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二、終審 文 / 北村
冷薇法庭上的證詞,在陳步森心中引起的震撼不是一般人能體會的,雖然他能意料到這一天的到來,但當冷薇真說出這一切的話時,陳步森還是被喜悅充滿。他當場在法庭上落下淚來,淚滴在欄杆上,但他擦去了,他不想讓人看到他落淚。陳步森對冷薇的作證能否改變自己的命運並不樂觀,不過,在陳步森的心中,一種被赦免的幸福感從上面澆灌下來,半年來動盪的內心立即平靜了下來。
被帶回看守所後,陳步森看見胡土根一個人坐在靠近窗口的舖位,呆呆地看著外面的天空,有幾隻鳥停在鐵絲網上。他這樣坐著已經一整天了。陳步森的沉默和胡土根的沉默構成了一種死寂的氛圍,沒有人敢打擾他們。嫌犯們都縮到裡面的角落打牌。只有陳步森和胡土根兩個人,帶著腳鐐,一個坐在床邊,一個坐在天井。陳步森切了半個西瓜,遞了一塊給胡土根。胡土根猶豫了一下,接過,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完了,他把西瓜皮一扔,突然問陳步森,你很得意吧?陳步森咦了一聲,胡土根說,她給你作證了,你的目的達到了。陳步森低頭,說,土炮,他也向你認錯了。胡土根就低下頭,不說話了。不是她的錯,可是她卻向你認錯了,你還要怎麼樣?陳步森說。胡土根不吱聲。陳步森說,她說在我身上拿不到任何東西了,所以她要原諒我,那你現在在她身上還能拿到什麼?她丈夫已經死了,她也向你認罪了,你還要什麼?胡土根低著頭,手在地上劃著。陳步森說,我現在明白了,人在這地上,還有更值得活的東西,心裡的苦也好,恨也好,誰沒有呢?但有什麼好結果?其實這些難過也好,憂愁也好,是可以扔掉的。
胡土根說,別以為只有你懂,我早就明白,可是,我受的苦就這樣算了?陳步森說,她已經向你認罪了。胡土根說,可是我父母不能活過來了。陳步森還是說,可是,她已經向你認罪了……胡土根又沉默了。兩人都不再說話,過了好久,胡土根說,其實,她那回說李寂的事的時候,我就知道,不完全是李寂一個人的錯。我沒有全認為是李寂的責任。陳步森說,那你殺他幹嘛?胡土根臉色僵著。陳步森說,你為什麼不去找?找到那個礦主,他才是真正的兇手。胡土根說,李寂也是。陳步森說,你把我們都攪進去了。胡土根說……陳步森歎了一口氣,說,你,我,我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反正,她已經向你認罪了,你又不是沒看見。胡土根說,我看見了,可是又怎麼樣?陳步森說,怎麼樣?說句公道話不會嗎?
胡土根想了好久,說,老蔫兒,其實,這幾天我心裡挺後悔的。陳步森問他後悔什麼?胡土根說,如果我早知道李寂的那些事兒,我就不殺他了。陳步森說,這是人話。胡土根說,我現在很後悔,也不記恨那個女人了,也不恨李寂了,真的。陳步森問,為什麼?胡土根說,你說得對,就是因為她向我認個錯,我就原諒她了,她認錯,我就當李寂在認錯。死者為大,我昨天晚上做夢,夢到李寂。他滿臉是血,我很害怕。我對他說,你別來找我,我對你是過分了,但我本來是不想殺人的。陳步森說,如果冷薇一直不認錯,你會原諒他們嗎?胡土根鐵著臉說,不會。事有先有後,他先犯的錯,他就要先認,然後我就原諒他。
不過,就算我原諒她,她原諒我,現在也太晚了,我要死了,跟李寂一樣,只不過我在陰間見到他,我們兩個都不難過,因為我們扯平了。土炮臉上現出落寞。陳步森突然握住胡土根的手,說,土炮,人看人只看到外表,神看人卻看到他心裡,別洩氣,因為神創造我們在這個世界上,不是預定我們受苦受刑,而是預定我們因他得救。我們這些人,要是看人臉色,早就活不到今天了,他們要麼看不起我們,要麼擺出一股架勢要教育我們,教了幾十年,我看他們比我們更壞。我們只是小偷,他們是大偷。可是,上帝卻不一樣,他不是只教我們,這不是主要的,他主要的是愛,他愛我們。我就是受不了這愛,才信的。我想不出來,有誰像他那樣愛過我……胡土根思忖著。
陳步森望著窗外,說,土炮,這是真的……信仰是真的,雖然眼看不見,但我們眼看不見就相信的東西多了,空氣也看不見,你對你爹娘的愛也看不見,不都是真的嗎?我覺得我真是改變了很多,現在,我好像把所有擔子都放下了,今天早上,我忽然想起了我母親,現在,我想起她時,心裡一點都不怪她了,因為她所做的,她也不知道,她把我拋棄了,有她的難處,她那麼年輕,我父親對她又不好,我真的不怪她了,我想,如果當時是我在她的位置上,不見得會比她強。我們都是一樣的壞,沒有誰比誰更好,我算是想通了。所以,我現在說起母親,真有一點想她了,我希望我死前能見上她一面。
胡土根說,你還能見上,我卻再也見不到了。你說的我能聽懂,現在我心裡舒服多了。你放心,我跟李寂的事已經了結了。
在周玲的摧促下,冷薇回到協和醫院複診,根據最新血清AFP指標顯示,冷薇被正式確診為肝癌三期。協和醫院消化外科的孫主任說,你的病現在有幾種治療方案,第一種,手術切除一部份肝葉,然後配合化療;第二種方案,是保守療法,化放療結合;第三種方案,就是肝移植。因為前兩種方法治療效果不會很理想,因為是晚期,應該是肝移植的適應徵。冷薇低頭不說話。周玲問,肝移植是不是就有希望?孫主任說,如果是在肝移植術後安全地渡過一年,就說明已經40%消滅了癌腫,如果不作移植,把握就比這個更小。周玲聽了,對醫生說,我們當然要更有把握的。孫主任說,如果你們願意來做,當然比較好。這時,臉色臘黃的冷薇問,做這個手術很貴吧?孫主任點點頭,說,是比較貴,但這是目前比較有效的方法。
冷薇和周玲走出醫院的時候,兩人都沉默不語,周玲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安慰她,一時竟然無言以對。兩人走到草地上的椅子坐下。冷薇說,周姐,我不做了。周玲說,不要放棄希望。她在說這句話時,腦中閃電般地掠過陳步森的影子,她突然想到他要捐獻遺體的事,但周玲狠狠地把這個念頭壓下去了,她對自己說,他都還沒最後終審判死刑呢,我怎麼會想到這個?即使他被判死刑,她也不願意讓陳步森做這樣的事,作為他的表姐,要取他的肝,這是不可想像的。周玲罵著自己。冷薇說,我們回去吧。周玲就扶著她起身,說,無論採用什麼辦法,我們得積極治療。
就在冷薇回到家後,也就是在她被確診肝癌的當天,陳步森的終審判決下來了,仍然維持原判,即死刑的決定。周玲是回到家後知道這一消息的,蘇雲起、沈全和幾個朋友已經在家等她,當周玲得知後,一下子竟受不了,當場走進房間哭泣起來。她剛剛陪冷薇回來,就聽到這樣的消息,心中五味雜陳,覺得對不起陳步森。她這一段都在陪冷薇,卻把陳步森丟在一邊了。現在,他就要死了。
法庭認定陳步森糸故意殺人罪,且過去還參與了另幾起謀殺案,所以決定維持原判。信徒們認為這個結果不能接受,一個明明已經悔改的人,為什麼上帝最終還是要把他收走,不留在地上作見證?沈全也很沮喪,只要陳步森被判死刑,實際上就等於他這半年來白忙了,他說,我認為至少判個死緩也是合理的,你槍斃他有什麼用?升上來的不過是一團怨氣。蘇雲起說,不是怨氣,對於陳步森來說,他已經順服了,我相信他會勝過的。周玲說,我接受不了。蘇雲起說,我也不想跟他分離,但也許我們真的信心不夠。我想,上帝赦免他的罪,但是仍然要他承擔罪的後果。周玲看著蘇雲起,你怎麼能這麼說?她有些激動了,難道你贊成死刑嗎?你不是跟我們說,只有創造生命的才能收取生命嗎?蘇雲起沉吟了一下,說,我跟你的感受一樣,但這就是現在發生的事實,需要陳步森來面對。我當然認為,即使是罪人,仍然有上帝創造的殘存的形象,所以我們要關心他們,愛他們,並非一味的懲罰,看重他們殘存的尊嚴和價值,應該過於看重他們的罪。但我們的確不能將罪合法化,他犯了罪,觸犯了刑法,刑法判他死刑,你就得順服。沈全說,你也別老講法律,法律是什麼我比你懂,我在家看電視新聞,波黑的,講南斯拉夫分裂後,都亂了,回教的婦女被塞族人強姦,那些強姦的人居然就是她們的鄰居,在和平時期他們都是道貌岸然的、備受尊敬的體面人,可是動亂一來,他們也參與強姦了,還不認為這是罪,因為天下大亂了,好像在亂世裡是什麼都可以幹的,都不算罪了。所以,我搞了那麼久法律,對人如何執行法律快沒信心了,陳步森是犯了罪,但也許有很多人比他的罪更大,他們沒表現出來,只是時機沒到而已。
大家聽了就不再說話。
陳步森在接到終審判決通知書的時候,一個人對著牆低頭坐著,一動也不動。大家不敢吭聲。胡土根也是被判決死刑的,但他放棄了上訴,所以只是等待執行。這天晚上,號子裡的人從帳上湊了錢,給陳步森和胡土根弄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這是看守所的慣例,雖然還不能算最後的告別餐,也算是安慰宴吧。只是不能有酒,就用果汁代替。大家把菜擺了一桌子,分別給陳步森和胡土根敬果汁。胡土根大口大口地吃菜,吃得很多,把大家都嚇到了。陳步森則低著頭,只劃拉了幾筷子。他們問陳步森有什麼要交代的,他們出獄後會幫他完成。陳步森說,我沒什麼事……我還是想把遺體捐了。
大家聽了就不說話了,捐遺體的事聽上去讓人不舒服。胡土根說,老蔫兒,你真是英雄,死了還願意讓人糟踏,我就不捐。陳步森說,我不是英雄,罪魁就是罪魁嘛,還英雄?判我死,就死唄,服氣,沒啥好說的。胡土根說,我也不怕,真的不怕,殺人,就償命嘛,這樣就扯平了,老蔫兒,你也是一樣,償命。陳步森搖搖頭,說,償命,可償不了罪,就是死了,罪還在,土炮,我們是老槍了,你也不是沒見過,我是看得多了,多少人被關,被槍斃,可是臨死時還叫著要回來索命,所以,償命不能償罪,現在我算明白了。我們就是死了,李寂也不可能活過來,李寂死了,你父母也不可能活過來,有什麼用?抵命是沒有用的。
樟阪電視台記者樸飛是在和主任討論節目時,聽到陳步森被終審判死刑的消息的。雖然他們早有意料,但這個消息還是震驚了他們。當時主任還在為上一次冷薇法庭作證的報道感到失望,因為當初他們以為又會是一場仇人的肉博,所以準備好好拍一番的,但現場的表現讓他們失望,結果幾乎相當於和解。冷薇為陳步森作證,其實是一個重大的新聞,但他們意識到,這只是最後的新聞,這個驚心動魄的陳步森案要劃上句號了,這在主任和樸飛心中不免產生一種失落感。因為再也沒有好戲看了。現在又傳來了陳步森終審判決的結果,等於宣告這個事件的徹底終結。
結束了。主任說,沒得玩了。
收視率飆高的輝煌將不再重現。樸飛說。
突然,主任好像看到了什麼,一把握住樸飛的手,說,不,沒完。沒完……樸飛說,你怎麼啦?主任的眼睛盯著沙發,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樸飛說,我們別玩了,我覺得我們玩得有點過分了。現在一個要槍斃了,一個得肝癌了,都是死路一條。這次完全是天賜良機,報紙先捅出去,上面摀不住了,只好公開。以後再也不會有這種機會了。主任說,樸飛,我們不僅是在玩,我們也是在做好事,不是嗎?沒有我們的報道,這事有這麼大的影響嗎?不過,現在我要做更大的事。樸飛問他,什麼更大的事?主任說,你看,一個要獻遺體,一個得了肝癌,我們為什麼不把這兩個人聯糸起來,在節目裡發一個倡議,讓陳步森把他的肝捐給冷薇,如果成功,這就是爆炸性的新聞。
樸飛聽了就傻了,他萬萬沒想到主任會出這個餿主意。可是,陳步森會願意嗎?他表示疑慮。主任說,這就要靠我們努力營造這種氣氛啊,我們把這個想法先公開到社會上,這氣球一放,你想想,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和震盪?收視率會飆高到什麼程度,你想像過嗎?樸飛牙疼似地說,這樣不好吧?主任打了他一下,有什麼不好?我們這是在做功德,你想想,既滿足了陳步森的心願,又可以救冷薇的命,這不是積功德是什麼?可以光明正大地做這個事!你能想像嗎?陳步森的肝竟然出現在冷薇的身體裡——這是百年不遇的奇跡!讓人無法想像的事實!
但樸飛提出了一個讓主任非常洩氣的質疑:器官移植要講配對,如果陳步森和冷薇不能配對怎麼辦?主任一聽就呆在那裡不說話了,手指扣著桌子,說,是啊……這事我怎麼沒想到……完了。樸飛說,所以不能高興得太早。主任說,先不管他能不能配對,你搶先在節目裡把這個倡議捅出去再說,就算不能配對,我們的消息也出去了。樸飛笑著說,我說了你是為自己嘛?什麼時候這麼大公無私過。主任說,你小子知道個屁,記者在不害人的前提下,就是要盡其可能得到新聞,得不到就要製造,我這不算製造,我是發現,再說了,配對不是要經過一些時間嘛,在這段時間裡,我們的收視率絕對可以全線長紅。你現在別在這兒跟我瞎囉嗦,趕快去準備,首先在節目裡把個倡議捅出去,然後去設法取得雙方同意。
在當天晚上的《觀察》節目中,樸飛把倡議公諸於眾,立即引得大量媒體跟進,大市和省裡的報紙都來了,要採訪這個事情。周玲看到消息時,心中湧起一種十分複雜的感情,她曾經壓抑下去的那股想法,想不到現在由別人提了出來。
社會上對這個倡議的反應則十分的不一樣,有人說,這是最美的事,殺人者的肝移入了被害人的身體,將譜寫一首史上至美和大愛的讚歌;有人卻說這是瞎搞,是電視台的噱頭;有人投書電視台說,陳步森捐獻遺體的決定讓他感到厭惡,這人夠狡滑的了,再也不想看到他的表演。看來陳步森的臨終悔悟還是不被接受;有人則說,最主要的是要看雙方當事人的意願,不難強人所難。
陳步森的確願意捐獻遺體,但他真的沒有想過對像會是冷薇。所以當這樣的倡議傳到他耳朵時,他還是感到震驚。樸飛委託沈全找到陳步森,徵詢他是否願意將他的肝臟移植給冷薇。沈全是陳步森的律師,有關陳步森的遺體捐獻事宜的確是委託他來辦理的。但沈全也沒有料到樸飛會提出這個想法,覺得對陳步森難以啟齒。樸飛對他說,這有什麼難以啟齒的?難道不是好事嗎?陳步森既然願意把身體捐獻出來,接受者為什麼不能是冷薇呢?他不是有愧於冷薇嗎?沈全說,但他判死刑了,已經為他的行為付出了代價,沒有權利再對他要求什麼。樸飛說,這不是要求,這是他自己的願望,我們只是幫助他實現這個願望,他一定會答應的。
樸飛錯了。當沈全向陳步森徵詢時,陳步森陷入了沉默,一言不發,並沒有回應。沈全說,那就當我沒說。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太難。這只是電視台的一個倡議,你不要太當真。沈全帶來了一張從市紅十字會領來的遺體捐獻申請表,讓他填寫。這是一張普通意義上的遺體捐獻申請表,沒有指定捐獻給誰。需要本人或親屬代為填寫。遺體捐獻有三個用途,一是作教學用,一是作病理解剖用,還有一個用途就是器官移植。陳步森填完表格,沈全把它收好,說,這就完事兒了。我們都很關心你,希望你要想得開,朋友們都問你好。陳步森說,謝謝他們。
沈全在臨走的時候,陳步森突然轉過身說,其實……我不是不願意,把肝臟捐給她,我是……沈全問,你是……你說。陳步森低著頭,半天才說出來:我是怕她不想要。沈全看著陳步森,突然心中竄上一股悲傷,陳步森這句話讓他很難受。他的手摸摸陳步森的肩,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你,你講些什麼啊……陳步森說,她會不習慣的。她真的拒絕,我會很不好意思。如果我的肝能救她的命,我死了也值,但是……千萬別逼她,不要讓她不開心。
沈全說,我看出,你還是沒有信心,你的肝會玷污她嗎?陳步森說,她是原諒我了,可,可是,現在要把我身體的一部份放進到她的裡面,我真的想不來。沈全說,想不來,你就不要想,好嗎?你不必為她想太多,你只要為自己想,問自己,你願不願意。陳步森還是說,她不會要的……沈全直視他的眼睛,說,不是她,是你,你相信自己真的已經潔淨了嗎?你真的相信你的罪完全得清洗了嗎?這時陳步森突然身體發軟,雙手捧著臉,淚水悄悄地從指縫中流下來。沈全摸他的肩,說,你告訴我,你相信自己真的已經潔淨嗎?陳步森飲泣著點頭,我相信……沈全說,那你也應該相信自己身體上的每一部份都是乾淨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從今以後,都是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