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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悔改的代價 文 / 北村

    今天,陳步森打算陪淘淘和他外婆一起上精神病院看冷薇。陳步森用摩托車載她們到了醫院。陳步森上了樓,剛走到冷薇的房間門口,就看見她大喊大叫,幾個護士正在對她作制服的動作,而她在拚命掙扎。淘淘嚇哭了,外婆也非常害怕。陳步森上前攔阻,護士對他解釋說,冷薇必須做電擊治療。陳步森說,她不是不需要作這種治療了嗎?這時醫生過來解釋說,冷薇的情形並沒有明顯好轉,只要陳步森一離開,她所有的症狀都恢復了。陳步森說,可是現在我在這裡。醫生想了想,說,那你先陪她一會兒,讓她情緒穩定我們再看,她已經打碎好幾個病人的碗了,主要是情緒極不穩定。

    醫生和護士暫時撤走。陳步森把門關起來。老太太一直在抹眼淚哭。淘淘叫了一聲媽媽,冷薇就抱起兒子一個勁兒地親,卻一聲不吭。淘淘不哭了,有些恐懼地縮著。冷薇這時對兒子說,叫爸爸,你爸爸回來了。她指著的是陳步森,陳步森嚇了一跳。老太太歎了口氣,說,還是老樣子。陳步森說,我……不是……淘淘說,媽媽,他是小劉叔叔。冷薇說,別瞎說,沒有禮貌。陳步森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想到了李寂,心中像被人捅了一刀。老太太對陳步森說,你就認吧,反正你不認她也這樣說,認了她能安定些。不認我這當娘的不要緊,只要能認讓她好受點,認誰都行。

    這時醫生打開門看了看,對陳步森說,看來她聽你的,你可以多和她說說話。陳步森沒說什麼。醫生關上門走了。陳步森對冷薇說,你需要什麼,我給你買進來。冷薇說,你給我唱歌吧。

    陳步森今天沒有心情唱歌,從早上開始,他就開始莫名其妙地心情不好,也找不到原因,但總是覺得心裡堵得慌,做什麼都沒勁兒,走在地上也有一種漂浮的感覺。他去淘淘家接老太太,當他站在那幢樓下時,突然產生一種極度荒唐的感覺:自己正處於一個夢中,卻無法控制這個夢前進的方向。陳步森有時一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會慢慢地流出一脊背的汗。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進入這樣一個夢中,明明是加害者,卻和被害人一家混得這樣熟,而且居然成功了。他是在滑行,沒有辦法停下來。就像上了癮一樣,不自覺地一直在這場戲中演下去,什麼時候結束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因為陳步森被一種感覺吸引住了:自己是兇手,卻再也沒有人責備他,問他的罪,他不必擔驚受怕。陳步森實在不願意從這種好感覺中退出。現在,他居然還獲得了這家人的信任,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未獲得過的快感,就像現在,自己甚至有能力讓冷薇安靜下來。

    以前,陳步森從來不去問被他害過的人是什麼感覺?可是自從他卯上這家人以後,陳步森才發現,對方的痛苦有多麼可怕,自己的罪也有多麼可怕。這種負疚感越加增,陳步森就想為她們做點事,來減輕自己的這種感覺。現在,只要他願意相信,就可以假亂真,讓自己相信自己根本沒有犯罪,因為罪人不可能和她們處得像一家人。不過,這種好感覺是需要小心呵護的。弄不好就會猛醒過來,一切隨之消失。陳步森今天就有些好像醒過來的樣子,感覺有一種撲面而來的空虛和黑暗,一種對死亡的恐懼,但比這更難受的是:如果冷薇有一天突然對他說,你到底是誰呢?不過你的戲該收場了。陳步森就會全身黑暗,重新被扔回垃圾堆裡。所以,現在陳步森的心情沒辦法唱歌。他的心情在黑暗和光明之間搖擺著。他對冷薇說,我今天嗓子不好,不想唱歌。

    冷薇看著他,說,你對我有意見了嗎?陳步森說不是。冷薇說,我等了一個星期了,就等你給我唱那首歌。陳步森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歌。可是,現在他已經不想唱那首歌了,它讓她以為他是老公,陳步森覺得很不是滋味兒,所以那首叫《味道》的歌他唱不出來。老太太說,她要你唱什麼你就唱吧。陳步森說,我唱一首新的給你。

    他唱了那首《奇異恩典》。陳步森剛唱出第一句,不知道為什麼,眼淚一下子就要闖出眼眶。他忍住了。但老太太看見了,她歎了口氣,說,小劉,難為你了。在聽完整首歌的過程中,冷薇都低著頭沒說話。歌唱完了,她說,你回來了,你唱的歌也變了。

    我要吃藥了。她說,我要快點把我的病治好。我好了以後,你天天給我唱這首新歌,過去的事情我們就算了,我現在已經忘了你為什麼要和我離婚。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陳步森一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這句話,心中強烈地顫抖了一下,心掙脫胸膛飛出去,好像就在那一刻自由了!好像那件事真的過去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承認自己有病。老太太說。

    陳步森把老太太和淘淘送回家,當他騎著車來到紅星新村小巷拐角處準備上樓的時候,有一輛桑塔那轎車駛到他旁邊停下,門開了,一個袋子套到他頭上,接著他的頭中了一拳,腦袋嗡的一聲。兩個人迅速把他塞進車裡。車子開到另一個地方停下,陳步森被除去頭套,發現這是一座廢棄的工廠。他的身邊站著四五個人,他看見了大馬蹬和土炮。

    大馬蹬說,知道為什麼帶你到這裡來嗎?這句話是從警察那裡學來的,警察總是用這第一句話問他們。陳步森說,不知道。大馬蹬說,當面說瞎話。這時,另外三個陳步森並沒有見過的人上來,輪番用腳狠狠地踢他,陳步森抱著頭在地上翻滾。他不說話了,只是保護自己的頭。大馬蹬說,現在怎麼不說不知道了?那三個人開始用拳頭,陳步森從來沒有挨過這麼重的拳頭,他覺得像被大樹撞了一樣,呼吸猛然被中止,全身的血全湧到頭上了。陳步森頭一低,吐出一大口血。

    大馬蹬讓他們停下來。他拿了一條椅子給陳步森坐。陳步森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可是他在椅子上坐不住,覺得自己的腰斷了。大馬蹬看著他,說,要不是親眼看見,打死我也不相信。陳步森不停地咳嗽,往地上吐一口又一口的血泡沫。大馬蹬說,以你的為人,我不相信你這樣做是為了檢舉我們。可是我真的要當面問明白,你幹嘛這樣做?

    ……陳步森的嘴唇顫抖著,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土炮抄著手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大馬蹬說,你得說出一個好理由,我就讓你從這裡出去,你要是說不圓,我放你就等於找死。

    陳步森說,我沒想害你們。這事兒跟你們無關。大馬蹬說,我待你不薄,你拿了多少錢你自己知道。可是你現在說你不想害我們。陳步森說,那天我撞見他兒子,我害怕,想看看他有沒有認出我來。大馬蹬說,可是他沒有認出你來。陳步森說,我不相信,所以後來我又試了幾次。大馬蹬說,你不相信什麼?你不是不相信他不認出你,你是不相信自己有罪吧?

    陳步森楞住了。他不知道大馬蹬說這話什麼意思。他呆了一會兒,說,我見了她們,心裡難受,大哥,她讓我們害得不輕,我是有罪的。大馬蹬笑了,這就奇怪了,老蔫兒是最不怕死的,也是見血腿不軟的,你這樣說讓我怎麼相信你?陳步森說,她們很可憐。大馬蹬說,你就得了吧?我操你姥姥,你連大馬蹬也騙嗎?你根本就不是為她們,你是為你自己。土炮說,他要將功贖罪。陳步森說,不是。大馬蹬問,那你究竟為了什麼?聽說你都快成了她們家親戚了,我他媽的一輩子也不相信,你是不是瘋了?你都他媽的進精神病院了。你真的瘋了!陳步森不吱聲。

    大馬蹬說,你今天總得告訴我一個理由,讓我相信,我就放你,你要是說不清楚,今天你就自己想個辦法回老家,啥事兒都得有個原因有個交代,這事兒總得讓大夥兒整明白。我帶的隊伍從來沒有出過這種事兒。陳步森說,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大馬蹬問,你是不是以為你永遠不會被抓住?陳步森搖頭說不知道。大馬蹬又問,如果你被抓住了,你以為你做的這些好事能讓你被寬大處理嗎?你是為這個才這樣做的嗎?陳步森說,我沒想這些。大馬蹬笑了,說,這就奇怪了,這麼說,你是良心發現了?就是說你可憐她們,要做些事來補償她們?陳步森想了想,說,我也沒想這些。土炮說,老大,他在跟你逗著玩呢。大馬蹬說,我操你姥姥,這就奇怪了,你這也不為那也不為,不就是發神經了嗎?

    ……陳步森突然說,也許是吧。我想,可能是為了我自己吧。

    大馬蹬走到陳步森面前,蹲下來,端詳著他,你說什麼?為你自己?你這樣做能得什麼好處?陳步森沒有吱聲。大馬蹬說,往好裡說,你他媽的真的良心發現了,可你又不承認,往壞裡說,你這是在找死,你就是發神經了,老蔫兒,你真的是在逗我玩嗎?陳步森臉上露出極度疲憊的神色,他說,老大,你別問我了。大馬蹬說,你煩我了嗎?

    土炮示意。那幾個人把陳步森拖到牆角,那裡有一個大便桶。陳步森的頭一下子被那些人摁進糞便桶裡,足足有兩分鐘才放開。陳步森不停地打噴嚏。那一刻陳步森覺得他的肺一片一片裂開了。

    他哭了。陳步森跪在大馬蹬面前哭。大馬蹬說,操你姥姥,操你姥姥,你就不說為什麼?陳步森哭泣著說,我喜歡跟她們在一起……

    大馬蹬不說話了。他們面面相覷。土炮說,老大,這小子還在逗你呢。大馬蹬說,老蔫兒,是嗎?你為什麼要逗我呢?我對你那麼好,你逗我幹嘛?你是在逗自己吧?

    陳步森突然崩潰了,從地上抓起一塊磚朝自己的額上猛拍,血立即噴出來。他們吃驚地看著他,陳步森好像真的瘋狂了,不停地拍自己的額頭。大馬蹬撲上去,奪下他的磚來。另幾個人衝上去制服他,可是陳步森在地上亂滾,大叫,讓我死吧,讓我死吧。大馬蹬喃喃說,他的腦子真的壞了。

    等到陳步森重新安靜下來,大馬蹬說,好,今天我就當你腦子壞了,放你一條生路,從今天開始,你停止和她們的任何來往,我不管你過去是為什麼要這樣做,從現在開始,你搬出紅星新村。

    陳步森躺在地上哭泣。

    大馬蹬朝地上啐了一口,操,你的腦子壞了。

    陳步森帶著一身的傷,在樟阪城轉了幾圈。他站在深水河邊,望著流動的河水,悲痛劃過心頭。他覺得他挨這場打是值得的。每打一拳他就覺得有一次解脫。現在他渾身是傷,身上卻輕鬆了。打在他身上的每一拳,他都希望冷薇在冥冥之中能看見。

    陳步森重新回到紅星新村時已是黃昏,他的摩托還停在那裡。陳步森把它扶到樓下的停車棚,上了樓。他打開門時,看見了蛇子。蛇子注視他的眼神都不對了。陳步森上前就摁住他猛揍。陳步森全身是傷,沒有力氣,但奇怪的是蛇子沒有反抗。

    你他媽的為什麼這樣做?陳步森問他。

    蛇子不吱聲。

    陳步森放棄了,在椅子上坐下來,你說,我不打你了。

    蛇子說,你說話不算話,寫了條子,又跑去跟劉春紅睡。

    陳步森楞在那裡,看了蛇子好一會兒,轉身坐到了自己的床,躺下的時候,身體針扎似的疼,就像把一堆碎骨頭放在床上似的。

    大家都說你瘋了。蛇子說,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你是被那娘兒們迷住了。

    ……陳步森道,繼續說。

    蛇子說,總有一天,你要把她操了。

    陳步森說,你出賣我,我今天快被打死了,可是,我不怪你,我原諒你了。

    蛇子說,我走了。

    他剛走到門口,陳步森說,你告訴劉春紅,我不會跟她睡了,永遠也不會了。

    蛇子走了。陳步森躲在被子裡流了一些眼淚。他覺得自己流的是莫名其妙的眼淚,既不是因為受傷,也不是因為委屈,更不是因為恐懼。他只是很想見冷薇。

    陳步森迷迷糊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衣裳襤褸地見到了冷薇,冷薇問他為什麼全身是傷?他的眼淚就噴出來,一直不停地流,最後流成一條河那樣長。陳步森說不出自己有多委屈,但他知道,所有的痛苦和委屈都在這條河裡了,所以淚水特別多,多到成一條河了,可他還是止不住。而看他流淚的不是別人,就是冷薇。後來有一個人在拽他,他慢慢從夢中醒過來,才發現這全是一場夢,冷薇根本沒有在看他流淚,他和她不是親人,是仇人。陳步森從天上掉回到地上。他極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竟發現有一個人站在他面前,是土炮。

    陳步森清醒過來,他坐起來。土炮坐在椅子上抽煙。他說,你睡得很死啊?讓你搬走,為什麼不搬?陳步森說,我不想搬。土炮沒生氣,倒拔了一支煙給他,陳步森不想抽。

    大馬蹬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做,但我清楚。土炮說。他的表情神秘。

    你知道什麼?陳步森說,你知道個屁。

    你是想洗手不幹了,是不是?土炮說。可是你沒有機會了,知道嗎?因為我們犯了大罪,我們會被槍斃。我承認,你在我們這夥人當中是最有良心的,我早就看出來了。可是這有什麼用?想知道為什麼我這麼瞭解你嗎?因為我跟你一樣,我比你更有良心,只是你們不知道。陳步森說,你要說什麼就快說。土炮說,我知道你這次做出這荒唐事兒,並不想害我們,大馬蹬他不懂,可是我懂。

    你是自己在做夢,做白日夢。夢做上癮了,做久了就以為自己真的是清白的了,甚至可以成為那家人的親戚了,這不是夢是什麼?老蔫兒,你越做這夢,就離死越近了,你快死了,做做夢也無妨。但夢總歸是夢,總是要醒的。再說,我不會讓你一直做下去。陳步森問,你到底要說什麼?土炮說,我今天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聽完我這個秘密,你就不會再做夢了。

    這話什麼意思?陳步森問。

    土炮說,連大馬蹬也不知道,我加入這個團伙,跟他混,是專門有一個任務,要來殺李寂的。

    陳步森盯住土炮的臉,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撒謊。土炮說,我這一年所有的準備,就是為了殺掉李寂,所以,你別跟我搗亂,你要再攪事兒,就是大馬蹬放過你,我也不會放過你。

    你為什麼要殺李寂?陳步森問。

    因為我和他有仇。土炮說,我是在報仇。你不要再問了,我的事你不懂,你也不要管,你只要記住,我今天跟你說的話,李寂死了,這事兒就算完了,你別再攪出事兒來。

    陳步森沒吱聲。他發現土炮注視他的目光硬得像一根鐵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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