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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漿果成熟前 文 / 北村

    強暴事件後,我並沒有離開金三角,反而要求再呆上幾周,張成功立刻答應,他甚至要我呆到父親回來,以便向鐵山解釋這次的偶然事件。我得到了繼續刺探金三角毒品種植情況的機會。

    罕成了我的保護人。張成功很信任罕,他把我交給罕,我的日常行程也由他來安排。我看出罕是張成功的得力助手,但罕對種植毒品表現的疑惑讓我看到希望,某種可能改變這個

    地方性質的重要可能性。

    我提出要到各處去玩,罕就用他的小卡車載著我,沿著十八號公路往金三角的腹地行進,沿路我看到一片又一片的罌粟花,它的果實已經掛在枝頭。我說,花已開放,果已結實,快要收割了吧?

    罕轉頭看我。我看著他的臉,突然抱住他的胳膊,小聲說,我很想看一下。

    你想看什麼?他的眼睛很深邃。

    我想看看……鴉片是怎麼收割的。

    罕的車停下來,他愣愣地看著前方,一會兒後,他說,好,我帶你去看,明天。

    ……我想不到他會答應帶我去看割鴉片,我興奮極了。這是違背規定的,我不知道罕為什麼願意帶我去,但我為此作了精心準備。我把攝影眼鏡調試好,還在我的太陽帽裡裝好了錄音設備。我想做得盡量隱蔽,因為我不想給罕帶來任何麻煩。

    第二天上午,罕開著卡車來接我。我們的車沿著十八號公路開了一個小時,然後拋下卡車,乘一種叫「水板」的竹排渡過一條河,來到一個偏僻的山坡,這裡種植著十畝罌粟花。

    此時正值緬歷1十二月,即公歷二月底,是罌粟開花結果的時候。在罕的招呼下,十幾個農民已經等候在罌粟地裡。我立即預感到這是罕作出的一次安排,是他個人的決定,因為這次割鴉片不像是大規模采收的開始,倒像一次演習,難道是罕特地為我作出的一次收割表演?這反倒讓我恐懼。我不敢多想,但是我已經意識到,在這片神秘地域,任何一種行動都有可能是一次冒險。

    在中國過年的時候,這裡就要收穫了。罕說。

    我望著山谷,說,不過,這花真的很美。看著這花,會讓人想到很美好的事情。小時候,老師總是用花來教育我們,讓我們知道,美好的東西象徵理想。

    是啊。罕說,可是在這裡,這理想是有毒的。

    我心裡一跳,想不到罕會說出這種話來。我就說,可以只賞花,不收割嘛。

    罕看著我笑了一下,你真有辦法。這話像是嘲諷,我有些尷尬。我說,就像你問過的,能不能為了孩子活命去賣淫,我當時怎麼說來著?

    你說不能。罕說。你說的是對的,這東西有毒,既然不能吃,就是廢物。

    他顯然不太想談下去,開始用當地土話招呼農民收割鴉片。煙農帶了刀具,這是一種不大的小刀,用來割鴉片的。還有一種刮片,是陶瓷的,這個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另外他們還端著一個瓦盆。罕告訴我,這是用來盛鴉片用的。

    我摸了摸罌粟的果實,聞到了一股生澀的氣息。果實飽滿但不太堅硬,我突然有一種摸觸孕婦肚皮的感覺,好像馬上就有一個生命要降生。

    我對罕說,它成熟了?

    罕搖搖頭,它沒有成熟,如果它真正成熟,就不能割了,鴉片都是在成熟之前割的。

    為什麼呢?

    罕摸了摸果實,他的手在微微顫抖,說,因為一成熟,漿就干了。

    他要割煙漿了。罕指著煙農說。

    我看見煙農用小刀在果實上面上下各劃三道,一股甜味立即湧現出來,我聞到了。煙農用手中的瓦盆接住流下來的煙漿,這是一種像牛奶一樣的乳白色漿汁。

    我定睛看著,一動不動。我不明白這種像牛奶一樣類似食物的東西,怎麼會是一種毒品。

    放眼看去,煙農們已經開始收割煙漿,有的人用竹碗盛漿。我問,這塊地有多少棵?罕說,有五千株,一株能產一克漿,這塊地能產下幾斤膏。

    割了漿,果實的殼還可以入藥,桿可以喂牲口。罕說,煙膏可以治病,煙籽可以吃,所以,罌粟本來不是什麼壞東西,是人要製毒,罌粟並沒有錯。

    我說,上帝創造的一切都是好的。

    罕就注視著我,問,他怎麼說?上帝。

    我說,這是《聖經》說的,他創造一切,看著都是好的。

    罕點點頭,他說得對,我從小看罌粟花開花落,它沒什麼不好。

    罕帶了一個盛了漿的小盆,我們離開了罌粟地。我看到了我想看的,心裡異常興奮。罕要帶我爬上最高的山,說在那裡可以看到整個村子的全貌。

    我們爬了兩個多小時,來到山頂。這裡長著櫸木、洋槐和青桐。

    這時候罕讓我看他帶的小盆,裡面的煙漿已經慢慢開始發黑。

    幾小時後,它就變黑了。罕說。

    我正要說話,一腳踩空,從山間小路滑落,我驚叫起來。罕要抓住我,但沒抓到我的手,我就這樣一路翻滾下去,重重地摔在一棵樹上。

    我昏過去了……當我醒來的時候,聽見有人叫我,可是我的全身痛得像是要散架,我沒有力氣回答。我想,我是不是要死了?我用了幾分鐘,才理清思路,我並沒有死,因為死後是沒有感覺的。這時,我聽到罕的聲音。

    他讓我不要動,我沒有力氣回答,但能聽到他的聲音,他說他很快就爬到我這裡來了,讓我千萬不能動。後來我看見他果然慢慢地爬過來。他像猴子一樣攀援著樹枝,他一踏到我這裡,那棵樹就斷了。

    當他抱住我的時候,我哭出聲來。我被嚇壞了,抱住他失聲痛哭。罕向我道歉,說不應該把我帶到這裡。我說是我自己來的。他說現在不是爭論的時候,因為那棵樹斷了,情形變

    得很糟糕:我們被懸在山崖中間,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上面的樹已經斷了,下面是深淵。

    我說這可怎麼辦呢?

    罕說,我們先挪到那個洞裡去。

    他整理好幾根籐,可以到那個一米見方的小洞。他先把我送過去,然後他自己也過來了。

    我很害怕,我知道這可能是一場巨大災難的開始,如果沒人發現我們,我們可能在這裡餓死。

    不過罕拿出了用美式軍用水壺裝的水。罕說,別緊張,我們一定能出去。

    可是我們在那個洞裡呆到天黑,也沒有人發現我們。罕說,我不應該跟著你下來的,如果我不下來,也許有辦法。

    我說,你也不會料到那棵樹會斷……我突然問,我們會不會死?

    因為我開始聽到一些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野獸叫聲。

    不會。罕說,你不要害怕,你要是害怕,你就活不下去。

    天慢慢黑了,山裡的天氣一下子冷下來,我開始凍得打哆嗦,罕把身上的外衣脫下來給我披上。我聽著各種莫名其妙的動物叫聲,嚇得緊緊地把罕抱住。我說,你要抱住我,快抱住我。罕說,我抱住你了,你不要害怕。

    一條蛇從上面滑下來,掛在我的脖子上,我因為看不清楚,竟然還用手去摸它,當我發現是蛇時,嚇得魂飛魄散。可是罕很鎮靜,他手輕輕一劃,蛇就像會飛一樣,消失了。

    遇到蛇的時候,千萬不要激烈地動它,要順著它輕輕地撥開,它就不會咬你。罕說。

    我哭了,全身顫抖。罕用手輕輕摸撫我的後背,讓我別怕。他說,我能爬上去,但現在太黑,要等天亮,天一亮,我就帶你爬上去。

    我相信他的話,相信他有辦法,因為罕是這裡長大的,他一定知道怎麼把我帶出去,想到這裡,我放心了許多。罕又讓我喝了一些水。

    為了不讓我害怕,罕一直陪我說話,打發黑夜。他講了他小時候在這山裡玩耍的故事,他說他一個人能打死一隻小野豬,我不相信。罕回憶小時候他老是在村口等馬幫的情景,那些馬幫用他們從外邊帶來的商品換這裡的鴉片。我問,有什麼東西呢?

    布匹、鞋子、燈、鹽、煤油,還有酒精,什麼都有。罕說,甚至還有槍。

    你們還用從馬幫換槍嗎?我說,你們不是軍隊嗎?

    罕笑了一下,軍隊?不,我們不是軍隊,我們也不是土匪,我不知道我們是什麼?我們什麼也不是……父親被台灣拋棄了,像扔掉的狗一樣,這是他自己說的,他說自己是一條狗,而且是一條沒人要的狗,所以這種狗惹不得,他為了生存,要咬人。

    我沒吱聲,但我聽了他的故事,真的不害怕了。我想,只要等到天亮,就會有辦法。

    我記得那時候一甩1煙換一匹布,半甩煙換一瓶藥。罕說,有一次,父親從馬幫手裡弄來一本書給我,這是一本小說,中文的,裡邊寫了一個人千辛萬苦從外國回來,找他的祖國,那個人回到祖國的時候,突然跪下來親泥土。我看了很奇怪,問父親,什麼叫祖國?父親愣了半天,說,你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就叫祖國。我就問,我出生在哪裡?父親好久沒有說話。從那次我才知道,我不是張成功的親生兒子。

    可是他對我很好,甚至比對張繼業更好。我如果和張繼業搶東西玩,他一定會從張繼業手上把東西搶來給我,雖然我比張繼業大。可是這樣使我更難受,因為我看出我真的不是他的兒子。張繼業長大後,更妒忌我,有一次甚至想殺我,他把我的汽車剎車弄壞,可是我逃過了一劫。

    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我在黑暗中問。

    因為我看出,你是個好人。罕說,我是從你父親身上看到的,他是個有理想的人,他講的課把我迷住了,可是,我父親不一樣,他沒有理想。

    我想不到罕會這樣說張成功。我說,是他請我父親來的。

    罕說,他是商人,他只是要生存而已。他人很可憐的,常常一個人搬一張籐椅坐在門口,長時間地看著遠山。有一回他就這樣坐著,我在他身邊,他突然問我,罕,你長大要做什麼?我說,繼承你的事業。他笑了,搖搖頭,說,你是在學我說話,孩子。他說,其實,爸爸也不知道長大幹什麼?

    我說,你不是已經長大了嗎?

    他說,沒有。我只是老了,沒有長大。

    我就問,為什麼呢?

    因為,人是靠爹媽才長大的,我沒有爹媽,所以我沒長大,只是老了。

    我聽不懂這話,一直到我長到十七歲,有一天我才突然明白,父親是指他沒有「祖國」。

    那一年,他找到了他要的東西,他的隊伍加入了緬共,他好像壯大起來。我想,這一回父親應該長大了。但我卻憂慮起來,因為,就在我十七歲那一年,我突然發現我才是沒有祖國的人,我剛長大卻發現自己沒有長大,這是多麼奇怪的一件事。我覺察到我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是真正愛我的,除了張成功。張繼業要謀害我,那些在這裡長大的佤人1期負我是外來人,他們從小就向我丟石頭,有一次把我的腦袋都砸破了。我當上先鋒營長的時候,有一幫佤人嘩變抗議,差點兒把我殺了。連內地來的紅衛兵,他們在隊伍裡是最讓人看不起的,苦活重活都輪到他們干,比如挖炮坑,就拿他們當牛馬使,連他們都和我有隔閡。有一次,一個紅衛兵突然指著我說,他怎麼長著一張帝國主義臉呢?這是哪來的東西?

    我在這樣的目光下生存,心中充滿恐懼。我照著鏡子,看著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所從何來。我去問父親,他總是搪塞過去,他承認我是他揀來的,如此而已。他握著我的手,說,孩子,別問這些,爹也一樣,如果有人問我,你是哪一部分的,我會說,我是人死後從身體溜出來的魂,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你們管不著。我這才知道,我除了身體之外,還有魂。可是父親再也說不清楚,靈魂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靜靜地聽著罕的敘述,整個過程像夢境一樣。

    我說,我跟你一樣。

    罕搖頭,你跟我不一樣,你是中國人。

    我說,是,我是中國人,可我又是猶太人,現在,我又是美國人,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是哪裡人?如果現在也有人問我:你是哪一部分的?和你一樣,我也是說不清楚的。

    罕沒吱聲,他突然抱緊了我。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好像愛情第一次沖決心田。我不相信我會在這個古怪的地方愛上一個古怪的人,但我在那一個特殊的瞬間,撞出了那種奇異的感覺。事後我才發現,我會愛上罕是命中注定,因為這是遺傳的力量,讓我無法擺脫,我身上繼承了母親的浪漫性格,她會愛上卡爾,愛上我父親,我就一定會愛上罕。這是一條神秘的鎖鏈,把兩代人的命運鎖在一起。

    我親吻了罕,罕的身體在發抖,我聽見了他因恐懼產生的顫抖呼吸。

    我們會死嗎?我輕聲問。

    我不知道……罕說。可是天快亮了。

    你對我說得太多了。我說。你是故意的嗎?

    因為……因為……罕說,因為我想知道外面的事……

    天亮以後,我和罕爬上了山崖,但我們被路過的巡邏隊發現。張繼業向張成功報告,說我和罕在外面呆了一夜。張成功就把罕叫到他的辦公室,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罕稱這是一次普通的意外,他帶我去參觀,結果滑落到山下。張成功聽了歪著頭,好久沒說話,後來他突然說了一句,罕,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罕慢慢搖頭。

    你不要昏頭,罕。張成功說,你喜歡上她了。

    罕低頭不說話。張成功走過去,來到他面前,看了他好久,說,我知道你寂寞,但你知道嗎?我比你更寂寞。在這個地方,寂寞是金錢,它會使人成為百萬富翁。我原以為你會比繼業更耐得住寂寞。

    罕低著頭。

    你知道我在你身上寄托什麼希望。張成功說,我雖然沒長大,但我老了,我很快就會死掉的,你知道我要你做什麼。在這個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最相像,為什麼?因為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所從何來。

    罕仍站在那裡,有一刻他好像死去的人一樣,一動不動。

    時間可以燒成灰,你要相信這一點。張成功點著了煙,吸了一口,英雄也不問出處,我不告訴你,你是在哪一個角落被我發現的,是要你忘記時間,它不是什麼好東西,有時間我就會著急,要問為什麼?因為時間會流逝。只有忘記時間的人才能當這地方的王,因為他先把自己交給了時間,讓它折磨、摧殘,但他意志卻比任何人都堅強。

    我讓你學一切的知識,不是要讓你出去,而是要讓你回來。張成功望著遠山,別笑話我活在牢籠裡,他們的自由也是一張鬼畫的符而已,你知道嗎?孩子,他們只不過在更大的一個監獄,卻沒有更大的自由。他們需要幻想,需要我們,我們可以給他們提供夢想,但我們是清醒的。

    離開她!他突然對罕惡狠狠地說,立刻離開這個女人,她會把你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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