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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文 / 畢飛宇

    不能呆在養豬場了,再也不能呆了。這樣會妨礙了老駱駝,會讓老駱駝嫉恨的。可端方還不能離開。端方可不是一個糊塗的人,這個時候離開養豬場,難免要給人留下一個怕苦怕髒的壞印象,將來「政審」的時候會麻煩的。那就呆著吧。但端方再也不養豬了,他不想看它們,尤其是那些母豬。一看到它們端方就覺得它們都懷著孕,不是豬,是人。端方沒有解釋,總之,他不餵豬了。好在老駱駝倒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他和過去一樣,把所有的活計都攬過去了,十頭豬是喂,二十頭豬也是喂,多跑幾趟罷了。

    端方什麼都不做,徹底閒下來了。開始的那幾天還覺得討了便宜,接下來鬧心了。養豬場太寂寞了,實在是太寂寞了。端方有太多的空閒,太多的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打發了。時間是個什麼東西呢?它是誰發明的呢?那些無窮無盡的年、月、日,它們在圍剿端方。時間是汪洋的大海,前面不是岸,回頭也不是岸。這個汪洋的大海裡沒有水,它是空的。它比天空還要空,籠罩在你的頭頂,卻又是實實在在的那種空,需要你去填補它,用你的一生,用你的每一天去填補它。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為什麼是二十四個小時,它太多餘、太漫長了。這是誰弄的?是誰把它搗鼓出來的?真他媽的混賬了。端方不需要那麼多的時間,可時間就是在這裡,在等著他,守候著他,糾纏著他,和他沒完沒了。除了睡覺,端方能做的事情也只有吃飯、拉屎和撒尿了,和一頭豬也差不多。頂多再放三四個屁。可放屁又不需要專門的時間。如此算下來,端方每天都有七八個小時的空餘,難熬了。端方被時間「泡」鬆了,「泡」軟了,幾近窒息。端方失去了動作能力,失去了想像,失去了願望。端方是被動的,在時間面前,他「被」活著。這是怎樣的人生呢,端方嫌它長。端方突然就想起了混世魔王來了,端方承認,混世魔王了不起,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英雄。這麼多年了,人家硬是靠著一把口琴把日子吹到了今天,一板三眼的,一天也沒有耽擱。如果說,時間是一座山,那混世魔王只能是當代的愚公。唯一不同的是,他永遠也感動不了上帝。

    做點什麼呢?

    是啊,做點什麼呢。端方傷腦筋了。他的手腳癢了,骨頭縫裡也癢了,做點什麼呢?大白天的,端方一直躺在床上,終於躺不住了。那就到水裡去吧。端方來到了河邊,跳進了水裡。他開始扎猛子。一個猛子扎到了河的對岸,一個猛子再扎到對岸的對岸。一個猛子扎到了對岸的對岸的對岸,再一個猛子扎到了對岸的對岸的對岸的對岸。這是一個遊戲,因為無聊,有趣了。但歸根結底還是無聊了。端方就在水中撫摸自己,他在替另外的一個人在撫摸自己。慢慢地,有感覺了,他在水中勃起了。這樣的感覺很好,誰也不會發現的。端方放心了,膽子也大了,動作越來越投入,越來越放肆。他勃起得特別的好,充分,硬,是那種無聊的,沒有結果的,卻又是蠱惑人心的硬。硬是一個問題,誘人了,可以解決,卻難以解決。你看著辦。不過端方相信,這個問題最終一定會得到解決。一下不行兩下,兩下不行三下,三下不行四下。總之,可以的。端方的手緊緊地握住了自己,把自己的手握成了一個動人的圈。細微的波浪從端方的身邊蕩漾出去了,向四周擴散。波浪越來越大,它狂放了。雖然有限,卻是驚濤駭浪。驚濤駭浪反過來激勵了端方。沒有風。無風三尺浪。端方開始提速。速度是多麼的迷人,在速度當中,端方心花怒放。是的,心花怒放。心花怒放不需要理由。心花怒放就是心花怒放的理由,心花怒放還是心花怒放的進程,它在時間的外面。時間不是爹,它是孫子。端方的身體一下子長滿了羽毛,有了飛的跡象,有了飛的可能性。換句話說,有了死的跡象,有了死的可能性。死就死了吧,死就死了吧,死就死了吧!端方的手鬆開了,在水中,端方一下就射了出去。他找到了節奏。他被節奏抓住了。節奏推搡著他。他心甘情願。他什麼也沒有射中,卻射中了水。謝天謝地。它準確無誤地把水射中了。端方再也沒有想到他把一條河操了,其實也就是把大地給操了。這是一個震撼人心的結果,出其不意。端方一個激靈,在打顫,在打冷顫。渾身的羽毛一下子脫落光了,只剩下雞皮疙瘩。端方滿身都是雞皮疙瘩,卻心滿意足。他漂浮在水面上,笑了。這是他一生當中最了不起的業績。

    可端方終於找到可以做的事情了。他找來了兩塊石頭,借來了鐵錘,鋼鏨,熬了幾個通宵,做成了一副石擔子。石頭並不大,六十五斤一塊,一副石擔子也才一百三十來斤。輕是輕了點,總比沒有的好。有了石擔子端方的日子好打發了,他一天兩練。早一次,晚一次。但主要的那一次還是在傍晚。一到了下午,端方來精神了,光著背脊,虎虎上陣。畢竟在中堡鎮練過兩年,端方並不蠻幹。他把所要訓練的內容分成了若干組,每一組都有不同的動作,推、拉、提、舉、蹲,安排得很科學了。比起養豬來,練石擔子不知道要多費多大的勁,可是,端方捨得在石擔子上花力氣。鍛煉和幹活的感覺不一樣的,幹活的累是抽筋扒皮的累,很耗人了,不容易恢復;鍛煉則不同,累歸累,卻累得舒坦,有種說不出的通暢,練完了,沖個澡,喝點水,馬上就能夠恢復過來,反而加倍的輕鬆。老駱駝看在眼裡,很生氣,可以說動了肝火了,晚上再也不和端方說一句話。你端方怕苦,怕累,怕髒,無所謂,有我老菜籽給你頂著。可你把餵豬的力氣省下來幹了什麼呢?玩石頭。你什麼意思?作踐人了嘛。那麼大的石頭也是玩的?玩也就玩了,你舉上去又放下來,放下來又舉上去,這算是哪一出?折騰。端方你這是瞎折騰。你是怕飯在肚子裡變不成屎了。

    端方的石擔子很快吸引了一群人,一撥又一撥的。他們在放工的路上順道來到了養豬場,直接走到端方的石擔子面前,想試試。可哪裡舉得動呢。舉石擔子表面上考驗的是力氣,其實也不完全是,它講究技巧,還有協調性。就說提槓這個動作吧,你得蹲下去,把重心降下來,同時迅速地翻手腕,這才能夠成功。王家莊的人哪裡懂這些,提槓的時候不僅不知道下蹲,還一個勁地踮腳尖,這一來身體的重心比石擔子還要高,你八輩子也提不上來。

    這一天的下午來看熱鬧的人多了,他們一個一個試過了,沒有一個成功。大夥兒起哄了,把端方請了出來。端方有了炫耀的心思,心裡想,那就玩給大夥兒看看吧。端方收拾好煙鍋,脫掉上衣,簡單地運動了一下關節,並沒有走到石擔子的跟前去,而是返回到茅棚,把兩塊剛剛鑿好的石頭取了出來。小一些,一邊又加了一個。現在的份量不輕了,桑木的槓子都彎了,不一定吃得消。不過端方到底有經驗,開把握得特別地寬,這一來沒問題了。很穩。握在手裡相當霸實。端方喊了一聲,發力,提上去了,吸了一口氣,舉上去了。臉憋得又紫又紅。

    對於練過兩年石擔子的小伙子來說,把這樣的石擔子舉過頭頂,其實蠻平常的。可在王家莊,事情大了。端方的力氣實在是大得驚人。大夥兒都看見的。還有一點也是不能忽視的,那就是端方的肌肉。端方畢竟有底子,在端方發力的時候,每一塊肌肉都十分清晰地呈現出來了,起承轉合的關係交代得清清楚楚。那些肌肉不像是長在端方的身上,相反,有人用鉚釘鉚了上去。一塊一塊的鼓在那兒,平白無故地就具有了侵略性。

    端方的這一舉在當天的晚上就轟動了王家莊。端方顯然是不知情的,可王家莊談論的卻全是端方。到了今天大夥兒才知道,這麼些日子端方全是裝出來的,他有一身的「功夫」。在中堡鎮學的。傳說在層層加碼,人們說,端方「一巴掌」就能把磚頭劈開了。人們說,端方養豬是假的,其實在偷偷地練習「功夫」。人們說,端方練功的時候渾身都發光,紫色的,蚊子都靠不了身,離端方大老遠的就一頭栽下來了。人們說,端方練完了功四周全是蚊子和飛蛾的屍體,屍體落在地上,正好畫了一個大圓圈,端方就站在圓圈的中央——他的功夫就叫做「蚊子功」。王家莊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人們喜歡受到驚嚇,同時把更大的驚嚇轉送給別人,最終,無限風光在險峰。一句話,王家莊的人不把自己嚇死就絕不會罷休。誰都知道自己在添油加醋,但這個「油」和這個「醋」不加進去心裡頭就不痛快,嘴巴就更不痛快。痛快才是最後的真實。一件事情的可信程度不是別的,它取決於嘴巴的痛快程度。

    端方還躺在養豬場的茅棚裡睡懶覺,佩全的貼身兄弟,大路、國樂和紅旗,他們突然來到養豬場了。這個舉動特別了。他們同時還帶來了七八個貼身的兄弟,一來到養豬場他們就拿起了糞耙子,把每一個豬圈都打掃了一遍。端方聽到了不遠處的動靜,從床上爬起來,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端方來到豬圈的門口,大路、國樂和紅旗全部停止了手腳,表情十分地嚴峻,一起望著端方。端方愣了一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時候豬圈裡的人一起跨出了豬圈,每個人的手上都操著傢伙。他們一聲不吭,臉上的表情特別的怪異,向端方包圍了過來。

    端方的第一反應就是跑。好在端方冷靜,一邊機警地瞄著他們,一邊迅速地思忖。想來想去,最近一段時間自己並沒有招惹他們。這是幹什麼呢?佩全呢,他為什麼不親自過來呢?剛想說些什麼,大路已經把香煙掏出來了,是紙煙。當著端方的面,大路把香煙拆開來,抽出一根,遞給了端方。大路的舉動意思很明顯了,他這包香煙是專門為端方買的。由於緊張,端方多疑了,別再是聲東擊西吧,自己剛低下頭來點煙,背後頭上來就是一悶棍。這根香煙是不能接的。端方緊緊地盯著他們,虎視眈眈的,連餘光都用上了。端方的鎮定在這個時候徹底體現出來了,他伸出手,把大路的胳膊撥開了,控制住自己,沒有跑。他從包圍叢中走了出來,直截向著茅草棚走去。端方其實是逃跑了,只是不失鎮定罷了。可是,端方的鎮定在大路和國樂的這一頭就不再是鎮定,是藐視與傲慢。顯然,端方不理睬他們了。端方在前面走,一隊人馬就操著傢伙在後面跟,端方的心在狂跳,已經起毛了。但一到了茅棚的門口,端方懸著的心放下了。茅棚的土基牆上靠著一根扁擔。只要有這根扁擔在,端方就踏實了。這幫狗娘養的要是敢動手,端方一定叫他們每個人的腦袋都開花。端方是下得了這個手的。端方來到扁擔的旁邊,停住了。一隻手十分隨意地扶在了扁擔上。大路的手上一直拿著香煙,臉上的表情尷尬了。他再一次把香煙遞到端方的面前。這一回端方接過來,說話的口氣也不客氣了。端方說:「大路,怎麼回事?」大路有些不好意思,含含糊糊地說:「沒什麼。」這麼說著話紅旗已經劃上了火柴,送到了端方的面前。端方的身後是牆,手裡又扶著扁擔,不用擔心了。端方點上火。點火的時候端方眼裡的餘光在不停地掃瞄,就看見大路他們全都松子一口氣。對大路他們來說,只要端方肯點上這根煙,算是有了臉面了。端方說:「怎麼我一個人抽,大家都點上。」這句話一出口現場的氣氛頓時輕鬆下來,他們紛紛丟下手裡的傢伙,點煙。利用他們點煙的工夫,端方看出來了,他們不是來惹事的。不像。可他們究竟演的是哪一出呢?端方一時也摸不著頭緒。端方試探著說了一句:「佩全呢?怎麼沒見佩全?」大路他們都沒有說話,很嚴肅。端方愈發摸不著頭緒了。端方笑笑,在大路的肩膀上很重地拍兩下,又笑笑,說:「叫他來玩!」

    氣氛再一次友好起來,可總還是有點不對。雙方都還沒有真正見到對方的底,所以,臉上的客氣依然是以預防為主的。最輕鬆的只有紅旗了。投靠端方他不會吃虧,這個他有底。再怎麼說,端方差一點做了他的妹夫,端方虧待不了他。紅旗很深地吸了一口香煙,對著端方笑。沒有什麼意思,就是笑。他其實是要讓別人看出來,他和端方的關係不一般的。紅旗對端方現在已經是五體投地了,是真心的崇拜。別的不說,就說剛才大路給端方敬煙,端方愛搭理不搭理的,多牛!只有端方才能夠這樣。佩全差遠了,他這個人就知道抽別人的耳光,大夥兒怕他,可遠遠說不上愛戴。端方不同,端方有大人物的風采,舉手投足裡頭全是大人物的氣派,鎮得住。學不來的。端方不怒自威。只有真正的大人物才有這樣的親和力和自制力,越發說明了他的統治性。

    紅旗舔了舔嘴角,對端方說:「端方,聽說你很有功夫。」因為奉承,紅旗巴結了。端方隨口說:「哪裡。隨便玩玩。」輕描淡寫的。但說話就是這樣,越是輕描淡寫,就越是比大喊大叫來得可信。大夥兒聽出來了,這反而就是有了。他們一起望著端方的石擔子,看了半天,一起回過了頭來,齊刷刷地盯著端方,目光裡有了新的內容。不再是緊張與不安,而是崇敬。端方看在跟裡,心裡頭卻明白了七八分。這樣的目光讓端方舒服,甚至,有些迷醉。端方故意含糊其詞,馬馬虎虎地說:「我算什麼。我城裡的那些兄弟比我厲害多了。」這句話嚇人了。大路他們聽出來了,端方不只是自己厲害,後頭還有人,還有更大和更硬的背景與靠山。端方的身後無端端的生出了無邊的縱深,是一個洞。一個開闊的,黑色的洞,王家莊的人永遠也別想看到他的盡頭。大路的胸口頓時就凜了一下。有點後怕,幸虧聽了國樂和紅旗的勸,他原想不來的,要是真的不來,還麻煩了。大路開門見山,忠心耿耿地說:「我們商量好了,想跟著你。」端方聽在耳朵裡,聽清楚了,全明白了。他再一次拍了拍大路的肩膀,無聲地笑。端方笑得格外的迷人。想起剛才自己緊張成那樣,真是不好意思,還想跑。多虧了沒跑,要是真的跑了,今天就絕對不是這樣的一個局面了。兄弟們心目中的端方怎麼能屁滾尿流呢?太懸了。看起來沉著永遠是對的。端方丟掉手裡的煙頭,微笑著對紅旗說:「去,去把佩全請過來。」紅旗愣住了,大夥兒全愣住了。紅旗說:「他不會來的。」端方說:「他會的。」大路這個時候插話了,大路問:「他不來怎麼辦?」端方不笑了,望著大家,目光從人們的臉上掃過去。端方說:「佩全要是不來,你們就一起去請。這點事都幹不了,你們還能幹什麼?捆都要把他捆過來。」

    按照原先的計劃,紅粉應當在臘月的月底把自己嫁出去,然而,提前了。剛剛進人十月,紅粉在晚飯的飯桌上把她的想法提出來了,她現在就要嫁人。紅粉急著嫁人有她的苦衷,她懷孕了。要是現在不趕緊的把自己嫁出去,到了年底,她的肚子可就要現眼了。這個是萬萬不能的。其實帶著身子出嫁的姑娘也不是沒有,但是,別人可以,她紅粉不行。為什麼呢?因為紅粉的嘴巴太毒,從不饒人,一天到晚就喜歡把自己的嘴巴架在別人的脖子上。這就有要求了,要求紅粉走得正,行得正,各方面都不能有什麼閃失,不能留下什麼把柄。要不然,你的嘴巴就失去了火力,別人一槍就把你打死了。就說和春淦談戀愛的這幾年吧,紅粉一直守身如玉,老天爺都可以作證。哪一個談戀愛的小伙子不想往姑娘的身上爬呢,春淦也想爬,爬過的,爬過很多次,爬不上去。紅粉的褲襠固若金湯。為這件事情春淦不知道吃過紅粉多少嘴巴子。吃多少都不長記性,紅粉就罵他騷。其實呢,春淦冤枉了。春淦老實巴交的,騷還是騷的,卻不是紅粉想像的那樣,騷得都收不住身了。絕對不是的。春淦一次又一次地想往紅粉的身上爬,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家裡窮,自己的條件又不好,這一來就總也不放心。不放心怎麼辦呢?先睡。睡過了,你就看著辦吧。說起來這也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經驗了。所以說,姑娘家和毛腳女婿獨處的時候,經驗老到的母親們會派上另外的一個人,盯著,寸步不離,這一來毛腳女婿就不容易得手了。春淦一直沒能如願,說到底還是春淦老實。可是,老實人往往要為他們的老實付出代價,越是到了成親的關頭,春淦就越是不踏實,越想越害怕,就擔心夜長夢多,出了什麼閃失。為這件事春淦老是生悶氣,無緣無故地發脾氣。春淦的嫂子心疼他,就給春淦出主意了。她借了五快錢,塞到了春淦的手上,對著春淦的耳朵耳語了一番。嫂子說,這一次一定要「拿下」,只要拿下了,即使紅粉翻了臉,想退親她也不能夠。「你就到處給她說,就說紅粉早就被你『卡嚓』了,看看誰還會要她?沒人要,剩下來還不是你的?」嫂子補充說,「最好能懷上。懷上了,她就更不值錢了,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不反過來求你才怪!她一求,婚禮省多少錢哪?」春淦記住了嫂子的話,利用秋忙之前的空閒,春淦來到王家莊,送禮來了。到了傍晚,春淦告辭。臨走以前春淦把紅粉拉到角落裡,從口袋裡抽出了五塊錢的一隻角,說:「嫂子讓我帶給你的,見面禮。」紅粉剛剛想拿,春淦摀住了,對著紅粉使了一個小小的鬼臉。使完了鬼臉,春淦就告辭了。紅粉當然不笨,喜滋滋地在家裡頭等天黑。好不容易等到天黑,紅粉興沖沖的,出去了。春淦果然在兩里路以外的路口等著她。春淦這一回可不是春淦了,他是一隻下山虎,紅粉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一把就把紅粉放倒了。嫂子的話說得沒錯,「辦這件事靠的就是力氣。是她的力氣大,還是你的力氣大?」紅粉是一隻母老虎,但說到底更是一隻紙老虎。在草地上廝打了半天,紅粉終究不是對手,被春淦扒開了。紅粉光著屁股,卻烈得很,一口就把春淦的胳膊咬在了嘴裡。春淦惱羞成怒,不管多疼,堅決不撒手,連兩隻膝蓋都用上了。春淦憑著他的力氣活生生地把紅粉的大腿掰開了。說起來也怪,一掰開,紅粉居然也就沒力氣了。嘴巴也鬆了下來。這給春淦提供了機遇。春淦火急火燎地尋找紅粉的部位,找了十來下,終於找準了。春淦什麼也不顧,十分迅速地戳了進去。戳進去之後春淦就知道自己大功告成了,然而,問題來了,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呆住了。幸虧他立即就射了,要不然,還真的麻煩了,怎麼收這個場呢。下一步怎麼做,嫂子可沒有交代呀。春淦匆匆射完,拔出自己的東西,到了這一刻才真正地慌了。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害怕得不行。春淦提起自己的衣褲就跑。一口氣跑出去十幾丈,摸了摸口袋,嫂子的錢還在。春淦慌忙穿上衣服,朝四下裡看看,撣撣,得勝回朝。

    紅粉在飯桌上到底把婚事提出來了。她哪裡能想得到,自己的身子是這樣的不爭氣呢,就一下,春淦就來了那麼一下,肚子就懷上了。紅粉把春淦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出來,暗地裡發下了毒誓,——等將來成了親,看我不憋死你!你休想再碰我,看我憋死你這個狗日的!但罵歸罵,發誓歸發誓,肚子裡的「東西」可是任何誓言都解決不了的。紅粉急了,逼著春淦提早娶人。紅粉算過一筆賬的,十月份春淦把自己娶回去,將來生下孩子,好歹還能說是早產,能混過去的。拖到年底,那可就丟人現眼了。紅粉偷偷摸摸找到了春淦,春淦卻拉著一張臉,說錢還沒準備好呢,心裡頭早就樂成了一朵向日葵。春淦什麼都不再說。紅粉只能給春淦跪下了。好在春淦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把紅粉從地上攙了起來,說:「那就十月吧。」

    沈翠珍的手上端著飯碗,正喝著稀飯。紅粉的意思她聽清楚了,日子好不容易太平下來,卻又節外生枝了。沈翠珍沒有立即作答,卻拿眼睛瞟了一下王存糧。王存糧的嘴裡嚼著老鹹菜,裝著沒聽見,什麼也沒有說。其實在思索。從情理上說,家境不好的莊稼人是不會在十月裡做親的,再有兩個月就是年底,利用年貨辦喜酒,歷來都是這樣。放在十月,等於重複了一遍。不划算了。還有一點,雖說紅粉的衣服、棉被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可箱子和馬桶畢竟都還沒有買,這些陪嫁總歸不能少。眼下生產隊還沒有分紅,到哪裡去弄這筆錢去?綜合起來看,還是再等一等的好。王存糧想把這些道理跟女兒講一遍,只是不知道怎樣講才好。桌子上的沉默令人尷尬了。吧唧聲越來越響了。有誰能知道紅粉的心思呢。她急呀。沈翠珍一直沒有說話,這樣的時候她是不好多嘴的。只好伸出一條腿,在桌子底下找王存糧的腳後跟,輕輕地踢了他一腳。意思很明確了,這件事你得表個態。王存糧伸長了脖子,為難的樣子,嚥了一口,抬起頭來,剛剛想對小油燈對面的紅粉說些什麼,沒想到紅粉的兩隻眼睛卻盯住了她的繼母。紅粉冷不丁地說:「你踢我爸幹什麼?」沈翠珍遭到了當頭一棒,訕訕地說:「沒有啊,我哪裡踢你爸爸了?」紅粉「咚」地一下,擱下飯碗,「啪」的一聲,又擱下筷子,說:「一開口就是屁。十個屁九個謊。」

    這句話重了。其實紅粉這些日子和沈翠珍相處得還是不錯的,好些日子沒有拌嘴了。可紅粉現在已經是口不擇言,當然要挑有份量的話說。沈翠珍瞥了一眼存糧,也放下筷子,放下碗,把嘴裡的東西嚥下去,說:「紅粉,你知道你嘴裡頭噴的是什麼?」紅粉說:「我吃的是王家的,喝的是王家的,你說我噴的是什麼?」紅粉的這句話不像樣了,噎人,沈翠珍堵在那裡,一句話都接不上來,眼眶子一下子就紅了。王存糧聽不下去了,抬起胳膊,連同手裡的筷子一同拍在了桌面上,所有的碗筷都跳了起來,小油燈的燈芯也跟著添亂,晃悠了好幾下。端正和網子都嚇了一大跳,弟兄兩個對視了一回,知道事不關己,偷偷溜出了門去。小油燈的燈芯終於安定下來了,紅粉坐在原處,不動,愣愣地望著油燈,眼眶裡早已噙滿了淚水。紅粉說:「好。」紅粉重複說,「好。」紅粉的眼淚突然從眼眶子裡頭汪了開來,一顆一顆往下掉。紅粉這一次卻沒有使蠻,她定定地望著自己的父親,說:「王存糧,我問問你,我媽要是還活著,你會不會對你的親生女兒這樣?」

    這不是紅粉說話的風格。要是放在過去,紅粉可不在乎王存糧拍桌子。她才不吃這一套。你有手,我沒有手?你能拍,我不能拍?你不怕疼,我怕疼!你少來!可是,紅粉的心裡畢竟塞滿了難言的隱秘,揪著心,有一股說不出口的痛。這一來說話的口氣自然就軟了。她這麼一軟反而露出了可憐的一面,情真真意切切了,反而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王存糧眨巴著眼睛,後悔不該在這樣的時候再給女兒拍桌子。人家只不過是想把婚禮提前幾天,是商量著來的,原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拍桌子打板凳做什麼呢。王存糧也軟了,說:「沒說十月份不給你辦嘛。」

    話音剛落,沈翠珍的兩隻手從桌面上挪開了,放在了膝蓋上。兩隻瞳孔也散了光。她無力地盯住了小油燈,回味著紅粉說過的話,「我媽要是活著,你會不會對你親生的女兒這樣?」沒錯,紅粉就是這樣說的。這句話要是放在五年前、三年前,哪怕就是去年,罷了。我沈翠珍也沒有指望做紅粉的親媽。你早不說,晚不說,眼見得就要嫁人了,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你把這樣的話撂下來,紅粉,你過分了。過去怎麼樣不說它了,近年來我是怎樣地遷就你,你從心窩子裡掏出來,看一看。為了做好這個後媽,沈翠珍她盡力了。是的,離地三尺有神靈,老天都看在眼裡,她沈翠珍盡力了。為的是什麼?無非是想落個好。和和美美的,落個好。怎麼樣一個好法呢?到了紅粉出嫁的那一天,紅粉跨出門檻的時候,能夠喊她一聲媽;如果紅粉還肯念那麼一點點的舊,再給點面子,當著村子裡的鄉親,流上幾滴眼淚,算是告別,她沈翠珍也流幾滴眼淚,表示難捨難分,她沈翠珍在王家莊這麼多年,也算是有了交代。以往再多的苦、再多的累、再多的委屈,就再也不提它了,一筆就勾銷了。現如今,臨了臨了,你都不肯太太平平地嫁人,你紅粉來上一句,捅出了這樣的一刀子,紅粉,你過分了。沈翠珍反而沒有哭,寒心了。可這一次的寒心不同於以往,這一次的寒心發生在這樣的時刻,等於是做了最後的總結,鐵板上釘了釘。可見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所有的委屈都白費了。打了水漂,餵了狗。冤哪。沈翠珍冤。十月份辦酒席,你王存糧說起來容易,做好人誰不會?啊?誰不會?可錢呢?錢呢?錢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麼?沈翠珍緩緩地站起了身子,一個人回到了臥房。關上門,脫了鞋,上床了。一上床沈翠珍就把被窩拉了過來,蒙住了腦袋。等把被角塞在了嘴裡,沈翠珍「嗚」的一聲,哭了出來。

    王存糧望著眼前的女兒,聽著房間裡的哭聲,什麼也不好說了。他把飯碗推開了,點上了煙鍋。什麼叫日子呢?這日子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呢?

    紅粉和父母商量婚期說到底只是走一個過場,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紅粉的婚事是不能拖的,最終還是定在了十月。大中午的,遠處的河面上傳來了炮仗的爆炸聲,都是雙響炮,「咚——嗒——」,有些孤寂,畢竟喜慶了。也只是一會兒,風就把火藥的香味傳到了村子裡。王家莊的人都知道,這是接新娘子的喜船來了。大人和孩子都開始往紅粉的家門口蜂擁,說句吉祥話,討一支煙,或者討一塊糖。這一天端方沒有到養豬場去,早已守候在天井,幫著張羅開了。聽到炮仗的聲音,端方來到了天井的門口,笑嘻嘻的,開始敬煙,發糖。一轉眼天井裡就擠滿了人。照理說王存糧也應當來到天井,和大夥兒一起說說笑笑才是。王存糧沒有。他一個人坐在堂屋裡,端著旱煙鍋,吸煙,心情特別了。女大當嫁,女大當嫁,其實是說說的,真的嫁了,做父親的到底捨不得。剛聽到遠處的鞭炮聲,王存糧的心裡突然就是一陣緊,被掏了一塊,在喜慶的時刻卻淒涼了。丫頭要走了,真的要走了。這一走就再也不是這一家的人了。王存糧突然就覺得自己這個爹沒有做好,到底是哪裡沒有做好,王存糧自己也說不上來,但是,沒有做好,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這孩子就這麼長大了,嫁人了。越是到了這樣的時刻王存糧就越是覺得虧欠孩子,想著法子要找補回來。王存糧多想讓紅粉在這個家裡再住上幾天哪,天天買肉,讓她多吃一點,長點肉,養胖了再走。說起吃肉,王存糧的家裡一年也吃不上三四回,肉一上桌,端正和網子就變成了瘋狗,誰也擋不住。紅粉的筷子從來不碰。最多也就是夾一塊骨頭,解解饞。別看這丫頭粗,嗓子大,樣子惡,其實心細,知道心疼別人,骨子裡是個好心腸的閨女。外人不知道,當爹的知道。當爹的都看在眼裡。這麼一想王存糧的鼻子一酸,傷心了。眼淚奪眶而出,差一點哭出了聲音。王存糧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的婆婆媽媽。伸出手指頭,在眼窩裡摳了幾下,把鼻涕吸進去,抽了一口煙,歎了出去。

    依照一般的情形,這個時候的母親不應當在自己的臥房裡,而應當在女兒的閨房,利用最後的這麼一點時間,陪著女兒,和自己的女兒說說話。這一點其實蠻要緊的。婚嫁畢竟不同於一般的事情,無論是灶頭還是床頭,都有它豐富的內容,需要做母親的把門關上,細聲細語地言傳身教。尤其是床上的事,格外地關鍵了。都是年輕力壯的男女,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早已是乾柴烈火,特別容易手忙腳亂。在這樣的時候,經驗就尤其重要了。要不然,兩個生手,等你摸到了門道,天也就亮了。通曉世故的母親在這樣的時候一定會給女兒一些點撥,其實是能夠派上用處的。女兒出嫁的時候就是這一點好,再露骨的話母女之間也可以說。就算是女兒的臉紅到了脖子,做母親的該說什麼還是要說什麼。沈翠珍還記得自己出嫁的那一天,她的母親把她的嘴巴放在自己的耳邊,關照了一遍又一遍。沈翠珍的心口跳得比兔子還要快。細想想這也是母女之間最動人的一刻了,特別的迷人。沈翠珍不是不想在這樣的時候和紅粉聊聊。就算是不聊,給她梳梳頭,施一施胭脂也是好的。可一看到紅粉的那張臉,哪裡湊得上去?湊不上去。這哪裡還是母女?何至於呢。沈翠珍坐在自己的臥房裡,心口疼。但沈翠珍到底是做母親的,還是把自己收拾乾淨了,頭髮也梳了好幾遍。在這樣的時候,別的不說,格格錚錚是最起碼的。

    最先上岸的是四個撐船的篙子手。到底是喜船,每一根篙子的尾部都貼了一圈的紅紙,這一來不同凡響了。每一個篙子手都很壯實,一看就是氣壯如牛的好漢。這一點其實是必須的。現在是十月,結婚的人少,可以不說它。要是放在年底,做親的人特別的多,那個講究就多了。有時候一條河裡能有好幾條喜船,這就有了快和慢的問題。王家莊的這一帶有這樣的一種風俗,喜船只能比別人快,不能比別人慢。一定要保證自己的喜船走在最前頭。只有這樣,方能夠「壓住」別人,從而避免了晦氣,以迎來喜氣。所以說,篙手一定要強壯,有耐力,最好能打架。幾乎每一年的冬天都會發生這樣的鬥毆事情,原因並不複雜,兩條喜船狹路相逢,齊頭並進。在激烈的競爭中一定會有一方失去了耐心,篙手們棄船而去,跳到另外的一條喜船上去,在船頭上打。勝利的一方必然要把失敗的一方暴打一頓,然後,推到水裡去。這就確保自己的新娘和新郎從勝利走向了勝利。

    春淦這個新郎今天打扮得特別像新郎。新頭,三七開的。身上穿的是中山裝,湖藍色,整潔得有些過分。中山裝上的四個口袋方方正正,容易使人聯想起「革命」或者「領導」這樣的美好含意。事實上,當春淦從喜船跨上岸來的時候,他很像一個革命者,或者,一個領導。只是由於春淦的營養過於不良,太瘦了,中山裝就顯得寬大,鬆鬆垮垮的,這一來就好像革命處在了低潮。但是,春淦的精神頭是好的,換句話說,領導者的氣概和意志並沒有丟,完全可以帶領大家從頭再來。春淦來到端方家的天井,到處都已經站滿了人。人們給新郎倌讓開了。春淦滿臉都是笑,有些不自然,和端方招呼過了,反過來給端方敬了一支煙,直接來到了堂屋。春淦恭恭敬敬地對著王存糧喊了一聲「爸爸」,站在了那裡,一動也不動。春淦相當緊張,私下裡四處張羅。紅粉家的堂屋裡擺放著紅粉的嫁妝,兩隻鮮紅的新木箱,一隻鮮紅的馬桶,大紅大綠的,而條台上方的主席像也更換過了,是一個年輕的新主席。一句話,滿屋子都喜氣洋洋了。這時候沈翠珍從臥房裡走了出來,春淦連忙轉過臉,喊了一聲「媽」。沈翠珍答應了一聲,請春淦坐,請篙手們坐。隨即去燒茶,也就是糖水煮雞蛋。每人五個。喝完了「茶」,沈翠珍煮了一鍋糯米元宵,一人又來了一大碗。糖水煮雞蛋和糯米元宵是專門為篙手們預備的,都是不好消化的東西。然而,正是由於不好消化,這才形成了這樣的傳統。想想看,如果篙手們一上路肚子就餓了,哪裡還有力氣去全力以赴。

    按照規矩,新娘子出嫁的這一天女方是不擺酒席的,女方擺酒要等到三天之後,也就是新娘子「回門」的時候。篙手們喝完了「茶」,吃過元宵,打著飽嗝,擦擦嘴,坐到天井裡來了。他們吃飽了,下面的事就是撐船了。這時候佩全、大路、國樂和紅旗他們也來了,端方的家裡有喜事,一群小兄弟當然要趕過來,湊個熱鬧,同時給大哥打打下手。天井裡頓時就有些擠不下了。端方給紅旗使了一個眼色,紅旗張開了胳膊,把閒人們往外趕。人們堵在天井的外圍,這一來天井裡就鬆動了。

    春淦還在堂屋裡,站在王存糧的身邊,不停地塞香煙。他塞香煙是假,等著老丈人發話,等著老丈人放人才是真。王存糧只是吸煙,不說話。這也是老規矩了,做父親的嫁女兒,總是要拖一拖,要不然,就好像自己的女兒不值錢似的。容易讓對方看輕了,看賤了。一定要讓毛腳女婿知道,他能娶到這樣的一個媳婦,著實是不容易。這一點春淦是有所準備的,他的嫂子早就關照他了。春淦從中山裝的上口袋裡掏出了十元錢,放在了桌面上。王存糧還是不說話。春淦只能再掏。又掏了十元錢,放下來了。王存糧沒有看錢,終於說話了。王存糧一開口就罵了一聲「狗娘養的」,說:「女兒我就交給你了。」春淦十分珍重地回答了一聲:「哎。」王存糧想了想,說:「對她好一點。」春淦說:「放心。」春淦以為王存糧要放行了。王存糧還是沒有,低下頭,又開始吸煙。春淦只能再掏。從中山裝的下口袋裡又掏了十元,想了想,又掏了十元。總共是四十元了。王存糧站了起來,望著春淦,眼眶裡突然貯滿了淚光。這樣的眼睛嚇人了。春淦從來沒有見過老丈人這樣,有些怕,也急了。他沒有錢了,真的沒有了。一分錢都沒有了。春淦只好當著王存糧的面,把中山裝的四個口袋都翻了過來,證明給王存糧看,確確實實沒有了。王存糧一把揪過春淦的領口,說:「不許委屈我的閨女!手癢了,你就抽自己嘴巴!」春淦的小腿肚子都開始顫抖了,說:「我保證!」王存糧看了一眼身後新主席的肖像,說:「你向他保證!」春淦望著牆上的肖像,無限忠誠地說:「我保證。」王存糧放下手,撇了一下嘴角,閉上眼睛,把自己的下巴送了出去。春淦鬆了一口氣,來到紅粉的閨房門口,推開門,紅粉早已經站在了門後。她聽見父親的話了,堂屋裡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雖說紅粉一直在盼望出嫁,到了最後的時刻,難分了,難捨了。紅粉的眼圈一紅,低下頭,走出了房門。都沒有敢看自己的父親。四個篙手早已經把紅粉的嫁妝抬到了天井,但木箱子上的銅鎖還沒有鎖——這裡還有最後的一個儀式,這個鎖必須是娘舅、也就是端方才有資格鎖上——只要端方拿住銅鎖,用手一捏,鎖上,新娘子和嫁妝就再也不是這個家的了。

    春淦、紅粉、王存糧、沈翠珍一起從堂屋裡走了出來。四個人在天井裡站住了,等待端方捏鎖。其實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利用這樣的瞬間,王存糧悄悄地往女兒的手裡塞了一樣東西,是兩毛錢。全是鋼蹦子,一分錢一個,正好二十個。這個是用得上的。等新娘子上了岸,在回家的路上一路走一路丟,就好像新娘子的身上全是錢,吉祥了。其實是個意思,圖一個富貴。紅粉接過錢,二十個鋼蹦子已經被王存糧的大手捂得發熱了,紅粉「哇」的一聲,順著哭聲叫了一聲「爸爸」。王存糧到底憋不住,一臉的老淚,在臉上四處縱橫。王存糧揮了揮手,讓他們上路。春淦怕再生出什麼意外,拉起紅粉的胳膊就走。

    端方突然說話了。端方說:「等一等,」走上來了。他拉過自己的母親,把母親一直拉到紅粉的跟前。意思很明確了,當著這麼多的人,紅粉剛剛和「爸爸」招呼過了,還沒有喊「媽媽」呢。紅粉在抽泣,早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可腦子並不糊塗,不喊。她怎麼可能喊這個女人媽媽。端方輕聲說:「姐,都嫁人了,你就喊一聲吧。」紅粉低下了頭。端方說:「姐,喊一聲吧。」紅粉就是不喊。沈翠珍就站在身邊,被這麼多的人看著,尷尬了,有些無地自容。沈翠珍連忙打了一個圓場,笑著說:「算了,趕路要緊,趕路吧。」端方回過頭,大聲說:「不關你的事!」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了,端方雖然在大聲呵斥,心裡頭向著的畢竟還是自己的媽媽。端方的臉色慢慢地變了。他看了一眼佩全、大路、國樂和紅旗,大路和國樂立即佔領了天井的大門,把持住了。紅粉萬萬沒有料到這樣的陣勢,這個吃軟不吃硬的姑娘強了,堅決不喊了,反過來拉起春淦的手,拉過來就要往外衝。紅旗愣頭愣腦的,伸出胳膊,攔住了。紅粉不哭了,扯開了嗓子,說:「紅旗你幹什麼?」紅旗學出端方的口氣,慢悠悠地說:「姐,我聽端方的。」端方的一千小兄弟當即散開了,分別站在四個篙手的後面,一個人的後面兩個。只要他們不老實,立即能被拿下的。天井裡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嚴峻了。可以說一觸即發。

    春淦一時沒有了主張。好在春淦乖巧,他來到端方的面前,臉上全是獻媚的笑容,連背脊都弓起來了。他掏出香煙,遞給端方一根。端方用胳膊撣開了。春淦只能來到沈翠珍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說:「媽!」回頭看了一眼端方,等於沒喊。端方把他推開了,說:「春淦,你站一邊去。」紅粉站在門口,咬住了下嘴唇。要是依著她的性子,她今天就是不嫁人也不會向端方妥協的。她憑什麼要喊沈翠珍「媽媽」?她姓沈的不是她的媽媽,從來不是,永遠也不是。可一想到自己的肚子,紅粉的氣焰下去了,不能強了。紅粉是知道的,她強不過端方。可紅粉太難了,喊不出口。紅粉憋了半天,還是做出了讓步,悄悄喊了一聲:「媽。」沈翠珍的臉早已是羞得通紅。這一聲「媽」太讓她丟臉面了,比不喊她還讓她丟臉面。又不是出於紅粉的真心,是搶過來的。沈翠珍側過臉去,就想早一點結束。

    端方說:「我沒聽見。」

    端方的意思很明顯了,他要讓大夥兒都聽見。紅粉惱羞成怒,豁出去了。她閉著眼睛大叫了一聲:「媽!」這一聲反而把沈翠珍弄得不知所措,手都不曉得放在哪裡,就想從地面上鑽下去。端方說:「媽,答一聲。」沈翠珍答應過了。這一聲答應得有點二百五了,慚愧得就想死。端方轉過身,把箱子上的銅鎖捏上了。佩全和紅旗在大門的中間讓開了一道縫,春淦帶著紅粉這才走了出去。剛剛出門,牆外就傳來了紅粉失聲的嚎啕。王存糧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刮得乾乾淨淨的臉氣得鐵青。手直抖。卻什麼也說不出。王存糧在心裡歎了一口氣,養兒如狼,不如養兒如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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