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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紅頂商人 第六章(1) 文 / 高陽

    一個多月以後,劉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為胡雪巖接眷,居然成功。可是,全家將到上海,胡雪巖反倒上了心事,就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份不明,難以處置,只好求救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個主意;除你以外,我沒有人好商量。」「那當然!小爺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過,先要你自己定個宗旨。」

    問到胡雪巖對阿巧姐的態度,正是他的難題所在,惟有報以苦笑:「七姐,全本西廂記,不都在你肚子裡?」七姑奶奶對他們的情形,確是知之甚深,總括一句話:表面看來,恩愛異常;暗地裡隔著一道極深的鴻溝。一個雖傾心於胡雪巖,但寧可居於外室,不願位列小星,因為她畏憚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還要執禮於大婦,甚至看芙蓉的辭色;再有一種想法是:出自兩江總督行轅,雖非嫡室,等於「署理」過掌印夫人;不管再做什麼人的側室,都覺得是一種委屈。

    在胡雪巖,最大的顧慮亦正是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緣,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過來,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覺,還是想到旁人的批評,總有些不大對勁。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為她千里相就於患難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己,無論對本身,對旁人,總還有句譬解的話好說;一旦接回家中,就無詞自解了。

    除此以外,還有個極大的障礙;胡太太曾經斬釘截鐵地表示過:有出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為奇;但大婦的名分,是他人奪不去的,所以只要胡雪巖看中了,娶回家則可,在外面另立門戶則不可。同時她也表示過,凡是娶進門的,她必須姊妹看待。事實上對待芙蓉的態度,已經證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顯得她的腳步站得極隱,就連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話。

    然而這是兩回事。七姑奶奶瞭解胡雪巖的苦衷,卻不能替他決定態度,「小爺叔,你要我幫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才好想辦法。不過,」她很率直地說:「我話要說在前頭,不管怎麼樣,你要我幫著你瞞;那是辦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巖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請七姑奶奶設法替他在妻子面前隱瞞;所以聽得這句話,作聲不得。

    這一下,等於心思完全顯露,七姑奶奶便勸他:「小爺叔,家和萬事興!嬸娘賢慧能幹,是你大大的一個幫手。不過我再說一句:嬸娘也很厲害,你千萬別惹她恨你。如果說,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斷腿,說破嘴,也替你去勸她。當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險。倘或你下個決斷,預備各奔東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合好散,決不傷你們的和氣。」「那,你倒說給我聽聽,怎麼樣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現在還說不出,要等我去動腦筋,不過,這一層,我有把握。」胡雪巖想了好一會,委決不下,歎口氣說:「明天再說吧。」

    「小爺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細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預備接回家,我要早點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說,「我要請劉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嬸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胡雪巖一楞,是要下一番什麼功夫?轉個念頭,才能領會,雖說自己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納妾;但卻不能沒有妒意。能與芙蓉相處得親如姊妹,一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個賢慧的榜樣;一方面是芙蓉柔順,甘於做小服低。這樣因緣時會,兩下湊成了一雙兩好的局面,是個異數;不能期望三妻四妾,人人如此。七姑奶奶要請劉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而阿巧姐亦不反對正式「進門」,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過胡雪巖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極厲害的腳色,遠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順利,阿巧姐改變初衷,妻子亦能克踐諾言,然而好景決不會長,兩「雌」相遇,互持不下,明爭暗鬥之下,掀起醋海的萬丈波瀾,那時候可真是「兩婦之間難為夫」了。

    這樣一想,憂愁煩惱,同時並生;因而胃納越發不佳。不過他一向不肯掃人的興;見劉不才意興甚好,也就打點精神相陪,談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點心,早有預備。臥室中重帷深垂,隔絕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軟緞裌襖,剪裁得非常貼身,越顯得腰肢一捻,十分苗條。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俏,凍得跳!」他說,「當心凍出病來。」

    阿巧姐笑笑不響,倒杯熱茶擺在他面前,自己捧著一把灌滿熱茶的乾隆五彩的小茶壺,當做手爐取暖;雙眼灼灼地望著,等他開口。每天回來,胡雪巖總要談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裡吃的飯;遇見了什麼有趣的人;聽到了哪些新聞,可是這天卻一反常態,坐下來不作一聲。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說,「早點上床吧!」「嗯,累了。」

    口中在答應她的話,眼睛卻仍舊望著懸在天花板下,稱為「保險燈」的煤油吊燈。這神思不屬,無視眼前的態度,在阿巧姐的記憶中只有一次;就是得知王有齡殉節的那天晚上。「那哼啦!」她不知不覺地用極柔媚的蘇白相依,「有啥心事?」

    「老太太要來了!」

    關於接眷的事,胡雪巖很少跟她談。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興,一時無法團圓,也就不去多想;這時突如其來地聽得這一句,心裡立刻就亂了。「這是喜事!」她很勉強地笑著說。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麼說?」「什麼怎麼說?」她明知故問。

    胡雪巖想了一會,語意噯昧地說:「我們這樣子也不是個長局。」

    阿巧姐顏色一變,將頭低了下去,只見她睫毛閃動,卻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於是,胡雪巖的心也亂了,站起來往床上一倒,望著帳頂發楞。

    阿巧姐沒有說話,但也不是燈下垂淚;放下手中的茶壺,將坐在洋油爐子上的一隻瓦罐取了下來,倒出熬得極濃的雞湯,另外又從洋鐵匣子裡取出七八片「鹽餅乾」,盛在瓷碟子裡,一起放在梳妝台上。接著便替胡雪巖脫下靴子,套上一雙繡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開口:「起來吃吧!」

    坐在梳妝台畔吃臨睡之前的一頓宵夜,本來是胡雪巖每天最愜意的一刻,一面看著阿巧姐卸妝;一面聽她用吳儂軟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有趣而不傷腦筋的閒話,自以為是南面王不易之樂。

    然而這天的心情卻有些不同。不過轉念之間,還是不肯放棄這份樂趣,從床上一個虎跳似地跳下地來,倒嚇了阿巧姐一下。

    「你這個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點邪氣。」「得樂且樂。」胡雪巖忽然覺得肚子餓得厲害,「還有什麼好吃的?」

    「這個辰光,只有吃幹點心。餛飩擔、賣湖州粽子茶葉蛋的,都來過了。」阿巧姐問道:「莫非你在古家沒有吃飽?」「根本就沒有吃!」

    「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燒的呂宋排翅,又是魚生,偏偏沒口福,吃不下。」

    「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巖搖搖頭,「不去說它了。再拿些鹽餅乾來!」他不說,她也不問,依言照辦;然後自己坐下來卸妝,將一把頭髮握在手裡,拿黃楊木梳不斷地梳著。房間裡靜得很,只聽見胡雪巖「嘎吱、嘎吱」咬餅乾的聲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來地問。

    「快了!」胡雪巖說,「不過十天半個月的功夫。」「住在哪裡呢?」

    「還不曉得。」

    「人都快來了,住的地方還不知道在哪裡;不是笑話?」「這兩天事情多,還沒有功夫去辦這件事。等明天劉三爺走了再說。有錢還怕找不到房子?不過——?「怎麼?」阿巧姐轉臉看著他問:「怎麼不說下去?」「房子該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

    「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難道你自己算不出來?」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來。」胡雪巖看了她一眼,有意轉過臉去;其實是在鏡子裡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著,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然後,站起來鋪床疊被,始終不作一聲。

    「睡吧!」胡雪巖拍拍腰際,肚子裡倒飽了,心裡空落落地,有點兒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地說。牽絲扳籐,惹得人肚腸根癢。」

    有何心事,以她的聰明機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這樣子故意裝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頭;胡雪巖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歡用深心,但此時此人,卻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對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無奈其何,賭氣不作聲;疊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後將一盞洋燈移到紅木大床裡面的擱几上,捻小了燈芯;讓一團朦朧的黃光,隱藏了她臉上的不豫之色。

    這一靜下來,胡雪巖的心思集中了;發覺自己跟阿巧姐之間,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照現在的樣子;再一條就是各奔西東。

    「你不必胡思亂想。」他不自覺地說:「等我好好來想個辦法。」

    「沒頭沒腦你說的是啥?」

    「還不是為了你!」胡雪巖說,「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應;住在一起,你又不願意。那就只好我來動腦筋了。」阿巧姐不作聲。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巖的難處;但如說體諒他的難處,願意住在一起,萬一相處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臉,也落個很壞的名聲:「跟一個,散一個。」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讓他去傷腦筋;看結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撫慰之意不可地。她從被底伸過一隻手去,緊緊捏住胡雪巖的左臂,表示領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巖沒有什麼人可請教,惟有仍舊跟七姑奶奶商量。「七姐,住在一起這個念頭,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還是照現在這個樣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隱瞞,好不好請你替我疏通一下?」

    「你是說,要我替你去跟嬸娘說好話,讓你們仍舊在外面住?」

    「是的!」

    「難!」七姑奶奶大搖其頭,「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嬸娘現在當家,她定的規矩又在道理上;連老太太也不便去壞她的規矩,何況我們做晚輩的?」

    「什麼晚輩不晚輩。她比較買你的帳;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小爺叔,你還想下不為例?這句話千萬不能說,說了她反而生氣;喔,已經有兩了,還不夠,倒又在想第三個了!」「你的話不錯,隨你怎麼說,只要事情辦成功就是了。」「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說:「為小爺叔,我這個釘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這句話,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巖說:「一切拜託,千不念,萬不念;我在寧波的那場病,實在虧她。」

    這是提醒七姑奶奶,進言之際,特別要著重這一點:阿巧姐有此功勞,應該網開一面,格外優容。其實,他這句話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當然也考慮過,雖說預備去碰釘子,到底也要有些憑借,庶幾成事有萬一之望。這個憑借,就是阿巧姐冒險趕到寧波,衣不解帶地侍奉湯藥之勞。而且,她也決定了入手之處,是從說服劉不才開始。

    「去年冬天小爺叔運米到杭州,不能進城,轉到寧波,生了一場傷寒重症;消息傳到上海,我急得六神無主。劉三叔,你想想,那種辰光,寧波又在長毛手裡,而且人地生疏,生這一場傷寒病,如何得了?這種病全靠有個體貼的人照應,一點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說只有我去;老古說我去會耽誤大事?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雖說大家的交情,已經跟親人一樣,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爺叔倒反而有顧忌,要茶要水還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點,這樣子沒有個知心著意,切身體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

    「這話倒也是。」劉不才問道:「後來是阿巧姐自告奮勇?」「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說,「她跟小爺叔雖有過去那一段,不過早已結了。一切都是重起爐灶;只是那把火是我燒起來的。劉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責任?」

    「我懂了!沒有你當初央求她,就不會有今朝的麻煩。而你央求她,完全是為了救雪巖的命;實際上雪巖那條命,也等於是阿巧姐救下來的。是不是這話?」

    「對!」七姑奶奶高興地說,「劉三叔你真是『光棍玲瓏心,一點就透』!」

    「七姐!」劉不才正色說道:「拿這兩個理由去說,雪巖夫人極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沒話好說。不過,她心裡是不會舒服的。七姐,你這樣『硬吃一注』,犯不犯得著,你倒再想想看!」

    「多謝你,劉三叔!」七姑奶奶答道:「為了小爺叔,我沒有法子。」

    「話不是這麼說。大家的交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必再顧忌對方會不高興什麼的。做這件事,七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對胡家全家有好處?不是能教雪巖一個人一時的稱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

    劉不才的看法很深;七姑奶奶細想一想,憬然不悟。然而她到底跟劉不才不同,一個是胡家的至家,而且住在一起,這家人家有本什麼「難念的經」,當然他比她瞭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覺得此事要重談了。

    「劉三叔,你這句話我要聽;我總要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說,將來大家住在上海,總是內眷往來的時候多;如果胡家嬸娘跟我心裡有過節,弄得面和心不和,還有啥趣味?只有一層,我還想不明白,這件事要做成功了,難道會害他們一家上下不和睦?」

    「這很難說!照我曉得,雪碉巖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壞了她的規矩,破一個例,以後她說的話就要打折扣了。」「小爺叔說過的:『只此一遭,下不為例。』將來如果再有這樣子的情形;不用胡家嬸娘開口發話,我先替她打抱不平!」聽到這裡,劉不才「噗哧」一聲笑了;歎口氣不響。

    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劉三叔,我話說錯了?」

    「話不錯,你的心也熱。不過,惟其如此,你就是自尋煩惱。俗語道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斷得明明白白,依舊是個煩惱!」「怎麼呢!這話我就聽不懂了。」

    「七姐,你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贏,就是被告贏,治一經,損一經,何苦來哉!」

    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將來如果幫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巖;豈不是治一經,損一經?

    「好了,好了,劉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當說出來,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虧得我不比從前,有耐心盤問,不然不是害我走錯了路?」

    這番埋怨的話,真有點蠻不講理,但不講理得有趣;劉不才只好笑了。

    「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還是做我的『女張飛』來得好。」

    話外有話,劉不才一下子就聽了出來,不能不回:「七姐!你是怎麼個打算?做女張飛還則罷了,做莽張飛就沒意思了。」「張飛也有粗中有細的時候,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好了,不會有啥風波。」

    劉不才想了一下問道:「那末,是不是還要我在雪巖夫人面前去做功夫?」「要!不過話不是原來的說法了。」

    這下搞得劉不才發楞。是一非二的事,要麼一筆勾銷不談此事;要談,還要另一個說法嗎?

    「前半段的話,還是可以用,阿巧姐怎麼跟小爺叔又生了感情,總有個來龍去脈,要讓胡家嬸娘知道,才不會先對阿巧姐有成見。」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說:「後半段的話改成這個樣子——。」

    她的做法是先安撫胡太太,也就是先安撫胡雪巖。因為胡家眷屬一到上海,胡雪巖有外室這件事,是瞞不住的;而且胡雪巖本人也會向七姑奶奶探問結果,所以她需要胡太太跟她配合,先把局面安定下來。

    「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就怕事情還沒有眉目,他們夫婦已經吵了起來;凡事一破了臉,往往就會弄成僵局。所以胡家嬸娘最好裝作不知道這回事;如果小爺叔『夜不歸營』,也不必去查問。」

    「我懂你的意思,雪巖夫人也一定做得到。不過,雪巖做事,常常會出奇兵,倘或一個裝糊塗;一個倒當面鑼、對面鼓,自己跟她老實去談了呢?」

    「我想這種情形不大會有,如果是這樣,胡家嬸娘不承認,也不反對,一味敷衍他就是了。」

    「我想也只好這樣子應付。」劉不才點點頭,「一句話:以柔克剛。」

    「以柔克剛就是圓滑。請你跟胡家嬸娘說,總在三個月當中,包在我身上,將這件事辦妥當。什麼叫妥當呢?就是不壞她的規矩,如果阿巧姐不肯進門姓胡;那就一定姓了別人的姓了。」

    「原來你是想用條移花接木之計。」劉不才興致盎然地問:「七姐,你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麼人?」「沒有,沒有!要慢慢去覓。」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實,劉三叔,你倒蠻配!」

    「開玩笑了!我怎麼好跟雪巖『同科』?」

    回家已經午夜過後的丑時了,但是胡雪巖的精神卻還很好,坐在統妝台畔看阿巧姐卸妝,同時問起她們這一夜出遊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實在沒有什麼好吃;炸鵪鶉還不如京館裡的炸八塊。又是我們這麼兩個人;倒像——。」阿巧姐搖搖頭,苦笑著不肯再說下去。

    像什麼?胡雪巖閉起眼睛,作為自己是在場執役的「兩崽」去體會;這樣兩位堂客,沒有「官客」陪伴,拋頭露面敢到那裡「動刀動槍「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們的年紀和打扮來說,就像長三堂子裡的兩個極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願說下去。瞭解到這一點,自然而然地意會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嚮往朱邸,確已鄙棄青樓,真有從良的誠意。

    由於這樣的看法,便越覺得阿巧姐難捨;因而脫口問道:「七姐怎麼跟你說?」

    「什麼怎麼跟我說?」阿巧姐將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來,「她會有什麼話跟我說?你是先就曉得的是不是?你倒說說看,她今天拿五爺丟在家裡,忽然要請我看戲吃大菜,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一連串的疑問,將胡雪巖搞得槍法大亂,無法招架。不過他有一樣本事,善於用笑容來遮蓋任何窘態;而那種窘態亦決不會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著下來。

    「我不懂你說的啥?」他說,「我是問你,七姐有沒有告訴你,她何以心血來潮約你出去玩?看樣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連你這樣聰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夫婦閒談,說說何妨?」

    阿巧姐倏然抬頭,炯炯清眸,逼著胡雪巖:「夫婦?我有那麼好的福氣?」無意間一句話,倒似乎成了把柄;不過也難不倒胡雪巖,「在這裡我們就是夫婦。」他從容自在地回答。「所以,」她點點頭,自語似的,「我就更不能聽七姑奶奶的話了。」

    「她說了什麼話?」

    「她勸我回去。」

    這「回去」二字可有兩個解釋,一是回娘家,二是進胡家的大門做偏房。她的娘家在蘇州木瀆,而蘇州此刻在長毛手裡,自然沒有勸她回娘家的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話,該問她的意志;但不問可知,就無須多此一舉。停了好一會,他口中爆出一句話來:「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她記起前幾天談到找房子的事,曾經暗示要讓她跟大婦住在一起;而此刻還是那樣的心思?必得問一問。

    於是她試探地說:「如果真的一時找不到;不如先住到這裡來。」

    「住不下。」

    這住不下是說本來就住不下叱;還是連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試探了。

    「暫時擠一擠。」她說,「逃難辰光也講究不來那麼多。」「那麼,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決然地說,「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動不如一靜。」胡雪巖想了一會,覺得還是把話說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樣,就照這個樣子最好。我已經托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來,請她去疏通,多說兩句好話,特別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氣憤,「七姑奶奶反而勸我回去;跟你托她的意思,完全相反,這是為啥?」

    胡雪巖深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勸她的話是什麼;不該再說實話,顯得七姑奶奶為人謀而不忠。同時也被提醒了,真的,七三奶奶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倒費人猜疑。

    然而,不論如何,眼前卻必須為七姑奶奶辯白,「也許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氣。」他問:「她怎麼說?」

    「她說:『婦道人家總要有個歸宿,還是正式姓了胡,進門磕了頭的好。不然,就不如拿個決斷出來!』」「何謂『拿個決斷出來』?」

    「你去問她。」

    阿巧姐這懶得說的語氣,可知所謂「決斷」,是一種她絕不能同意的辦法。胡雪巖將前後語言,合起來作一個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為何有那樣的心思?「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氣急,靜下心來看一看再說。

    「要看到什麼時候?」阿巧姐突然咆哮,聲音又尖又高:「你曉不曉得七姑奶奶怎麼說你?說你滑頭;說你沒有常性,見一個愛一個!這種人的良心讓狗吃掉了,勸我早早分手;不然將來有苦頭吃。我看啊,她的話一點不錯。哼!騙死人不償命。」

    這樣夾槍帶棒一頓亂罵,拿胡雪巖搞得暈頭轉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裡當然也很生氣;氣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為人謀而不忠,簡直是出賣朋友。彼此這樣的交情,而竟出此陰險的鬼蜮伎倆!這口氣實在教人嚥不下。

    胡雪巖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氣得臉青唇白,剛要發作,突然警覺,七姑奶奶號稱「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沒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義氣的人,她這樣說法,當然有她的道理在內——這層道理一定極深;深得連自己都猜不透。這樣一轉念間,臉色立刻緩和了,先問一句:「七姑奶奶還說點啥?」

    「說點啥?」阿巧姐豈僅餘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風給她,打算不要我了,她會說這樣的話!死沒良心的——。」蘇州女人受罵「殺千刀」;而阿巧姐畢竟餘情猶在,把這三個字硬嚥了回去。

    胡雪巖不作辯白:因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辯就會破壞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辯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說:「你何必聽她的?」

    「那末,我聽誰?聽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說,你倒扎扎實實說一句我聽。」

    何謂「扎扎實實說一句」?胡雪巖倒有些困惑了,「你說!」他問,「你要我怎麼說一句?」

    「你看你!我就曉得你變心了。」阿巧姐踩著腳恨聲說道:「你難道不曉得怎麼說?不過不肯說而已!好了,好了,我總算認識你了。」

    靜夜嬌叱,驚起了丫頭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進來解勸而不敢的模樣,胡雪巖自覺無趣,站起身來勸道:「夜深了,睡吧!」

    說完,他悄悄舉步,走向套間;那裡也有張床,是偶爾歇午覺用的,此時正好用來逃避獅吼,一個人捻亮了燈,枯坐沉思。

    丫頭姨娘看看無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賭氣不理胡雪巖,一俱上床睡下。胡雪巖見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將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間,阿巧且倒已經坐在梳妝台前了,不言不語;臉兒黃黃,益顯得纖瘦;仔細看去,似有淚痕,只怕夜來將枕頭都哭濕了。

    「何苦!」他說:「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過了。」阿巧姐木然地說:「總歸不是一個了局。你呢,我也弄不過你。算了,算了!」

    一面說,一面擺手,而且將頭扭到一邊,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巖心裡自不免難過,但卻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話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請郁老大吃飯。」他說,意思是要早點出門。

    「你去好了。」阿巧姐說;聲音中帶著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巖有些躊躇,很想再說一兩句什麼安撫的話,但實在沒有適當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點鐘,七姑奶奶已經起身;精神抖擻地在指揮男傭女僕,準備款客。大廳上的一堂花梨木機智椅,全部鋪上了大紅緞子平金繡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換了花;八個擦得雪高的高腳銀盤,擺好了乾濕果子。這天的雲氣很好,陽光滿院,又沒有風,所以屏門窗子全部打開,格外顯得開闊爽朗。

    「小爺叔倒來得早!點心吃了沒有」「七姑奶奶忽然發覺:「小爺叔,你的氣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胡雪巖說:「昨晚上一夜沒有睡好。」

    「為啥?」七姑奶奶又補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致於弄成這個樣子,總有道理吧?」

    「對。其中有個緣故。」胡雪巖問道:「老古呢?」「到號子裡去了。十一點半回來。」

    「客來還早。七姐有沒有事?沒有事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幾下,很沉著地回答說:「沒有事。我們到應春書房裡去談。」

    到得書房,胡雪巖卻又不開心口;捧著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經有點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樣的話,發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該說些什麼,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說話,她也樂得沉默。

    終於開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問:「你到底跟她說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問一句:「她怎麼跟你吵?」「她說:我有口風給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這不是無影無蹤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還有呢?」她再問。

    「還有,」胡雪巖很吃力地說:「說你罵我滑頭,良心讓狗吃掉了。又說我是見一個愛一個。」

    七姑奶奶又笑了,這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小爺叔,」她帶點逗弄的意味,「你氣不氣?」

    「先是有點氣。後來轉念想一想,不氣了:我想,你也不是沒有丘壑的人,這樣子說法,總有道理吧?」

    聽到這話,七姑奶奶臉上頓時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爺叔,就因為你曉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樣子冒失——其實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過,也好好想過,覺得只有這樣子做最好。不過,不能先跟你說,說了就做不成了。」她撇開這一段,又問阿巧姐:「她怎麼個說法?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為信了我的話?」「她是相信我給了你口風,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會跟她說這些話。」胡雪巖說,「換了我,也會這樣子想,不然,我們這樣的交情,你怎麼會在她面前,罵得我一文不值?」

    「不錯;完全不錯。」七姑奶奶很在意地問:「小爺叔,那末你呢,你有沒有辯白?」

    「沒有。」胡雪巖說,「看這光景,辯亦無用。」

    由於胡雪巖是這樣無形中桴鼓相應的態度,便和七姑奶奶的決心無可改變了。她是接受了劉不才的勸告,以胡家的和睦著眼,來考慮阿巧姐跟胡雪巖之間的尷尬局面,認為只有快刀斬亂麻,才是上策。但話雖如此,到底不能一個操縱局面;同時也不能先向胡雪巖說破,那就只有見機行事,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了。第一步實在是試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巖:拿她批評胡雪巖用情不專,跡近薄倖的種種「背後之言」,付之一笑,聽過丟開;這齣戲就很難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巖對阿巧姐迷戀已深,極力辯白,決無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諒解;這齣戲就更難唱得下去了。誰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話,出於胡雪巖的授意;而胡雪巖居然是默認的模樣,這個機會若是輕輕放過,豈不大負本心?

    於是,她正一正臉色,顯得極鄭重地相勸:「小爺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觀者清,我替你想過,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無窮——。」

    照七姑奶奶的說法,胡雪巖對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門戶」,壞了胡太太的家法,會搞得夫婦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強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間會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當初是由胡雪巖撮合,如今就該避嫌疑;不然,保不定會有人說他當初不過「獻美求榮」,這是個極醜的名聲。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樓,又在總督衙門見過大世面;這樣的人,是不是能夠跟著胡雪巖從良到底,實在大成疑問。「小爺叔!」最後七姑奶奶又懇切地勸說,「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難;你的老根斷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後等於要重起爐灶,著實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復從前那種場面。如果說,你是象張胖子那樣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飽穿暖就心滿意足,那我沒有話說;想要創一番事業,小爺叔,你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不但鬧不得家務,還要嬸娘切切實實助你一臂之力才行。這當中的利害關係,你倒仔細想一想!」

    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巖覺得也不過「想當然耳」的危言聳聽;最後一句「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卻真的讓他悚然心驚了。「七姐,你曉得的,我不是張胖子那種人,我不但要重起爐灶創一番事業;而且要大大創它一番事業。你提醒了我,這個時候心無二用,哪裡有功夫來鬧家務——。」

    「是啊!」七姑奶奶搶著說:「你不想鬧家務;家務會鬧到你頭上來!推不開,摔不掉,那才叫苦惱。」

    「我就是怕這個!看樣子,非聽你的不可了。」「這才是!謝天謝地,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興地說,「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過也不是天下獨一無二就是她!將來有的是。」

    「將來!」胡雪巖頓一頓足:「就看在將來上面。七姐,我們好好來談一談。」

    要談的是如何處置阿巧姐。提到這一層,七姑奶奶不免躊躇:「說實話,」她說,「我還要動腦筋!」「七姐,」胡雪巖似乎很不放心,「我現在有句話,你一定要答應我。你動出啥腦筋來,要先跟我說明白。」這話使得七姑奶奶微覺不安,也微有反感:「喲!喲!你這樣子說法,倒像我會瞞著你,拿她推到火炕裡去似的。」她很費勁地分辯,「我跟阿巧姐一向處得很好,現在為了你小爺叔,抹熬良心做事;你好像反倒埋怨我獨斷獨行——。」「七姐,七姐!」胡雪巖不容她再往下說,兜頭長揖,「我不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無非我自己覺得對不起她,要想好好補報她一番而已。」

    「我還不是這樣?你放心好了,我決不會動她的壞腦筋。」說到這裡,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發亮;同時綻開笑靨,望空出神。

    這是動到了極好的腦筋。胡雪巖不敢打攪她;但心裡卻急得很!渴望她揭開謎底。

    七姑奶奶卻似有意報復:「我想得差不多了。不過,小爺對不起,我現在不沒有動手,到開始做的時候,一定跟你說明白;你也一定會贊成。」

    「七姐!」胡雪巖陪笑說道:「你何妨先跟我說說?」「不行,起碼要等我想妥當,才能告訴你。」七姑奶奶又說,「不是我故意賣關子,實在是還沒有把握,不如暫且不說的好。」

    聽她言詞閃爍,竟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以她的性情,再問亦無用,胡雪巖只好歎口氣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巖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應春也在,談起家眷將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傢俱,備辦日用物品,本來可以關照阿巧姐動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煩她了。「不要緊!」七姑奶奶在這些事上最熱心,也最有興趣,慨然應承:「都交給我好了。」

    在一旁靜聽的古應春,不免困惑,「為啥不能請阿巧姐幫忙?」他問。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搶著說:「回頭告訴你。」「又是什麼花樣?」古應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爺叔亂出主意。現在這個辰光,頂要緊的就是安靜二字。」「正是為了安靜兩個字。」七姑奶奶不願丈夫打攪,催著他說:「不是說,有人請你吃花酒;可以走了。」「吃花酒要等人來催請,哪有這麼早,自己趕了去的?」古應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覺得還是順從為妙;所以又自己搭訕著說:「也好!我先去看個朋友。」

    「慢點!」七姑奶奶說,「我想起來了,有次秦先生說起,他的親戚有幢房子在三馬路,或賣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爺叔去問一問。」

    秦先生是她家號子裡的帳房。古應春恪遵閫令,答應立刻去看秦先生細問;請胡雪巖第二天來聽消息。「這樣吧,」七姑奶奶說,「你索性請秦先生明天一早來一趟。」

    「大概又是請他寫信。」古應春說,「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來。」於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巖談阿巧姐,「小爺叔,」他問:「你的主意打定了?將來不會懊悔,背後埋怨我棒打鴛鴦兩分離?」

    「哪有這樣的事?七姐在現在還不明白我的脾氣?」「我曉得,小爺叔是說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氣。不過,我還是問一聲的好,既然小爺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動手了。你只裝不知道,看出什麼異樣,放在肚子裡就是。」「我懂!」胡雪巖問:「她如果要逼著我問,我怎麼樣?」「不會逼著你問的,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問什麼?」「好的!那就是我們杭州人說的那句話:『城隍山上看火燒!』我只等著看熱鬧了。」

    如果不是極深的交情,這句話就有諷刺意味的語病了。不過七姑奶奶還是提醒他,不可自以為已經置身事外;一旦火燒了起來,也許會驚心動魄,身不由主,那時一定要有定方,視如不見,切忌臨時沉不住氣,橫身插入,那一來,她說:「就會引火燒身;我也要受連累,總而言之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說什麼,你不要理她!」

    原來七姑奶奶由胡雪巖要買房子,想到一個主意,決定借這個機會刺激阿巧姐,能把她氣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會發生極大的風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購屋之事,相當順利;秦先生所介紹的那幢房子,在三馬路靠近有名的畫錦裡,雖是鬧事,但屋宇宏深,關緊大門,就可以隔絕市囂,等於鬧中取靜。胡雪巖深為中意,問價錢也不貴,只有鷹洋兩千五百元;所以當天就成交了。七姑奶奶奶非常熱心,「小爺叔,」她說,「你再拿一千塊錢給我;一切都歸我包辦。這三天你去幹你的事;到第四天你來看,是啥樣子?」

    「這還有啥好說的?不過,七姐,太費你的心了!」

    胡雪巖知道她的脾氣,這樣說句客氣話就行了。如果覺得她過於勞累,於心不安,要派人去為她分勞,反使得她不高興,所以交了一千銀洋給她,不聞不問。趁這三天功夫,在自己錢莊裡盤一盤帳,問一問業務,倒是切切實實做了些事。第三天從集賢裡阜康錢莊回家,只見阿巧姐頭光面滑,點唇塗脂,是打扮過了;但身上卻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門,還是從外面回來?「我剛回來。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說,「三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語氣很平靜,但在胡雪巖聽來,似有怨責他瞞著她的味道;因而訕訕地有些無從接口。

    「七姑奶奶問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說好。她又問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麼回答她?我說:我沒有這份福氣。」

    胡雪巖本來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沒有這份福氣。話到口邊,忽又縮住;用漫不經意的口吻答道:「住這種夷場上的所謂『弄堂房子』,算啥福氣?將來杭州光復,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莊子;住那種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阿巧姐不作聲,坐到梳妝台前去卸頭面首飾;胡雪巖便由丫頭伺候著,脫掉馬褂,換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說道:「我修修來世吧!」「來世我們做夫妻。」胡雪巖脫口相答。

    阿巧姐顏色大變——在胡雪巖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來世一夫一妻,白頭到老。而阿巧姐誤會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為啥說那些話?果不其然,你是變心了!有話你很可以自己說,何必轉彎抹角去托人?」

    胡雪巖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實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問過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著要問她的歸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認為「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不會問。照現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為她所見,「變動」便已開始,以後她不斷會問;總不能每次一問,便像此刻一樣,惹得她怨氣沖天。

    看來還是要靠自己動腦筋應付!他這樣對自己說;而且馬上很用心地去體察她的態度。為什麼她不自己想一想,她這樣不肯與大婦同住,悖乎常情,強人所准;而偏偏一再要指責他變心?

    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說不出口,有意這樣諉過,這樣逼迫;想把決裂的責任,加在他頭上?

    這是個看來近乎荒誕的想法。胡雪巖自問: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見得!阿巧姐當初對何桂清亦曾傾心過,到後來不管怎麼說,總是負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時候負心。這樣看起來,將她看成一個「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就這一念之間,他自己覺得心腸硬了;用不大帶感情的、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聲音說:「我沒有什麼話好說。你願意修修來世,我當然也只好希望來世再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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