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節 文 / 蘇童
去品州。我說。去品州販絲綢嗎?不販絲綢,是販人,我說,是販我自己。從東部的平原到西部的丘陵,去品州的路途上隨處可遇離鄉背井的災民。他們從西南氾濫的洪水裡逃出來,或者由乾旱的北部山區盲目地南遷,沿途尋找新的生息之地,他們神色淒惶,男女老幼擁擠在路邊的樹林和荒棄的土地廟裡,孩子們瘋狂地搶奪母親手裡的蕃薯,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泥地上,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卻在高聲地咒罵著他們的親人。我看見一個壯漢將肩上的籮筐傾倒在路上,是一堆濕漉漉的枯黃色的棉花,他用一把木杈把濕棉花均勻地攤開,大概是想趁烈日把那些棉花烤乾。這麼熱的天,你要這些棉花有什麼用呢?我跳過那攤棉花,無意中問那個漢子,你們峪縣的洪水真的很可怕嗎?全都讓洪水沖走了,辛苦了一年,只撈起這一筐棉花。漢子木然地翻動著濕棉花,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抓起一簇送到我面前,多麼好的棉花,假如曬乾了是多麼好的棉花,他把那簇棉花硬塞到我的手裡,衝我叫喊道,你買了這筐棉花吧,只要給我一個銅板,不,只要給我孩子幾塊乾糧,求求你買了這筐棉花吧。
我要這些棉花有什麼用?我苦笑著推開了壯漢的手,我說,我和你們一樣也在逃難。
那個壯漢仍然攔住我,他朝不遠處的樹林遼望著,然後提出了另一個驚人的要求,客官想買個孩子吧,他說,我有五個孩子,三男二女,你花八個銅板就可以去挑一個,別人家的孩子要九個銅板,我只要你八個。
不,我不要孩子,我想把自己賣給雜耍班去,怎麼能買你的孩子?我挽緊肩上的錢褡奪路而逃,逃出去好遠還聽見那個漢子失望的粗魯的叫罵聲。對於我來說這幾乎是一次奇遇,竟然有人以八個鋼板的價格賣兒鬻女,我覺得整個燮國都已陷入了一種瘋狂的境地。那個漢子絕望而瘋狂的瘦臉後來一直印刻在我的回憶中。香縣小城在燮國歷史上一直是著名的聲色犬馬之地。即使是動盪的災難年月,小城的妓寮歌樓裡仍然紅燈高掛,絃樂笙簫此起彼伏。走在狹窄的擠滿行人車馬的石板路上,可以聞見悶熱的空氣裡瀰漫著脂粉氣息,濃妝艷抹的風塵女子就靠在臨街的樓欄上,吟唱民間小調或者嘻嘻傻笑,向樓下每一個東張西望的男子賣弄風情。傍晚的香縣街巷裡充滿了縱情狂歡的氣氛,拉皮條的男子在路口守候著富戶子弟,在空閒的時候他們跑回來,驅趕那些睡在妓樓門前的乞丐和逃荒的災民。你們可真會挑地方睡。他們的聲音聽上去是快樂而滑稽的。有人從車馬上下來,挑挑揀揀地摘走某只寫有人名的燈籠,然後提著燈籠往樓上走,然後在一片輕歌曼舞中響起鴇母誇張的喜悅的喊聲,寶花兒,來客啦。我知道我不應該繞道十里來這兒投宿,到香縣的低等青樓來重溫燮宮艷夢是可笑而可悲的,也是不合時宜的。但我的腳步卻急迫地在香縣街頭躑躅,希望尋覓一個廉價而柔美的夢床。假如我知道會有這段令人傷心的邂逅巧遇,我決不會繞道十里投宿香縣,但我恰恰來了,恰恰走進了鳳嬌樓。我想這是上蒼對我最嚴厲的嘲弄和懲罰。
我聽見一扇房門在身後吱呀呀地打開了,一個歌妓探出美艷的塗滿胭脂的臉,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看,她說,陛下認不出我了嗎?來吧,到房裡來,你好好看看我是誰。我記得我大叫了一聲,我想朝樓下跑,但我的錢褡被她從後面拽住了,別跑陛下,我不是鬼,她說,你來吧,我會像在大燮宮一樣伺候你,不要你一文錢的。
她是蕙妃,她真的是我魂牽夢縈的蕙妃。你在樓下轉悠那會兒我就認出你了,我只是不敢相信,我想你如果上樓來,你就是我的陛下,如果你走了,就只是一個貌似陛下的過路客,可是你真的上樓了,我相信我昨天做的夢應驗了。陛下真的到鳳嬌樓來了。
這不是真的,是一場惡夢。我抱住淪為娼妓的蕙妃大聲嗚咽起來,我想說什麼喉嚨卻被一種巨大的悲哀堵住了,無法用語言述說,蕙妃用絲帕不停地擦拭我臉上的淚水,她沒有哭,嘴角上浮現的若有若無的微笑令我惶惑。我知道你為什麼哭。蕙妃說,當初彭後把我逼出大燮宮,現在端文把你趕出了大燮宮,我離宮時眼淚早已流乾,陛下現在不該再惹我傷心了。
我止住哭泣,於淚眼朦朧中打量著懷中的女子,這樣鬼使神差的相遇,這樣天搖地動的巧合,我仍然懷疑身處惡夢之中。我拉開蕙妃的水綠色小褂,找到了後背上那顆熟悉的紅痣,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一個令人不解的問題,你應該在連州的尼姑庵裡頌佛修行,我用雙掌托起蕙妃的臉部,朝左邊晃了晃,又朝右邊晃了晃,大聲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賣笑賣身呢?我在庵堂裡睡了七天,到第八天怎麼也睡不著,睡不著就跑出來了。為什麼要跑?為什麼要跑到這種地方來呢?到這裡來等陛下再度寵幸。蕙妃突然猛力甩開了我的手,現在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譏嘲的冷笑。都說燮王正往彭國逃亡,都說燮王要去彭國求兵返宮,誰會想到一個亡國之君還有這分雅興到妓館青樓來尋歡?蕙妃走到梳妝台前,對著銅鏡往臉上扑打粉霜,她說,我是個不知羞恥的女子,可是看遍宮裡宮外世上男女,又有誰知道羞恥呢?
我的雙手茫然地滯留在半空,感到一種致命的虛弱。蕙妃的反詰使我啞口無言。在難耐的沉默中,我聽見門外有人活動,一隻盛滿熱水的木盆被誰從門縫裡推了進來。九姑娘,天快黑啦,要掌燈啦。外面大概是鴇母在喊。她在對誰說話?我問蕙妃。
我,我就是九姑娘。蕙妃懶懶地站起來走到門邊。我看見她朝門外探出半個身子。不著急,蕙妃說,挑起藍燈籠吧,客人要在這裡過夜。
兩年後問世的《燮宮秘史》對我和蕙妃相遇鳳嬌樓的事件作了諸多誇張和失實的描寫,書中記載的癡男怨女悲歡離情只是無聊文人的想像和虛構,事實上我們劫後相遇時很快變得非常冷靜,互相之間有一種隱隱的敵意,正是這種敵意導致我後來不告而別,悄然離開了淪為娼妓的蕙妃和烏煙瘴氣的鳳嬌樓。我在鳳嬌樓羈留的三天,樓前始終掛著謝絕來客的藍燈籠。鴇母明顯不知道蕙妃從前的身份,更不知道我是一個流亡的帝王,她從蕙妃手上接過了數量可觀的包金,於是對我的富商身份堅信不疑。我知道蕙妃用了青樓中最忌諱的倒補方法,才得以使我在這一擲千金的地方洗去路上的風塵。問題最終出在我的身上,一番雲雨繾綣過後我對身旁的這個豐腴而白皙的肉體半信半疑,我總是能在蕙妃身上發現別的男子留下的氣味和陰影。它幾乎讓我痛苦得發狂。而且蕙妃的作愛方式較之宮中也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我想是那些粗俗下流的嫖客改變了這個溫情似水的品州女孩,曾經在御河邊仿鳥飛奔的美麗動人的女孩,如今真的像飛鳥似的一去不返,留下的只是一具淪落的隱隱發臭的軀殼。記得第三個夜晚月光皎潔,窗外青樓密集的街巷已經闃寂無聲,繡床上的蕙妃也進入了夢鄉。我輕輕抽掉了蕙妃手中的紅羅帕,就在香縣夏夜的月光下,就在那塊紅羅帕上,我為蕙妃寫下了最後一首贈別詩,留在她的枕邊。我記不清這一生寫了多少穠詞艷詩,但這也許是最為傷感的一闋悲音,也許將是我一生最後一次舞文弄墨了。
《燮宮秘史》把我描繪成一個倚靠棄妃賣笑錢度日的無能廢君,而事實上我只是在香縣停留了三天,事實上我是去品州城尋找一家雜耍班子的。
旅途上總是可見飛鳥野禽,它們在我的頭頂上盤旋,在路邊的水田里啄食尚未成熟的稻穀,甚至有一隻黃雀大膽地棲落在我的行囊上,從容不迫留下了一粒灰白的糞便。我少年時代迷戀蟋蟀,青年時代最喜愛的生靈就是這些自由馳騁於天空的飛鳥。我可以叫出二十餘種鳥類的名字,可以鑒別和模仿它們各自的啼鳴之聲,寂寞長旅中我遇見過無數跟我一樣獨自行路的學子商賈,我從不與他們交談,但我經常在空寂的塵道上嘗試與鳥類的通靈和談話。
亡亡。我朝著空中的飛鳥吶喊。
亡亡亡。鳥群的回應很快覆蓋了我的聲音。對於鳥類的觀察使我追尋雜耍班子的慾望更加強烈,我發現自己崇尚鳥類而鄙視天空下的芸芸眾生,在我看來最接近於飛鳥的生活方式莫過於神奇的走索絕藝了,一條棕繩橫亙於高空之中,一個人像雲朵一樣升起來,像雲朵一樣行走於棕繩之上,我想一個走索藝人就是一隻真正的自由的飛鳥。臨近品州城郊,我察覺到周圍的村莊籠罩看一種異樣的氣氛,白色的喪幡隨處可見,吹鼓手們弄出的雜亂尖銳的音樂遠遠地傳到官道上,昔日車水馬龍的品州官道行人寥寥,這也加深了我的疑慮。我所想到的第一個災禍是戰爭,也許是新登基的端文和西王昭陽的舊屬所進行的反戈之戰。但是出現在我視線盡頭的品州城毫無戰爭跡象,落日餘輝下城池寧靜肅然,青灰色的民居、土黃色的寺廟和高聳入雲的九層寶塔仍然在夏日蒸騰神秘的氤氳之氣。
有一個少年舉著長長的竹竿圍著幾棵老樹轉悠,我看見他將竹竿舉高了對準樹上的鳥巢,人瘋狂地跳起來,嘴裡罵著髒話,一隻用草枝壘成的鳥巢紛紛揚揚地墜落下來,緊接著少年又搗下了一隻,他開始用竹竿把巢裡的東西挑起來,我看見一堆破碎的鳥蛋落在土路上,更遠的地方則是一隻羽毛脫落肚腹鼓脹的死鳥。少年的古怪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跳過溝壕朝他跑過去,我發現少年停止了動作,他睜大驚恐的眼睛注視我,手裡的竹竿調轉方向朝我瞄準。別過來,你身上有瘟疫嗎?少年向我喊叫著。什麼瘟疫?我茫然不解地站住,朝身上看了看,我說,我怎麼會有瘟疫?我是想問你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平白無故地去搗毀鳥巢?難道你不認為鳥是最偉大的生靈嗎?我恨這些鳥。少年繼續用竹竿挑鳥巢裡剩餘的東西,是一攤風乾的碎肉和一截發黑的不知是哪種牲畜的腸子,少年邊挑邊說,就是它們傳播了品州城裡的瘟疫,我娘說就是這些鳥把瘟疫帶到村裡,害了爹和二哥的性命。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品州城的災難是一場特大的瘟疫。我怔然站立在少年面前久久無言,回首再望遠處的品州城,似乎隱約看見了無數喪幡的白影,現在我意識到城池上空神秘的氤氳其實是一片災難之光。
城裡打了十一天的仗,聽說是新燮王和北王的兒子打,留下幾千具士兵的屍體,屍體就堆在路上,沒人把他們運到亂墳崗去,天氣這麼熱,屍體都發爛發臭了。少年終於扔掉了手裡的竹竿,他似乎已經解除了對我的戒備,饒有興味地描摹著這場瘟疫,他說,屍體都發爛發臭了,蒼蠅和老鼠在死人肚子裡鑽來鑽去,還有這些鳥也成群地往城裡飛,畜生都餵飽了肚子,瘟疫就流行開了。你懂了嗎?瘟疫就是這樣開始流行的。品州城裡已經死了好多人,我們村裡也死了好多人,前天我爹死了,昨天我二哥死了,我娘說過幾天我們母子倆也會死的。你們為什麼不趁早離開此地?為什麼不逃呢?不能逃。少年咬著嘴唇,眼裡突然沁出一滴淚珠,他垂下頭說,我娘不讓我逃,她說我們得留在家裡守喪節孝,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我莫名地打了個寒噤,我朝那個守喪少年最後望了眼,然後疾速奔上了官道。少年在後面大聲說,客官你去哪裡?我想告訴他,我艱難跋涉了一個夏天,就是為了來品州尋找雜耍班的蹤跡,我想告訴他一切,但晦澀深奧的話題已經無從說起。那個少年站在一座新墳和幾桿喪幡之間,充滿歆羨的目光送我離開災難之地。我能對他說什麼?最後我模仿鳥類的鳴聲向他作了特殊的告別:
亡亡亡。我無緣再度抵達品州城,現在我喪失了目的地,整整一個夏天的旅程也顯得荒誕和愚不可及。當我站在岔路口茫然四顧選擇飄泊的方向時,一輛馬車從品州城那裡瘋狂地駛來,馭手是一個赤裸著上身的男子,我聽見他的古怪的激昂的歌聲,活著好,死了好,埋進黃土最好。馬車奔馳而來,馭手頭頂上麇集著一群黑壓壓的牛蠅,我終於看清楚車上裝載的是一堆腐爛的死屍,死屍中有戰死的年輕士兵,也有布衣百姓,堆在頂層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我注意到死孩子的懷裡緊緊抱著一把青銅短劍。
馭手朝我掄響了馬鞭,他莫名地狂笑著說,你也上車來,都上車吧,我把你們一起送到亂墳崗去。我下意識地退到路旁,躲開了那輛橫衝直撞的運屍車。馭手大概是個瘋子,他仰天大笑著駕車通過岔路口,馬車跑出去一段路,馭手突然回身對我喊,你不想死嗎?你要不想死就往南走吧,往南走,不要停留。往南走,也許現在只能往南走了。我的逃亡路線現在已經混亂不堪。我在通往清溪縣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著,頭腦中空空蕩蕩,只剩下走索藝人腳下的那條棕繩,它在我的眼前上下跳動,像一道浮游的水波,像一條虛幻的錦帶,像黑夜之海的最後一座燈塔。
在清溪縣的寶光雙塔前,我發現了雜耍戲班在此賣藝留下的痕跡,地上的一灘猴糞和一隻殘破的蹬技藝人常穿的紅氈靴。我向守塔的僧侶詢問了雜耍戲班的去向。僧侶的回答是冷淡而不著邊際的,他說,來了,又走了。我問他往哪兒走了,他說,清淨之目何以看見俗物的去向?你去問集市上的遊逛者吧。我轉身到果販那裡買了幾隻木梨。幸運的是果販與我一樣熱衷於南方的雜耍絕藝,他津津樂道地描述了幾天前那場精采的演出,最後他用秤桿指指南部說,可惜他們只在清溪演了一天,說是還要往南去,班上說要找到一個清平世界安營紮寨,哪兒是清平世界呢?果販歎了口氣,他說,封國現在最太平了,他們大概往封國去了吧。好多人都在往那兒跑,只要你有錢買通邊界上的守兵,你就可以逃離該死的燮國了。我用拾來的小錐刀把木梨劈成兩半,一半塞進嘴裡,另一半扔到地上,果販詫異地望著我,他也許發現我吃梨的方式非同一般。你怎麼會迷上雜耍班呢?果販說,看你吃梨的樣子倒像京城裡的王公貴族。我沒有解答果販的疑問,我在想我的這場千里尋夢注定是充滿悲劇色彩的,作為對我苦苦追尋的回報,那個流動的雜耍戲班已經越過國境進入了封國,他們離我越來越遠了。走就走吧,這沒什麼。我喃喃自語道。
客官你說什麼?果販好奇地盯著我問。
你喜歡走索嗎?我對果販說,你記住,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世上最好的走索藝人。我回到了寶光塔前面的廣場,在寺廟的石階上坐到天黑,前來燒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漸漸歸去,僧侶們正忙於清掃爐鼎裡的香灰和供桌上的殘燭,一個僧侶走到我身邊說,明天早晨再來吧,第一個香客總是鴻運高照的。我搖了搖頭,我想告訴他祭拜之事對於我已經失去任何意義,我面臨著真實的困境,虔誠的香火救不了我,能救我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黑夜來臨,清溪縣歸於寂靜和涼爽之中,這裡的空氣較之品州地域潔淨了許多,隱隱地飄來薄荷草和芝蘭的清香,我想這是因為清溪縣北面的湖泊和群山阻隔了品州城的瘟疫之菌。現在一個寧靜而普通的夜晚似乎來之不易了,我感到一種沉沉的睡意,朦朦朧朧聽見寺廟的山門被重重地關上了,我聽見晚誦的僧侶的篤的篤敲響木魚,後來我就倚著寺廟的黃牆睡著了。到凌晨時分我依稀感覺到有人在我身上披了一件薄衫,但我沒睜開眼睛,我真的累極了。
我忠心的奴僕燕郎隨同曙色一起來到我的面前,當我醒來看見他懷抱著我的雙腳端坐不動,看見他的髮髻上沾滿夜來的露珠,我懷疑自己仍在夢中。我不相信燕郎再次跟上了我,並且伴我在清溪縣露宿了一夜。
怎麼找到我的?我能聞到陛下身上的每一種氣息,不管相距多遠,我都能聞到。陛下覺得奇怪嗎?陛下覺得我像一條狗嗎?走了多少路?陛下走了多少路,我就走了多少路。
我無言地抱住了燕郎,他衣衫襤褸,渾身濕漉漉的。我抱住燕郎就像抱住一株失而復得的救命稻草。緊接著的別後長談是瑣碎和面面俱到的,在談話過程中我敏銳地感覺到我與燕郎的主僕關係正在消失,現在我們兩人就像一對生死同根的患難兄弟。就在清溪縣嘈雜的擠滿南遷難民的客棧裡,我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輝煌的決定。我告訴燕郎我的漂泊旅程已經結束,我想留在清溪苦練走索絕藝,然後在臘八節那天當眾獻藝,我說兩個人也可以組成一個雜耍班,而我無疑將成為世上最優秀的走索藝人。
怎麼練呢?燕郎沉默了良久,而後提出了一系列實際問題,上哪兒去找教習的師傅?上哪兒去找走索的器械和空地呢?不需要那些東西。我推開客棧的窗戶,指給他看院子裡的兩棵酸棗樹,我說,看見那兩棵樹了嗎?它們就是上蒼賜予的最好的索架,你只要替我找到一根拇指粗的棕繩,我明天就可以開始練習了。陛下去走索,那麼我就學踏滾木吧。燕郎最後向我露出會心的一笑,滾木隨處可見,他說,陛下在空中走索,那麼我就在地上踏滾木吧。一切都是從那個夏末初秋的早晨開始的,我記得那天清溪縣的天空很藍很高,太陽很紅很大,客棧裡的投宿者還在初來的秋風裡酣睡,我從左邊的酸棗樹爬上去,搖搖晃晃站在凌空的繩索上,重重地跌落,然後我從右邊那棵樹爬上繩索,重重地跌落,如此循環往復,我聽見我發自心靈深處的叫喊是多麼狂熱多麼悲壯,燕郎仰視著我,消瘦的臉上掛滿了晶瑩的淚光。站在客棧門前的小女孩大概是店主的女兒,她睡眼惺忪地觀望著我初學走索的情景,起初小女孩一邊拍手一邊嘻嘻地笑,但突然間她發出了一種受驚的哭聲,小女孩邊哭邊往客棧裡跑,小女孩邊跑邊叫,爹,你來看那個人,那個人他在幹什麼?
客棧裡的人普遍認為我是個游手好閒的破落子弟,在他們看來我每天堅持的走索練習只是一種奇癖,他們憑窗觀望,朝我和燕郎指指點點,嘲謔譏諷或者橫加評判。對此我視若無睹,我知道我是在高空懸索之上,而他們的行屍走肉將永遠滯留在紅塵俗泥之中,我知道只有當我站在高空懸索上時,才有信心重新蔑視地上的芸芸眾生,主宰我的全新的世界,我知道我在這條棕繩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後的夢想。我發現我的高空平衡能力是如此卓越神奇,一切都是無師自通,當我在一個細雨繽紛的早晨輕鬆走完長長的懸索,整個世界在我的腳下無聲地飄浮起來。九月秋雨點點滴滴灑落在我的臉上,悲情往事像殘花敗蕊在我的心中重新開放,我淚流滿面地站在懸索中央,任憑棕繩的反彈力將我上下震盪,我的身體和靈魂一起跳躍起來,墜落下去,這是一種多麼自由而快樂的伎藝,這是我與生俱來而被生活所湮沒的美妙伎藝。我終於變成了一隻會飛的鳥,我看見我的兩隻翅膀迎著雨線訇然展開,現在我終於飛起來了。
看著我,你們看著我。我狂喜地朝下面的人群叫喊,你們好好看看我吧,我是誰?我不是柳公子,我不是燮王,我是一個舉世無雙的走索藝人,我是一個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客棧裡的人們發出一片哄笑聲,他們大概不屑於分享我的喜悅和激情。我聽見有人尖刻而鄙夷地說,別去看他,一個裝瘋賣傻的怪物。我知道這些俗人無法理解我的一切,於是我高聲叫著燕郎的名字,燕郎,你看見我了嗎?你看見我夢想成真了嗎?燕郎其實就站在酸棗樹下,他的懷裡抱著踏板和滾木仰視著我。陛下,我看見了,我一直在看著你。燕郎臉上的悲憫之情使我怦然心動。店主的女兒名叫玉鎖,那年她剛滿八歲,梳兩個圓圓的小環髻,穿一件紅布衫,走起來像一隻輕盈驕傲的幼狐,倚門獨坐的時候則像池水上含苞待放的紅蓮花。我在懸索上搖晃的時候總是聽見玉鎖尖叫的聲音,小女孩總是倚在石階上觀望我的一舉一動,她的笑聲矜持而羞澀,她的尖叫則清脆響亮得令人咋舌。客棧的老闆娘是個乾瘦的脾性暴躁的婦人,據說是小女孩玉鎖的後娘,每當玉鎖的尖叫聲在客棧外響起,老闆娘便從廚房或茅廁那裡衝過來,一手揪住女孩的環髻,一手高高地揚起來扇打女孩的嘴。我都煩死了,你還在這裡鬼叫。老闆娘揪著女孩的環髻將她往茅房那裡推,白養了你這條懶蟲,讓你幹活你就逃,老闆娘說,你在這兒鬼叫什麼?你要是喜歡這種下三爛的把戲,乾脆把你賣給雜耍班子算了。從高高的懸索上俯視客棧的院子,小女孩玉鎖就像一隻可憐的網中小鳥,有很多時候那張淚跡斑斑的小臉從茅房的斷牆上偷偷地升起,天真而癡迷的目光依然固執地投向兩個習藝的異鄉客。不知為什麼玉鎖讓我想起初進燮宮時的蕙妃,我對這個可憐的小女孩漸漸生出了格外的愛憐之意。燕郎對小女孩的愛憐似乎比我又勝一籌。我從他注視玉鎖的眼光裡發現了溫情和痛苦。我害怕所有的婦人,但我喜愛這個女孩。燕郎的聲音聽上去很淒惻,我無法猜度他心裡在想什麼,他用心於我以外的另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八歲的稚氣正濃的小女孩,這是第一次。我記得在宮廷中曾經盛行過狎童之風,但這種事情發生在燕郎身上仍然令我莫名驚詫。玉鎖似乎也特別喜歡燕郎,她開始偷偷地纏著燕郎教她踏滾木。只要客棧老闆娘稍稍放鬆片刻,玉鎖就拉住燕郎的手在滾木上試驗起來。小女孩天資聰穎身輕如燕,我看見她很快就能在滾木上應付自如了,我看見她的小臉上飛滿喜悅的紅暈,小嘴吃驚地張大著。玉鎖習慣性地想尖叫但又不敢發出叫聲,於是我看見她拽住燕郎的腰帶穗子,把它塞進了自己的嘴裡,她在滾木上行走的姿勢看上去又滑稽又可愛,既快樂又很可憐。我不知道那天夜裡的風波是怎麼引起的。整個秋季我總是早睡早起以利於白天苦練走索絕藝,我很早就吹燭入眠了,所以我不知道是燕郎將小女孩玉鎖騙到他床上的,抑或是玉鎖自己跑到燕郎睡鋪上來的。大概是拂曉五更時分,我突然被一陣粗魯而低沉的叱罵聲驚醒,面前站著客棧店主夫妻兩人,女的正在用最毒辣的清溪方言破口大罵,男的手裡托舉著一盞油燈,他正在把油燈往睡鋪角落裡移動。藉著昏黃的燈光,我終於看清楚燕郎懷抱小女孩玉鎖蜷縮在角落裡。燕郎的眼睛半睜半閉,蒼白的臉上是一種痛苦和困惑交雜的神情,他懷裡的小女孩仍然在熟睡之中。
你是什麼人?客棧老闆將油燈湊近燕郎的臉,慍怒而不屑地嚷起來,來往商客都到妓寮去嫖女人,你怎麼敢調戲玉鎖?她是我女兒,她剛滿八歲呀!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是從哪兒過來的下流雜種?我沒碰過她。燕郎低下頭望著熟睡的小女孩,他說,我不是下流雜種;我只是喜歡她,現在她睡得正甜,求求你們別大吵大嚷地嚇著她。你還怕吵?對,你是怕吵。客棧老闆突然冷笑了一聲,他扒開了燕郎試圖遮擋油燈燈苗的那隻手,逼視著燕郎。然後我聽見客棧老闆切入了另外一個話題,這件醜事你自己思忖著辦吧,他說,是想對簿公堂呢還是私下了結?我沒碰過她,我真的沒有碰過她。我只是抱著她看她睡覺。燕郎囁嚅道。這些騙人的鬼話留到公堂上說吧。你要我馬上叫客人們來看你的下流把戲嗎?客棧老闆說著猛地把小女孩身上的薄氈抽去,暴露在油燈下的是玉鎖光裸的瘦小的身體。玉鎖終於驚醒過來,她從燕郎的腿部滾到睡鋪上,伴隨著一聲受驚的恐懼的尖叫,我不要你們,我要燕郎叔叔。我看見燕郎向小女孩伸出的雙手停留在空中,而後頹然垂落。他開始用一種悲憤的目光向我求援,我相信燕郎也許真的做出了什麼言語不清的事,因為我想起曾有一些得勢閹豎私蓄婢
妾的奇聞,一切就不足為怪了。
你們想要多少錢?我問那個滿臉狡詐的客棧老闆。假如你們到清溪的妓寮裡買一個雛兒破瓜,那要花上十兩銀子。客棧老闆的語氣變得溫和而猥褻起來,他向一旁不停詛咒的老闆娘耳語好久,最後終於定下這場要挾的價格,看在你們是熟客的面子上,給九兩銀子吧,他說,花九兩銀子買我女兒的節操,夠便宜的了。
是夠便宜的。我看了看燕郎,燕郎羞慚地低著頭。我的心裡突然萌生了一個邪惡而不失溫情的念頭,於是我又問客棧老闆,假如我把你女兒都買下來,讓她跟我們走,你又要多少錢呢?恐怕客官買不起。客棧老闆愣了一下,然後佯笑著豎起他的五指,他說,要五十兩銀子,少一兩也不賣。我把她從小養大不容易,賣五十兩銀子便宜你們了。
好吧。我會湊滿五十兩銀子的。我說完就上前抱起了玉鎖,我擦乾了小女孩臉上的淚痕,然後把她交給燕郎。抱著她吧。我對燕郎說,她是我們新雜耍班的人了,從今往後,你教她踏滾木,我會教她走索,這個可憐的孩子將要走上正途了。為了籌集五十兩銀子,我與燕郎星夜急馳二百里趕到天州南王昭佑的宮邸。昭佑對我的突然駕臨既意外又惶恐,他是個膽小如鼠深居簡出的藩王,終日沉溺於萬年曆和星相雲圖之中。即使是如此隱秘的會晤,他仍然讓兩名莫測高深的星相家陪伴左右,最後當他弄清我的意圖後如釋重負地說,原來是五十兩銀子,我以為你在臥薪嘗膽圖謀復辟呢。他們告訴我天狼星和白虎星即將相撞,一個火球將要墜到天州地界,你拿上錢就離開天州吧,他們告訴我你是一個淪為庶民的燮王,你的身上火焰未熄,你就是那個墜落的火球。所以請你拿上錢就離開天州去別處吧,請你們災難帶往別處吧。從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們默默無語。對於南王昭佑的一番星運之說我們都半信半疑,但有一種現實是毋容置疑的,在天州的南王宮邸裡,我已從一個顯赫的帝王淪為一顆可怕的災星,我在墜落和燃燒,給劫難的燮國土地帶來新的劫難。我逃避了世界但世界卻無法逃避我,假如這是真的,那我將為此抱恨終生了。從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馬背上新馱了乞來之銀,我沒有羞恥的感覺,也不再為我的乞銀之旅嗟歎。在南部廣袤的田野裡,禾谷已被農人收割一空,放眼望去天穹下蒼涼而坦蕩,我看見無數發黑的被雨水泡黑的乾草垛,看見幾個牧童趕著牛爬上野塚孤墳,現在我突然意識到人在世上注定是一場艱辛的旅行,就像牧童在荒地和墳塚裡放牧,只是為了尋找一塊隱蔽的不為人知的草地。
從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第一次懂得一個人代表一顆星辰,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墜落還是在上升,但我第一次感覺到我週身的火,它們在薄衣和風塵之間隱隱燃燒,在我疲憊的四肢和寧靜的心靈之間灼灼燃燒。
被賣出的小女孩玉鎖騎在一條小灰驢上離開了客棧。那天她穿了紫茄色的新衣和大紅的新鞋,嘴裡咯崩咯崩地咬著一塊米粑。被賣出的小女孩玉鎖臉若春桃,一路上興高采烈歡聲笑語,有人認出那是茅家客棧裡的小女孩,他們問,玉鎖你要去哪兒呀?玉鎖驕傲地昂起頭說,去京城,去京城踏滾木。那是臘八節前的某一天,天氣很奇怪地睛和而溫暖,我們提前走上了搭班賣藝的道路,一共三個人,我、燕郎和八歲的清溪小女孩玉鎖。我們後來將京城選定為流浪的終點,完全為了滿足小女孩玉鎖的夙願。三個人騎著一大一小兩條驢子,帶著一條棕繩兩塊滾木離開清溪縣向中部而去,那就是後來名聞天下的走索王雜耍班的雛型。
走索王雜耍班的第一次當庭獻藝是在香縣街頭,獻藝獲得了意外的成功。我記得當我在高空懸索上猿步輕跳時,天空中飄來一朵神奇的紅雲,它似乎就在我的頭頂上款款巡遊,守護著一個帝王出身的雜耍藝人。聚集在街頭觀望的人群爆發出縷縷不絕的喝彩聲,有人懷著恩賜和感激兼有的心情向錢缽裡擲來銅幣。有人站在木樓上向我高聲大叫,走啊,跳啊,翻一個觔斗,再翻一個觔斗!
在充滿縱慾和銅臭空氣的香縣街頭,我把我的一生徹底分割成兩個部分,作為帝王的那個部分已經化為落葉在大燮宮宮牆下悄然腐爛,而作為一代絕世藝人的我卻在九尺懸索上橫空出世。我站在懸索上聽見了什麼?我聽見北風的啜泣和歡呼,聽見我從前的子民在下面狂喜地叫喊,走索王,走啊,跳啊,翻觔斗啊。於是我真的走起來,跳起來,翻滾起來,駐足懸索時卻紋絲不動。我站在懸索上看見了什麼?我看見我真實的影子被香縣夕陽急速放大,看見一隻美麗的白鳥從我的靈魂深處起飛,自由而傲慢地掠過世人的頭頂和蒼茫的天空。我是走索王。我是鳥。
香縣是一塊不知憂慮的樂土,即使是這一年戰亂不斷天災人禍的冬天,香縣的人們仍然在紙醉金迷中尋歡作樂,我曾看見一個醉漢在青樓區瘋狂追逐每一個過路的女子,幾個富家子弟圍住一條狗,在狗的肛門裡塞進一顆長捻紙炮,當紙炮炸響時那條狗就變成了一條瘋狗,它在街市上狂奔狂吠,使路人倉皇躲閃到路邊。我不理解那些人為什麼要把一條好狗改造成一條瘋狗,我不理解那些人尋歡作樂的方式。鳳橋樓前依然車馬不絕,我多次在樓前仰望樓窗裡的燈火人影,聽見花樓上的笙蕭和陌生女子的鶯聲浪語,聽見嫖客們粗野放蕩的笑聲。蕙妃已經從這家妓館中離去,樓前燈籠上的品州白九娘的芳名已被抹去,新換的燈籠是塌州李姑娘和祁縣張姑娘的。我在妓樓前徘徊的時候,一個跑堂出來摘走了其中一盞燈籠,他朝我瞟視著說,李姑娘有客了,張姑娘正閒著呢,公子想上樓會會張姑娘嗎?
我不是公子,我是走索王。我說。
賣藝的?跑堂注意了我的服飾,然後他嘻地一笑,賣藝的也行呀,只要有錢。如今這世道花錢買笑是最合算的事情了,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從繩索上摔下來,摔死了想玩也玩不成了。我是走索王,永遠不會從繩索上摔死的。我攔住了跑堂,向他詢問蕙妃的去向,我對他說,你告訴我九姑娘去哪兒了,我一樣會給你賞錢的。九姑娘去京城賣大錢了。都說九姑娘的皮肉生意做得與眾不同,你知道嗎她那一套是得了宮廷秘傳的,是伺候皇上的。她跟老鴇分贓不勻,一氣之下就跑掉啦。跑堂湊過來向我耳語著,突然想起什麼,瞪大眼睛盯著我說,你到底是什麼人?你老是在這裡轉悠就是要找九姑娘?
我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於是信口說道,我是他男人。跑堂的表情變得驚愕而好奇,他的嘴裡發出一種可笑的嘶嘶的聲音,手中的燈籠砰然落地,我的娘,跑堂突然大叫,你就是廢王端白?你到鳳嬌樓來找廢妃白九娘來啦?跑堂狂喜地抓住我的衣袖往樓門裡跑,邊跑邊說,上樓上喝茶,不要一文錢,誰讓我第一個看見你的天容龍顏呢。我的半邊衣袖就是這時候被拽斷的,跑堂的發現使我感到慌亂和恐懼,我掙脫了那只粗暴而熱情的手向街上跑去,聽見那個機敏過人的男子在鳳嬌樓前向我高喊,燮王回來,我會替你找到九姑娘,不要一文錢。我向他揮舞著剩餘的半邊衣袖,用同樣高亢激越的聲音回答他,不,不要找她,讓她去吧,永遠不要找她了。那真的是我內心的聲音。我的美貌而命運多蹇的蕙妃,她已經化成了另外一隻自由的白鳥。從此我們在同樣的天空下飛翔,聚散離合也只是匆匆揮手,一切都印證了各自對鳥類的膜拜和夢想。殊途同歸。走索王雜耍班子的內幕是被鳳嬌樓的跑堂揭破的,這個消息轟動了香縣城。第二天我們棲身的董家祠堂被市民們所包圍,縣府的小官吏們穿戴整齊列隊在祠堂大門的兩側靜候我們出門,其中包括香縣的知縣杜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