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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十二、毆打 文 / 北村

    冷薇從精神病院回到家後,已經渡過了恢復期。無論從醫生的角度,或者從她工作的單位的角度,都認可她可以重新開始工作,給學校的學生上課。事實上,這種逆向失憶症是可以治癒的,不但可以治癒,而且恢復良好。冷薇的問題不在於失憶症帶來的困擾,而在於陳步森案對她的刺激和留下的烙印。隨著她的困擾在時間消逝之後並沒有緩解的跡象,陳三木「時間能隱藏傷痛」的說法漸漸失去效力。冷薇從精神病院離開回到家已經整整三個月了,她的傷痛非但沒有得到一絲絲的緩解,反而以另外一種方式進行性加重,來自於遺像上的李寂,以及自我暗示的雙重壓力,令冷薇的心中湧起一種說不清楚的焦慮和憤怒感,彷彿一個不能實踐的合約漸漸到期一樣:這是一個對誰許諾的合約呢?是對丈夫嗎?還是對冷薇自己?這件事在公眾中發生的影響,已經構成了對冷薇的壓力,好比一個曖昧的老師給學生出了一道題,這道題其實是沒有答案的。

    就在這時候,學校通知她可以恢復上課了。冷薇覺得重新開始新生活的機會來臨。她答應學校馬上就回去上班,並稱自己的病已經完全康復。這個信號暗示那件事可能是一個結束。

    冷薇坐在梳妝台前,開始仔細地為自己化妝。她這段時間都避免去照鏡子,現在一坐回到鏡子前面,冷薇才發現,自己就在這近一年的時間突然蒼老了,她的眼瞼下鼓起了肉,額上和眼角的皺紋像是一夜之間出現的,法令線更突出了她的悲哀表情。冷薇生完淘淘後,無論面貌或身材都恢復良好,成為學校女同事間議論的傳奇。如果說先前她的容貌還算是姑娘的話,僅一年不到的時間她就跨進了中年婦女的行列。冷薇坐在梳妝台前,有一種通過重新工作走出那件可怕的痛苦之事的強烈渴望。

    今天,冷薇就要上班了。但直到此刻,母親仍然不能原諒她,為了她打孩子的事情,母親已經長達一個星期和她打冷戰,無論她如何恢復對淘淘的愛:天天自己親自接送孩子,給淘淘買任何他想要的東西,母親始終不跟她說一句話。現在,冷薇終於忍不住了,她敲開了母親的門,想和母親恢復對話。當她打開母親的房門時,驚奇地發現母親正在床上看陳步森寫的那本書。

    母親迅速地把書放在枕頭下。冷薇走到母親身邊,坐在床邊,說,你在看啊。母親沒有看她,後來她歎了一口氣。冷薇說,淘淘都不生我的氣了,你還生啊。老太太又歎了一口氣。冷薇說,你知道,我都快瘋了,你就當原諒一個病人,好不好?母親說,病人也不會那樣打孩子。冷薇說,你知道,我是愛淘淘的。老太太說,沒有母親不愛孩子,也沒有母親這樣打孩子。冷薇抄起母親的手,撫摸著,說,我說過我瘋了,你還要說什麼。老太太說,你病好了,反倒討人嫌了,變得像惡鬼一樣。冷薇想,我變得像鬼一樣了嗎?這是她第一次從母親口中聽到這樣的話,讓她心刺痛了一下。她問母親,你剛才在看什麼?母親遲疑了一下,說,這人也可憐,那麼懊悔自己做的事,又何必當初呢。冷薇說,你又要被他騙了,事情都是由你起的。母親說,跟我有什麼關糸?是他找上我們家的,由我起?你幹嘛還跟他來往啊,我問你呢。冷薇見狀就噤口了。老太太說,得,該活的活,該死的死,什麼話也不說了。冷薇說,媽,我今天上班了。我好想上班了。母親回頭看著她……好一會兒才說,好啊,趕快上班,讓家裡清靜些。

    冷薇到了學校。她先被請到了校長室,馬校長給她倒了茶,問了一下她的身體。他說,你的臉色還有些不太好,現在恢復上課能行嗎?冷薇說我好了。馬校長說,你的事弄得全城都知道,這是我們始料不及的,不過呢,我們全體教職員工是旗幟鮮明地站在你的一邊。怎麼說呢?殺人犯變英雄,這是讓任何人都無法理解的事,現在的人都喜歡通過媒體炒作自己,我想不到連罪犯都來這一招了,影響很不好,你知道嗎?校長湊近她小聲說,你班上竟然有學生說,殺人也可以當英雄,他長大以後要把打他不及格的老師通通殺光,你看了得不了得?冷薇很吃驚,沒吱聲。馬校長說,我聽了都嚇出一身冷汗來,這麼鼻屎大的孩子就說這話了,這是怎麼搞得嘛,所以,我們都是你的支持者。冷薇說,謝謝校長。校長說,好好幹吧,要相信法律,會給這件事一個圓滿結果的,放下包袱,好不好?

    冷薇第一天上課應該算是正常。學生看上去並沒有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但冷薇自己卻一直壓抑著一種不易覺察的煩躁。今天上的課是作文,她出的題目是《你最恨的那個人》和《你最愛的那個人》,任選一題。這個刺眼的題目是冷薇突然想到的,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合適。或者乾脆說她有一種好奇,想看看這些鼻屎大的孩子是怎麼樣看待愛和恨的。

    學生們開始當堂寫作文。冷薇站在講台上看著他們,產生了一種跟以前不一樣的感覺:在她發病前,她也是這樣站在講台後面,以通常注視學生的目光注視他們,她大可以罵他們,但她心裡清楚,這是她的學生,就像她的孩子一樣;可是今天,冷薇注視著他們,心裡老想著校長和她說過的那個學生講的話,她不想當著學生的面問那個要把老師殺光的學生是誰,她只是用目光一個一個地掃瞄,不斷地在猜測,當她把目光留駐在一個她認為有可能說這話的學生身上時,一種說不出的嫌惡就湧上來。冷薇第一次覺得孩子有時也是很可惡的。她想,我會知道是誰說的,然後我就打這個學生零分,看他怎麼把我殺了。

    整個上午冷薇都在胡思亂想,她把所有學生都仔細看過了一遍,個個都像說那句話的人。

    電視台記者樸飛今天早早地來到台裡上班。他是陳步森事件的主要記錄者,他拍攝的對冷薇的採訪有一部份畫面已經作為《觀察》欄目的新片頭使用,所以樟阪人天天都可以看到冷薇對著鏡頭泣不在聲的畫面和聲音,這種不斷滾動的信息衝擊形成強大的刺激效果——天天看到一個可憐的人對著你哭,相信誰也受不了:而傷害她的人卻很有可能逍遙法外。

    樸飛有點擔心會出現他意想不到的結果——全社會都站到了冷薇一邊。毫無疑問,她是弱者,這比較好懂。要理解加害人同時也可能是弱者就相當費力,或者乾脆說難以理解。每天晚上都有冷薇對著鏡頭哭訴的畫面,極大地加強了冷薇作為弱者的印象。

    在樸飛的後續報道中,只要有話筒伸到被訪觀眾的嘴邊,大部份都是支持冷薇的,要求重判陳步森。尤其是樸飛在一次採訪廣場扭秧歌的社區老大媽時,形成了人人控訴陳步森的場面,被採訪的七八個老大媽,都一致要保護那個「妹子」的權利,說到陳步森時她們用了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的詞彙:千刀萬剮。樸飛知道這只是一個加重語氣的動詞,在中國古代的確有這樣一種刑罰:用刀慢慢將罪犯身體上的肉一小塊一小塊地挖下來,直到他死亡。顯然這些老大媽在說這句話時,並沒有想到它所指向的刑罰的真正意義,只是表達恨的一種方式。樸飛對他的主任說,我現在明白陳三木教授的文章什麼意思了,這恐怕就是所謂「民憤」吧,看來這東西是真實存在的。主任說,這不很清楚嗎?當有人要挑戰這種民憤時,大家都不會放過他,口水就要把他淹死了。樸飛歎了口氣,說,不過說實在的,我很為陳步森可惜,他畢竟作過努力,做了那些事,可是沒人理會。主任笑了,說,他做的事大家都看到了,又不是沒長眼睛,但解釋起來就太難懂,中國沒有那麼費腦子的人,你殺人就要償命,這很好懂,你再囉嗦就要起誤會,以為你要逃罪。樸飛就問主任,陳步森是不是真的要逃罪?主任說我又不是陳步森肚子裡的蛔蟲,我怎麼知道?也許他真的要逃罪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樸飛呆呆地想著,後來他說,主任啊,我作為跟蹤這個案件的記者,有時同情冷薇,有時同情陳步森,我都糊塗了,不過呢,我還是要說,應該讓人家有一個悔改的機會,真的把陳步森殺了,這心裡還是有些怪怪的,不如判個死緩,以免人頭落地,就什麼也沒法說了。

    主任拍拍他的肩,拉長了聲音說,你小子真是太嫩了嘛,要不為什麼我當主任你當兵呢,你還沒看出來嗎?不是冷薇要他死,是全社會要他死,你見過一個人因為什麼很難懂的懺悔而逃掉一死的嗎?沒有,那幫教徒真是幫倒忙,把事情越描越黑,出什麼書嘛,這是攪渾水嘛,淨整那沒用的。要我看,不如就好好地做冷薇的工作,從證據上找到陳步森認罪悔改的表現而從輕處罰,弄什麼……向上帝悔改,誰知道上帝是什麼東東?把這麼難懂的東西攪在一起,自討苦吃嘛。樸飛被主任的開導弄得稀里糊塗,因為他從沒想過這些。他說,這樣說來,陳步森真的沒有悔改的機會了?主任說,中國人本來就活得他媽的夠累的了,成天煩著呢,你報道了這麼些時間了,還沒看出來?不是冷薇,是全社會要「報復」,這個社會需要一個「恨」的對象,陳步森犯了什麼罪?大罪,不單因為他殺人,他還挑戰人的智力,我實話告訴你,這句話可能你這年輕人聽了不舒服——一個大罪是不可以悔改的,不允許,說白了就是這樣。你犯那麼大的罪卻悔改了,讓人不舒服,陳步森是在作無意義的掙扎,無論他是有意悔改還是抱有目的,結果都是一樣。

    樸飛被主任的一番話整得目瞪口呆。主任說,這是我們私下聊的話,為了給你上上課,別瞎傳。樸飛說,我連聽著都費力,怎麼傳啊。

    樸飛和主任的聊天還沒結束,有人接到電話報來的新聞線索,說發生了一件大事:冷薇第一天恢復上班,就把一個她班上的學生打成重傷,要求他們盡快到場採訪。樸飛聽了不敢相信:冷薇怎麼會打人呢?你們有沒有聽錯啊?主任說,你問個什麼勁兒啊,還不快去啊。樸飛說,主任,報道這個合適嗎?主任拍他的屁股說,有什麼不合適的?我們的立場是客觀的嘛,你是這個案件的跟蹤記者,你不去誰去?你什麼話都不要多說,把東西拍回來給我就行。

    樸飛趕到學校時,被場面嚇了一跳。大約有將近一百人圍在學校門口,學校的大鐵門已經關上了,但人群在一波一波地推擠鐵門。幾個警察正在維持秩序。樸飛認識的一個教育局的人告訴他,那個叫冷薇的女老師把一個她班上的男生打了,那個男生有先天性心臟病,她可能一時氣起,出手重了些,那個學生當場昏厥過去,立即送往醫院搶救,聽說已經脫離危險,但預後不知道會怎麼樣。這個男生的父親是砂石廠的老闆,把工人都叫上了衝擊學校,冷薇現在被校長藏在學校裡。警察正在取證。

    那個朋友從學校後門把樸飛引進去,在校長的宿舍裡見到了冷薇。她臉色蒼白,眼神是呆滯的,警察問三句她答一句。校長急得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搓著雙手。情形大概是這樣的:冷薇今天剛一開始上課,就顯得和以往不同,她不但很煩躁,而且佈置了一篇題目很怪的作文。如果說冷薇出《你最恨的人》這個作文題,可以在她的個人情緒上找到依據的話,接下來她做的事就讓人匪夷所思了:整個上午冷薇都在找那個說要把老師殺光的學生,她沒明問,而是在猜測。後來她猜不出來,強烈的好奇終於使她開始向一些學生打聽,到底誰說過這句話。她終於打聽到了,是一個叫蔡和平的學生說的。

    冷薇拿起他的作文看都沒看,當場在上面打了零分,還展示給全班看。這個學生非常詫異,他問老師,你為什麼給我零分?冷薇反問他,你是不是說過,要把給你打零分的老師通通殺光?這個學生說,你給我打零分,我就把你殺掉。冷薇說,果然是你說的,我現在就打你零分,你現在過來殺我。這個學生就站在那裡不動……說,你看都沒看,為什麼打我零分?冷薇說,我不用看了,憑你說的這句話,就可以給你零分。那個學生就說,你是個壞老師,難怪老公要被人殺了,臭婆娘!

    就在這一剎那,冷薇好像被一個人推了一下,離開講台徑直走到他面前,她幾乎想都沒想,就揪住那個學生的頭往牆上猛撞,全班學生都看呆了:學生的血從腦袋濺到白色的牆上,痛得大喊大叫,但冷薇不撒手,她完全像變了一個人,眼神是直的,一邊撞他的頭一邊喊叫:殺了我嗎?快殺啊,快殺啊!

    等到那個學生身體發軟她才放手,學生立即倒在地上。當學校的老師和校長趕過來,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學生,以及雙手沾著血的冷薇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現在冷薇清醒了,撲倒在桌子上哭泣。校長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樸飛試圖採訪冷薇,她什麼話都不講,只是哭。樸飛只好採訪校長,校長把他拉到門口,說,我怎麼會知道呢?你問我有什麼用?她大概發了瘋才會這樣哪,這不是被鬼跟了嗎?剛上班就給我整這個事兒,這是怎麼回事嘛,差點出人命嘛。樸飛問他,冷薇老師過去脾氣就不好嗎?校長說,不會啊,她過去從來沒有對學生動過手啊,很溫柔啊,就算是讓那件事給刺激的,病不是好了嘛。旁邊的教導主任說,我看沒好,就是病,沒好,肯定是沒好,否則絕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樸飛問,她患的不就是失憶症嗎?教導主任說,不對,她進了那個地方還能有好的嗎?那裡都是些什麼人啊?沒病都能給整出病來,今天早上我看她一進來,眼神就不對,怪怪的。校長對他說,你就別在這裡瞎摻乎了好不好?樸飛問對冷薇將會如何處理?校長說,人在醫院裡還不知道怎麼樣呢。教導主任說,聽候教育局指示。校長對樸飛說,請你們媒體手下留情,這事情沒有調查清楚,我們一定會調查清楚,就向你們報告,在這之前,請給我們一點時間,先不要曝光,好不好?拜託了。

    警察作完筆錄,並沒有把她帶到派出所,學校派了幾個老師,把冷薇從後門出去,護送回了家。樸飛跟著她到了家,等到護送的老師離開。樸飛趁機進了冷薇的家,冷薇認識他,她沒有拒絕。樸飛向她解釋,我不是要報道,我只是來看看你。冷薇沒說什麼,她的表情還是有些呆滯。老太太哀聲歎氣地對樸飛說,她怎麼會害學生呢?她從小到大,連一隻雞也不敢殺,怎麼會打學生呢?樸飛說,是啊是啊,是不是情緒不好。老太太說,她不是打學生,她是打自己的孩子,你知道嗎?前幾天她打自己的兒子來著,她怎麼會存心打別人的孩子呢?打別人孩子的人,會打自己的孩子嗎?樸飛聽了感到很疑惑,是這樣啊。老太太說,為打孩子的事我跟她一人星期不說話,誰知道今天剛一上班,你怎麼就打別人的孩子了呢?你還不如把淘淘再打一頓,也比打別人的孩子強啊。冷薇說,媽,你別說了,我做的事我負責。老太太問她,你怎麼負責啊?人還躺在醫院裡呢。樸飛說,你們消消氣,大家都知道冷老師最近心情不好,我們找找原因。

    冷薇說,我也不知道今天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我真的不知道。樸飛問她,你當時沒多想就……冷薇說,我的腦子壞了,被陳步森這個王八蛋弄壞了,我一肚子的氣,但我真的沒想過要打學生,可是他那話一說,說我老公該殺,我突然頭就暈了。樸飛說,那是一個小屁孩兒說的話,你幹嘛當真啊。冷薇說,我也不知道,誰也不要跟我提李寂,否則我就昏了,他這話一出,我就根本忘記了他是學生還是誰,我頭很痛,只想上去撞他的頭,讓他住嘴。樸飛聽了就說,你的壓力真的太大了,你需要休息。冷薇搖頭,休息沒用,我都休息三個月了,一點用也沒有。我以為自己可以上班了,我這幾個月被這個案子弄得精疲力竭,我好想上課,用工作來忘記這些事兒,看來我錯了,我不如呆在家裡。我想,也許陳步森伏法那一天,我才會好些。我會給李寂一個交代。

    無論如何,你要好好保重。樸飛說,其實,大多數人是站在你一邊的。我建議你還是不要急著上班,再休息一段時間。

    你放心,我會去向學生和他的家人道歉。冷薇說,我會負責,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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