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恐懼與悲憫的淨化 文 / 白先勇
恐懼與悲憫的淨化
——《卡拉瑪佐夫兄弟》
大學求學期間,恐怕是一個人一生中對人生意義的探求,對精神生活的嚮往,最強旺的時期。如果這時候有幸讀到一本好書,這本書可能會影響一個人一生的心路歷程。
我念大學的時候,在研讀過的西洋文學書籍中,可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瑪佐夫兄弟》這本小說,曾經給了我最大的衝擊與啟示。我是在愛荷華大學唸書的時候看的,我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的雪夜,我在宿舍裡看完這本書,已是天明,從窗外望出去,只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我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奇異的感動,我不是基督徒,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那一刻我的確相信宇宙間有一個至高無上的主宰,正在默默的垂憐著世上的芸芸眾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部驚心動魄的曠世傑作,激起了我那片刻幾近神秘的宗教情感,猛然間我好像聽到了悠悠一聲從中古教堂傳出來的格里曆聖歌,不禁一陣憫然。
《卡拉瑪佐夫兄弟》是陀氏晚年扛鼎之作,享譽之高,與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齊名,是俄國文學黃金時代的一雙瑰寶。陀氏與托翁同時代,處於俄國十九世紀新舊交替大變前夕,他在政治上、心理上、精神上,屢遭困厄,年輕時,曾因參加激進黨政治活動被捕下監,險遭槍斃,放逐西伯利亞十年,恢復自由後,反過來猛烈抨擊左翼虛無分子,陀氏相信只有希臘正教才可拯救俄羅斯民族,而左翼分子只有將俄國拖向萬劫不復。他的寓言對了,俄國後來果然產生了斯大林的恐怖政權。他一生執著於研討人與上帝的關係,經常擺盪於天堂與地獄之間,穿梭於神性與魔性的兩極,直到他年屆六十,終於寫下《卡拉瑪佐夫兄弟》,在人類精神領域中,豎立了一座高峰。
這本小說是敘述卡拉馬佐夫一家四個同父異母兄弟的故事,四兄弟分別代表了情、理、聖、魔人性中的四種可能,四個手足相生相剋,顯示了人性中生而俱來無法消弭的基本衝突。陀氏在這本小說中說道:「這是一場上帝與魔鬼的戰爭,戰場就在人的心中。」陀氏是研究人類心靈中善惡衝突最深刻的小說家,在這部書中,杜氏對於人類善與惡的檢視,已經提高到了宗教的層面。他在另一本小說《罪與罰》中寫道:「如果上帝不存在,那麼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確,如果沒有代表道德力量的上帝存在,那麼弒父也隨時可以發生的了。「弒父」這項最違反人倫的罪惡便是這本小說的主題。西方文學從古希臘索福克利斯的悲劇《伊底帕斯王》到陀氏的《卡拉瑪佐夫兄弟》,許多傑作都在挖掘這個令人不寒而慄的人倫禁忌,證諸佛洛伊德學派現代心理學的研究,我們不能不懍然於人心惟危,在重重宗教、倫理、道德的壓束之下,而人類那股最原始的嗜血亂倫的衝動卻仍舊蠢蠢伺機而發。西方文學的深刻處在於敢正視人類的罪惡,因而追根究底,鍥而不捨。看了《卡拉瑪佐夫兄弟》,「恐懼與憐憫」不禁油然而生。恐懼,因為我們也意識到我們本身罪惡的可能;憐憫,因為我們看到人竟是如此的不完美,我們於是變得謙卑,因而興起相濡以沫的同情。文學最大的功能,大概就是喚起人類常常處在休眠狀態中的惻隱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