的市面還蕭條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河坊、中城薦橋、下城鹽橋大街,比較像個樣子;但是店家未到黃昏,就都上了排門,入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邏的長毛,幾乎看不見一個百姓。

    但是,有幾條巷子裡,卻是別有天地;其中有一條在薦橋,因為中城的善後局設在這裡,一班地痞流氓,在張秀才指使之下,假維持地方供應長毛為名,派捐徵稅,儼然官府;日常聚會之處,少不得有煙有賭有土娼。劉不才心裡在想,小張既是那樣一個腳色,當然倚仗他老子的勢力,在這種場合中當「大少爺」;一定可以找到機會跟他接近。

    去的時候是天剛斷黑,只見門口兩盞大燈籠,一群挺胸凸肚的閒漢在大聲說笑;劉不才踱了過去朝裡一望,大門洞開,直到二廳,院子裡是各種賣零食的擔子,廳上燈火閃耀照出黑壓壓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個賭局。

    是公開的賭局,就誰都可以進去;劉不才提腳跨上門檻,有個人喝一聲:「喂!」

    劉不才站住腳,陪個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問。「你來做啥?」「我來看小張。」

    「小張!哪個小張?」

    「張秀才的大少爺。」劉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這下還真冒充得對了;因為張秀才得勢的緣故,他兒子大為神氣,除非老朋友,沒有人敢叫他小張。那個人聽他言語合攏,揮揮放他進門。

    進門到二廳,兩桌賭擺在那裡,一桌牌九一桌寶;牌九大概是霉莊,所以場面比那桌寶熱鬧得多。劉不才知道賭場中最犯忌在人叢中亂鑽,只悄悄站在人背後,踮起腳看。

    推莊的是個中年漢子,滿臉橫肉,油光閃亮;身上穿一件緞面大毛袍子,袖口又寬又大,顯然的這件貴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輸得急了,但見他解開大襟衣紐,一大塊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開來,斜掛在胸前,還不住喊熱,扭回頭去向身後的人瞪眼,是怪他們不該圍得這麼密不通風,害他熱得透不過氣來的神情。

    「吳大炮!」上門一個少年說,「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寧與爺爭,莫與牌爭!」

    輸了錢的人,最聽不得這種話;然而那吳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緊閉著嘴,將兩個肋幫子鼓得老高,那副生悶氣的神情,教人好笑。

    「好話不聽,沒有法子。」那少年問家:「你說推長莊,總也有個歇手的時候;莫非一個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莊?」吳大炮有些沉不住氣了,從身上摸出一疊銀票,「這裡二百兩只多不少,輸光了拉倒。」「銀票!」少年顧左右而言,「這個時候用銀票?哪家錢莊開門,好去兌銀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吳大炮說,「阜康上海有分號,為啥不好兌?」「你倒蠻相信阜康的!不過要問問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揚臉回顧,「怎麼說?」

    「銀票不用,原是說明了的。」有人這樣說,「不管阜康啥康,統通一樣。要賭就是現銀子。」

    「聽見沒有?」少年對吳大炮說,「你現銀子只有二、三十兩了,我在上門打一記,贏了你再推下去;輸了讓位。好不好?」

    吳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說:「好!」

    開門擲骰,是個「五在首」,吳大炮抓起牌來就往桌上一番,是個天槓,頓時面有得色。那少年卻慢條斯理地先翻一張,是張三六;另外一張牌還在摸,吳大炮卻沉不住氣了,嘩啦一聲,將所有的牌都翻了開來,一面檢視,一面說:「小牌九沒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沒用。」

    劉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銳利,一目瞭然,失聲說道:「上門贏了,是張紅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孜孜地說:「真叫得著!」

    翻開來看,果然是張紅九,湊成一對;吳大炮氣得連銀子帶牌往前一推,起身就走。

    「吳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莊,你怎麼走了?」「沒有錢賭什麼?」「你的銀票不是錢?別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巖少!拿來,我換給你。」

    吳大炮聽得這一說,卻不過意似的,在原位上坐了下來。等那少年洗牌時,便有人問道:「小張大爺,你推大的還是推小的?」

    這小張大爺的稱呼很特別;劉不才卻是一喜,原來他就是張秀才的「寶貝兒子」——市井中畏懼張秀才,都稱他張大爺;如今小張必是子以父貴,所以被稱為小張大爺。這樣想著,便整頓全神專注在小張身上。小張倒不愧紈褲,做莊家從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個人的問話:「大牌九『和氣』的時候多,經玩些。」

    於是文文靜靜地賭大牌九。劉不才要找機會搭訕,便也下注;志不在賭,輸贏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門。

    這個莊推得很久,賭下風的去了來,來了去,長江後浪推前浪似的,將劉不才從後面推到前面,由站著變為坐下。這一來,他越發只守著本門下注了。

    慢慢地,小張的莊變成霉莊;吳大炮揚眉吐氣,大翻其本——下門一直是「活門」,到後來打成「一條邊」,唯一的例外,是劉不才的那一注,十兩銀子孤零零擺在上門,格外顯眼。

    這有點獨唱反調的意味,下風都頗討厭;而莊家卻有親切之感,小張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感動的神色。

    劉不才心裡在說:有點意思了!卻更為沉著,靜觀不語。「上門那一注歸下門看!」吳大炮吼著。

    「對不起!」小張答道:「講明在先的,大家不動注碼。」吳大炮無奈,只好跟劉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門這位老兄的注碼,自己擺過來好不好?配了我再貼你一半,十兩贏十五兩。」

    劉不才冷冷問道:「輸了呢?」

    「呸!」吳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活見鬼。」劉不才不作聲;小張卻為他不平,「吳大炮!」他沉下臉來說,「賭有賭品,你賭不起不要來,人家高興賭人家的上門,關你鳥事!你這樣子算啥一出?」

    「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勸,「都離手!莊家要下骰子了。」

    骰子一下,吳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咪著眼掀了幾掀,很快地分成兩副,一前一後擺得整整齊齊。有人想看一下;手剛伸到牌上,「叭噠」一聲,挨了吳大炮一下。不問可知是副好牌,翻開來一比,天門最大;其次下門;再次莊家;上門最小。照牌路來說,下門真是「活門」。

    配完了下門,莊家才吃劉不才的十兩銀子;有些不勝歉疚地說:「我倒情願配你。」

    「是啊!」劉不才平靜地答道:「我也還望著『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上門會轉運。現在——,」他躊躇了一會,摸出金錶來,解表墜子問道:「拿這個當押頭,借五十兩銀子,可以不可以?」

    這表墜子是一塊碧綠的悲翠,琢成古錢式樣,市價起碼值二百兩銀子;但小張卻不是因為它值錢才肯借:「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兩銀子給你,要啥押頭?」「不!莊家手氣有關係。」劉不才固執地,「如果不要押頭,我就不必借了。」

    其實他身上有小張所信任的,阜康的銀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鋪個進身之階。等小張歇手,他五十兩銀子也輸得差不多了;站起身來請教住處,說第二天拿銀子來贖。「你貴姓?」小張問。

    「敝姓劉。」

    「那我就叫你老劉。」小張說,「我倒喜歡你這個朋友,東西你拿回去;好在總有見面的時候,你隨便哪一天帶錢來還我就是。」說著又將那塊悲翠遞了過來。

    「你這樣子說,我更不好收了。府上在哪裡?我明天取了銀子來贖。」

    「說什麼贖不贖?」小張有些躊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不在家,姓劉的「上門不見土地」,有何用處?如果為了等他,特意回家;卻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蹤。

    劉不才很機警,雖不知他心裡怎麼在想,反正他願客人上門的意思,卻很明顯。自己有意將表墜子留在他那裡,原是要安排個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不必一定到他家,還有更好的地方。

    「小張大爺,」他想定了就說:「你如果不嫌棄,我們明天勺個地方見面,好不好?」

    「好啊!你說。」

    「花牌樓的阿狗嫂,你總知道?」

    小張怎麼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個老鴇;主持一家極大的「私門頭」,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懷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岸都以阿狗嫂為居停。小張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圍,花事闌珊,亂後卻還不曾見過。

    因而小張又驚又喜地問;「阿狗嫂倒不曾餓殺!」

    「她那裡又熱鬧了。不過我住在她後面,很清靜。」「好!明天下午我一定來。」

    劉不才的住處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預備的,就在後面,單成院落,有一道腰門,閂上門便與前面隔絕;另有出入的門戶。」

    「張兄,」劉不才改了稱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喔,我倒忘記了。」小張從身上掏出一個棉紙小包,遞了過去,「東西在這裡,你看一看!」

    「不必看。」劉不才交了五十兩一張莊票;銀貨兩訖以後,拉開櫥門說道:「張兄,我有幾樣小意思送你。我們交個朋友。」那些「小意思」長短大小不一,長的是一枝「司的克」;小的是一個金錶;大的是一副呂宋煙;還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東西,就看不出來了——樣子象書;小張卻不相信他會送自己一部書。而且給好賭的人送書,也嫌「觸霉頭」。

    「你看這枝『司的克』,防身的好東西。」劉不才舉起來喝一聲:「當心!」接著便當頭砸了下來。

    小張當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劉不才怎麼一下,那根「司的克」分成兩截,握在劉不才手裡的,是一枝雪亮的短劍。

    「怎麼搞的?」小張大感興趣,「我看看,我看看。」

    看那短劍,形制與中國的劍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針;劍身三面血槽,確是可以致人於死的利器。「你看,這中間有機關。」

    原來司的克中間有榫頭,做得嚴絲合縫,極其精細;遇到有人襲擊,拿司的克砸過去,對方不抓不過挨一下打;若是想奪它就上當了,正好借勢一扭,抽出短劍刺過去,突出不意,必定得手。

    瞭解了妙用,小張越發喜愛;防身固然得力;無事拿來獻獻寶,誇耀於人,更是一樂。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這裡是幾本洋書。」

    果然是書!這就送得不對路了,小張拱拱手說:「老劉!好朋友說實話:中國書我都不大看得懂;洋書更加『趙大人看榜』,莫名其妙。」

    「你看得懂的。」劉不才將交到他手裡,「帶回去一個人慢慢看。」

    這句話中,奧妙無窮,小張就非當時拆開來看不可了。打開來一翻,頓覺血脈賁張——是一部「洋春宮」。這一下就目不旁觀了。劉不才悄悄端了張椅子扶他坐下;自己遠遠坐在一邊,冷眼旁觀,看他眼珠凸出,不斷嚥口水的窮形極相,心裡越發泰然。

    好不容易,小張才看完,「過癮!」他略帶些窘地笑道:『老劉,你哪裡覓來的?」「自然是上海夷場上。」「去過上海的也很多,從沒有看著他們帶過這些東西回來。」小張不勝欽服地說,「老劉,你真有辦法!」「我也沒辦法。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哪裡去覓?是一個親戚那裡順手牽來的。這話回頭再說;你先看看這兩樣東西。」這就是一大一小兩個盒子;小張倒都仔細看了。一面看,一面想,憑空受人家這份禮,實在不好意思;不受呢,那支司的克和那部「洋書」真有些捨不得放手。想了半天,委決不下,只有說老實話;「老劉,我們初交,你這樣夠朋友,我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不過,我真的不大好意思。」「這你就見外了。老弟台,朋友不是交一天;要這樣分彼此,以後我就不敢高攀了。」「我不分,我不分。」小張極力辯白,不過,「你總也要讓我盡點心意才好。」看樣子是收服了,那就不必多費功夫,打鐵趁熱,「我也說老實話,這些東西,不是我的;是我一個親威托我帶來的。」他接著又說:「你家老太爺,對我這個親戚有點誤會;不但誤會,簡直有點冤枉。」「喔,」小張問道:』令親是哪一個?」

    「阜康錢莊的胡雪巖。」

    小張失聲說道:「是他啊!」

    「是他。怎麼說你家老太爺對他的誤會是冤枉的呢?話不說不明,我倒曉得一點。」

    小張很注意地在等他說下去,而劉不才卻遲疑著不大願意開口的樣子;這就令人奇怪了,「老劉!」小張問道:「你不是說曉得其中的內情嗎?」

    「是的,我完全曉得。王撫台由湖州府調杭州的時候,我是從湖州跟了他來的,在他衙門裡辦庶務,所以十分清楚。不過,這件事談起來若論是非;你家老太爺也是我長輩。我不便說他。」

    「那有什麼關係?自己人講講不要緊。我們家『老的』,名氣大得很,不曉得多少人說過他,我也聽得多了,又何在乎你批評他?」

    「我倒不是批評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該當避他一避;偏偏『吃鹽水』讓他撞見。告示就貼在那裡漿糊都還沒有干,就有人拿他的話不當話,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人家到底是杭州一府之首,管著好幾縣上百萬的老百生;這一來他那個印把子怎麼捏得牢?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換了你是王撫台,要不要光火?」

    小張默然。倒不僅因為劉不才的話說得透徹;主要的還是因為有交情在那裡,就什麼話都容易聽得進去了。「不錯,雪巖當時沒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爺的秀才。不過,外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撫台動公事給學裡老師,革掉了秀才還要辦人出氣。這個上頭,雪巖一定不答應,先軟後硬,王撫台才算勉強賣了個面子。」

    「喔,」小張亂眨著眼說:「這我倒不曉。怎麼叫『先軟後硬?』」

    「軟是下跪,硬是吵架。雪巖為了你家老太爺,要跟王撫台絕交;以後倒反說他不夠朋友不幫忙,你說冤枉不冤枉?」「照你這麼說,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張緊接著說:「那末,他又為啥要送我這些東西。好人好到這樣子,也就出奇了。」

    「一點不奇。他自然有事拜託你。」

    「可以!」小張慨然答道:「胡老闆我不熟,不過你夠朋友。只要我做得到,你說了我一定幫助。」

    「說起來,不是我捧自己親戚,胡雪巖實在是夠朋友的;你家老太爺對他雖有誤會,他倒替你家老太爺伸好後腳,留好餘地在那裡了。」這兩句話沒頭沒腦,小張不明所以;但話是好話,卻總聽得出來,「這倒是謝謝他了。」他問,「不知道伸好一隻什麼後腳?」

    「我先給你看樣東西。」

    劉不才從床底下拖出皮箱來,開了鎖,取出一本「護書」,抽了一通公文,送到小張手裡。

    小張肚子裡的墨水有限,不過江蘇巡撫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他父親的名字也是認識的,此外由於公文套子轉來轉去,一時就弄不明白是說些什麼了。

    「這件公事,千萬不能說出去。一說出去,讓長毛知道了不得了。」劉不才故作鄭重地囑咐;然後換了副輕快的神情說:』你帶回去,請老太爺密密收藏;有一天官軍克復杭州,拿出公文來看,不但沒有助逆反叛之罪,還有維持地方之功。

    你說,胡雪巖幫你家老太爺這個忙,幫得大不大。」這一說,小張方始有點明白;不解的是:「那末眼前呢?眼前做點啥?」

    「眼前,當然該做啥就做啥。不是維持地方嗎,照常維持好了。」

    「喔,喔!」小張終於恍然大悟,「這就是腳踏兩頭船。」「對!腳踏兩頭船。不過,現在所踏的這隻船,早晚要翻身的;還是那隻船要緊。」

    「我懂。我懂。」

    「你們老太爺呢?」

    「我去跟他說,他一定很高興。」小張答說:「明天就有回話。時候不早,我也要去了。」

    第二天一早,小張上門,邀劉不才到家。張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

    為了套交情,劉不才不但口稱「老伯」;而且行了大禮,將張秀才喜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

    「不敢當,不敢當!劉三哥,」他指著小張說,「我這個畜生從來不交正經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劉三哥。真正我家門之幸。」

    「老伯說得我不曾吃酒,臉就要紅了。」

    「對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賭錢越賭越薄。」他又罵兒子,「這個畜生,就是喜歡賭;我到賭場裡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見他。」

    「你也不要說人家。」小張反唇相譏,「你去十次,九次遇見我;總還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張秀才氣得兩撇黃鬍子亂動,「這個畜生說的話,強詞奪理。」

    劉不才看他們父不父,子不子,實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這位老弟一個。」他說,「從小寵慣了!」』「都是他娘寵的。家門不幸,叫你劉三哥見笑。」「說哪裡話!我倒看我這位老弟,著實能幹、漂亮。絕好的外場人物。」

    一句話說到張秀才得意的地方,斂容答道:「劉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這個畜生,鬼聰明是有的,不過要好好跟人去靡煉。回頭我們細談,先吃酒。」於是賓主三人,圍爐小炊;少不得先有些不著邊際的閒話。

    談到差不多,張秀才向他兒子呶一呶嘴;小張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聲吩咐他家的男僕:「貴生,你去告訴門上;老爺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見客。問到我,說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裡去說。」

    這便是摒絕閒雜,傾心談秘密的先聲,劉不才心裡就有了預備,只待張秀才發話。

    「劉三哥,你跟雪巖至親?」

    話是泛泛之詞,稱呼卻頗具意味;不叫「胡道台」而直呼其號,這就是表示:一則很熟;二則平起平坐的朋友。劉不才再往深入細想一想,是張秀才彷彿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緊要話,盡說不妨。

    如果自己猜得不錯,那就是好徵兆;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巖的叮囑:「逢人只說三分話」,所以很謹慎地答道:「是的,我們是親戚?」

    「怎麼稱呼?」

    「雪巖算是比我晚一輩。」

    「啊呀呀,你是雪巖的長親,我該稱你老世叔才是。」張秀才說,「你又跟小兒敘朋友,這樣算起來,輩分排不清楚了。劉三哥。我們大家平敘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張大爺吧。」劉不才不願在禮節上頭,多費功夫,急轉直下地說:「雪巖也跟我提過,說有張大爺這麼一位患難之交;囑咐我這趟回杭州,一定要來看看張大爺,替他說聲好。」

    「說患難之交,倒是一點不錯。當初雪巖不曾得發的時候,我們在茶店裡是每天見面的。後來他有跟王撫台這番遇合,平步青雲,眼孔就高了。一班窮朋友不大在他眼裡;我們也高攀不上。患難之交,變成了『點頭朋友』。」

    這是一番牢騷,劉不才靜靜聽他發完,自然要作解釋:「雪巖後來忙了,禮節疏漏的地方難免;不過說到待朋友,我不是回護親戚,雪巖無論如何『不傷道』這三個字,總還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場是漂亮的。」張秀才說:「承蒙他不棄,時世又是這個樣子,過去有啥難過,也該一筆勾銷,大家重新做個朋友。」

    「是!」劉不才答說,「雪巖也是這個意思。說來說去,大家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葉落歸根,將來總要在一起。雪巖現在就是處處在留相見的餘地。」這番話說得很動聽,是勸張秀才留個相見的餘地,卻一點不著痕跡;使得內心原為幫長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張秀才,越發覺得該跟胡雪巖「重新做個朋友」了。

    「我也是這麼想,年紀也都差不多了;時世又是如此。說真的,現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過去,看看將來,不能再糊塗了。我有幾句話!」張秀才毅然說了出來:「要跟劉三哥請教。聽這一說,劉不才將自己的椅子拉一拉,湊近了張秀才;兩眼緊緊望著,是極其鄭重、也極其誠懇的傾聽之態。「明人不說暗話,雪巖的靠山是王撫台;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軍,聽說『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既然這樣子,我倒要請教劉三哥,雪巖還憑啥來混?」這話問在要害上,劉不才不敢隨便,心裡第一個念頭是:寧慢勿錯。所以一面點頭,一面細想;如果隨意編上一段關係,說胡雪巖跟京裡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撫又如何如何?話也可以編得很圓,無奈張秀才決不會相信;所以這是個很笨的法子。

    劉不才認為話說得超脫些,反而動聽,因而這樣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尋得著靠山。」他又補上一句:「張大爺,我這兩句話說得很狂。你老不要見氣。」

    「好!」張秀才倒是頗為傾心,「劉三哥,聽你這兩句話,也是好腳色!」「不敢,我亂說。」

    「劉三哥,我再請教你,」張秀才將聲音放得極低:「你看大局怎麼樣?」這話就不好輕易回答了;劉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張——小張會意,重重點頭;表示但說不妨。

    「我從前也跟張大爺一樣,人好像悶在罈子裡,黑漆一團;這趟在上海住了幾天,夷場上五方雜處,消息靈通。稍微聽到些,大家都在說:『這個』不長的!」

    一面說,一面做了個手勢,指一指頭髮,意示「這個」是指長毛。張秀才聽罷不響,拿起水煙袋,噗嚕嚕、噗嚕嚕,抽了好一會方始開口。

    「你倒說說看,為啥不長?」

    「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

    劉不才的口才很好,何況官軍又實在打得很好;兩好並一好,劉不才分析局勢,將張秀才說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們父子的名聲不好,必得做一件驚世駭俗,大有功於鄉邦的奇行偉舉,才能遮掩得許多劣跡,令人刮目相看。現在有胡雪巖這條路子,豈可輕易放過?

    「劉三哥,我想明白了,拜託你回復雪巖,等官軍一到,攆走長毛,光復杭州,我做內應。到那時候,雪巖要幫我洗刷。」

    「豈止於洗刷!」劉不才答說,「那時朝廷褒獎,授官補缺,這個從軍功上得來的官,比捐班還漂亮些!」

    果然,等杭州克復,張秀才父子因為開城迎接藩司蔣益澧之功,使小張獲得了一張七品獎札,並被派為善後局委員。張秀才趁機進言,杭州的善後,非把胡雪巖請回來主持不可。

    蔣益澧深以為然。於是專程迎接胡雪巖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張身上。

    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台」的長髮客棧安頓下來;隨即找出劉不才留給他的地址,請客棧裡派個小夥計去把劉不才請來。

    「我算到你也該來了,果不其然。」劉不才再無閒話,開口就碰到小張的心坎上,「我先帶你去看捨親,有啥話交代清楚;接下來就盡你玩了。」

    「老劉,」小張答說,「我現在是浙江善後局的委員,七品官兒。這趟奉蔣藩台委派,特地來請胡大人回杭州;要說的就是這句話。」

    「好!我曉得了。我們馬上就走。」

    於是小張將七品官服取出來,當著客人的面更衣;換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覺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劉不才倒沒有笑他;只說:「請貴管家把衣包帶去,省得再回來換便衣了。」

    小張帶的一個長隨張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帖、衣包,早就預備好了,三個人一輛馬車,逕自來到阜康錢莊。

    胡雪巖跟一班米商在談生意,正到緊要關頭;因為小張遠道而來,又是穿官服來拜訪,只得告個罪,拋下前客,來迎後客。

    小張是見過胡雪巖的,所以一等他踏進小客廳,不必劉不才引見,便即喊一聲:「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不敢當,不敢當!世兄忒多禮了。」胡雪巖趕緊亦跪了下去。

    對磕過頭,相扶而起,少不得不家幾句寒暄;然後轉入正題。等小張道明來意,胡雪巖答說:「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已經在預備了。世兄在上海玩幾天,我們一起走。」「是!」

    「好了!」劉不才插進來對小張說,「話交代清楚了;你換一換衣服,我們好走了。」

    於是劉不才帶著小張觀光五光十色的夷場;到晚來吃大菜、看京戲。小張大開眼界,夜深入倦,興猶未央;劉不才陪他住在長髮客棧,臨床夜語,直到曙色將明,方始睡去。這時的胡雪巖卻還未睡,因為他要運一萬石米到杭州,接頭了幾個米商,說得好好的,到頭來卻又變了封,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裡方始尋著,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尤五對米生意本是內行,但松江漕幫公設的米行,早已歇業,隔膜已久;而且數量甚巨,並非叱嗟可辦。他這幾年韜光隱晦,謹言慎行,做事越發仔細;沒把握的事,一時不敢答應。

    「小爺叔,你的吩咐,我當然不敢說個『不』字;不過,我的情形你也曉得的,現在要辦米,我還要現去找人。『班底』不湊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從前你運米到杭州進不了城,改運寧波,不是他們答應過你的,一旦要用,照數補米?」

    這是當初楊坊為了接濟他家鄉,與胡雪巖有過這樣的約定。只是楊坊今非昔比,因為白齊文劫餉毆官一案受累,在李鴻章那裡栽了大跟頭,現在撤職查辦的處分未消,哪裡有實踐諾言的心情和力量。胡雪巖不肯乘人於危,決定自己想辦法。

    聽完他所講的這番緣由,尤五讚歎著說:「小爺叔,你真夠朋友;不過人家姓楊的不像你。他靠常勝軍,著實發了一筆財;李撫台饒不過他,亦是如此。如今米雖不要他補,米款應當還你;當初二兩多銀子一石;現在漲到快六兩了,還不容易採辦。莫非你仍舊照當初的價錢跟他結算?」「那當然辦不到的。要衣他照市價結給我。不然我跟他動公事,看他吃得消,吃不消?」

    「錢是不愁了,」尤五點點頭,「不過,小爺叔,你想辦一萬石米,實在不容易。這兩年江蘇本來缺糧,靠湖廣、江西販來;去年李撫台辦米運進京,還採辦了洋米,三萬人辦了兩個月才湊齊;你此刻一個月當中要辦一萬石,只怕辦不到。」「不是一個月。一個月包括運到杭州的日子在內,最多二十天就要辦齊。」

    「那更難了。只怕官府都辦不到。」

    「官府辦不到,我們辦得到,才算本事。」

    這句話等於在掂尤五的斤兩。說了兩次難,不能再說第三次了;尤五不作聲,思前想後打算了好久,還是歎口氣說:「只好大家來想辦法。」

    分頭奔馬,結果是七姑奶奶出馬,找到大豐米行的老闆娘「粉面虎」;將應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怡和洋行的兩千石洋米,都湊了給胡雪巖,一共是八千五百石,餘數由尤五設法,很快地湊足了萬石之數。

    米款跟楊坊辦交涉,收回五萬兩銀子;不足之數由胡雪巖在要湊還王有齡遺族的十二萬銀子中,暫時挪用。一切順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經揚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寧經錢塘江到杭州望江門外。

    小張打前站,先回杭州,照胡雪巖的主意,只說有幾百石米要捐獻官府;再用一筆重禮,結交了守望江門的營官張千總,講好接應的辦法,然後坐小船迎了上來覆命,細談杭州的情形,實在不大高明;胡雪巖聽完,抑鬱地久久不語。

    既是至親,而且也算長輩,劉不才說話比較可以沒有顧忌;他很坦率地問道:「雪巖,你是不是在擔心有人在暗算你?」「你是指有人在左制軍那裡告我?那沒有什麼,他們暗算不到我的。」

    「那末,你是擔啥心事呢?」

    「怎麼不要擔心事?來日大難,眼前可憂!」

    這八個字說得很雅馴,不像胡雪巖平時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劉不才和小張奇怪。當然,劉不才對胡雪巖,要比小張瞭解得多,「來日大難,這句話他懂,因為平時聽胡雪巖談過,光復以後,恤死救生,振興市面善後之事,頭緒萬端。可是,眼前又有何可憂呢?「我沒有想到,官軍的紀律亦不比長毛好多少!」胡雪巖說,「剛才聽小張說起城裡的情形,著實要擔一番心事。白天總還好,只怕一到了夜裡,放搶放火,姦淫擄掠都來了!」

    怪不得他這樣子憂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過甚其詞;總不可不作預防。小張家在城裡,格外關切,失聲問道:「胡先生!那,怎麼辦呢」「辦法是有一個。不過要見著『當家人』才有用處。」整個杭州城現在是蔣益澧當家;小張想了一下問道:「胡先生,我請你老人家的示,進了城是先跟家父見見面呢?還是直接去看杭州的『當家人』?」

    「當然先看『當家人』。」

    「好的!」小張也很有決斷,「老劉,我們分頭辦事;等到上了岸,卸米的事,請你幫幫張千總的忙。現在秩序很亂,所謂幫忙,無非指揮指揮工人;別的,請你不必插手。」

    劉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須負保管糧食之責;如果有散兵游勇,強索軟要;聽憑張千總去處理,大可袖手旁觀。「我知道了。我們約定事後見面的地方好了。」「在我舍間。」小張答說,「回頭我會拜託張千總,派人護送你去。」於是,胡雪巖打開小箱子,裡面是一套半新舊的三品頂戴官服;等他換穿停當,船也就到岸了。

    雖說到岸,其實還有一段距離,因為沙船裝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門外的碼頭失修,近岸淤淺,如果沙船靠得太近,會有擱淺之虞。

    好在重賞之下,自有勇夫,張千總頗為盡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廢的大房子,派兵打掃看守,備作倉庫之用;而且也扣著小船,預備接駁。此時相度情勢,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淺河灘涉水負載,更為簡捷。小船隻用了一隻,將胡雪巖、小張、劉不才和胡雪巖的跟班長貴送到岸下;交代明白,胡、張二人就由挾著拜匣的長貴陪著,先進城了。望見城頭上飄拂的旗幟,胡雪巖感從中來,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齡;如果今天凱旋入城的主帥,不是蔣益澧而是王有齡,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敗論英雄,但打了勝仗的人不知道可會想到,王有齡當年苦守危城,豈僅心力交瘁,直是血與淚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遠比打勝仗的人要多得多?這樣想著,恨不得一進城先到王有齡殉節之處,放聲痛哭一場。無奈百姓還在水深火熱之中,實在沒有功夫讓他去洩痛憤,只好拭拭眼淚,挺起胸膛往裡走!

    守城的已經換了班,是個四品都司;一見胡雪巖的服氣,三品文官,與蔣益澧相同,不敢怠慢,親自迎上來行了禮問道:「大人的官銜是?」

    「是胡大人。」小張代為解說,「從上海趕來的,有緊要公事跟蔣藩台接頭。」

    這時長貴已經從拜匣裡取出一張名帖遞了過去;那都司不識字,接過名帖,倒著看了一下,裝模作樣的說道:「原來胡大人要見蔣大人!請問,要不要護送?」

    「能護送再好不過!」小張說道,「頂要緊的是,能不能弄兩匹馬來?」

    「馬可沒有。不過,胡大人可以坐轎子。」

    城門旁邊,就是一家轎行;居然還有兩乘空轎子在,轎夫自然不會有,那都司倒很熱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來抬轎。可是胡雪巖堅決辭謝——這時候還要坐轎子,簡直是毫無心肝了。

    沒有馬,又不肯坐轎,自然還借重自家的一雙腿。不過都司派兵護送,一路通行無阻;很順利又到了三元坊孫宅,蔣益澧的公館,投帖進去,中門大開;蔣益澧的中軍來肅客入內。走近大廳,但見滴水簷前站著一個穿了黃馬褂的將官,料知便是蔣益澧;胡雪巖兜頭長揖:「恭喜,恭喜!」這是賀他得勝,蔣益澧拱手還禮,連聲答道:「彼此,彼此!」

    於是小張搶上一步,為雙方正式引見:進入大廳,賓主東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巖先以浙江干紳的身份,向蔣益澧道謝;然後談到東南兵燹,杭州受禍最深。接下來便是為蔣益澧打算,而由恭維開始。

    蔣益澧字薌泉,所以胡雪巖之稱為「薌翁」;他說,「薌翁立這樣一場大功,將來更上層樓,巡撫兩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見得,我亦不敢存這個妄想。」蔣益澧說:「曾九帥有個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馬上任,我還是要拿『手本』見他。」

    浙江巡撫是曾國荃,一直未曾到任;現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蔣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從勳名、關係來說,要想取曾國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巖另有看法:「曾九帥是大將,金陵攻了下來,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處。至於浙江巡撫一席,看亦止於目前遙領;將來不會到任的。薌翁,你不要洩氣!」「噢?」蔣益澧不自覺地將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請教,何以見得曾九帥將來不會到任?」

    「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帥跟浙江素無淵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帥為人謙虛,也最肯替人設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來的,他決不肯讓他老弟來分左大人的地盤。」

    「啊,啊!」蔣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見得很透徹。」「照我看,將來浙江全省,特別是省城裡的善後事宜,要靠薌翁一手主持。」胡雪巖停了一下,看蔣益澧是聚精會神在傾聽的神態,知道進言的時機已到;便用手勢加強了語氣,很懇切地說:「杭州百姓的禍福,都在薌翁手裡,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氣,將來就省一分氣力!」

    「說的是,說的是!」蔣益澧搓著手,微顯焦灼地,「請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氣,我無有不盡力的!」「薌翁有這樣的話,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胡雪巖站起來就請了個安:「我替杭州百姓給薌翁道謝!」「真不敢當!」蔣益澧急忙回禮;同時拍著胸說:「雪翁,你請說;保存劫後元氣,應該從哪裡著手?」

    「請恕我直言,薌翁只怕未必知道,各營弟兄,還難免有騷擾百姓的情形。」

    「這——。」

    胡雪巖知道他有些為難。官軍打仗,為求克敵制勝,少不得想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老古話,預先許下賞賜;但籌餉籌糧,尚且困難,哪裡還籌得出一筆巨款可作犒賞之用。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許,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內,可以不守兩條軍法:搶劫與姦淫。蔣益澧可能亦曾有過這樣計諾;這時候要他出告示禁止,變成主將食言,將來就難帶兵了。

    因此,胡雪巖搶著打斷了他的話:「薌翁,我還有下情上稟。」

    「言重、言重!」蔣益澧怕他還有不中聽的話說出來,搞得彼此尷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責備,自是義正辭嚴。我惟有慚愧而已。」

    不說整飭軍紀,只道慚愧;這話表面客氣,暗中卻已表示不受責備。胡雪巖聽他的語氣,越覺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較聰明的做法;而且話也不妨得率直些。「薌翁知道的,經商人。在商言商,講究公平交易;俗語說的禮尚往來,也無非講究一個公平。弟兄們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勞苦功高,朝廷雖有獎賞,地方上沒有點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對不起弟兄了。」

    蔣益澧聽他這段話,頗為困惑,前面的話,說得很俗氣;而後面又說得很客氣,到底主旨何在?要細想一想,才好答話。他心裡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厲害;應付不得法,朋友變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於是他細想了一下,終於弄明白了胡雪巖的意思;謙虛地答道:「雪翁太誇獎了。為民除寇,份所當為,哪裡有什麼功勞可言?」

    「薌翁這話才真是太客氣了。彼此一見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巖從從容容地說:「敝處是出了名的所謂『杭鐵頭』,最知道好歹,宮軍有功,理當犒勞。不過眼前十室九空,這兩年也讓長毛搜括淨了;實在沒有啥好勞軍的。好在杭州士紳逃難在外的,還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聯絡得到。如今我斗膽做個主,決定湊十萬兩銀子,送到薌翁這裡來,請代為謝謝弟兄們。」

    這話讓蔣益澧很難回答,頗有卻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為胡雪巖的意思是很顯然的,十萬兩銀子買個「秋毫無犯」,這就是他所說:「公平交易」;「禮尚往來」。只是十萬兩銀子聽上去是個巨數,幾萬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擺得平」,大成疑問。

    見他躊躇的神氣,胡雪巖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問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氣;如果自動增加,又顯得討價還價地小氣相。考慮下來,只有側面再許他一點好處。「至於對薌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籌劃——」「不,不!」蔣益澧打斷他的話,「不要把我算在裡頭。等局勢稍為平定了,貴省士紳寫京信的時候,能夠說一句我蔣某人對得起浙江,就承情不盡了。」

    「那何消說得?薌翁,你對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對得起你!」

    「好,這話痛快!」蔣益澧毅然決然地說:「雪翁的厚愛,我就代弟兄們一併致謝了。」接著便喊一聲:「來啊!請劉大老爺!」

    「劉大老爺」舉人出身,捐出州縣班子;蔣益澧倚為智囊,也當他是文案委員。請了他來,是要商議出告示,整飭軍紀,嚴禁騷擾。

    這是蔣益澧的事,胡雪巖可以不管;他現在要動腦筋的是,如何實踐自己的諾言,有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解交藩庫,供蔣益澧分賞弟兄?

    一想到藩庫,胡雪巖心中靈光一閃,彷彿暗夜迷路而發現了燈光一樣,雖然一閃即滅,但他確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錯覺,一定能夠找出一條路來。

    果然,息心靜慮想了一會,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蔣益澧與他的智囊談得告一段落時,開口問道:「薌翁的糧台在哪裡?」

    「浙江的總糧台,跟著左大帥在餘杭;我有個小糧台在瓶窯。喏,」蔣益澧指著小張說,「他也是管糧台的委員。」「那末,藩庫呢?」

    「藩庫?」蔣益澧笑道,「藩司衙門都還不知道在不在;哪裡談得到藩庫?」

    「藩庫掌一省的收支,頂頂要緊;要盡快恢復起來。藩庫的牌子一掛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門。不然,就好像俗語說,『提著豬頭,尋不著廟門。』豈不耽誤庫收?」

    蔣益澧也不知道這時候會有什麼人來解款?只覺得胡雪巖的忠告極有道理,藩庫應該趕快恢復;可是該如何恢復,應派什麼人管庫辦事?卻是茫無所知。

    於是胡雪巖為他講解錢莊代理公庫的例規與好處。阜康從前代理浙江藩庫,如今仍願效力;不過以前人欠欠人猶待清理,為了劃清界限起見,他想另立一爿錢莊,叫做「阜豐」。

    「阜豐就是阜康,不過多掛一塊招牌。外面有區分,內部是一樣的,叫阜豐,叫阜康都可以。薌翁!」胡雪巖說,「我這樣做法,完全是為了公家;阜康收進舊欠,解交阜豐,也就是解交薌翁。至於以前藩庫欠人家的,看情形該付的付,該緩的緩,急公緩私,豈非大有伸縮的餘地?」

    「好,好!準定委託雪翁。」蔣益澧大為欣喜,「阜豐也好,阜康也好,我只認雪翁。」

    「既蒙委任,我一定盡心盡力。」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應該解繳的十萬銀子,我去籌劃;看目前在杭州能湊多少現銀?不足之數歸我墊;為了省事,我想劃一筆帳;這一來糧台、藩庫彼此方便。」

    「這,這筆帳怎麼劃法?」

    是這樣,譬如說現在能湊出一半現銀,我就先解了上來;另外一半,我打一張票子交到糧台,隨時可以在我上海的阜豐兌現。倘或交通不便,一時不能去提現,那也不要緊,阜豐代理藩庫,一切代墊,就等於繳了現銀;藩庫跟糧台劃一筆帳就可以了。墊多少扣多少;按月結帳。」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蔣益澧只覺得振振有詞,到底這筆帳怎麼算,還得要細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卻有疑問:「藩庫的收入呢?是不是先還你的墊款?」

    這,怎麼可以?」胡雪巖的身子驀然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斷搖頭;似乎覺得他所問的這句話,太出乎常情似的。

    光是這一個動作,就使得蔣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覺得胡雪巖不但誠實,而且心好,真能拿別人的利害當自己的禍福。不過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信是自己有所誤會,還是問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謹慎地措詞,「你的意思是,在你開給糧台的銀票數目之內,你替藩庫代墊;就算是你陸續兌現。至於藩庫的收入,你還是照繳。是不是這話?」

    「是!就是這話。」胡雪巖緊接著說,「哪怕劃帳已經清楚了,阜豐既然代理浙江藩庫,當然要顧浙江藩司的面子,還是照墊不誤。」

    這一下,蔣益澧不但傾倒,簡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說:「一切仰仗雪翁,就請寶號代理藩庫;要不要備公事給老兄?」「薌翁是朝廷的監司大員,說出一句話,自然算數;有沒有公事,在我都是無所謂的。不過為了取信於人,阜豐代理藩庫,要請一張告示。」

    「那方便得很!我馬上叫他們辦。」

    「我也馬上叫他們連夜預備;明天就拿告示貼出去。不過,」胡雪巖略略放低了聲音,「什麼款該付,什麼款不該付,實在不該付,阜豐聽命而行。請薌翁給個暗號,以便遵循。」

    「給個暗號?」蔣益澧搔搔頭,顯得很為難似的。這倒是小張比他內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禮」,將「大人」二字叫得非常自然;等蔣益澧轉臉相看時,他才又往下說:「做當家人很難,有時候要糧與餉,明知道不能給,卻又不便駁,只好批示照發;糧台上也當然遵辦。但實在無銀無餉,就只好婉言情商。胡觀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為難,先約定暗號,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辦法敷衍了。」

    「啊,啊!」蔣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為這件事傷腦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況是欠了他們的餉;你說,拿了『印領』來叫我批,我好不批照發嗎?批歸批,糧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結果呢,往往該給的沒有給;不該給的,倒領了去了。糧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訴苦,甚至跳腳。我亦無可奈何。現在有這樣一個『好人』我做,『壞人』別人去做的辦法,那是太好了。該用什麼暗號,請雪翁吩咐。」

    「不敢當!」胡雪巖答道,「暗號要常常變換,才不會讓人識透。現在我先定個簡單的辦法,薌翁具銜只批一個『澧』字,阜豐全數照付;寫台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寫在上頭,就是『不准』的意思,阜豐自會想辦法塘塞。」

    「那太好了!」蔣益澧拍著手說:「『聽君一席話,勝做十年官。』」

    賓主相視大笑,真有莫逆於心之感。文情到此,胡雪巖覺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張使個眼色,只輕輕說了一個字:「米!」然後微一努嘴。小張也是玲瓏剔透的一顆心,察言辨色,完全領會,斜欠著身子,當即開口向蔣益澧說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稟,那幾百石米,已經請張千總跟胡觀察的令親在起卸了。暫時存倉,聽候支用。這幾百石米,我先前未說來源;如今應該說明了,就是胡觀察運來的。數目遠不止這些。」「喔,有多少?」蔣益澧異常關切地說。

    「總有上萬石。」胡雪巖說道:「這批米,我是專為接濟官軍與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說,應該解繳薌翁,才是正辦。不過,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請薌翁賞我一個面子,這批米算是暫時責成我保管;等我見了左制軍,橫豎還是要交給薌翁來作主公派的。只不過日子晚一兩天而已。」

    蔣益澧大出意外。軍興以外,特別是浙江,餓死人不足為奇;如今忽有一萬石米出現,真如從天而降,怎不令人驚喜交集。

    「雪翁你這一萬石米,豈止雪中送炭?簡直是大旱甘霖!這樣,我一面派兵保護,就請張委員從中聯絡襄助;一面我派妥當的人,送老兄到餘杭去見左大帥。不過,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這裡還有多少大事,要請老兄幫忙。」「是!我盡快趕回來。」

    「那末,老兄預備什麼時候動身?今天晚上總來不及了吧?」

    「是的!明天一早動身。」

    蔣益澧點點頭,隨即又找中軍,又找文案;將該為胡雪巖做的事,——分派停當。護送他到餘杭的軍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蔣益澧的表侄;也是他的心腹。

    於是胡雪巖殷殷向何都司道謝,很敷衍了一番,約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張家相會,陪同出發。

    到了張家;張秀才對胡雪巖自然有一番盡釋前嫌、推心置腹的話說。只是奉如上賓,只有在禮貌上盡心,沒有什麼酒食款待。而胡雪巖亦根本無心飲食,草草果腹以後,趁這一夜功夫,還有許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張也當作心腹了。

    胡雪巖沒有功夫跟他們從容研商;只是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第一件大事,請小張費心跟你老太爺商量,能找到幾位地方上提得起的人物,大家談一談,想法子湊現銀給蔣方伯送了去,作為我阜豐暫借。要請大家明白,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萬銀子的責任都在我一個人身上,將來大家肯分擔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個人認了。不過,此刻沒有辦法從上海調款子過來,要請大家幫我的忙。」「好的。」小張連連點頭,「這件事交給我們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義盡,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現銀,一定肯借出來的。」

    「其次,阜康馬上要復業,阜豐的牌子要掛出去。這件事我想請三爺主內,小張主外。」胡雪巖看著劉不才說,「先說內部,第一看看阜康原來的房子怎麼樣?如果能用,馬上找人收拾,再寫兩張梅紅箋,一張是『阜康不日復業』;一張是『阜豐代理藩庫』,立刻貼了出去。」

    「藩司衙門的告示呢?」

    「到復業那天再貼。」胡雪巖又說,「第二,準備一兩千現銀;頂要緊的是,弄幾十袋米擺在那裡。然後貼出一張紅紙:『阜康舊友,即請回店。』來了以後,每人先發十兩銀子五斗米。我們這台戲,就可以唱起來了。」

    「那末,」小張搶著說道,「胡先生,我有句話聲明在先,您老看得起我,湯裡來,火裡去,惟命是從。不過,我也要估計估計我自己的力量,錢莊我是外行;功夫又怕抽不出來,不要誤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時候胡先生不肯責備我,我自己也交代不過去。」

    「不要緊。我曉得你很忙,只請你量力而為。」胡雪巖放低了聲音說,「我為什麼要代理藩庫?為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錯;可是只有老杭州才曉得。現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戶,非要另外想個號召的辦法不可。代理藩庫,就是最好的號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託得過我,還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戶有這樣一個想法,阜豐的存款就會源源不絕而來;應該解蔣方伯的犒賞銀兩和代理藩庫要墊的款子,就都有了。」

    看著事情都交代妥當了,劉不才有句話要跟胡雪巖私下談;使個眼色,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你跟蔣薌泉搞得很好,沒有用;我今聽到一個消息,頗為可靠,左制軍要跟你算帳,已經發話下來了,弄得不好,會指名嚴參。」「你不要擔心!」胡雪巖夷然不以為意,「我亦沒有啥算不算清的帳。外面的話聽不得。」

    劉不才見他是極有把握的樣子,也就放心了。小張卻還有話問。

    「胡先生的算計真好。不過,說了半天,到底是怎樣的新存戶呢?」

    「長毛!」胡雪巖說,「長毛投降了;這兩年搜括的銀子帶不走,非要找個地方去存不可!」

    胡雪巖所要吸收的新存戶,竟是長毛!小張和劉不才都覺得是做夢亦想不到的事;同時亦都覺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煩亦可能很多。

    那種目瞪口呆的帶些困惑的表情,是說明了他們內心有些什麼疑問,胡雪巖完全瞭解;但是,這時候不是從容辯理的時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較武斷的態度:「事情決不會錯!你們兩位儘管照我的活去動腦筋。動啥腦筋,就是怎麼樣讓他們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豐來?兩位明白了吧?」「我明白。不過——。」劉不才沒有再說下去。「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較熟;找幾個人去拉這些存戶,一定不會空手而回。不過,在拉這些客戶以前,人家一定要問,錢存到阜豐會不會泡湯?這話我該怎麼說?」小張這樣問說。

    「你告訴他:決不會泡湯。不過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緊的,如果他自己覺得這筆存款可能有一天會讓官方查扣,那就請他自己考慮。」胡雪巖停一下又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通融方便可以;違犯法條不可以。戶頭我們不必強求,我們要做氣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連存折不給人家;只憑一句話,照樣會有人上門。」

    劉不才和小張都覺得他的話一時還想不透;好像有點前後不符。不過此刻無法細問;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無須在這時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兩人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決定稍後再談。

    「做事容易做人難!」胡雪巖在片刻沉默以後,突如其來地以這麼一句牢騷之語發端,作了很重要的一個揭示;也是一個警告:「從今天起,我們有許多很辛苦,不過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來順利不順利,全看我們做人怎麼樣?小張,你倒說說看,現在做人要怎麼樣做?」

    小張想了一會,微微笑道,「做人無非講個信義。現在既然是幫左制軍,就要咬定牙關幫到底。」

    「我們現在幫左制軍,既然打算幫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來。不過這一下得罪的人會很多。」劉不才說。「面面討好,面面不討好!惟有摸摸胸口,如果覺得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百姓,問心無愧,哪就什麼都不必怕。時候不早了,上床吧!」

    這一夜大家都睡不著;因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緒上的激動。上海、杭州都已拿下來,金陵之圍的收緣結果,也就不遠了。那時是怎樣的一種局面?散兵游勇該怎麼料理,遣散還是留用,處處都是疑問,實在令人困惑之至!

    忽然,胡雪巖發覺牆外有人在敲鑼打梆子,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剛剛光復,一切還都是兵荒馬亂的景象,居然而有巡夜的更夫;聽著那自遠而近「篤、篤、鏜;篤、篤、鏜」的梆鑼之聲,胡雪巖有著空谷足音的喜悅的感激。而心境也就變過了,眼前的一切都拋在九霄雲外;回憶著少年時候,寒夜擁衾,遙聽由西北風中傳來的「寒冬臘月,火燭小心1的吆喝,真有無比恬適之感。那是太平時世的聲音。如今又聽到了!胡雪巖陡覺精神一振,再也無法留在床上。三個人是睡一房,他怕驚擾了劉不才和小張。悄悄下地;可是小張已經發覺了。「胡先生,你要作啥?」

    「你沒有睡著?」

    「沒有。」小張問道:「胡先生呢?」

    「我也沒有。」

    「彼此一樣。」劉不才在帳子中接口,「我一直在聽,外面倒不安靜;蔣藩司言而有信,約束部下,已經有效驗了。」「這是胡先生積的陰德。」小張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躍下床,「這兩天的事情做不完,哪裡有睡覺的功夫?」等他們一起床,張家的廚房裡也就有燈光了。洗完臉,先喝茶,小張以為胡雪巖會談未曾談完的正事,而他卻好整以暇地問道:「剛才你們聽到打更的梆子沒有?」「聽到。」小張答道:「杭州城什麼都變過了,只有這個更夫老周沒有變;每夜打更,從沒有斷過一天。」胡雪巖肅然動容,「難得!真難得!」他問,「這老周多大年紀?」

    「六十多歲了。身子倒還健旺;不過,現在不曉得怎麼樣了。」

    「他沒有餓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來這個人的稟賦,倒是得天獨厚。可惜,」劉不才說,「只是打更!」「三爺,話不是這麼說。世界上有許多事,本來是用不著才幹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經去做?能夠這樣,就是個了不起的人。」胡雪巖說,「小張,我托你,問問那老周看,願意不願意改行?」

    「改行?」小張問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說是借重他。現在我們人手不夠,像這種盡忠職守的人,不可以放過。我打算邀他來幫忙。」

    「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來啥。」

    「我派他管倉庫。他做不來,再派人幫他的忙;只要他像打更那樣,那時候去巡查就是。」

    說到這裡,張家的男傭來擺桌子開早飯。只不過拿剩下的飯煮一鍋飯泡粥;佐粥的只有一樣鹹菜,可是「饑者易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後,胃口大開,吃得格外香甜。「我多少年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了!」胡雪巖很滿意地說,「劉三爺說得不錯,『用得著就好』!泡飯鹹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還要貴重。」

    這使得小張又深有領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時因地制宜,就是用人的訣竅。他深深點頭,知道從什麼地方去為胡雪巖物色人才了。

    何都司是天亮來到張家的,帶來兩個馬弁;另外帶了一匹馬來;「提起此馬來頭大」,是蒙古親王僧格林沁所送,蔣益澧派人細心餵養,專為左宗棠預備的坐騎,現在特借給胡雪巖乘用。

    何都司同時也帶來了一個消息,餘杭城內的長毛,亦在昨天棄城向湖州一帶逃去。左宗棠親自領兵追剿;如今是在瓶窯以北的安溪關前駐紮。要去看他,得冒鋒鏑之危,問胡雪巖的意思如何?

    「死生有命,左大帥能去,我當然也能去。用不著怕!」「不過,路很遠,一天趕不到,中途沒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煩。」

    「盡力趕!趕不到也沒有辦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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