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5.嚴守秘密 文 / 畢飛宇
玉秀一連三四天病歪歪的。幾乎去掉了半條命。她在等。可內衣乾乾淨淨的,沒有任何解決了問題的痕跡。看起來還是不行。玉米正懷著孩子,慵懶得很,脾氣卻見長了,大事小事都吆喝玉秀。玉秀小心地伺候著玉米,身子軟綿綿的,相當地不聽使喚。玉米的臉上不是很好了。玉秀不敢讓玉米看出來。玉米要是起了疑心,那個麻煩就大了。只能硬撐,臉上還弄出高高興興的樣子。好幾回都差點支不住了。好在玉秀還是相當頑強的,居然也挺過來了。只不過內衣上還是乾乾淨淨的,太惆悵人了。
玉秀一天一天地熬日子,肚子終於起來了。就那麼一點點,外人看不出,可玉秀自己是摸得出來的。很有名堂了。玉秀最擔心的當然還是被人看出來。為了保險,剛剛進了十月,玉秀便把春秋衫早早套上了,還是厚著臉皮跟玉米討過來的。衣服一上身玉秀便走進了玉米的臥室,站在大鏡子的面前,仔細認真地研究春秋衫的下擺。下擺有些翹,玉秀不放心了,自己和自己疑神疑鬼的。玉秀挺起胸脯,抓住下擺的兩隻角,捏住了,往下拽。正面看了看,又轉過身去,側面看了看。放心了。然而,手一鬆,下擺卻又像生氣的嘴巴,撅了起來。為了對付這兩個該死的下擺,玉秀一個人站在大鏡子的面前,扭過來扭過去的,折騰了好半天。玉秀的手上突然停住了,她已經從大鏡子的深處看見玉米了。玉米正站在堂屋裡頭,冷冷地打量鏡子裡的玉秀。玉秀在鏡子裡面專心致志,對自己挑挑揀揀的,顯然是弄姿了,一定在勾引什麼,挑逗什麼,透出一股無中生有的浪蕩氣。玉米看了兩眼便把她的腦袋轉過去了,想說她幾句的,話到了嘴邊,又嚥下去了。玉秀這丫頭看起來是改不了了,上班才幾天,又作怪了。這條小母狗的尾巴就是不肯安安穩穩地遮住屁股,動不動就翹,一逮到機會就要衝著公狗的鼻子搖,都不管露出了什麼。玉米對自己說,什麼毛病都好改,水性揚花這個病,改也難。
玉秀一直嚴守著自己的秘密,沒料到卻讓小唐發現了。這個女人的眼睛真是厲害,真是毒,真的是火眼金睛。那一天中午其實挺平常的,玉秀來到機關大院的公共廁所,蹲在那裡小解。小唐進來了。小唐進來得相當突然,玉秀的嘴裡正銜著褲帶,說是褲帶,其實就是一根布條子。看見了小唐,玉秀總要招呼一下。可玉秀終究有些慌亂,一定是過於熱情了,話還沒有出口,嘴裡的褲帶已經掉進糞坑了。小唐也蹲下來了,一起扯了幾句閒話,起身的時候小唐卻把自己的褲帶送給了玉秀。布條子不值兩分錢,可到底是一份情分,所以玉秀謙讓了一回,無意中卻把小肚子裸露了出來。
玉秀當然是高度警惕的,剛露出來,立即提了一口氣,把腹部收住了。玉秀到底年輕,到底無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小肚子上的有一道褐色的豎線,淺淺的,自下而上,一直拉到玉秀的肚臍眼。玉秀哪裡能知道這一道褐色的豎線意味著什麼。小唐可是過來的人了,吃了一驚,一下子看清了玉秀體內的所有隱秘。小唐立即朝玉秀的臉上看了一眼。雖說極其迅速,卻帶上研究和挖掘的性質。有把握了。四個月左右了,看起來還是個男胎。小唐肚子裡一陣冷笑,心裡說,玉秀,恭喜你了。小唐斜著眼睛,責怪玉秀說:「怎麼不來坐了?嘴上倒甜,一天到晚阿姨阿姨的,我看你的眼裡早就沒我這個阿姨了。」玉秀一直賠著笑,繫好褲子,一同和小唐離開了廁所,說了好多的客套話。玉秀想,自己老是躲著小唐,還是小心眼了,人家可能都把那件事忘了,還是拿自己當朋友的。
玉秀再一次來到會計室是一個中午。小唐要做賬,在機關食堂裡吃過中飯,遇見了玉秀。順便把玉秀叫過來了。玉秀乏得厲害,想睡個午覺的。但是小唐這樣熱情,還是過去吧。玉秀坐在小唐的對面吃著水果糖,小唐十幾分鐘就把手上的活計做完了。她們又開始聊天了,口氣還是和過去一樣,絲毫看不出有過什麼疙瘩。雖說有點睏,玉秀還是很開心了。小唐還是和過去一樣對玉秀蠻關心的。話說得好好的,小唐突然不說話了,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小唐認認真真地說:「玉秀,看起來我們還是不知心,你沒有拿我當朋友。」小唐的話太突兀了,玉秀得不到要領,一時摸不著頭緒,不停地衝著小唐眨巴眼睛。小唐卻乾脆,單刀直入,提醒玉秀了。小唐說:「玉秀,你要是有什麼難處,不該瞞著我。——你想想,我不幫你,誰幫你?你不讓我幫,我幫誰?」小唐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已經沿著玉秀的胸部往下面去了。
玉秀的心口一陣狂跳,肚子上「#」的一聲,好像都被小唐的目光拉開了一道口子,秘密像腸子一樣淌了出來。臉上當即失去了顏色。小唐悄悄掩上門,做好了秘密交談的所有預備。重新回到座位的時候,玉秀早已呆在座位上了,再也不敢看小唐的眼睛了。小唐來到玉秀的身後,雙手擱在了玉秀的肩膀上,輕輕撫摸了兩下。玉秀的心頭一熱,轉過身,一把抱住了小唐的腰。小唐的心裡有底了。輕聲問:「誰的?」玉秀仰起臉,張大了嘴巴,一個勁地搖頭,卻不敢哭出聲來,就那麼張大了嘴巴,前所未有的醜。小唐都有些可憐她了,俯下上身,對著玉秀的耳朵說:「誰的?」玉秀只顧了哭,鼻涕拉得多長,哭得都快岔氣了。小唐的眼睛也紅了。玉秀拉起小唐的手,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了,哀求說:「姨,幫幫我!」小唐自己擦了一把淚,又替玉秀擦了一把淚,小聲說:「誰的?」玉秀說:「姨,求求你,你幫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