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小馬 文 / 畢飛宇
嫂子突然就不到「男生」這邊來了。有些日子不來了。
小馬其實已經感覺出來了,嫂子這樣做是在迴避自己。在宿舍裡是這樣,在推拿房也是這樣。
從嫂子迴避小馬的那一刻起,小馬就開始了他的憂傷。但是,嫂子為什麼要迴避自己呢?小馬憂傷的臉上平白無故地浮上了笑容。很淺,稍縱即逝。小馬看到了迴避的背後所隱藏的內容。
嫂子的氣味。嫂子頭髮的氣味。濕漉漉的氣味。嫂子「該有」的「有」。嫂子「該沒」的「沒」。
小馬沉默了,像嫂子的氣味一樣沉默。小馬平日裡就沉默,所以,外人是看不出他的變化來的。只有小馬自己才能夠知道,這不一樣。他過去的沉默是沉默,現在的沉默則是沉默中的沉默。
什麼是沉默呢?什麼是沉默中的沉默呢?小馬都知道。
——小馬在沉默的時候大多都是靜坐在那裡,外人「看」上去無比地安靜。其實,小馬的安靜是假的,他在玩。玩他的玩具。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玩具是什麼。他的玩具是時間。
小馬不用手錶,沒有時鐘。輪到他上鍾了,小馬會踩著幽靜的步伐走向推拿房。一個小時之後,小馬對客人說一聲「好了」,然後,踩著幽靜的步伐離開,不會多出一分鐘,也不會少掉一分鐘。小馬有一絕,小馬對時間的判斷有著驚人的稟賦,對他來說,時間有它的物質性,具體,具象,有它的周長,有它的面積,有它的體積,還有它的質地和重量。小馬是九歲的那一年知道「時間」這麼一個東西的,但是,那時候的「時間」還不是他的玩具。在沒有玩具的日子裡,他的眉梢不停地在向上扯,向上拽。他想睜開眼睛。他心存僥倖,希望有奇跡。那時候的小馬沒日沒夜地期盼著這樣一個早晨的來臨:一覺醒來,他的目光像兩隻釘子一樣從眼眶的內部奪眶而出,目光刺破了他的上眼皮,他眼眶的四周全是血。他的期盼伴隨著常人永遠也無法估量的狂暴,就在死亡的邊緣。
四年之後,這個十三歲的少年用他無與倫比的智慧挽救了自己,他不再狂暴。他的心安寧了。他把時間活生生地做成了他的玩具。
小馬至今還記得家裡的那隻老式檯鐘。圓圓的,裡面有一根時針、一根分針和一根秒針。秒針的頂端有一個紅色的三角。九歲的小馬一直以為時間是一個囚徒,被關在一塊圓形玻璃的背後。九歲的小馬同樣錯誤地以為時間是一個紅色的指針,每隔一秒鐘就「卡嚓」一小步。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小馬整天抱著這台老式的時鐘,分分秒秒都和它為伍。他把時鐘抱在懷裡,和「卡嚓」玩起來了。「卡嚓」去了,「卡嚓」又來了。可是,不管是去了還是來了,不管「卡嚓」是多麼的紛繁、複雜,它顯示出了它的節奏,這才是最要緊的。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它不快,不慢。它是固定的,等距的,恆久的,耐心的,永無止境的。
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卡嚓。卡嚓。
時間在「卡嚓」。它不是時間,它是卡嚓。它不是卡嚓,它是時間。卡嚓讓他喜歡。他喜歡上時間了。
事實上,小馬在一年之後就把那隻老式的檯鐘捨棄了。他不需要。他自己已經會卡嚓了。他的身體擁有了卡嚓的節奏,絕對不可能錯。時間在他身體的內部,在卡嚓。不要動腦子,不用分神,在什麼情況下他自己都能夠卡嚓。他已經是一隻新式的檯鐘了。但是,他比鍾生動,他吃飯,還睡覺,能呼吸。他知道冷,他知道疼。這是小馬對自己比較滿意的地方。他吃飯的時候會把米飯吃得卡嚓卡嚓的,他呼吸的時候也能把進氣和出氣弄得卡嚓卡嚓的。如果冷,他知道冷了多少。個卡嚓,如果疼,他也知道疼了多少個卡嚓。當然,睡覺的時候除外。可是,一覺醒來,他的身體就自動地卡嚓起來了。他在卡嚓。
小馬不滿足於卡嚓。這種不滿給小馬帶來了嶄新的快樂。他不只是在時間裡頭,他其實是可以和時間玩的。時間的玩法有多種多樣,最簡單的一種則是組裝。
「卡嚓」一下是一秒。一秒可以是一個長度,一秒也可以是一個寬度。既然如此,「卡嚓」完全可以是一個正方形的幾何面,像馬賽克,四四方方的。小馬就開始拼湊,他把這些四四方方的馬賽克拼湊在一起,「卡嚓」一塊,「卡嚓」又一塊。它們連接起來了。「卡嚓」是源源不斷的,它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兩個星期過去了,小馬抬起頭來,意外地發現了一個博大的事實,大地遼闊無邊,鋪滿了「卡嚓」,溝壑縱橫,平平整整。沒有一棵草。沒有一棵樹。沒有一座建築物。沒有一根電線桿子。即使是—個盲人騎著盲馬,馬蹄子也可以像雪花那樣縱情馳奔。小馬沒有動,耳邊卻響起了呼呼的風聲。他的頭髮在腦後飄起來了。
時間一久,小馬感到了組裝的單調,也可以說,建設的單調。既然所有的東西都是人建的,那麼,所有的東西就必須由人來拆。瘋狂的念頭出現了,小馬要破壞。他想拆。他首先做了一個假定:—個標準的下午是五個小時。這一來就好辦了,他把五個小時劃分成五個等份,先拿出一個,一小時。他把一小時分成了六十個等份,一分鐘就出現了;再分,這一來最精細的部分就出現了,是秒。卡嚓來了。卡嚓一下他拿掉一塊,再卡嚓一下他又拿掉一塊。等最後—個卡嚓被他拆除之後,一個開闊無邊的下午就十分神奇地消失了。空蕩蕩的笑容浮現在了小馬的臉上。一個多麼壯麗的下午啊,它哪裡去了呢?是誰把它拆散的?它被誰放在了什麼地方?這是一個秘密。是謎。
再換一個角度,再換一種方法,時間還可以玩。小馬就嘗試著讓自己和時間一起動。時鐘是圓的,小馬的運動就必然是圓周運動。在圓周的邊緣,小馬週而復始。大約玩了兩三個月,小馬問了自己—個問題,時間為什麼一定是圓形的呢?時間完全可以是一個三角!每一個小時都可以是一個三角,每條邊等於二十分鐘。每一分鐘也可以是一個三角,每條邊等於二十秒。就這樣又玩了一些日子,一個更大膽、更狂放的念頭出現在了小馬的腦海中——時間的兩頭為什麼要連接起來呢?沒有必要。可不可把時間打開呢?誰規定不能打開的呢?小馬當即就做了一個新鮮的嘗試,他假定時間是一條豎立的直線,卡嚓一下,他就往上挪一步,依此類推。小馬開始往上爬了——事實很快就證明了,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擋小馬。兩個小時過去了,整整兩個小時過去了,小馬始終都沒有回頭的意思。但小馬突然意識到了,他清醒地意識到了,他已經來到了高不可攀的高空。他在雲端。這個發現嚇出了小馬一身的冷汗,他興奮而又驚悚,主要是恐高。可是,小馬是聰明的,冷靜的,他把自己的兩隻手握緊了,這就保證了他不會從高不可攀的高空摔下來。他是懸空的,無依無靠。天哪。天哪。天哪!他在天上。這太驚險、太刺激了。這時候,哪怕是一個稍縱即逝的閃念都足以使小馬粉身碎骨。
是冷靜與鎮定幫了小馬的忙。小馬做出了一個無比正確的決定,怎麼爬上來的,他就怎麼爬下去。小馬吸了一口氣,開始往下爬。還是一個卡嚓一步。小馬耐著性子,卡嚓。卡嚓。卡嚓……七百二十個卡嚓過去了,僅僅是七百二十個卡嚓,奇跡發生了,小馬的屁股勝利抵達了他的座位。這是一次英武的冒險,這同樣又是一次艱難的自救。小馬一身的冷汗,他扶住椅子,支撐起自己的身體,站起來了。他成功了,成功啦!小馬幸福無比,振奮異常。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狂放,在無人的客廳裡大聲地呼喊:
「我發現了,我發現啦!時間不是圓的!不是三角的!不是封閉的!」
既然時間不是封閉的,卡嚓就不可能是囚徒,從來都不是。它擁有無限的可能。通過艱苦卓絕的探險,小馬終於發現了時間最為簡單的真相。這個真相恰恰是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的——眼見不為實。如果小馬是個先天的盲人,換句話說,如果他一生下來就沒有見過那只該死的老式檯鐘,他怎麼會認為時間是圓的呢?卡嚓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囚徒。
看不見是一種局限。看得見同樣是一種局限。高傲的笑容終於掛在了小馬的臉上。
時間有可能是硬的,也可能是軟的;時間可能在物體的外面,也可能在物體的裡面;卡與嚓之間可能有一個可疑的空隙,卡與嚓之間也可能沒有一個可疑的空隙;時間可以有形狀,也可以沒有形狀。小馬看到時間魔幻的表情了,它深不可測。如果一定要把它弄清楚,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貫穿它,從時間的這頭貫穿到時間的那頭。
人類撒謊了。人類在自作多情。人類把時間裝在了盒子裡,自以為控制它了,自以為可以看見它了。還讓它卡嚓。在時間面前,每一個人都是瞎子。要想看見時間的真面目,辦法只有一個,你從此脫離了時間。
小馬就此懂得了時間的含義,要想和時間在一起,你必須放棄你的身體。放棄他人,也放棄自己。這一點只有盲人才能做到。健全人其實都受控於他們的眼睛,他們永遠也做不到與時間如影隨形。
與時間在一起,與卡嚓在一起,這就是小馬的沉默。
——沉默中的沉默卻是另外的一副樣子。沉默中的沉默不再是沉默。小馬沒有和時間在一起,他被時間徹底地拋棄了。他學會了關注。小馬機警地關注嫂子的一舉一動,甚至,嫂子的一個轉身。嫂子在轉身的時候空氣會動,小馬能感受到這種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震顫。休息室不再是休息室,小馬的眼前突然呈現出童年時代的場景,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藍天,有白雲。還有金色的陽光。嫂子是一隻蝴蝶,她在無聲地飛。蝴蝶真多啊,滿天遍野,一大群,擁擠,斑斕。但嫂子是那樣的與眾不同,即使有再多的蝴蝶嫂子也能和它們區分開來:她是唯一的一隻玉蝴蝶。在眾多的蝴蝶中,嫂子是那樣的醒目,她的翅膀上有瑰麗的圖案,她的翅膀發出了毛茸茸的光芒。她在翩翩起舞。她的翻飛沒有一點喧鬧,一會兒上去了,一會兒又下來了,最終,她離開了蝴蝶群,安靜地棲息在了一片修長的葉片上。她的整個身軀就是兩片巨大的玉色的翅膀,平行,對稱,輕巧而又富麗堂皇。
「小馬,你幹嗎跟著我?」嫂子說,「你壞。你壞死了!」
小馬壯著膽子,同樣棲息在嫂子的那片葉子上了。嫂子是沒有體重的,小馬也是沒有體重的,但是,修長的葉子還是晃動了一下。嫂子一定感受到了這陣晃動,她再一次起飛了。然而,這一次的起飛不同了,浩瀚的晴空萬里無雲。浩瀚的晴空一碧如洗。浩瀚的晴空只有兩樣東西,嫂子,還有小馬自己。小馬的心情無限地輕颺,他尾隨著嫂子,滿世界就只剩下了四隻自由自在的翅膀。
嫂子再一次棲息下來了。這一次她棲息在了水邊。小馬圍繞著嫂子,在飛,小心翼翼,最終,他棲息了。這是一次壯麗的棲息——小馬棲息在了嫂子的身上。一陣風過來了,嫂子和小馬的身體就起伏起來了,像顛簸,像蕩漾,激動人心,卻又心安理得。小馬側過頭去,他在水中看到了他和嫂子的倒影,這一來又彷彿是嫂子棲息在小馬的身上了。嫂子的倒影是多麼的華美,而自己呢?卻是一隻黑蝴蝶,是蠢笨的樣子,簡直就是一隻蠢笨的飛蛾。小馬自慚形穢了,他的眼前一黑,身體從嫂子的身上滑落下來了,不可挽回,掉在了水裡。
這時候偏偏就過來了一大群的魚。是魚群。它們黑壓壓的,成千上萬。每一條魚都是一樣的顏色,一樣的長短,一樣的大小。小馬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飛蛾了。而是一條魚。他混雜在魚群裡,和所有的魚都是同樣的顏色,同樣的大小。這個發現讓小馬恐懼了:到底哪一條魚才是自己呢?茫茫魚海,魚海茫茫啊,嫂子還能辨認出自己麼?小馬奮力來到了水面,竭盡全力,想跳出去。可是,小馬的努力是徒勞的,他的躍起沒用,每一次都是以回落到水中作為收場。連聲音都沒有,連一朵水花都沒能濺起。
為了確認自我,小馬想從魚群當中脫離出來。然而,不敢。離開了他的魚群,他只能獨自面對無邊的大海。他不敢。離群索居是怎樣的一種大孤獨?他不敢。離開?還是不離開?小馬在掙扎。掙扎的結果給小馬帶來了絕望,他氣息奄奄,奄奄一息。小馬感覺到自己失去了最後的一點力氣,他的身體翻過去了。他白色的肚皮即將漂浮在水面。他的命運將是以屍體的形式隨波逐流。
一條海豚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它光潔,潤滑。全身的線條清晰而又流暢。它游過來了,為了前進,它的身軀在不停地扭動。它一邊游,一邊對著魚群喊:「小馬,小馬,我是嫂子!」小馬一個激靈,抖擻了精神,跟上去了。小馬大聲地喊道:「嫂子!我是小馬!」嫂子停住了,用她溜圓的眼睛望著小馬,不信。嫂子不相信眼前的傢伙就是小馬。如果它是小馬,那麼,大海裡誰又不是小馬呢?小馬急了。小馬仰過身子,說:「嫂子你看,我的脖子上有一條很大的疤!」嫂子看見了,她看見了。小馬永遠也不能依靠自己的臉龐去證明自己,然而,一道駭人的傷痕讓他們重逢了。這叫人心痛。然而,他們沒有心痛,他們激動,無比地激動,想擁抱。可是,他們沒有胳膊,沒有手。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有相對而泣。一顆又一顆巨大的淚珠流出了眼眶。他們的眼淚是氣泡。氣泡嘩啦啦,嘩啦啦,筆直地撲向了遙不可及的天空。
「我從來都沒這麼哭過,」嫂子說,「小馬你壞死了!」
小馬就這樣坐在休息室裡,做著他的白日夢,無休無止。在白日夢裡,嫂子已經把他死死地拽住了。在嫂子沒有任何動靜的時候,嫂子是一隻蝴蝶,嫂子是一條魚,嫂子是一抹光,一陣香,嫂子是花瓣上的露珠,山尖上的雲。嫂子更是一條蛇,沿著小馬的腳面,盤旋而上,一直糾纏到小馬的頭頂。小馬就默默地站起來了,身上盤了一條蛇。他是休息室裡無中生有的華表。
但嫂子在休息室裡不可能永遠是坐著的,她畢竟有走動的時候。只要嫂子一抬腳,哪怕是再小的腳步聲,小馬也能在第一時間把它捕捉到,並放大到驚人的地步。嫂子的腳步聲有她的特點,一隻腳的聲音始終比另一隻腳的聲音要大一些。這一來嫂子就是一匹馬了。當嫂子以一匹馬的形象出現的時候,休息室的空間動人了,即刻就變成了水草豐美的大草原。這一切都是小馬為嫂子預備好了的。
小馬固執地認定嫂子是一匹棕紅馬。小馬在無意間聽客人們說起過的,嫂子的頭髮煽過油,標準的棕紅色。現在,嫂子的鬃毛和尾巴都是棕紅色的。當嫂子揚起她的四隻蹄子之後,她修長的鬃毛像風中的波浪,她修長的尾巴同樣是風中的波浪。小馬在八歲的時候見過一次真正的馬,馬的睫毛給了小馬無限深刻的印象。馬的眼睛是清亮的,這清亮來自於它的潮濕。在潮濕的眼睛四周,馬的睫毛構成了一個不規則的橢圓。迷人了。含情脈脈,可以看見遠山的影子。嫂子用她橢圓形的和潮濕的眼睛看了小馬一眼,長嘶一聲,縱情馳奔了。小馬緊緊地跟隨,一直就在嫂子的一側,他們是並駕齊驅的。因為速度,他們的奔跑產生了風。風撞在了小馬的瞳孔上,形成了一道根本就不可能察覺的弧線。風從小馬的眼角膜上滑過去了。多麼地清涼,多麼地悠揚。嫂子的瞳孔一定感覺到了這陣風,她的蹄子得意起來,差不多就騰空了。
嫂子說:「小馬,你是真正的小馬。」
這句話說得多好。這句看似平淡的話裡有多麼自由的內容。小馬的蹄子縱情了,他和嫂子一起爬上了一道山岡。在山岡的最高處,開闊的金牧場呈現在了他們的眼前。金牧場其實是一塊巨大的盆地,一些地方碧綠,一些地方金黃。陽光把雲朵的陰影投放在了草場上,陰影在緩緩地移動。這一來金牧場運動起來了,兀自形成了一種旋轉。這旋轉是圍繞著一匹棕紅色的母馬——也就是嫂子——而運行的。嫂子卻不知情,她撩起了她的兩隻前蹄,長嘶一聲,然後,打了一連串的吐嚕。在她打吐嚕的時候,她的尾巴飛揚起來,在殘陽的夕照中,千絲萬縷,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棕紅色的線條。這線條是透明的,散發出灼灼的華光,像沒有溫度的火焰,在不可思議地燃燒。小馬把他的鼻子靠上去了,嫂子就用她的火焰拂拭小馬的面孔。小馬聞到了火焰醉人的氣味。嫂子後來就轉過身來,她背對著金牧場,把她的脖子架在了小馬的背脊上。嫂子的脖子奇特了,她脖子下面的那一塊皮膚溫熱而又柔滑,鬆軟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小馬就不動,用心地體會這種驚人的感受。最終,他讓開了,反過來把自己的脖子架在嫂子的背脊上。嫂子的身上全是汗,她的肌肉還在不規則地顫動。一陣風過來了,嫂子的身體和小馬的身體挨在了一起,他們擁有了共同的體溫,他們還擁有了共同的呼吸。他們各自用自己的一隻眼睛凝視對方。嫂子一點都不知道,她亮晶晶的瞳孔裡頭全是金牧場的影子,還有小馬的頭部。小馬的頭部在嫂子的瞳孔裡頭是彎曲的,它的弧度等同於嫂子瞳孔表面的弧度。
嫂子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在她眨巴眼睛的過程中,她所有的睫毛都參與到這個美妙的進程中來了。先是聚集在一起,然後,「啪」的一下,打開了。這個「啪」的一聲讓小馬震撼,他的脖子蹭了一下嫂子。作為回報,或者說,作為責備,或者說,作為親呢,嫂子也用她的脖子蹭了小馬一回。小馬願意自己的半張臉永遠沐浴在嫂子的鼻息裡。到死。到永遠。
一個牧人這時候卻走了過來,大步流星。他的肩膀上扛著一副馬鞍。牧人幾乎沒有看小馬,直接來到嫂子的面前,他把他的馬鞍放到嫂子的身上去了。小馬大聲說:「放開,別碰她!」牧人卻拍了拍嫂子的脖子,對嫂子說:「吁——」
牧人跨上嫂子的背脊,對嫂子說:「駕——」
牧人就走了。是騎著嫂子走的,也可以說,是嫂子把他帶走的。牧人的背影在天與地的中間一路顛簸。小馬急了,撒開四隻蹄子就追。然而,只追了幾步,小馬就發現自己不對勁了。小馬回過頭去,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身體散落得一地,全是螺絲與齒輪,還有時針、分針與秒針。小馬原來不是馬,而是一台年久失修的鬧鐘。因為狂奔,小馬自己把自己跑散了。他聽到了嫂子的四隻馬蹄在大地上發出的撞擊聲,卡嚓,卡嚓,卡嚓,卡嚓。
「王大夫,孔大夫,小馬,上鍾了!」小馬閉著眼睛,還在那裡天馬行空,大廳裡突然就響起了高唯的一聲叫喊。
小馬醒來了。不是從沉默中醒來的,而是從沉默中的沉默中醒來了。小馬站起身。嫂子也站起身。站起身的嫂子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同時伸了一個很充分的懶腰。嫂子說:「哎,又要上鍾了。困哪。」
客人是三個。偏偏就輪到了王大夫、嫂子,還有小馬。小馬不情願。然而,小馬沒有選擇。作為一個打工仔,永遠也沒有理由和自己的生意彆扭。
三位客人顯然是朋友。他們選擇了一個三人間。小馬在裡側,嫂子居中央,王大夫在門口,三個人就這樣又擠在一間屋子裡了。這樣的組合不只是小馬彆扭,其實,王大夫和小孔也彆扭。因為彆扭,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這是中午。從氣息上說,中午的時光和午夜的時光並沒有任何的區別。它安寧,靜謐,適合於睡眠。也就是三四分鐘,三個客人前前後後睡著了。比較下來,王大夫的客人最為酣暢,他已經打起了嘹亮的呼嚕。
那邊的呼嚕剛剛打起來,小馬的客人也當仁不讓,跟上了。他們的呼嚕有意思了,前後剛剛差了半個節拍。此起,彼伏,此伏,彼起。到底是朋友,打呼嚕都講究呼應,卻分出了兩個聲部,像二重唱了。原本是四四拍的,因為他們的呼應,換成了進行曲的節奏。聽上去是那種沒有來頭的倉促。好像睡眠是一件很繁忙的事情。有趣了。小孔笑著說:「這下可好了,我一個指揮,你們兩個唱,可好了。」
小孔的這句話其實也就是隨口一說,沒有任何特定的含義。可是,說話永遠都是有場合的。有些話就是這樣,到了特別的場合,它就必然有特別的意義。不可以琢磨。一琢磨意義就大了,越琢磨就越覺得意義非凡。
「我一個指揮,你們兩個唱」,什麼意思呢?王大夫在想。小馬也在想。王大夫心不在焉了,小馬也心不在焉了。
除了客人的呼嚕,推拿室裡就再也沒有動靜了。可推拿室裡的靜默並沒有保持太久,王大夫和小孔終於說話了。是王大夫把話頭挑起來的。他們談論的是最近的伙食,主要是菜。小孔的意思很明確,最近的飯菜越來越不像話。這句話王大夫倒是沒有接,他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過多,萬一傳到金大姐的耳朵裡,總歸是不好。金大姐是推拿中心的廚師,她那張嘴也是不饒人的。王大夫就把話岔開了,開始回憶深圳。王大夫說,還是深圳的飯菜口味好。小孔同意。他們一起回顧了深圳的海鮮,還有湯。
因為客人在午睡,王大夫和小孔說話的聲音就顯得很輕細。有一句沒一句的。也沒有任何感情上的色彩。很家常的,彷彿老夫和老妻,在臥室裡,在廚房裡。就好像身邊沒有小馬這個人似的。但小馬畢竟在,一字一句都聽在耳朵裡。在小馬的這一頭,王大夫和嫂子的談話已經超出了閒聊的範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調情了。小馬沒有去過深圳,就是去過,他也不好插嘴的。小馬能做的事情只有一個,在沉默中沉默。內心的活動卻一點一點地加劇了。羨慕有一些,酸楚有一些,更多的卻還是嫉妒。
不過嫂子到底是嫂子,每過一些時候總要和小馬說上一兩句,屬於沒話找話的性質。這讓小馬平靜了許多。再怎麼說,嫂子的心裡頭還是有小馬的。小馬羨慕,酸楚,嫉妒,但多多少少也還有一些溫暖。
不管怎麼樣,這一個小時是平靜的,對三個人來說卻又有點漫長。三個人都希望能夠早一點過去。還好,小馬手下的客人第一個醒來了,一醒來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口氣把另外的兩個客人都弄醒了。這一來推拿室裡的氣氛恢復了正常,再也不是老夫老妻的廚房和臥室了。客人們睡眼惺忪地探討了這個午覺的體會,他們一致認為,這個中午好。這個中午來做推拿,是一個偉大、光榮和正確的抉擇。
高唯這個時候進來了,站在王大夫的身邊耳語了一句,王大夫的一個貴賓來了,正在四號房等他。床已經鋪好了。王大夫說了一聲「知道了」,給客人拽了拽大腿,說了兩句客氣話,告別了。客人們則開始在地板上找鞋子。利用這個空隙,小孔已經把深圳的手機摸出來了。她打算留下來,在客人離開之後和父親通一次話。小馬已經聽出了嫂子的磨蹭。她沒有要走的意思。小孔一點也不知道,時間正在卡嚓,小馬的心臟也在卡嚓。
客人終於走了,小馬走到門口,聽了聽過廊,沒有任何動靜了。小馬拉上門,輕聲喊了一聲「嫂子」。小孔側過臉,知道小馬有話想對她說,便把手機放回到口袋,向前跨一步,來到了小馬的跟前。小馬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卻聞到了嫂子的頭髮。嫂子的頭髮就在他的鼻尖底下,安靜,卻蓬勃。小馬低下頭,不要命地做了一個很深很深的深呼吸。
「嫂子。」
這一個深呼吸是那樣的心曠神怡。它的效果遠遠超越了鼻孔的能力。「嫂子。」小馬一把摟住小孔,他把嫂子箍在了懷裡,他的鼻尖在嫂子的頭頂上四處游動。
小孔早已是驚慌失措。她想喊,卻沒敢。小孔掙扎了幾下,小聲地卻是無比嚴厲地說:「放開!要不我喊你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