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雨天的棉花糖(十一) 文 / 畢飛宇
紅豆拉完了曲子就開始愣神。許多風瘦瘦長長地在天井牆上舞蹈。屋簷口一排整齊的乳形滴漏倒掛在那裡,悠久而又抑鬱。紅豆望著乳形滴漏想起了曹美琴的乳房,心中泛起極濃的不知所措。那種渴望而又焦躁無味的心緒如西部民歌中的半個月亮,爬上來,在藍藍的背景上空曠無比地爬上來,暈暈黃黃地爬上來,就半個,殘缺不全地爬上來了。
紅豆停止了二胡演奏,追憶他第一次與曹美琴接吻。吻住美曹琴的下唇時他的手就自然地撫在了她的乳房上面。這樣的感受讓他幸福與感傷。只有兒童被哺育時才這樣,一隻手摸著乳房吸吮,另一隻手神聖地搭在另一隻乳房上面。紅豆堅信男人接吻時的心態不是男人的,是男嬰的。紅豆後來開始吻她的乳峰,乳峰像抽像意義上的母親,不是媽媽。紅豆禁不住流了淚水,說,這才是我的家,曹美琴用一隻指頭封住了紅豆的嘴,讓他別出聲。紅豆就不動了,心裡只是重複。這才是我的家。我什麼也不怕了。
紅豆放下了二胡就往嬌嬌時裝店裡跑了。他要抱他的曹美琴吻他的曹美琴。馬路拐彎的地方他看見了一隻老鼠臥在了水泥地上,這只可憐的老鼠早就讓汽車輪子壓扁了,像畫在地上,二維地在地面只剩下老鼠的抽像意味。紅豆站住了。紅豆站在馬路的拐彎處,自語說,這是老鼠。那隻老鼠如一張紙,兒童畫一樣貼在了地表。
紅豆在時裝店的門口沒有找到曹美琴。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小伙子問紅豆說,先生您買什麼。紅豆看看這個中學生,臉上的樣子說變就變掉了。紅豆盯住了中學生。中學生很慌張地向後退了兩步,對身邊的兩個女夥計解釋說,我不認識這個人,我真的不認識。
紅豆到我家時是夜間十點。電視上正是《晚間新聞》的片頭,寧和的音樂中一隻透明的地球正藍藍地滾動過來放到電視的中間。紅豆倚在我的房門框上,身上帶進來很寒的秋意,紅豆失神地說,給我倒點酒。
紅豆坐在沙發裡臉上的樣子像青春期的某個糟糕片刻。他的小拇指一直在不安地折動。我點了根煙,在我點煙的工夫他隨意拿起了我的工作手冊和鋼筆。我們都不說話。他懶懶地在軟面抄上隨手抹些什麼。這時候弦清也披上上衣坐了過來,她的手上打著件毛線褲,粉紅色的,褲腿只有我的巴掌那麼長。紅豆抬起頭,看看毛衣,又看看弦清,很累地笑了笑。弦清望著紅豆,也笑了笑。三個人就這麼坐著,一直到十二點鐘。紅豆後來就放下手裡的小本子,面色微酡,說,你們睡,我回去了。弦清探過頭指著紅豆畫下的古怪圖案只是說,什麼?紅豆你畫的是些什麼?紅豆指著滿頁的,說:
這是山洞。
第二頁像毛衣編織:
這個呢?弦清問。
這是雷區。
這個,這個是什麼?
墳。
你畫這麼多墳做什麼。嚇人。
嚇人什麼,墳是泥土的乳房。我們的家。
紅豆的二胡聲出現了某種幾何形狀,標準的正方那樣經不起抗擊。紅豆拉二胡把二胡的靈魂給拉出來了,整夜在沒有路燈的巷子裡瞪著碧眼遊蕩,尾巴一樣蛇形地跟蹤人跡,追探人們的聽覺。紅豆整日抱住他的二胡在時間裡顫悠,太陽被他拉亮了又拉黑了,月亮被他拉彎了又拉圓了。後來紅豆的指尖揉出了血跡。紅豆的媽說:"祖宗,你別拉了。"紅豆說,我不能不拉,曲子全關在琴裡頭,我不拉他們就出不來,他們在喊救命。他們在說,紅豆,你救救我——你聽見沒有,媽,你聽聽,他們在喊你奶奶。
紅豆的媽用手掌摀住了紅豆的指頭,豆子,紅豆媽這麼說,你別拉了,媽求你,媽給你跪下了,你一氣拉了兩天半了祖宗。
紅豆就停住了,眼睛散了光,說,媽我不拉了,媽你給我把琴拿下來,紅豆的母親用了很大的氣力才把馬尾弓從紅豆的手上掰開,紅豆的手卻伸不直,依舊保持了那種指形做有節奏的顫動。
媽,我餓了。
我給你做。
媽,我要喝奶。
紅豆媽釘在了那裡。不動。臉上的皺紋全掛了下來。
媽,紅豆抬起頭說,屋簷上掛了一排奶子,我要喝奶。
紅豆的媽聽了這話一屁股坐在了天井的地磚上。冬季就是在這樣的時刻來臨的。
天冷得相當快。梧桐樹葉如喪家的狗跟著風走走停停。許多人的臉被醃在冬季的風裡,上了一層霜。優美的植物相繼死去,只剩下根與水泥同一種色彩。人們說冷。人們抱怨鬼天氣。人們在冬天說夏天好,就像在夏天說冬天好。
咖啡屋裡擠了許多人。不因為咖啡,因為空調。咖啡屋裡沒有自然光,用了雜色綵燈及茶色鏡子的反射。人就像置身於想像裡。在那裡接吻、吸煙、做生意。聲音都很低、如咖啡的色質。
紅豆坐在我的對面。左側是一堵鏡子牆,把小咖啡屋拉得極有縱深感。我們坐在中間,一半實,一半虛。我們斷斷續續地說話,斷斷續續地喝雀巢。雀巢像我們的政治一樣,有越來越高的透明度。紅豆新理了發,頭髮吹得很高。這樣的造型使他顯得陌生,不像紅豆他自己。屋子裡的色調與音樂柔化了紅豆,使紅豆越發渴望傾訴。紅豆說了很多的話,沒有邏輯,時空也相當混雜,完全是現代派的敘述方式,他的眼睛依舊很大,只是失去了水分,顯得滯鈍。雙眼皮的兩道折皺拉得也很鬆弛,看人時就有了似是而非的無精打采。後來紅豆說,我的胃又疼了,就不再說話。臉上的樣子一直在疼。我說我送你回去。紅豆笑笑,在哪裡都疼。我說那就別喝咖啡了,我給你買杯蓮子湯。紅豆說好。
我轉回的時候紅豆坐在那裡不動。他的臉轉了過去,對著鏡子。他在正視鏡子裡的自己。我注意到身後的窗子正打開了一扇,窗上面也有一面鏡子,這兩面鏡子把紅豆拉得相當長,許多紅豆就在咖啡屋裡無限地延伸了下去,從我這裡直到宇宙的角落沒有盡頭和歸宿。我看得見紅豆咖啡色的目光,他的目光已經走到宇宙的外面去了。我捏著蓮子湯的票根,說紅豆。
紅豆把臉移向我,眼睛卻沒有離開鏡子。紅豆指著鏡子對我說:"你快看,那是紅豆。"我看見紅豆的靈魂從他的眼睛裡飛到鏡子的那頭去了。我站在那裡,不敢動了。
這時候服務小姐走過來,說,先生,您的蓮子湯。
"那是紅豆,"紅豆說,"你看見沒有,那是紅豆。"
我說我們回家。
"你抓住他——那是紅豆。他是一隻雞,你把他殺掉。"
我衝上去轉動他的腦袋。他的腦袋很輕但目光卻越來越頑固。
"你逮住他,"紅豆說,"殺了他我就可以回家了。你殺掉他,你快去。"
紅豆已經完全不對勁了。許多毛孔在我身上冰冷地豎立著。我想我已經瘋了。我拿起了一隻凳子,砸向了茶色鏡子牆。光噹一聲,世界就變得可怕地安靜下去,黯淡下去。世界就只剩下了半個,許多人站起來,看我們。紅豆的臉因玻璃的飛濺而流血不止。
我說,我殺掉他了。
紅豆將信將疑地伸出手,摸了摸牆與破鏡片。紅豆推開我。你騙我,紅豆說,你在騙我。紅豆像個姑娘似的站起來,走,我們回家。
很晚我才回到家裡。弦清彷彿有什麼預感,她站在臥室門口,望著我不語。我站在堂屋門下面,和她對視了好大一會兒,我說,出事了。
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
空間變得十分地無情無義。我害怕這種目光之間的縱深距離。
寒夜在燈光的外面。月光幹幹涼涼的,又亮又清又冷,又冷又清又亮。有月光的夜裡窗戶上的玻璃都乾淨透明。內外都亮了就透明了。內暗外亮也不壞,可以成為一個視點,觀察、看。最糟的是內亮而外黑,這樣的玻璃就成了鏡子,就成了審視自己的判席,就成了絞架。
人的靈魂不能被點亮,點亮了就是災難。人不能自己看自己,看見了便危險萬分。要命的是紅豆恰恰選擇了這樣一個位置,在鏡子與鏡子之間。
大清早我終於入睡了。一夜的似睡非睡使我頭部腫脹得要開裂。做夢了沒有,我沒有把握。但我聽見了亞男的聲音,紅豆的姐姐在我的夢中大聲地叫:"快,快,紅豆出事了。"
睜開眼我就看見了亞男。她失態地把我從被子裡拖了起來。她的身上有一股極濃的血腥味。她的衣袖和前襟濺滿了紫紅色的血污。
"他用刀子捅了自己了,肚子還有脖子。"
為什麼?許多人都愛你,母親和亞男,弦清還有我。許多人。
我要殺掉他……
你殺誰?
紅豆。我要殺了他。
你殺了紅豆你是誰?誰又是你紅豆?
你不懂……殺了他我就是我了。我就可以到屋簷上去,老鼠和蛇,還有乳房二胡。你懂不懂?
我不懂紅豆。
我殺了他你就懂了。
你就是紅豆,紅豆就是你自己。你殺了紅豆就是殺自己。
我只能殺自己,我怎麼能殺別人,我殺誰?
你殺了紅豆你自己就沒有了。
殺了才有。不殺就沒有。你不懂。你不要管我,我還要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