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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文 / 畢飛宇

    這件事老漁叉對誰都沒有說。可是老漁叉知道,他撞上鬼了。老漁又從來都不信鬼,然而,眼見為實,信不信都得信了。上床之後老漁叉相當的後怕,點上了旱煙鍋,暗暗地對自己說,一定是眼睛花了,一定是眼花了,哪裡會有什麼鬼。為了證明這一點,第二天的晚上老漁叉拿起手電,故意走到了茅坑的旁邊,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咳嗽很短,其實相當地嚴厲,超出了一般的威脅。老漁叉壯起了膽子,走到了茅坑裡頭,打開手電,把小竹林裡照了一圈,甚至連大糞池子都照過了。放心了,解下褲帶,蹲了下去。這一回老漁叉沒有低頭,而是昂著腦袋,一直在打量。他倒要看看,這個鬼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跟前的。老漁又是有備而來的,只要一有動靜,他立馬就會摁下手電的開關。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鬼的話,那麼,鬼一定是怕光的。只要有了光,定叫它無處藏身,原形畢露。

    老漁叉並沒有拉出什麼來。什麼也沒有拉出來。但是,當老漁叉站立起來的時候,老漁叉知道,他勝利了。這個世界上沒有鬼。昨天晚上還是自己的眼睛花了。這一次的探險是有意義的。這一次的探險意味著這樣一件事,從今往後,老漁叉的蹲坑就不再是蹲坑,而是從勝利走向勝利。老漁叉再一次用手電把四周察看了一遍,平安無事。平安無事嘍。老漁叉關上手電,把兩隻胳膊背在了身後,打道回府。就在快要離開豬圈的時刻,老漁叉不信邪了,故意不開手電,再一次回頭了。這一次的回頭徹底改變了老漁叉未來的日子。事實證明,這一次的回頭是災難性的。還在昨天的那個位置,老漁叉明白無誤地看見了一個高個子,他穿著長長的睡衣,影影綽綽的,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在冬天的微風裡,稍稍有一點晃動。老漁叉忘記了手裡的手電,只是一剎那,魂已經飛出去了。老漁叉立即打開了他的手電,白大褂子站立的那個「地方」被照亮了,什麼都沒有。

    老漁又的沉默就是春節過後開始的,一家子的人誰也沒有留意。從三月開始,老漁叉的話明顯地減少了。人老了,舌頭也懶了,誰會在意呢?相反,家裡的人卻從另外一些地方發現了老漁叉的反常種種。第一件事是老漁叉再也不到茅坑去蹲坑了,每天晚上像模像樣地坐起了馬桶。興隆的媽媽為這件事情老大的不高興。這馬桶是男將們坐的麼?啊?一個大男將,那麼大的歲數,女人一樣坐在馬桶上,像什麼?你說說看,像什麼?大男將可不是女人,他們的屎臭、尿騷、屁響,三問瓦屋都盛不下。你就不能挪幾步,到院子的外頭拉到茅坑裡去麼?你的腿又不瘸,眼又不瞎。興隆的媽媽忍不住了,到底給老漁叉甩了臉色,賭氣了,沒好氣地說:「我也不用了,給你。你天天倒馬桶。」老漁叉滿臉的皺紋都摞在了一起,厲聲呵斥說:「馬桶是你的?馬桶跟你姓了?」蠻不講理了。興隆的媽媽差一點給憋死。為了一隻馬桶,吵都沒法吵,說都沒法說,說不出口哇。哪一個體面的人家會為了馬桶吵架的呢?沒法說?傷心地哭了三四回。第二件就是手電簡了。深更半夜的,睡得好好的.他突然坐起來了,摁下手電,在家裡到處照。你說這個家裡有什麼?還有一件就是老漁叉的自言自語了,很少,卻要重複。可沒有人聽得清他到底在說什麼。

    老漁叉的心思深了。他知道,王二虎回來了他的鬼魂回來了。都三十年丁,他還是回來了。老漁叉當然不想和王二虎見面,但王二虎硬要鑽到老漁叉的夢裡來,這可就沒有辦法了。夢你是擋不住的,誰也擋不住。

    「三十年了,該還我了吧?」

    「房子,還有腦袋。」

    問題很明確了,很簡單,就是「還」或是「不還」這個問題把老漁叉難住了。在「還」和「小還」之f「1,老漁叉傷神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傷神了。開始當然是「不還」。還什麼?笑話嘛。但不還有不還的麻煩。天總是要黑的,天黑了總是要睡覺的,睡覺了總是要做夢的。一想起做夢,老漁叉的氣短了。那等於是為王二虎修路了。老漁叉只要是一做夢,一睡覺.王二虎就從老漁叉修好的這條道路上回來,盯著老漁叉,盯著他要,要他「還」。這太折磨人了,比死了還難受。老漁叉改主意了,決定「還」老漁叉相信,只要「還」了,他就踏實了,就算他王二虎大白天坐在老漁叉家的門檻上,老漁叉就再也不用心驚肉跳的了。可是,怎麼「還」呢?拿什麼去「還」呢?「還」到哪裡去呢?這些都是問題。老漁叉揪心了一籌莫展。從來沒有人教導過他怎樣去做這樣的事。

    老漁叉只能拖,拖一天是一天。但王二虎在逼。他一次又一次來到老漁叉的夢中,步步緊逼。這個人也真是,不讓人喘氣了。事實上,是老漁叉自己不讓自己喘氣了。自打老漁叉把王二虎「告了」的那一天算起,也就是說,自打王二虎被「卡喳」的那一天算起,再換句話說,自打老漁叉住上這三問大瓦房子的那一天算起,老漁叉的心裡其實就沒有消停過。他的心一直被一樣東西「拎」著,是懸空的。是不著地的。還晃蕩。但老漁叉有老漁叉的辦法,他積極。他拚了命地賣力氣。他下手重。他一直並且永遠站在最堅固的那一邊。他時時刻刻告誡王二虎,我不怕你。我們人多,最關鍵的是,我們勢眾。但王二虎這個人狡猾了,當你人多勢眾的時候,他就躲起來,稍不留神,稍稍一個不留神.他就從陰暗的角落裡冒出來了,忽然地,鬼鬼祟祟地,招惹老漁叉一下子。一招惹完了就跑,躲到一個永遠也說不出地名的地方,然後,又冒出來了,他是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神出鬼沒了。王二虎死了,早就死了。可王二虎就是不死,一直不死,永遠活在老漁叉的心中。老漁叉骨子裡怕,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一九七六年四月九日,老漁叉到底繃不住了。他上二吊了。就在大瓦房的堂屋裡,他把麻繩拴住了屋樑上,打了一個活扣,把脖子套了進去,事先沒有任何的徵兆,其實老漁又是深思熟慮了。他決定「還」一他決定用上吊這個辦法「還」。這一「還」就乾淨了,主要是地點好。老漁叉其實是一個機敏的人,很懂得揣摩人的心思了。他把上吊的時間選擇在上午,恐有眼光的。那個時候誰能想得到家裡頭有人上吊呢?等家裡的人上工了,只要一袋煙的工夫,老漁叉就可以把他三十年的債務一筆還清了。冤有頭,債有主.他頂了上去,還能給他的子孫們賺回來三間大瓦房呢。划算的,值得。人算不如天算哪,誰也沒料到老漁叉的長孫過來了。小傢伙從門縫裡看見了懸空的爺爺,立即來到巷口,奶聲奶氣地尖叫。老漁叉沒有死成,卻對一件事情上了癮,愛上了上吊。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巧,第二次還是被這個小孫子發現的,老漁叉又得救了,老漁叉張開了他的大巴掌,撫摸著孫子的小臉蛋.笑了,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就是不讓爺爺去還債,好孩子。像我們王家的人.」

    連著上了幾次吊,老漁叉沒死成.心思卻又活了。他原本是鐵定了要死的心的,孫子不讓他死,其實就是老天爺不讓他死了。幾次沒死成,老漁叉改主意了,他不想死,不想還r!他要和王二虎再較量一把,他要把王二虎的鬼魂從家裡頭挖出來,是的,挖出來。你不是經常到我的夢裡來麼,那就說明你離這個家不遠了。是在地底下還是在牆縫裡?是在樹根旁還是在井水中?得挖。等把你挖出來了,王二虎,這一回對你不客氣了。不用鍘刀鍘你,我讓你碎屍萬段,再用火把你燒了,燒成灰,燒成煙。我看你還來不來!

    莊稼人從來不把立秋說成「立秋」,而說成「咬秋」,為什麼呢?因為夏天的暑氣太重,到了立秋的光景,一定要給身子骨敗敗火,他們便在立秋的時分抓起一隻瓜來,咬一口。這一口下去就是個標誌,秋天準時正點,於北京時間幾點幾分,來到了。事實上.這樣的儀式太一廂情願了,在不少的年份,秋是被「咬』』過了,卻還是熱。莊稼人就把這樣熱的秋天叫做「秋呆子」。連老天爺的臉色你都不會看,你說你呆不呆?另外還有一路情況,夏天的雨水多,被雨水澆涼了,一到了秋天,天上下火了。莊稼人就把這樣的秋天說成「秋老虎」。反攻倒算的老虎尾巴有多厲害,不用說它了。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正是秋老虎。王家莊的人害怕了。不是王家莊的人嬌氣.而是上面有指示,要種雙季稻。所謂雙季稻,就是稻子收上來之後再種一季,這一來秋收的日子就太緊張.太勞累了,一分一秒都分外的寶貴。為什麼這麼說呢,舉個例子吧,比方說,七號晚上八點四十七分立秋,你的雙季稻就必須在七號晚上八點鐘之前栽下去,八號上午九點鐘都不行。這是老天爺的必殺令。殺無赦。有原因的,因為秧苗不能見霜。霜降一到,老天爺立即翻臉,稻穗就再也不可能灌漿了,統統變成了稻癟子。你只能收到一把草,一把糠。你一粒米都收不到。可插秧也不是說插就插的,又不是和女人睡覺,大腿一掰,肚子一挺,插進去了。沒那麼便當。你要火燒火燎地割早稻,再火燒火燎地耕田,再火燒火燎地灌溉。灌溉完了,才能平池,然後才輪到插秧。古人說,「淮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苦就苦在你要和時間「搶」,「搶」贏了,你這一年就贏了,「搶」輸了,你這一年就沒了。什麼叫「看天吃飯」?什麼叫「靠地吃飯」?你要是不把「秋收」搞清楚,你就永遠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毛主席領導過一次革命.叫「秋收起義」,你聽聽,他老人家多聰明。許多人不服氣,想和偉大領袖毛主席扳手腕,不行的,你玩不過他的,你怎麼鬥得過莊稼人呢——秋收是這樣的

    勞累,再遇上秋老虎,你說你還有命吧?連豁著牙齒的小丫頭們都知道秋老虎的厲害,她們在空空蕩蕩的村口跳牛皮筋的時候是這樣唱的:

    一二三四五.

    打死秋老虎;

    老虎不吃人,

    曬得屁股疼;

    屁股分兩邊,

    婦女能頂——半邊天。

    婦女能頂半邊天。是的。秋收剛剛開始,吳蔓玲一會兒在野外的田頭,一會兒在打穀場上,硬是靠她的血肉之軀把半邊天「頂」起來了。吳蔓玲習慣於身先士卒,割稻,挑把,脫粒,揚場,耕田,灌溉,平池,插秧,樣樣幹。一句話,她「是男人,不是女人」。「戰雙搶」是沒有日夜的,這一來吳蔓玲就不怎麼回大隊部睡覺了,每天和社員同志們一起,吃在田頭,睡在場邊。吳蔓玲已經連續四天四夜沒有好好睡一個像樣的覺了,困得不行了,就躺在稻草垛的旁邊,瞇上兩三個小時。吳蔓玲今年的辛苦不同於以往,可以說是事出有因了。秋收剛剛開始,王家莊發生了一件驚人的大事件,混世魔王,這個人跳出來了,上工了。還不是一般的出工,一出場就表現出了馬力強勁的主觀能動性,很昂揚,一副革命加拚命的樣子。吳蔓玲吃驚不小,警惕起來。這個縮頭烏龜這是哪一出呢?連續觀察了好幾天,還特地安排了兩個密探全程跟蹤。密探的報告回來了:是真的,不是假積極。這就更不正常了。積極,又不是做給她看的,他憑什麼積極呢?這個懶得都快變成成肉的人不可能真心地愛上勞動。不能。一定有什麼內在的隱情。費思量了。但是有一點,不管混世魔王的積極是真的還是假的,吳蔓玲提醒自己,不能輸給他。絕對不可以落後於他。他積極,吳蔓玲就要表現得更積極。他不怕苦,吳

    蔓玲就要表現得更不怕苦。他不要命,吳蔓玲就一定還不要命。不能輸給他。這裡頭關係到一個黨員形象的問題。所以,吳蔓玲的這一次秋收有點不要命了,積極到近乎殘酷。有時候,明明可以吃飯,吳蔓玲就是不吃,明明可以睡覺,吳蔓玲就是堅持住,不睡。在王家莊,所有熱愛勞動的人都知道這樣一條真理,那就是著名的反比例關係:一個人越是拿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才越是說明這個人對工作的熱愛。想想看,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愛了,那不是愛工作又是愛什麼?

    吳蔓玲四天四夜沒有好好睡,咬咬牙,其實還是可以再堅持的,只不過小肚子那兒有點不對,疼得厲害,吃不消了。吳蔓玲知道了,她這是「大姨媽」快來了。吳蔓玲想,個倒頭東西,也真是的,不早,不晚,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跑出來搗蛋。吳蔓玲堅持不住了,把稻把移交到別人的手上,拽下頭頂上的方巾,從脫粒機上下來了。正是深夜,吳蔓玲摸著黑,回到了大隊部,點上燈,嗓子裡卻渴得冒煙,就想喝一口熱水。吳蔓玲扶住牆,彎下腰,搖了搖熱水瓶,卻是空的。只好來到水缸的旁邊,把腦袋埋到水缸裡去,拚了命地喝,一直喝到飽。喝飽了,吳蔓玲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走到床沿,吹燈,躺下了。一躺下吳蔓玲就後悔了,剛才應該爬上床的。這會兒兩條小腿還掛在床邊,卻再也沒有力氣把它們搬上來了。只能掛著,彆扭了。剛剛閉上眼,吳蔓玲的眼前反而亮了,是昏黃的馬燈的光芒。她想起來了,那是脫粒機旁邊的馬燈,一直掛在她的左側;而馬達的聲音也響起來了,那是東風十二匹的柴油機,「突突突突」的,就在太陽穴上,鬧個不歇。想來還是在脫粒機旁邊的時間太長,太長了。

    吳蔓玲累得要了命,困得要了命,卻睡不進去。人就是這樣,累到極限,累到快趴下來的那一步,腦子就精神了。吳蔓玲咂咂嘴,附帶舔了舔嘴唇,牙齒。這一舔難受了,牙齒特別地厚,還特別地黏。想起來了,她已經四五天沒有刷牙了。吳蔓玲就不敢再舔了,一門心思想著把自己的小腿拉上來,又動不了。心裡頭想,這會兒要是有人幫幫她,替她把小腿搬到床上來,那就好了。如果把腳再洗一洗,那就好得不能再好了。請誰呢?吳蔓玲讓小伙子們在腦子裡排隊,開始選擇了。端方舉手了,那就端方吧。吳蔓玲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卻格外地清晰,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其實在微笑了。說起來也真是奇怪了,吳蔓玲平日裡從來不想男人,可是,只要

    「大姨媽」快來,身子就不安穩,想了。有時候還想得挺厲害,身子都快裂開來,悶悶的,蠻騷的。可奇了怪了。吳蔓玲就開始想像著端方給自己洗腳的樣子。他的手又粗又大,一把就把吳蔓玲的腳裹在了掌心,是呵護的模樣,珍惜了。他的巴掌是厚實的,而手指頭卻不老實,慢慢地進入了自己的腳丫,很仔細,一顆一顆的,合縫合榫了。蠻癢的,蠻舒服的端方不只是給她洗了腳,還捎來了水,牙膏,牙刷,居然幫著她刷牙了。吳蔓玲望著端方,張開嘴,看著端方把他的牙刷塞到了自己的嘴裡。這個舉動實在是出乎吳蔓玲的意料,一顆心突然就鼓蕩起來,乳房裡有了風,是狂野和收不住的跡象。吳蔓玲突然就是一陣難過,就想把心裡的難過原原本本地告訴端方。端方卻沒有理會,重重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厲聲說:「好了!睡吧!」粗暴了。但這是發自憐愛的那種粗暴,是源於親暱的那種粗暴。纏綿了。吳蔓玲一驚,醒了。吳蔓玲其實並沒有睡著,卻驚醒了,這種感覺矛盾了。可矛盾了也沒有什麼不好。吳蔓玲睜開眼,四周黑洞洞的,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一股徹骨的無望就這樣湧入了吳蔓玲的心房。再一次把眼睛閉上了。吳蔓玲並不知道自己的眼眶裡有淚,可是,一閉眼,她的淚水被擠壓出來了。就掛在那兒。和她的兩條小腿一樣,就掛在了那裡。

    天剛剛亮,吳蔓玲的下身一陣熱,「倒頭東西」到底還是來了。好在吳蔓玲睡了一個踏實覺,這會兒身子骨鬆動了,像剛剛給鬆了綁。吳蔓玲起了床,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把自己打掃了一遍,附帶把「大姨媽」也收拾了一遍。好多了,重新抖擻了。吃過早飯,吳蔓玲回到打穀場上來,在稻草垛的旁邊看見混世魔王了.正在睡。睡得又死又香。吳蔓玲剛想叫他起來.不經意間卻發現混世魔王褲襠的那一把正鼓著.挺出了好高的一大把,還微微地一顛一跳的。吳蔓玲不解,正納悶納,突然明白過來了,本能地伸出腳,掀起稻草,給他蓋上了。看了看四周,順便把一縷頭髮捋向了耳後,腮幫子上卻早已是滾燙。吳蔓玲私下裡想,有力氣不去幹活,都用在這兒了,天生就不是一個有出息的人。想把他叫起來,金龍卻浮頭腫臉地走上來,說:「給他睡一會兒吧。大夥兒都說,多虧有你這樣一個好榜樣。」吳蔓玲聽得出來,這是在替混世魔王說好話,然而,還是奉承了。吳蔓玲笑笑,什麼也沒有說,迎著初升的朝陽,投入到新一天的「戰雙搶」的戰鬥中去了。

    混世魔王的舉動是突然了一點,其實也不是突然的,還是有他的考慮。王家莊他實在是呆不下去了。主要是,他「閒」不下去了。勞累是難熬的,可是,虛空和無聊卻未必就好打發。勞累和忙碌雖說艱難,卻可以堅持,它到底有所依附,有所寄托。虛空和無聊卻難,它沒憑沒據,無頭無尾,四面不靠,還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弄得你真的想發瘋。現在想起來,混世魔王在和吳蔓玲的較量一開始就犯了方法論的錯誤。是致命的錯誤。他怎麼可以用無聊和虛空做武器呢?無聊不是武器。它不是批判的武器,更不是武器的批判。自以為討了便宜,其實,他選擇了失敗的命運。這是注定的。在被遺忘的監獄裡,一把口琴挽救不了任何人。口琴除了能放大無聊,使無聊旋律化,把無聊染上哀婉的色彩,還能幹什麼?王家莊他不能呆了。再也不能呆了。一天都不能呆。他要走。無論如何,他要走。當兵去。目標明確下來之後混世魔王反而清醒了,無限清晰地看見了攔在自己面前的兩道門檻,第一道,當然是吳蔓玲;這第二道,就是群眾,其實也就是王家莊。?昆世魔王決定,首先從第二道門檻開始跨起,他一定要扭轉自己留給王家莊的惡劣印象,只有這樣,他到了第一道門檻的面前才有說服力,「群眾」才不會成為吳蔓玲的借口。

    混世魔王的努力是全方位的,不只是勞動,首先表現在他的為人和處世的態度上。脫胎換骨了。上工之後,混世魔王是從對人的稱呼上開始轉換的。簡單地說,家庭化。混世魔王到了今天才明白過來一個道理,王家莊不是一個家,但是,你要把它弄得像一家子。比方說,見了人,你要喊爺爺奶奶,大伯大叔,姨娘嬸子,舅舅舅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與此相應的還有姨夫,姐夫,妹婿,姑父、堂哥和表叔。這一來就親了。自家人了麼。該翻臉的時候翻臉,翻完了,還是一家子。莊稼人最大的忌諱就是「不是自己的人」,你都「不是自己的人」了,累死了也是白搭。——「表現」自然不好。你不只是要把自己放在「家裡」,還得守「家裡」的規矩。你得先從孫子、侄孫子、外孫子做起。做好了,你就可以成長為侄兒、外甥或姨侄。再做好了,這才能成為兄弟。接下來就好辦了,往下熬,你自然就成了叔叔、伯伯、舅舅、姨夫、姑父。到了這樣的田地,你離大爺也就不遠了。一個人只要做上大爺,你就成了人物,日子就順遂了,就可以呼風喚雨。當然,你離死也就不遠了。

    混世魔王一上工就表現出了全新的氣象,手腳勤快還在其次,主要是嘴巴勤快了,整個人都變得客客氣氣的,三姨娘六舅母地招呼個不歇。叫人喜歡,招人疼,怎麼說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呢。他的態度是誠懇的。概括起來說,他把自己真正看成莊稼人了,也就是說,真正把自己看成了王家莊的人。廣大的貧下中農喜歡的其實就是這個,哪裡還真的指望你干多少農活。想得起來的。關鍵是你不能驕傲,要「服」。這其實也正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最終目的。「五嬸子」金龍家的看著混世魔王這樣好,拿混世魔王開心了,問:「混世魔王,往日裡你從來不搭理人,現在怎麼這麼客氣?」混世魔王十分憨厚地笑笑,大聲地說:

    「我過去吃屎了!」

    端方卻沒有在打穀場。依照生產隊長原先的安排,端方應該去脫粒,但端方拒絕了。他不願意脫粒。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端方還是存了一點私心的,這裡頭有故事。就在高中畢業的前夕,中堡中學請來了七五屆的畢業生,一個叫董永華的小伙子。說起來董永華和端方還同過一年的學,比端方高一個年級罷了,很不起眼的一個小伙子,可人家現在已經是全公社最著名的青年標兵了。董永華在去年秋收的時候兩天三夜沒有合眼,站在脫粒機的旁邊,站著睡著了。一個瞌朣,他把一條胳膊塞進了脫粒機,整整一條胳膊,連皮,帶肉,帶骨頭,全

    讓脫粒機給「脫」了。人就是這樣,在你缺胳膊少腿的時候,你的身上就會有疤。是疤就會發光,正如「是金子就會發光」一樣。如果你的整個人都賠進去了,那你的性命就成了一塊疤,你的名字就會閃閃發光。董永華坐在講台上,唯一的胳膊比兩條胳膊還要拘謹,結結巴巴。但董永華把自己的講稿背得很熟了,他用相當長的時間背誦了他的受傷經過,當然,還有受傷後的感受。他的嘴巴像一台脫粒機,噴湧出來的全是金光閃閃的成語、定語和狀語。然而,端方沒有聽見。他一直注視著董永華的那條並不存在的胳膊,心裡頭在提醒自己,在任何時候,不能站到脫粒機的面前去。想起來也真是,董永華是作為先進的典型給七六屆的高中生作報告的,在端方的這一頭,卻成了反面的教材。有董永華這個反面教材在,端方說什麼也不會站到脫粒機的旁邊去。

    端方一直在割稻子,因為有夏收的經驗和教訓,到了秋收,端方有了經驗,老到了。用王存糧的話說,沒那麼騷了。所謂老到,說白了也就是偷懶。端方是有一身的力氣,可憑什麼要把力氣全花出去呢?沒道理。力不可使盡。稻子當然要割,可誰能夠保證端方割下來的稻子最終就能跑到端方的嘴裡去?誰也不能保證:既然誰也不能保證,端方瞎起勁做什麼?把力氣存放在身上,撐不死人。

    端方學會了偷懶,卻沒有人去管他。三丫的事過去還不久,端方沒心思於活,原也是情有可原的,管人家做什麼呢?端方躺在田頭,嘴裡頭銜了一根稻草,其實也沒有想三丫。三丫是「沒有」的,他不可以去想念「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他在看天上的雲。七月的雲好看了,老人們說得不錯,「七月繡巧雲」,這個「七月」當然是農曆的七月,也就是陽曆的八月。老人們說,到了「七月」,天上的繡女們就出動了,一個個露出了她們的手藝。臨近傍晚,天上的雲朵別緻了,有了夢魘般的變幻。天是碧藍的,藍得極深,極遠,是那種誇張的、渲染的顏色。就在這樣的背景上,白雲一大團一大團,一大朵一大朵。你只要盯住其中的一朵,有趣了,你會發現那不是雲,原來是一匹馬,雪白的馬,正在跑。馬的尾巴翹在那裡,而四條腿都騰空了,真的是天馬行空,說不出的輕盈,說不出的灑脫。慢慢的,不像了,原來是一隻老虎,蹲在那裡,張大了嘴巴,凶神惡煞的樣子。細一看又不是老虎,卻是獅子。是一頭雄獅,碩大的一顆腦袋,腦袋的四周毛髮賁張,那樣地威武,那樣地雄壯。你如果有足夠的耐心,你會發現獅子的毛髮伸出來了兩部分,什麼都不像了。可是,只是一會兒,毛髮變成了兩根又粗又長的獠牙,那不是大象又是什麼?這是一頭白色的公象,已經老了,它慈祥,同時又神采奕奕,洋溢著領袖的氣質,不怒自威。最後,兩隻獠牙脫離開來了,飄走了,而大象的身子聚集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座墳墓。端方躺在田埂上,張開嘴巴,仔細地辨認雲上的變幻。蒼天是這樣的美妙,雲朵是這樣的無常,看看,真是蠻好的。

    在打穀場上堅守了幾天,吳蔓玲提著鐮刀,來到端方所在的稻田了。大夥兒一陣歡呼,稻田里頓時多了幾分的生機。吳蔓玲是支書,不屬於任何一個生產小隊,她到哪裡去勞動,完全是隨機的,主要是做一個榜樣,起一個鼓舞和促進的作用。某種意義上,也有一點獎勵的意思。吳蔓玲微笑著和鄉親們打招呼,什麼也沒有多說。下田了。吳支書真的是一個實幹加苦幹的人,除了中間到田頭喝過一次水,腰都沒有直起來一次,就那麼彎著,不停地割。稻田里了無聲息了,吳支書不說話,大夥兒自然就不好再七嘴八舌,勞動一下子就打上了莊嚴和肅穆的烙印,分外的光榮。天慢慢地暗了,遠處的村莊裡模糊起來.只剩下那些樹木的影子,高大,濃密,影影綽綽照理說到了這樣的天光該收工了,可吳支書不發話,不收工,誰也不好意思一個人走掉。這就苦了那些正在餵奶的小嫂子了。她們回不去,兩個水奶子就漲得鬧心,微微的還有些疼。奶水攢不住了,自己就滋出來了,在胸前濕了兩大塊。解決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蹲下來,偷偷地擠掉。

    天上的星星卻已經亮了。星星們越來越亮,越來越大,越來越多,一轉眼星光就燦爛了。莊稼人弓著背脊,還在割。什麼叫「披」星戴月?這就是了。全「披」在背脊上。吳蔓玲黑咕隆咚地直起身子,大聲說:「今天就這樣吧。」稻田里的身影在星光的下面一下子活躍起來,處理過稻把,紛紛往河邊擁去。他們要搶著上船,早上去一分鐘,就可以早睡上一分鐘。

    吳蔓玲卻沒有上船。順便把端方也留下了,「一起走回去」,順便「有一些話」想和端方「談談」。吳蔓玲經常是這樣的.,很少佔用勞動的時間和別人談心,只是利用上工和收工的空隙,在田埂,在地頭,做一做他們的工作。河面上的稻船走遠了,河面上的波光凝重起來,在滿天的星光下面無聲地閃爍。畢竟是秋天了,一些蟲子在叫,空曠而又開闊的蒼穹安靜了。吳蔓玲和端方頂著滿天的星光,在往回走。吳蔓玲走在前面,端方跟在後頭。這樣的行走方式對談話很不利了。可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田埂太窄了,容不下兩個人,肩並肩是沒有可能的,只能是一前一後。端方一直想對吳蔓玲談一談當兵的事,說話不方便,那就等一會兒再說吧。他們倆在黑暗中就這樣走了一大段,各人是各人的心思,腳步聲卻清晰起來了,開始還有些凌亂,後來卻一致了,有了統一、整齊的節奏。吳蔓玲聽在耳朵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種感覺實在是不好說了。想調整一下步伐,打亂它。可一時也打亂不了。只能更加專心致志地走路了。這哪裡是談心呢,這不成了趕路了麼。吳蔓玲只好停下腳步,轉過了身來。因為轉得過於突兀,吳蔓玲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只是咳嗽了一聲,說:「其實也沒什麼。」越發不知道要說什麼了。兩個人只好把頭仰起來,同時看天上的星。天上突然就有了一顆流星,亮極了,開了一個措手不及的頭,還很長,足足劃過了小半個天空。最後沒了。等天上的一顆流星徹底熄滅了,吳蔓玲說:

    「端方,還在難過吧?三丫走了,我也沒有去安慰你,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心裡頭有話就說不出.主要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端方想了想,說:

    「嗨。」

    吳蔓玲說:

    「也不要太難過了。你還年輕,日子長呢。」

    端方想了想,說:

    「嗨——」

    吳蔓玲說:

    「嗨什麼嗨?」

    端方想了想,笑了,說:

    「嗨。」

    吳蔓玲說:

    「三丫其實還是不錯的。起碼我認為,她還是不錯的。」

    端方在黑暗中望著吳蔓玲,說:

    「吳支書,不說這個了吧。」

    吳蔓玲突然伸出手,在端方的胸前推了一把,脫口說:「還叫吳支書,再這樣撕嘴了!」

    吳蔓玲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這樣的舉止,這樣說話的語氣,浮了,自己也吃了一驚。但真正讓吳蔓玲吃驚的不是自己的輕浮,而是輕浮所體現出來的力量.也就是咄咄逼人的「浮力」了。像摁在水裡的一個西瓜,一不留神,頑強地、被動地,冒出來了。端方笑笑,說:「當然要叫吳支書,不能沒大沒小的。」吳蔓玲這一次沒有再說什麼,她其實是想說的,但是,不能夠了。她是知道的,這個時候再說話,聲音會打顫的。

    田野裡一片寧靜,黑色的,偏濃了,只有星星的些微的光。雖然看不清什麼,卻是天蒼蒼、野茫茫的感覺,還有一絲微微的風。是秋風,有了涼爽的意思。會給人一個小小的激靈。端方一直在想心思,盤算著怎樣對吳支書開口,就是開不了口。其實挺簡單的,端方就是不知道怎麼說。吳蔓玲見端方不開口,也不說話了。夜色頓時就嫵媚起來。黑得有點潤,有了光滑的、卻又是毛茸茸的表面,有了開放的姿態,可以用手摸的。說妖嬈都不為過了。吳蔓玲想,夜真的很迷人呢,平時沒留心罷了。吳蔓玲在黑暗當中端詳起端方,別看這個呆小子五大三粗,這刻兒腦袋都耷拉下來了,害羞呢。男人的害羞到底不同於女人,女人的害羞家常了,男人的呢,令人感動了。吳蔓玲就想在端方的腦袋上胡嚕兩下,再給他兩巴掌。到底還是收住了。心卻汪洋了,有了光

    滑的、卻又是毛茸茸的表面,有了開放的姿態,軟綿綿地,往外湧。

    端方的這一頭到底鼓足了勇氣,抬起頭,說:

    「吳支書,我今年想去當兵,還請吳支書高抬貴手呢。」

    吳蔓玲張開了嘴巴,沒有出聲。出來的是一口熱燙燙的氣息。她側過了下巴,下巴幾乎擱在了左邊的肩膀上。而心跳也緩緩地平靜了,有了它的組織性,有了它的紀律性。突然就想起一個人來了,混世魔王。難怪他這樣積極呢。難怪了。謎底在這兒等著我呢。是啊,是秋天了,又該徵兵了,我怎麼就忘了呢?是這樣,吳蔓玲在心裡頭對自己說,我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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