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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雨天的棉花糖(九) 文 / 畢飛宇

    紅豆的父親從紅豆生還的那天起開始風蝕。越來越深刻的變化顯現於他的發愣之中。他時常站立於碎瓦片之間,如古代的聖賢先哲巡視破碎裂痕中間的考古意義。孤獨感如他皮膚上的褶皺一樣越來越深了。他曾經奢望他的後代能在他千古之後重新燭照他的雄壯當年。他真的這麼想過。槍聲和炮聲是不該淡忘的。首先忘記的恰恰是他的兒子。好幾次,他甚至想追問老婆,紅豆這個王八羔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但他終於從紅豆清晰起來的面側輪廓否定了自己的虛證。紅豆顴骨那一把太像他了。如他水中的影子,只是在輕乍起之後輕柔地波動了起來。紅豆父親的叱吒身軀緩慢地走向委頓,他肩部的傾斜坡度變得陡峭。一場戰爭塑就了他。另一場戰爭卻又消釋了他。

    坑道裡燠熱得讓人暈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絕望。你的肺葉永遠都打不開來,如初戀中固執的女子老是不停地對你說不。他們不打仗,整日整日地聽見自己說不,我不。戰爭並不意味著打仗。打仗只是戰爭的一個部分。所有的忍耐、接受、焦慮、恐怖,都成為打仗的附屬物,吸附在戰爭的隱體下面。

    坑道裡沒有打仗,但坑道裡籠罩了戰爭。坑道裡的戰士至今沒有打過一次仗。他們接受的命令就是"待命"。"命令"和"待命"才是戰爭。戰爭中似乎惟一重要的只剩下命令。生命退位到了命令的載體、命令的生物形式與意動狀態。生命存放在你的軀體內,有命令你就用他去執行,沒有命令你就讓他繼續等待。

    呼吸越來越難以忍受。紅豆感到呼出來的氣都像大便一樣干結。

    黎明時分紅豆聽見有人在喊:"我要出去,你讓我出去!"這個時候許多人都在半昏迷的睡眠之中。人們沒有聽得清是誰在叫喊,就聽見有人站在了洞外,站在洞外用槍對著天空猛烈地掃射,用漢語詛咒。

    遠處也響起了槍聲。是一排槍聲。許多彈頭在洞口的岩石上擊起火光,反彈出去拖著悠揚的金屬尾音。然後一個身軀便倒下了,紅豆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見身軀底下蜿蜒出黑色液體,越淌越粗越淌越長宛如一條游動大蟒。

    不再呼吸的南京籍戰士被搶回了坑道。搶回來時已經是一具"烈士"。戰爭中生命不是一回事,屍體卻是值大錢的。對屍體任何一方都會像禿鷲,在天上盤旋,投下移動的陰影,等待機會使屍體屬於自己。為了這具南京籍戰士的遺體,敵人卻又丟下了三具。短暫的戰鬥使坑道付出了很大代價,幾乎每個人都輕重不等地受了槍傷。

    紅豆沒有受傷。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紅豆沒有受傷。紅豆只是在左臂讓彈片劃開了一寸多長的口子。戰爭彷彿就是與人體過意不去,每一次都讓你毀滅,讓你殘缺。戰爭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男女做愛,以驚心動魄開始,以身心俱空收場。

    事情的發展表明,或者說後來的事跡表明,紅豆沒有受傷才有了他多年之後的鬆散歲月。命運使紅豆在戰爭裡頭往深處越爬越遠。

    二排長坐在紅豆面前的子彈箱子上。他扔掉那只短得燙手的煙頭,說,紅豆,只能是你去了。

    哪兒?

    那兒。二排長指了指蒼莽的霧中,說,9號洞,那個戰士犧牲了。

    我一個人?

    你一個人。

    洞裡頭死過人?

    每一塊地方都死過人。

    這是命令對不對?我一定得去對不對?

    是命令。我是你的長官。長官的話就是命令。

    再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好。

    給我一隻小鏡子,好不好,我的丟了。

    我沒有鏡子。打仗時人不能照鏡子。這種時候人不能看自己。忘掉自己。

    我……有點怕。

    你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怕。什麼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心裡害怕卻硬去做。偉人就是這種人。你手裡有槍。槍裡有子彈。子彈裡頭有火藥。那是我們的祖先發明的。你怕誰你就殺掉誰。

    我知道。

    你不要出洞,你就很安全。千萬別出來。

    我知道。

    你一出來就有眼睛瞄準你。到處都有槍口望著你。

    我知道。

    不能射擊老鼠,也不能射擊蟒蛇。千萬不要殺生。除了殺人。

    我知道。

    好了。向我敬個禮,你可以走了。

    紅豆本能地提著槍,準備起立。二排長把他摁住了,指了指頭上的坑道頂。

    紅豆就坐著向二排長側手舉右掌。二排長回了一個軍禮,標準肅穆的軍禮,斬釘截鐵而又意韻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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