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遊園驚夢 文 / 白先勇
《遊園驚夢》這篇小說是我十幾年前在《現代文學》發表的。當時我正著迷於昆曲,又有感於我國傳統戲劇藝術之式微,乃創作《遊園驚夢》。昆曲興起於明朝中期,獨霸中國劇壇近三百年,經過無數文學家、音樂家及戲劇家的千錘百煉,凝聚成一種最精緻最完美的藝術形式。可惜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到了乾隆年間,漸為皮黃取代。民國以來,除了梅蘭芳的幾出昆曲戲目如《思凡》、《刺虎》、《遊園驚夢》等,還能在菊壇一放異彩外,其餘大多打入冷宮。記得十餘年前初次接觸昆曲,立刻震懾於其藝術之精美,復又為其沒落而痛惋。當時我正在研究明代大文學家湯顯祖的作品《牡丹亭》,這一則愛情征服死亡、超越時空的故事,是我國浪漫文學傳統的一座里程碑,其中《驚夢》一折,達到了抒情詩的巔峰。由於昆曲《遊園驚夢》及傳奇《牡丹亭》的激發,我便試圖用小說的形式來表現這兩出戲劇的境界,這便是我最初寫《遊園驚夢》的創作動機。
《遊園驚夢》的故事非常簡單,是敘述一位昆曲藝人,在一個宴會中,重逢故舊,宴會餘興節目,有人清唱昆曲《遊園驚夢》,觸發了這位藝人今昔之感。這篇小說的故事性薄弱,著重於抒情與詩意的氣氛釀造。這是我寫得最辛苦的一篇短篇小說,前後寫過五遍。因為頭三遍都用傳統敘述法,無法寫出時空交錯的回憶片段,一直到我嘗試用意識流的手法,才打破時空限制,將昆曲的節奏與詩意融入小說情節中。可以說,昆曲是這篇小說的主要靈感泉源。
小說與戲劇的關係,說遠也遠,說近也近。有些小說只要加些舞台導演,就可以改成很完整的戲劇了,有的小說卻絕對無法搬上舞台。狄更斯的小說改成舞台劇及電影都很成功,因為他的小說人物有趣,情節熱鬧,引人入勝。加繆的《局外人》搬上銀幕,卻悶得人昏昏欲睡。好小說家,不一定能寫得出好劇本。美國一代宗師亨利?詹姆士嘗試寫舞台劇,上演到一半,已經有人離場。大師一生引以為憾。英國毛姆的小說,不及詹姆士遠甚,但他的劇本,風靡一時,他把他自己一篇小說《雨》改為舞台劇,在百老匯上演,歷月不衰。
我的小說《遊園驚夢》搬上舞台,卻有點出人意料之外。一九七九年八月,香港政府舉行首屆「中文文學周」,邀請我參加香港小說評選,同時香港藝術中心上演由我小說改編成的舞台劇《遊園驚夢》及《謫仙記》。《遊園驚夢》是由以香港大學師生為主的「海豹劇團」演出,黃清霞博士導演,編劇大多按照小說原著形式。因為演員不諳昆曲,所以昆曲部分只好用配音,沒有完全發揮昆曲的戲劇潛力;但導演手法頗新穎,演員稱職,尤其是女主角非常賣力,觀眾反應熱烈,兩天都是滿場。香港報紙的報導,亦頗稱許。我回到台灣,跟台灣文化界的朋友論及此事,大家異口同聲都說:「為什麼不把《遊園驚夢》搬回到台灣來演?」我想想也有道理,當時新象活動推展中心的樊曼儂也在場,我們便一言為定,由「新象」出面製作。沒想到這個計劃傳出去,馬上得到海內外文化人士空前的熱烈支持。大家都認為,台灣的文化發展及經濟基礎,已經達到可以推展舞台劇的階段,而且國內戲劇界多年的努力,台前台後各種人員已經有所訓練,此時發展戲劇,應該恰逢其時。有了此一信念,我們便開始分頭進行工作,為《遊園驚夢》的演出而積極籌備。
首先是導演人選。因為《遊園驚夢》的演出構想,是將傳統融於現代,導演不僅需要精於西方現代舞台,而且對中國傳統戲劇,尤其是昆曲,要有一定的修養。這樣一位人選實在難尋。我們非常幸運,得到了楊世彭博士的全力支持。楊世彭畢業於台大外文系,赴美後在威斯康辛大學專攻戲劇,執教於夏威夷大學期間,曾訓練美國學生演出京戲《烏龍院》,得到全美學生戲劇比賽冠軍。赴美京華盛頓肯尼迪中心演出,並由美國公共電視台轉播。在美國戲劇界,亞洲人能獲此殊榮,得來不易。後楊世彭轉到科羅拉多大學戲劇系,曾任該系系主任多年,並主持科州莎士比亞節,每年夏季導演多出莎劇。去年楊世彭應香港政府邀請,赴香港在大會堂演出中文莎劇《馴悍記》,因為演出盛況空前,香港政府聘請楊世彭為藝術主任。楊世彭在百忙中,承擔下《遊園驚夢》的導演任務,除了他對《遊園驚夢》本身產生濃厚興趣外,也因為他在國外多年,導演過不少西洋戲劇,非常希望將他的經驗才華貢獻給自己的國家,所以才毅然答應回國挑起導演的重擔。我們在舊金山會面,在旅館裡商討了一整天,兩人取得了默契,共同將《遊園驚夢》的劇本編了出來。
其次是演員。這個劇本的演員也是非同尋常,兩位女主角,除了需要豐富的舞台經驗外,一位須會唱昆曲,另一位要唱花衫,而且最重要還要具有中國傳統女性的美,一位雍容華貴,一位明艷飛揚。又算我們幸運,找到了盧燕及胡錦,兩位女士擔任《遊園驚夢》的女主角,實在不作第二人想。而且兩人一口答應,盧燕將從美國不遠千里歸來共襄盛舉。
「新象」的主持人許博允對藝術推展的狂熱是籌備《遊園驚夢》演出的主要動力。他四處奔走集合了國內一流的舞台劇人才,共同支援我們的計劃。舞台設計是聶光炎先生,因為劇中需用多媒體來協助劇情發展,舞台設計相當複雜。聶光炎初步的構想是將中國傳統的詩、畫融入現代設計中,是完全中國的,亦是現代的。屆時林懷民的雲門舞集亦將拔刀相助,有了這麼多文化人士的支持合作,又承《中國時報》、《聯合報》、皇冠出版社對這一舞台劇的演出,慷慨予以財務上的援助,我們的籌備計劃才得初步成型。
因為這是一次新的嘗試,動員了海內外這麼多一流文化人才,我們相信七月的觀眾對我們一定期望甚高,因此我們每個人都感到兢兢業業,如履薄冰,以極謹慎虔誠的心情,全力以赴,來推進《遊園驚夢》的演出。我們當然希望演出成功,能夠在中國的舞台上寫下一個紀錄,如果失敗了,我相信,這也是一次相當壯烈的藝術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