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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文 / 畢飛宇

    端方找了一根小棍子,一天到晚握在手上。他現在什麼都不做,只是盯著黑母豬和它的十六個小豬仔。小茅棚再也不是養豬場的宿舍了,現在,它是一個巨大的豬圈。端方就生活在豬圈裡,挺好。因為老駱駝的手,端方一直在負疚。可端方準確地找到了一條補救的路徑,那就是精心照顧好他們家的小十六子。老駱駝的受傷和小十六子之間其實沒有任何關係,可是,端方認準了一條,既然老駱駝這樣寶貝小十六子,只要把小十六子喂大了,他也就對得起老駱駝了。當然,這樣做有它的代價,端方必須讓十七條豬和他生活在一起。起初的幾天還好,可是,慢慢地,氣味不再是濃郁,簡直就是壯烈了。小豬仔子們到處拉,到處尿,端方勤快起來,手忙腳亂。小小的豬屎可不再是小小豬屎,它簡直就是小小的錢包,什麼時候掉下來,端方就什麼時候把它們揀起來。要不然,你連下腳的地方可都沒有了。當然了,話雖然這麼說,事實上,茅棚裡還是沒有下腳的地方。想想看,十六隻小豬仔可是十六隻小肉球哇,它們不停地動,嬉戲,追逐,都花眼了。出腳的時候你要格外的小心,一不小心小肉球可就成了小肉餅了。端方小心翼翼的,這倒不完全是為了老駱駝,怕碰了豬仔傷了老駱駝的心。主要還是端方自己不忍心,日夜相處了這麼長的時間,端方對每一個小傢伙都熟悉了,知道了它們的脾性,誰調皮,誰懶惰,誰大膽,誰膽怯,都能認得出來,傷了誰也不好。

    端方的手上為什麼總要拿著一根小棍子呢?有它的用處。唯一的用處就是保護小十六子。端方不允許別的豬仔們碰它,甚至,連它的媽媽都不允許。端方就擔心它受了欺負。到了吃奶的時候,老駱駝說得可沒有錯,小豬仔們可是要搶奶頭的。在這一點上黑母豬沒心沒肺了,它比不上女人。女人們餵奶端方見多了,她們總要把自己的上衣撩起來,然後,身子靠過去,再然後,把她們的奶頭準確無誤地送到孩子們的嘴裡。你再看看黑母豬吧,它什麼也不管,身子一側,躺下了,拉倒了。你們就吃吧。別的呢,它不管了。兩排奶子反正都在那兒,也飛不掉,你們就搶去吧。誰搶到了歸誰。搶不到?搶不到活該。端方不能答應黑母豬的其實正是這一點。小十六子那麼瘦,那麼小,哪裡搶得過它們。你這個做母親的怎麼能不偏心一點呢?你沒事一樣,一邊哼唧,還一邊咂嘴。有你這麼做母親的麼?你不偏心端方就替你偏心。端方有端方的辦法。到了吃奶的時候,端方把所有的小豬仔都轟開了,圈了起來。這一來好了,兩排奶頭就全是小十六子包場了。小十六子歡天喜地的,搖頭晃腦,樣子都有點像混世魔王吹口琴了。等小十六子吃飽了,喝足了,再叼著母親的奶頭玩上一番,端方把小十六子抱開,這才給別的十五個孩子開飯。誰不聽?不聽就用手上的小棍子打。端方一定要替老駱駝把小十六子養得棒棒的。端方都想好了,等小十六子長大了,一定要讓它享盡榮華與富貴。就讓它做種豬,一天一個新娘。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老駱駝手上的那番疼,才能對得起老駱駝手上的那塊疤。

    自從有了小十六子,端方的心都在它的身上了,對自己,反而淡寡了。沒有能去當兵,那就不當了吧。也死不了人的。端方不傷心了,相反,在小十六子的身上找到了樂趣。人哪,就是這樣,心死了,倒就快樂了。整天和小豬仔子們玩玩,不也蠻好的。老駱駝不就是這樣過了幾十年了麼。端方不允許自己想任何事情,日子是用來過的,又不是用來想的。別想它,日子自己就過去了。

    在王家莊的另一頭,在大隊部,吳蔓玲卻不太好了。可以說一天比一天糟糕。她開始後悔把混世魔王放走。如果不放走他的話,走的就一定是端方,她和端方說不定都「好」過了。現在呢,成全了混世魔王,她和端方呢,別說是「好」,就連一般性的交往都成了問題。吳蔓玲痛心其實正是在這裡。這件事太窩囊了。但吳蔓玲最痛心的還不是這個地方。吳蔓玲最痛心的是,經過這一番的折騰,吳蔓玲意外地發現,她真的愛上端方了。吳蔓玲到底年輕,她哪裡能懂得這樣的一個常識——男女之間是經不起折騰的。一折騰肯定壞。男人和女人說到底都不是人,是面疙瘩。越是年輕水分就越是充足,不能揉。一揉就並起來了,特別容易糾纏。再往外撕,那就難了。也撕不乾淨。愛這個東西它一點也不講道理,就說吳蔓玲吧,最真實的情形其實只是她的歉疚,覺得自己欠了端方。歉疚過來,歉疚過去,端方的身影就揮之不去了。一旦揮之不去,它就要從腦海往下沉,最終降落到心海。到了心海,你就完了。這些日子吳蔓玲的腦海裡一直盤旋著端方送別混世魔王的情景。他抽煙的樣子,他克制的樣子,他故作鎮定的樣子,當然,還有他拿起吳蔓玲的胳膊,慢慢地放下來的樣子。這些動作是倔強的,卻又是柔軟的,是冰冷的,卻又有他內在的分寸。端方這樣的男將就是這樣,越是落魄,越是無能為力,越是有他的魅力。吳蔓玲一點一點陷入了進去,叫天天不應。

    日子都過去了這麼久了,吳蔓玲一直盼望著端方來和自己吵。吳蔓玲真的盼望的,這麼一來吳蔓玲起碼還有一個解釋的機會,同時也就有一個承諾的機會。他們的關係就有了餘地。端方就是不來。吳蔓玲也知道的,端方不會來的。這是端方可惡的地方,可恨的地方,也是端方令人著迷的地方。既然他不來,那還是自己去找他吧。可吳蔓玲也不太敢。萬一談不好,再撈回來就不容易了。吳蔓玲一點辦法都沒有。要是現在能有一個媒婆就好了,幫他們撮合一下,吳蔓玲扭捏幾下,最終一定會答應的。可是,最好的日子早就被自己耽擱了,誰還有這個膽子給支部書記做媒呢,不會有的。人的一生真是被安頓好了的,哪一步都耽擱不起,真的耽擱了,這裡頭的冷暖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吳蔓玲整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頭,好像是在等待什麼,其實什麼也沒有等,但骨子裡頭還是在等。

    端方的行蹤吳蔓玲大致上是知道了,大白天一般都在養豬場。到了晚上,和一幫小兄弟們在村子裡混混,也不做什麼。他的日子基本上就是這樣打發了。就算吳蔓玲打定了主意去找他,他這樣的行蹤也是麻煩。一到了晚上他的身邊就窩了一群人,見不到他的。看他呼風喚雨的派頭,他倒成了村支書了。吳蔓玲不是沒有想過辦法,比方說,把掃盲夜校辦起來,再比方說,把文娛宣傳隊組織起來,這一來就可以把端方叫過來,讓端方幫幫忙了。可一想到端方鬍子拉碴的,他是萬念俱灰的樣子,看起來是不會答應的。端方不來,那不就白辦了,還折騰它什麼?還是拉倒吧。

    單相思苦海無邊。吳蔓玲的日子越來越濃,卻又越來越寡,這一濃一寡之間的意味,吳蔓玲體會得深了。誰能想得到偏偏在這樣的時候又感冒了呢,病得不輕。說起病,王家莊的人們一直有一個固執的看法,只有見到血了那才是大事,一般性的頭疼腦熱,不要緊,扛幾天就扛過去了。吳蔓玲就躺在床上,死扛。滿臉都燒得緋紅。大中午的,卻來了稀客,是志英。這個志英,她嫁人的那一天吳蔓玲可是第一次醉了酒,難受了好幾天。吳蔓玲哪裡能想到志英會在這樣的時候回娘家,下了床,高興得什麼似的。志英胖了,她的剛剛會走路的兒子更胖。兩個胖子進了門,無量撒起了狗來瘋,比吳蔓玲還要熱情。沒想到志英的兒子卻不怕狗,相互試探了幾下,他們就熱乎上了。吳蔓玲還是第一次看見志英的兒子,一定要抱過來,讓她「好好瞧一瞧」。小傢伙說什麼也不肯,他「不要」。吳蔓玲罵了一聲粗話,親熱得要命。屋子裡頓時就有了人氣。想想也是,兩個早年的閨房密友,又帶了孩子,哪裡能不親熱。蔓玲就回到了床上,鑽進了被窩,拉起志英的手,兩個人慢慢地聊開了。越聊越多,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

    一口氣聊到了二百,志英這才注意到蔓玲臉色,摸了一把吳蔓玲的額頭。志英吃了一驚,說:「姐,怎麼燒成這樣?」吳蔓玲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志英的「姐」並不是她人,可是自己呢。都已經好多年聽不到這樣的稱呼了。很親。貼心貼肺的。吳蔓玲抓住了志英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腮幫上,慢慢地蹭,像一隻撒嬌的小狗了。志英說:「我帶你去打針吧?」她的兒子突然在地上說:「不打!」吳蔓玲望著小侄子,笑了,搖了搖頭。志英到底是哄孩子哄慣了,說:「乖,聽話,我們打針去。」吳蔓玲還是搖頭。就這麼搖著,眼淚卻出來了。這麼多年了,人人都拿她當作了鐵疙瘩,什麼都扛得住。她關心著每一個人,卻從來也沒有一個人關心過她。自己也是個姑娘家呢。這麼一想吳蔓玲委屈了,一把撲在了志英的懷裡。志英讓了一下,對準吳蔓玲的後腦勺就是輕輕的一巴掌,罵道:「個狗東西,也不看看!」吳蔓玲還沒有明白過來,志英斜了一眼自己的腹部,肚子裡又有了。吳蔓玲伸出手,撩起志英的衣服,直接把她的巴掌送到了志英的肚皮上去。她在摸。志英渾圓而又光滑的肚皮就在她的巴掌底下了。緊繃繃的,熱乎得要命。她多幸福。志英是一個多麼幸福的女人哪。什麼都有了。吳蔓玲一陣傷懷,自己卻是什麼都沒有的。這麼一想吳蔓玲再也撐不住了,把她的腦袋埋進了志英的懷裡。志英撫摸著她的頭髮,明白了,這個能呼風、能喚雨的鐵姑娘,她的八字還是少了一撇,看起來還是一個女光棍。志英把吳蔓玲摟緊了,說:「誰都知道你的條件高,姐,你就別太挑了。」這正是吳蔓玲最為傷心的一句話了。也傷人,也委屈。吳蔓玲抬起頭,淚汪汪地望著志英,說:「妹子,我沒挑。我真的沒有挑哇。」志英小聲地說:「我不信。滿世界都是人,總有你看得上的吧?」話題一到了這裡吳蔓玲不說話了,目光也恍惚了。這又是她心中的一個痛。說不出口的。志英捅了吳蔓玲一下子,說:「有的吧?」吳蔓玲看了一眼門外,說:「有倒是有的。」志英挪動了一下屁股,說:「誰呀?」吳蔓玲沉默下來,只是愣神。志英說:「誰呀?告訴我,誰有福氣做我的姐夫。」吳蔓玲最終吐出了兩個字:「端方。」這一回輪到志英不說話了,好半天,志英還是說了:「我媽說,他和三丫好過的。」吳蔓玲說:「這個我倒不在乎。」志英說:「倒也是。他呢,端方呢,他知道麼?你們挑開了沒有?」吳蔓玲又搖了搖頭。吳蔓玲說:「我得罪他了。他不會原諒我的。我要是不當這個支書——」志英打斷了吳蔓玲的話,急切地問:「你怎麼會得罪他呢?八竿子也打不著哇。」話說到這裡吳蔓玲沒法往下說了,這裡頭牽扯到混世魔王,牽扯到她的噩夢。不要說是對志英,就是對自己的親媽,吳蔓玲也要守口如瓶的。吳蔓玲一臉的悵然,說:「咱們不說這個了吧。」志英歎了一口氣,說:「你呀,總是把什麼都悶在心裡,還是這樣。這怎麼行呢?你看上了人家,人家又不知道,這怎麼行呢?——我去給端方說去!」吳蔓玲一把拉住了。吳蔓玲說:「聽天由命吧。」

    這句話不像是吳蔓玲說的了。志英雖說嫁出去了,可畢竟在王家莊呆過那麼多年。吳蔓玲最不喜歡的一句話就是「聽天由命」,不論是在會議上,還是在高音喇叭裡,吳蔓玲說得最多的恰恰是「人定勝天」。志英把她的雙手放在吳蔓玲的大腿上,說:「姐,你忘了你說過的話了?」

    「我說過什麼?」

    「你說,人定勝天。」

    「這要看什麼事,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

    「什麼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都是你放屁。你是抹不開面子。你這頭母驢子我還不知道,又不肯下腰,又不肯彎後腿。那怎麼行?不能什麼事都得讓人家來求你。這種事不能的。——要說呢,端方真的配不上你。可這要看你呆在哪兒了。你要是願意從樹上爬下來,依我看,端方又配得上了。嗨,這種事呢,什麼配得上配不上的。你心裡頭沒他,他就配不上,你心裡頭有他,他就是我姐夫。」志英到底生過孩子了,是個過來的人了,說起話來和過去就是不一樣。說話都沒了門牙了。吳蔓玲愛聽。吳蔓玲一把捏住了志英的嘴,說:「撕爛了你!」笑鬧了一陣,志英又把話題扯回來了。志英認真地說:「姐,你可也不小了,還是找一個『好』上吧,早早嫁出去。你看看,燒成這樣,連個遞茶端水的都沒有。可憐見的。」

    志英想了想,輕聲說:「嫁了人,晚上關了門,燈一熄,好的。」

    吳蔓玲的心口突然就咯登了一下。嫁了人,晚上「關上門,燈一熄,好的」。這句話誘人了,卻又不是挑逗,有了扎扎實實的鼓動性。要是細說起來,從事實上來看,吳蔓玲「關上門,燈一熄」,這種事也算是「有」過了。其實並沒有。箇中的滋味吳蔓玲既知道,又不知道。它們是兩種性質了。是兩碼事。結了婚,「好」不「好」另說,吳蔓玲想,自己是不會討厭的吧。吳蔓玲含含糊糊地把話題推回到志英的這邊來,有些吞吐,說:「他,對你還好的吧?」

    志英當然知道蔓玲所說的「他」是誰,望了一眼地上的孩子,說:「不好!」

    吳蔓玲到底是外行,哪裡能聽得懂已婚女人言談裡的奧妙,傻乎乎地說:「他向我保證過的,怎麼又不好了?」

    志英說:「個狗日的東西,看上去老實。憨臉刁。不能碰的。你一碰他,他就想要。你說,就一張床,怎麼能不磕磕碰碰的?」志英摸著自己的肚子,說:「都這樣了,都不肯放過呢。還發瘋,到了關鍵的時候,就讓我喊他爹。」

    吳蔓玲不解地問:「怎麼能讓你喊他爹呢?」

    「他那是疼我。希罕我。我知道的。」

    「這是什麼話?你還真的喊了?」

    志英的臉紅了。自己卻笑了。志英老老實實地說:「我喊的。我也是疼他的。」

    「是的嗎?」吳蔓玲說。已經明白了八九分了。一明白過來反倒更不明白了。「那種事」到底是怎樣的呢?怎麼會這樣的呢?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怎麼都讓志英「這樣」了呢?吳蔓玲一摸黑了。志英給她打開了一扇小小的窗子,看起來生活不只在屋子的外頭,它藏在屋子的裡頭呢。它自有它的奧秘。它自有它看不見的神采。還有它的樂趣。招人的。好叫人心旌蕩漾的。吳蔓玲說:「是的嗎?」

    志英說:「姐,別看你讀的書比我多,見的世面比我廣,這件事你要聽我的。把架子放下來,去給端方說。端方又不傻,他哪裡能不知道你的好?只怕是高攀不上呢。什麼得罪不得罪的,只要好上了,男人沒有那麼小的心眼。聽我的,沒錯的。」

    吳蔓玲突然拉著志英的手,說:「志英,你喊我媽吧。」

    志英愣了一下,明白了。突然就是一陣大笑。笑得肩膀直抖,腰也彎了,眼淚都溢出來了。志英說:「姐,我當你是個明白人,你是個大傻×呢。」

    吳蔓玲跟著笑了,說:「你才是個大傻×!」

    某種意義上說,吳蔓玲的決心是志英替她下的。她決定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有多麼地一往無前。她到底還是來到了養豬場,當然,是裝著路過的樣子。還沒有進屋,一股子豬騷就把吳蔓玲堵在了門口。端方拿著一根小竹棍,他的頭髮很亂,鬍子很長,邋遢得厲害。他正在和小豬仔們玩呢,似乎是在給小豬仔們軍訓,叫它們「立正」,「稍息」,「向前看齊」。小豬仔們並不理他,可端方依然是興興頭頭的。吳蔓玲就站在門外,看著他。看了一眼,掉過頭,附帶把頭髮捋向了耳後。端方到底還是看見吳支書了,他放下了手裡的小棍子,出門,站在了吳蔓玲的面前。吳蔓玲的嘴裡其實有一句話的,要是換了平時,吳蔓玲就說了:「端方,把鬍子刮刮吧。」可吳蔓玲就是禁不住,要抖。這個毛病壞了。所以吳蔓玲就不能開口。還是端方說話了,端方蠻禮貌的,也是善解人意的樣子。端方說:「吳支書,你想說什麼,我其實都知道。我已經不恨你了。這裡太冷,你還是回去吧。」

    「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端方又笑。這個人的笑壞了,太壞了。想用手摸一摸,卻更想抽他一巴掌。他笑得那樣地明白,那樣地傻,那樣地自信,那樣地謙和。吊兒郎當了。滿不在乎的。就讓你覺得欠了他。端方說:「吳支書,回吧,這裡太冷了。」客氣了。吳蔓玲突然就想起混世魔王了。混世魔王做出了那樣傷天害理的事,可終究給了吳蔓玲一次機會。可見端方連混世魔王都不如。這個人壞,太壞。他的心是鐵打的。吳蔓玲的抖動已經傳染到嘴唇了,她再也顧不得自己是王家莊的支部書記了,急了,一下子亂了方寸。「端方!」吳蔓玲說,「我知道你的心,你怎麼就不知道我的心!」

    因為是脫口而出,吳蔓玲的這句話其實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來了。話說到這裡談話的局勢就已經結束了。談話往往就是這樣,一開頭就達到了頂峰,往往意味著一開頭就摔進了低谷。吳蔓玲的話把自己嚇住了,同樣把端方嚇住了。兩個人都不敢再說什麼。端方不相信吳蔓玲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聽懂了,似乎又沒懂,想再聽一遍,但歸根結底還是聽懂了。只是不相信。端方說:「你還是回去吧。」端方說:「這裡的確太冷了。」

    端方還是那樣亂糟糟的,但是,鬍子刮了,下巴乾淨了。男人這個東西就是奇怪,有時候,下巴就是他的全部。下巴乾淨了,人就被提升了一個檔次,整個人都一起乾淨了。乾淨起來的端方坐在自己的床上,不停地撫摸自己的下巴。身邊並沒有人,可他侷促得厲害。關鍵是找不到自信。吳蔓玲是誰?中國共產黨王家莊支部的書記。他端方是誰?一個養豬的,一個身體合格卻不能當兵的小混混。端方躺下了,心裡頭想,吳蔓玲好是好,但是,這是一個能娶回家的女人麼?不娶,可惜了。娶了,往後還有日子過麼?那可要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檔子事來的呢?太突然了。端方從來也沒有動過這般的心思。這不是癩蛤蟆吃天鵝肉麼?端方不是越想越高興,而是相反,越想越害怕,說如臨大敵都不過分,不停地摸下巴。

    端方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幸福了,恐懼了。他夢見了自己的婚禮,吳蔓玲到底把自己娶回去了。婚禮的場面是巨大的,整個王家莊都出動了。高音喇叭裡頭不停地播放革命歌曲,鑼鼓敲打了起來,鞭炮聲響徹了雲霄。佩全、大路、國樂和紅旗來到了養豬場,佩全不由分說,把紅蓋頭放在了端方的頭上。端方一把揪起佩全的領口,說:「這是幹什麼?拿掉。」佩全卻不敢。佩全說:「不能啊,吳支書關照過了,她要給你披上紅蓋頭呢。」端方想了想,只好同意了。紅旗這時候說:「端方,往後你要多關心我們,說不定明年我還能去當兵呢。」端方慚愧得無地自容。沈翠珍卻在一邊插話了,說:「放心吧紅旗,有吳蔓玲給端方撐腰,包在我們身上了。」端方害羞得直想在地上鑽進去。沒想到一轉眼紅旗就穿上軍裝了。紅旗說:「全體起立,送端方!」大夥兒都站起來了,端方也站起來了。端方頭頂紅蓋頭,低著腦袋,往大隊部的那邊去。端方突然發現自己是赤著腳的,每一步都要在大地上留下一個腳印。回頭一看,腳印像一朵又一朵的梅花,原來是豬腳印。端方急了,說:「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佩全也不搭理他,用繩子把他的胳膊捆起來了,這一下端方就動不了手了。端方就這樣被牽到了大隊部。大隊部坐滿了人,所有的社員同志們都坐在台下,他們神情肅穆,穿的都是草綠色的軍裝。在端方被牽上主席台的時候,全體起立,奏響了《國歌》。主席台上只有吳蔓玲一個人,她昂首挺胸,站立在麥克風的後面。她的身邊還有一張椅子,看起來是端方的了。吳蔓玲倒沒有穿軍服,是土黃色的中山裝,四個口袋,領口能看見雪白的襯衫。節奏昂揚的《國歌》聲剛剛結束,吳蔓玲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全體社員「嘩啦」一聲,都坐下了。大隊部鴉雀無聲,端方被人摁在了吳蔓玲的旁邊,椅子上還放著一隻枕頭呢。吳蔓玲咳嗽了一聲,扶住麥克風,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的角度,說:「今天,我和端方同志就結婚了。大夥兒同意不同意?同意的,請鼓掌通過!」大隊部裡迴盪起麥克風雄渾的回聲,台下響起了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吳蔓玲說:「通過。謝謝大家。」吳蔓玲就把端方頭頂上的紅蓋頭掀起來了。端方害羞極了,他再也沒有想到婚禮居然是這樣的,想逃跑,紅旗、國樂卻把他的道路擋住了。端方暴怒,大聲說:「紅旗,你這是幹什麼?」紅旗說:「端方哥,對不起了,我聽吳支書的。」吳蔓玲看了端方一眼,對著麥克風說:「既然是結婚,就要生孩子,我的意見是生男孩,同意的請鼓掌通過!」台下再一次響起了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暴風雨般的掌聲。端方忍無可忍,跳起來了。他跳到了台下,踩著一大堆的腦袋,拚了命地逃。台下的腦袋有極好的彈性,他們的脖子就好像是彈簧做的。每踩上一顆端方就蹦得老高。端方借助於脖子的彈性,越跳越高,兩條胳膊一劃,飛起來了。他的胳膊是雙翅,是雙槳,他既像是在天空飛,又像是在水中游。他先是變成了喜鵲,後來又變成了兔子,中途還變成了一回螳螂,最終,他變成了一條黃鱔。他的身體柔軟了,光滑了,表面上佈滿了黏稠的分泌液。這一來好了,安全多了,別人抓不住他的。但是,有一點卻非常的糟糕,不管端方變成了什麼,他總是被別人認出來。興隆就把他認出來了。興隆把他趕出了合作醫療,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讓他找混世魔王去!這不是廢話麼,端方怎麼知道混世魔王在哪裡呢?端方只能躲到顧先生的那邊去。顧先生倒沒有含糊,他說,唯物主義不反對結婚,徹底的唯物主義認為,結婚是人類的再生產的有效的形式,既然端方的精液是千千萬萬的中華兒女,端方就沒有理由隱瞞這個事實,端方應當全部地、無私地實施精液的公有制,把自己的精液全部奉獻給大隊,也就是吳蔓玲。讓吳蔓玲來保管端方的精液,他放心。端方只能再逃。相對來說,孔素貞卻要客氣一點,她非常遺憾地告訴端方,她已經不能阿彌陀佛了,別了,阿彌陀佛主義!別了,端方!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鍾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端方無處藏身,在緊急之中,他縱身一躍,跳進了河裡。他躲在了水草的中間。但是,高音喇叭還在響。高音喇叭就是在水下也是聽得清清楚楚的。高音喇叭裡傳來了吳蔓玲的聲音,吳蔓玲說:「端方,你跑不了的。不管你是在天上,地上,水裡,你都跑不了。全體社員們請注意,全體社員們請注意,請你們帶上彈弓、大鍬、鐵掀、漁叉、漁網,迅速佔領每一道路口、河口,立即將端方捉拿歸來,立即將端方捉拿歸來!」最終發現端方的還是佩全。他認出了端方這一條黃鱔。端方慶幸了,他變成黃鱔是多麼的正確!佩全抓不住他。端方的身子一收,馬上就從佩全的手指縫裡逃脫了。然而,佩全這一次沒有給端方留下半點的情面,他拿來了一張大漁網。就在端方的頭頂上,漁網「呼啦」一下,撒開了,罩住了端方。漁網被收上來了,端方水淋淋的,和王八、泥鰍、水婆子、河蚌、青蛙、蛇攪和在了一起。端方怕極了,一條蛇已經把它的身子和端方糾纏在一起了。端方最後被佩全一扔,丟在了吳蔓玲的婚床上。因為身上纏著漁網,這一下端方逃不了了。吳蔓玲的手上拿了一隻老虎鉗。她用老虎鉗夾住端方的尾巴,不高興地說:「端方,好好的你跑什麼呀?」高音喇叭再一次響起了革命歌曲的聲音,鑼鼓喧天,鞭炮轟鳴。端方一嚇,醒了,渾身都是汗。天已經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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