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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鄉村 文 / 北村

    李百義心神不寧。這是多年來他少有的慌亂。這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見過李百義的人對他的印象是:這是一塊鐵,而且是一塊生鐵。他的愛表達在金屬般的意志裡,從不兒女情長。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就處心積慮如何填飽肚子,苦難快把他壓垮了,以至於讓他忽略了喉結突出時發生的變化:在整個青春期李百義沒注意過女人,他對女人的印象就是母親一張痛苦的臉和妹妹在鞋廠蓬頭垢面勞作的畫面。青春期的衝動似乎在睡夢中探一下頭就滑走了,他把所有的精力先用來為自己、後來用來為別人謀求糧食。就是這樣。這就是李百義的異性史。

    所以現在李百義無計可施,不知道如何處理女兒的信。他的方法就是不處理。但他沒有把信銷毀,而是小心地放在保險箱裡珍藏起來。

    李百義為什麼不理會女兒的示愛,卻又要珍藏情書?看來女兒的信是把李百義打動了。這可能不是愛情,但它是這個奉獻半輩子的人得到的最好禮物:對他的愛最深沉纖細的回應。這個回應來自於他最親近的人,所以聞起來就很像愛情的味道。

    麻煩的是李好沒有因此住手。她開始接二連三地給父親寫信,寫到李百義無法迴避了。他會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吃飯的時候,李百義還是像以前一樣做女兒最愛吃的東西,他像一個母親,保持著終生給兒女做飯的習慣,每當李好要幫忙,甚至要自己盛飯,李百義都不讓,所以他對李好的愛被陳佐松說成是溺愛中的溺愛。如果說別人得到的愛是李百義的博愛,那李好得到的就是他的溺愛。

    但事情有了變化。自從那封情書出現,李好就再也不讓父親盛飯了,她極其固執地開始幫忙做家務。李百義起先只以為這是女兒懂事的標誌,事實上孤兒出身的李好並沒有李百義想像的混沌,他總是把她當小孩。李好的心中慢慢覺醒的東西,起先可能是一種回報,被李百義壓抑下去了,可是它後來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叫回應。這東西慢慢成長,現在它成熟了,就是愛情。

    這真是讓李百義始料不及。但已無法改變。他收到第一封情書時,還沒有大的心理震盪,可是情書接二連三地出現,李好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好像都是在對一個充滿愛又孤獨的心靈進行溫暖和甜蜜的撫摸。李好在飯桌上開始用一種愛人才有的眼神打量李百義,也不再和父親開玩笑了——這是一個重要標誌。李百義明白,事情比他想像的嚴重得多。

    他專門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和女兒談話。他不記得當時他說了什麼?他知道他說的話並沒有什麼力量,但意義明確。李好根本不聽,她找到了一個好機會來挑破這個秘密。整個晚上她抱著爸爸,然後不停地流淚,也不說什麼。李百義感覺到了,這種擁抱和以前任何一次不同,這是一個情人的擁抱。他顫抖了。他知道無濟於事。於是開始躲避。

    現在,在病床邊,女兒還在擁抱他,李百義其實早就醒來了,但他沒有睜眼,他不知道如何面對女兒,不知道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該對她說什麼。可是,李百義想不到女兒不但擁抱他,還吻了他。

    護士們都看見了,開始議論。

    他小聲說,你不該這樣做。這是醫院。

    李好說,我不管。

    李百義歎了一口氣。雖然他歎了氣,但這種歎息中有一種微妙的變化,不僅是歎息,還有一種滿足。這滿足跟情慾無關,甚至可能跟愛情也無關,它只是一個認可,來自於女兒的。過去,李百義奉獻自己,是因為他認為他應該這樣做,這樣做是對的,是正當的,所以無所謂快樂。國、連好朋友陳佐松的友誼,也只是一種男人間的認同。但現在,他體會到了一種愛。沒錯,是愛。只是這種愛來自於女兒,讓他為難。

    李百義對李好說自己想吃元宵,讓她到醫院門口去買,順利地支開了女兒。這個方法很管用。女兒走後,李百義閉上眼睛,突然他的眼角落下淚來,他迅速地擦乾了它,避免讓護士看到。

    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女兒的情形。在李百義的心中,像過電影一樣,九年前的事情一晃而過。她是個孤兒,一個十一歲的姑娘,天天沿著鐵路線亂跑,在火車上找人吃剩下的盒飯。當時李百義正在孤兒院的工地上,蹲在地上吃盒飯。他還沒吃完,只是把盒飯放在桌上,李好一把抓上就跑,她也不怕髒,一邊跑一邊往嘴裡塞。李百義嚇一跳,追了上去。李好拚命地跑,李百義就拚命地追。他的意思是要重新買一盒飯給她。可是她以為要抓她。李百義突然看到奔跑中的她褲子往下掉,露出了半個屁股。這畫面李百義終生難忘:一個十一歲的姑娘端著一路灑開的盒飯奔跑,褲子下拉露出屁股……他的淚水模糊。從那一剎那,他決定要收養她,而且不是放在孤兒院裡,他要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

    女兒回來了,買了他最愛吃的酒釀圓子。李好餵他,問他好不好吃。他說,好吃。

    這時,他從女兒眼中看到了一種不自然的神色。

    父女倆沒有說話。在一種奇怪的沉默中吃完了湯圓。

    李好去洗碗。

    就在洗碗的這十分鐘時間,李百義決定了一件事情。他的心胸突然像大海一樣打開了。他想在自己生病的幾天,把所有的秘密跟那個他最親近的女人說,這是迄今為止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

    是時候了。十幾年來,他所有的孤獨都存在於這個秘密之中,它像一個句話,被鐵匠封在一個鐵櫃裡,裡面充滿不能呼喊的語言。關於他是誰?他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他相信,等他向女兒說出秘密,李好就會重新像一個女兒一樣,叫他爸爸。

    李好回到病房,坐在他身邊。

    李百義說,好好,這幾天你要陪著我,我有話給你說。

    李好說,你如果還說那些,我不聽。

    李百義說,不,我給你講故事。

    以下的講述出自李百義的口,但作了文學修飾。

    孩子。我要給你講講我的故事。我從來不給你講我的過去,是因為它浸透在憂愁裡面。你是孤兒,我不想讓你聽這個。你的憂愁已經很多,也很長。自從收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發誓要讓你忘記這些。

    我家在江西吉安。我的原名叫馬木生。不叫李百義。我住在一個很小的自然村裡,直到九歲我都沒見過汽車,你不會相信,但這是真的。有一次我要父親帶我去看汽車,他就領著我翻了四座山,就是牯牛嶺,烏山,蛇山和黑頭峪,趟過赤河,走了大半天來到公路上。那公路好大啊。可是我坐在石頭上等了一下午,沒看見一輛汽車。天黑了,父親要帶我回去,我不肯,因為我沒看到汽車。父親說,好,我帶你看。他拉著我的手蹲在地上,趁著天還沒完全黑,父親讓我看馬路上的兩道車轍。他牽著我的手摸轍印,說,孩子,你看見了嗎?這就是汽車。它有這麼寬,這麼高。你看這轍有多寬,多深。你看見了車轍,就看見車了。車就是這樣的。這就是我第一次看汽車的經歷。

    飢餓是我童年的習慣。我是說它不再是一種痛苦,而成了習慣。這樣理解飢餓會好受些。我幾乎沒有吃飽的經歷,我就是能有飯吃,肚裡沒有油水,還是餓得發暈。我現在回憶,當時我的所有心思就是花在如何弄些東西入口,我永遠飢餓,一整天總是聽到肚子裡發出響亮的咕聲。所以我到處尋找食物。有一次我偷了村長家的豬油,硬是把一大罐豬油全部吃進肚子裡,瀉了一個星期,差一點死掉。我的肚子受不了油。我唯一的美味就是知了。我用蜘蛛網纏在竹竿上粘知了,然後把它投到火裡烤。一咬一口肉香,啊,這是我的佳餚。

    但這還不是最屈辱的。最難過的是我媽的事情。她因為容貌姣好,長期被村支書霸佔,有時能因此得到一些好處。奇怪的是我的父親對此毫無辦法。他是天底下我見過的最懦弱的人,才三十出頭,像五十出頭。他生了一種病,走走就喘氣兒,後來我才知道,哮喘,幾乎喪失了全部的勞動能力。他唯一的治療方法就是睡覺。書記見縫插針,叫一些人來幫我們種地,就趁機霸佔我媽。

    村裡都鬧翻了,議論我媽的事情,父親好像沒聽見。村支書公然跑到我家裡子來,和我媽在房間裡睡覺。他躲到後廂房去裝病。我十歲,拿了一根木棍,衝進去要敲死那個傢伙,我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在幹好事兒。這時,我看見了我的母親,看見了她的臉。那是一張至今我看過的最悲哀的臉,她愛我,可以把吃進嘴裡的東西再挖出來給我。可是現在她卻被一個不是我父親的男人壓在底下。我掄起木棍就打,那個男人伸手擋,棍子都落在我媽身上。男人看著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媽讓我出去。我不出去。媽就用她那最悲哀的眼神注視我,求我,伢子,出去。很快就好了,聽話。馬上就完了。

    你聽,她叫我出去,你聽,她說,很快就完了。這個意思是說,床上的事,就是這件讓我最屈辱的事馬上就要結束了,讓我忍一下。這是我此生聽到的最痛苦的話。一個母親在別的男人胯下對兒子說,你忍著點兒,因為事情快完了。

    我第一次意識到,什麼叫不平等。什麼叫不公正。我媽那張痛苦的臉讓我明白,她不是在享受,而是在忍受。因為這種忍受能帶來一點好處。這是對我母親的性的強權,對的,就是性的強權。這是不公正的。當天晚上,我大喊大叫,母親怕鄰居聽見,摀住我的嘴。父親在一旁抽悶煙。我看見了,這是書記抽的那種煙,是書記留下給他的。我的父母讓我懂事些,不要亂嚷。

    那一天,母親特地做了肉,讓我滿足。這是我久違了的肉。可是我吃了像人肉似的。我把肉碗掀翻,立即挨了母親的耳光。我看到了她奇怪而嚴厲的眼神。父親也把我拖到天井裡,用我那根棍子揍我。我被屈辱浸透了。在我父母眼裡,這件事並非不公平,至少是心甘情願受辱的。家裡只有母親一個勞力,一切就得承受。我不明白,我所尊重的父母親怎麼會有這樣一種想法,生存比尊嚴更重要嗎,豬肉比母親的身體更美麗嗎。只要有交換,一切就是公平的。這就是所謂公正嗎?

    我不知道。我那比我小五歲的妹妹更不知道。她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可是經常就睡在塵土飛揚的地上,像一具小屍首一樣。這幅圖畫就是我們這些農村人的生活縮影。沒有尊嚴,毫無價值,自生自滅,沒人把我們當人。我相信,人生來就是不一樣的。這是沒法子平等的,我認了。但人生出來後,還要遭受這樣的不公平,我就不服。我這人和我父親不同,倔強,聰明,凡事要問個明白。我在鄉里上到中學就輟學了,因為我們交不齊幾十塊錢的學雜費。母親被那個傢伙拋棄了,誰也不再幫我們的忙,我們一無所有了。可是我很好學,我愛看書,我有一項本領,到村委會偷書看。我把那裡的書全看光了,還是沒人發覺我偷書。我把《土耳其長毛兔養殖方法》這樣的書都看了,認的字比高中畢業的人還多。

    我記得看過這樣一本書,是外國的,書名我忘了。故事說一家人餓得半死,四個小孩成天找東西吃。有一天母親開始做一隻雞,孩子們高興壞了,躲在桌子底下等著。雞做好了,母親端給最年長的爺爺吃。爺爺想給孩子們一些吃,被沉默的父親強烈制止。一向愛孩子的爺爺奇怪地一個人獨自吃完雞,穿上衣服出門了。外面冰天雪地,父親也跟出去了,他的手上握著一把斧頭。那一天之後,爺爺再也沒有回家。

    這是我讀到的最恐怖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飢餓的故事。但我想不到它也是一個關於死的故事。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們也沒有東西可吃的時候,我也去死,像那個爺爺一樣,減少一個人口。因為這樣活著是實在沒意思的。但我又不甘心,我有力氣,有頭腦,我像讀過書的人一樣聰明,為什麼我要這樣死去。我要活著,活得好好的,我有妹妹,我要讓她穿上最好看的衣服。我還被這本小說感動,我發現小說竟然有這麼強烈的感染力。我想當作家。我這麼聰明,可是我卻穿著乞丐一樣的衣服,像狗一樣活著,這就是我的矛盾。

    我的母親比我父親更早死去。她太累了,一直患子宮脫垂,這是農村婦女勞累的常見病。但到後來她老出血,就死了。我告訴你,到死我們都不知道她是什麼病,我現在想,可能是宮頸癌,但我們那時根本不知道,因為我們沒有任何條件知道她患了什麼病,連死了也不知道死因,是我們這些低下人群的特權。好像連恐懼也沒有,因為不知道什麼病。母親後期一直喊痛,不停地流血,我們就遞給她草紙擦。村裡的診所當子宮出血醫,吃止痛片。母親連止痛片都捨不得買,只到了最疼的時候吃,彷彿是回春的仙丹,好笑吧?母親就這樣吃著止痛片死去了。她死時對著我悲哀地喊,我背酸哪,伢子,給我拿枕頭來,我要枕頭,我要多幾個枕頭……可是沒等我把枕頭拿來,她就斷氣了。滿地是沾著血的衛生紙,妹妹被嚇得呆若木雞。望著母親發白的臉,我想,要是有枕頭,她不會死。是的,我就是這樣想的。

    關於母親通姦得報應的傳聞流傳。我很絕望。我家沒有錢,現在連名譽也沒有了。我想,我媽是好人。但她沒有好結果。她為什麼要發生那件事呢?我父親告訴我,我的學費實際上都是那個男人給的錢。我母親的所有願望都在於讓我讀書,為此她可以採取任何方法。可是母親在這件事上留下的傷在我心上,這是讀多少書都無法彌補的。最後我還是沒有讀成書,一半原因是因為我不再有學費,一半原因是因為母親賺學費,我對讀書這件事有了一種奇怪的仇恨。我在學校打架,把一個學生的手臂打脫臼,還用小刀剪了一個罵我的老師的衣服,我受到警告處分。

    但另一件事使我永遠不再進校門。我家從母親死後,陷入一貧如洗的地步。因為欠殺豬稅,還有村裡把我們的宅基地和自留地也算成承包用地收錢,我們都沒法交,村長和村委就算借錢給我們還,幾乎是高利貸,以我們的地作抵押,兩年後,我們的地就成了他們的了,就這樣,這些人輕輕鬆鬆地剝奪了我們土地。在農村,這樣的事很多。很多村幹部實際上就是農民的債權人。農民的土地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

    我沒有活路,只好想別的辦法。

    我悄悄地跑到山上,偷砍了一棵樹,想運到山下買錢,在李嶺口被村長的表弟發現。我在派出所裡被關了十天,出來就被學校開除了。罰款一百塊錢交不起,又把我關了五天,還是交不起。我父親去村長家給人跪,我很絕望。我決定跑。

    我帶上已成年的妹妹,她叫馬春,我叫她春兒。我們用僅存的錢買了票坐車到了樟阪。那是一個很多人去打工的沿海城市。火車在山洞裡經過,一會兒黑一會兒白。我望著田野,哭了。我看到好多農民在田里扒著,像蟲子一樣。可是他們能得到多少東西呢?生活不是這樣的。我看過很多書,生活不是這樣的。

    我對妹妹說,我要帶你見見世面。可是車還沒到樟阪,就在吳州,我下錯了車。我帶妹妹進錄像廳看了一場錄像,是舊電影,日本的《華麗家族》。這場電影把我嚇壞了,片子中豪華的生活對我震動好大,我突然變得沒有志氣起來。我這才知道生活可以過成這樣。可是一想到我自己的日子,就毫無希望。我想,我就是有三條命,活三輩子,也過不上這樣的日子。

    那晚上,我喝了酒。我告訴你,我這人沒讀過什麼書,但腦袋想得多。我的性格屬於自閉的一類,容易走極端。我比任何人都好面子。我一想到迢迢無望的未來,就不想再活下去。我打算把手上的錢花光,然後結束。我喝了酒,帶妹妹去下館子。她從來沒吃過這些菜,很興奮。吃完菜,我給春兒找了一個旅館睡覺,那是一個統鋪,一個人十塊錢。半夜,我一個人來到海邊,準備結果自己。我不會游泳,所以很方便。

    我下了水。我往海裡走。可是一次一次被衝上來。我是內地人,不知道這就是漲潮。我以為老天不要我死。我濕漉漉地坐在沙灘上發抖。這時,我在沙灘上發現了一根腐爛了一半的香蕉,這是遊玩的人丟在沙灘上的。我把腐爛的一頭掰了,用海水洗了洗,吃了。真甜。

    我突然想,有一天我的日子也一定會像這根香蕉一樣甜。現在它丟在地上,但它還是很甜。我想到春兒,雙手掩面哭了。我覺得我丟下她是可恥的。

    我帶春兒來到了樟阪,在紅梅區的一個鞋廠找到了工作。我做的是切割牛皮的重活,春兒在縫製車間,我們做一種出口到國外的旅遊鞋,是很出名的牌子。春兒一天能賺十四塊錢,扣除福利費和住宿費就沒多少了。我賺得多些,我算了一下,一年我能賺六仟多塊錢,扣除兩仟塊生活費,醫療衛生費九佰塊,住宿費壹仟伍,製衣費兩百塊,交通費八佰塊,一年也才能剩六百塊錢。但總比呆在家裡強,在家裡種地是要欠債的,打工至少還能剩錢。

    但我沒想到的是,春兒的活比我的活還累。我有體力,能應付重活。但春兒的活時間長,一天要做十個小時,有時廠裡接了多的單子,就加班,一天做到十六小時,春兒為了賺錢忍下來了,但有的女工開始受不了了。她們從早上五點起床,六點開始幹活,一直幹到中午十二點,然後吃飯,兩點又開始幹活到六點,吃完晚飯八點接著干,一直做到深夜十二點。一天才十塊錢加班費。

    你要是嫌錢少,老闆就讓你立即走人,因為工人多得是,工廠外面有成堆的女工攥著鐵門等著這個工作,你一走馬上就有人從那個門口進來頂替你。我怕春兒受不了,讓她別幹了,她不肯。她說她要多賺些錢,回家把地贖回來。我聽了很難過,到這時候她還忘不了地。我說,我就是死在外面,也不想回去種地了。春兒說,要不她就賺了錢回去開服裝店,她要學做衣服。我說,你怎麼老想回去的事兒,我不打算回去了。

    廠裡有些女工開始不正常了。她們的勞動量已經超越婦女的生理極限,她們高度緊張,機器聲不絕於耳。我看見春兒下了工走路搖搖晃晃,我跟她說話她像在做夢一樣。她只說她想睡覺,什麼話也不想說。

    我到城裡去運牛皮。等貨的時候,我剛好站在一間肯德雞門口,我突然聞到了一種我長這麼大聞過的最香的氣味,我才知道,這叫肯德雞。我在書上讀到過它,但今天我第一次聞到了它。

    我按捺不住,慢慢地走進了餐廳。我無法描述世界上竟然會有這麼香的東西。我走到櫃檯前,小姐要我點餐,我沒有說話。但我看到了,一個套餐五十塊錢。一塊雞七塊錢。就是說,我妹妹工作一天,剛好能買兩塊雞。

    我離開了櫃檯,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的對面,有一個人正在吃雞。他吃完了,起身就走了。我看見他的餐盒裡還有一塊雞翅。是整的。

    我要說,我不是來討飯的。我是來運牛皮的。我也不打算去撿人家的東西吃。但事實上我到最後還是很快地把那塊雞拿起來,塞進褲子口袋裡。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牛皮運到廠裡,搬完牛皮,我躲在角落裡很快地吃了那塊雞翅。我覺得一股香在我體內爆炸了。

    我想,為什麼他們能在那裡吃雞,一頓吃掉我們幾天的工資。而我們這些人掙一點錢就要付出這麼辛苦的勞動呢?我想,就是我們笨,掙不到那麼多錢。

    就在我吃完雞翅,到水池洗手時,傳來一聲慘叫。一個女工因為受不了苦活,精神錯亂,從十樓跳了下來。我們圍過去看時,我還看到她的右腳蹬了兩下。她的鞋子飛出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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