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記憶 2、引魂師 文 / 小妮子
「嗯,比我想像得要快呢。」在我身邊,摩傑好像是抱怨一樣低喃了一句。
或許是注意到了我驚訝的目光,他忽然飛快地朝著我眨了一下眼睛。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轉過頭,卻恰好看到空氣裡緩慢浮現出無數閃耀的光點。那些光點就像是星星不小心抖落的金色碎屑。金色的光點逐漸變得明亮起來,彷彿是熔化的流金一樣在空氣中變成了一道細細的光之弦。
緊接著,一聲清脆的鈴音響起,原本的金線猛地彈開,在我面前張成了一道光圈。淡金色的微光緩緩地瀰漫開來,一隻蒼白的手伸出來,白皙的手指搭在金色的邊緣上,就像是陽光下的白色花瓣。
然後,一張精緻如同大理石雕像一般的臉緩緩地從明亮的光線中浮現出來,純黑的瞳孔就像是極夜裡黑色的浮冰,彷彿可以深深地探視到人的靈魂。一些光點緩慢地從光圈中飛逸而出,如同散落的螢火蟲,飄忽地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和薄薄的嘴唇旁邊。
一瞬間,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那是紫星藏月,那個出現在姐姐家的可怕男人!我用手指著他,還沒有來得及叫出他的名字,一聲熟悉的低呼就打斷了我。下一秒鐘,一個纖細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從那金色的光圈中摔了出來。
眼看著那個人就要迎面摔向地面,紫星藏月熟練地伸出手,一把摟住了她,將她拉回了自己的懷中。而就在他們兩人站穩的同時,光圈在砰的一聲中化為了無數光點,金沙似的在空中粼粼閃動了一下,須臾便暗淡了下去。接著那裡就只剩下了透明的空氣,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我呆呆地看著紫星藏月懷中的那個人,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也有些迷茫,彷彿還在暈眩中沒有回過神來似的。
「姐……姐姐。」我試探地叫了她一聲。
「……霜霜?」姐姐像是忽然回過神一樣,猛地抬起頭望向我,她問,「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我想要解釋,可是張開嘴後我卻發現,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朝著姐姐走了幾步,然後在她身邊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我無措地看著她有些疲倦的臉龐,一種彷彿膠質的窒息感輕巧地降臨在我和她的中間,形成了一種有張力的沉默。
我感到自己無法控制地變得緊張起來,心跳漸漸開始加速。明明是想要對她擠出一個微笑,到最後我卻只感到自己的嘴角輕微地抽搐了幾下。我想那一定很難看……因為我真的很緊張。
毫無疑問,姐姐也感受到了這一點,她臉上的表情一點點凝固了,同樣的緊張讓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現場的氣氛一下子陷入尷尬的谷底。
唐霜,你究竟在幹什麼啊!我在心裡拚命地責怪著自己,同時大腦拚命地運轉著,想要說些話來打破沉默,可是還沒有等我想好,一句話就已經脫口而出了:
「姐……你,你回來了,真好。」
話一說出口,我就陷入極度的懊惱之中。這種蠢到了極點的句子除了讓場面更加尷尬之外,恐怕也沒有別的作用了吧。
果然,這句話才說出口,姐姐就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看著我,就好像她一點兒都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話似的。她的眼睛裡盛滿了明顯的僵硬,這讓我瞬間掉入悔恨的沼澤之中。
為什麼我會說出這麼蠢的話……
「呃,是的,我回來了。」姐姐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水光,她打量著我的目光中充滿讓我困惑的小心翼翼。
困惑中的我完全想不到別的,大腦一片空白,接著就乾巴巴地回應了她:「那就好。」
場面再次冷掉。
姐姐直視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要說什麼,可是又猶豫著頓住了話頭。我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跟我一樣,心裡充滿了幾乎要爆炸的激烈情緒,卻像是被封住了一樣,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用語言將那些激烈的情感宣洩出來。
想要問她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想要問她為什麼一定要為我那麼拚命,想要問她知不知道重樓的事情,想要問她……想要問她,好不好。
我細心地觀察著她的樣子,跟記憶中最後一次看到姐姐的時候比起來,她顯得更加消瘦了一些,儘管她努力在我們面前做出平靜的樣子,可是眼眶邊緣的黑色和稍顯凌亂的頭髮卻真實地向大家透露出她的疲憊。她看上去,就好像是經歷了很多風霜一樣。
可是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就算是這樣,她依然固執地要在我們面前倔強地將那種疲憊掩飾起來。看著這樣的姐姐,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胸口傳來了混合著心酸和憐惜的疼痛。
以前我總覺得姐姐是一個嚴厲的、刻板的人,我討厭她總是露出一副硬邦邦的表情。但是,在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之後,我卻開始為她的這種倔強而感到難過。
「姐,你是不是很累?」
姐姐的樣子讓我的話不經大腦地就滑出了嘴角。緊接著,我就感到了後悔,我看見姐姐臉上極力掩飾的不自在,我再次感到了難過。
我沒有想到的是,面對我近乎廢話的問話,姐姐在呆了一下之後,竟然真的遲疑著回應了我:「其實也還好……那個,謝謝你的關心。」
再次沉默。
我終於受不了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耷拉下了肩膀。
「姐……」
我下意識地喊了姐姐一聲,當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有些惶恐地抬起頭,對上了姐姐的視線。也就是這麼一眼,我敏銳地捕捉到了姐姐眼裡那種一閃而逝的被隱藏得很好的關心。
忽然間,我放鬆了下來,整個人都因為姐姐身上那種隱秘而真實的溫柔變得溫暖起來。無論她做出多麼冷漠的姿態,可是她始終都是關心著我的這種想法讓我的心微微地顫了一下。這麼想之後,再看著忽然出現在我面前的姐姐和紫星藏月,我發現我的心裡竟然沒有震驚,只有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近乎默然的平靜。
所有的混亂,所有的疑惑,在這一刻都被我完美地壓在了內心深處,這一刻,我只想弄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我究竟要怎麼做,才可以找回重樓。
其實我知道,我和姐姐之間的關係,比很多姐妹之間的關係要複雜得多。我們之間有很多矛盾,有很多相互傷害,但是同時,在我和她之間還存在著深深的愛和彆扭的關懷。以前的我,總覺得姐姐與我是那樣的格格不入,可是到了這一刻,我卻忽然醒悟過來,其實我們兩個有著那麼多的相似……那麼相似的彆扭,那麼相似的驕傲。
至少,在這一刻,我清楚地感覺到了我們之間的確存在著默契。我沒有再說話,可是姐姐卻彷彿明白了我的所有想法。她歎了一口氣,然後走近了我。
「姐,你要告訴我真相嗎?」看著她蒼白的臉,我仰起頭,渴求地問。
我知道,她一定可以瞭解我的想法的,她一定知道,我究竟想要什麼樣的答案。果然,在沉默地看了我很久以後,她伸出手,拉起了我的手。
「這是我第一次拉你的手吧,」她說,嘴角泛起了一個淺淺的微笑,「不過,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拉你的手了。」
姐姐拉著我走到「蜜桃螃蟹」的一個角落裡。那裡有一個專門為情侶設立的包間,茂密的綠色植物和原木的裝飾欄杆讓那裡成為了整個甜品店最隱秘的地方。
我默默地跟著姐姐前往那個角落,一步一步地離開了其他人。忽然之間,我有一種莫名的錯覺,彷彿我正在一步一步地離開我所熟悉的那個正常人的世界。可是,在這一刻,我的心中卻沒有一點抗拒,我甚至毫無預兆地開始希望,我希望就這樣和姐姐一直手拉著手,一直走下去。
看著姐姐變得瘦弱的背影,我的眼眶忽然又開始發熱。她的背顯得那麼單薄,肩胛骨的形狀明顯地印在衣服之下,就像是有一隻蝴蝶疲憊地棲息在那裡。她的肩膀總是不自覺地向前微微弓起,灰色的影子長長地拖曳在她的腳尖前方這是一個背負了很多事情的人才會有的背影。明明已經說好要堅強,可是直到握著姐姐的手,我才有安心的感覺,才控制住了淚水。
姐姐拉著我坐在了柔軟的布藝沙發上,她並沒有馬上說話,而是低著頭,靜靜地凝視著我和她相握的手。
「姐……」
我猶豫地出聲,她的肩膀抖動了一下,然後抬起了頭。
「霜霜,你真的想要知道真相嗎?」看得出來,她努力想要微笑,可是這樣的她在我的眼裡,卻顯得是那樣的脆弱。我情不自禁地加大了手中的力量,然後說:「嗯,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一切。姐姐,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呵呵,是嗎……是啊,我是該告訴你了,告訴你,你的姐姐是一個多麼卑劣、多麼自私的人。」
「姐……」
「不要說話,答應我,霜霜,不要打斷我,讓我一口氣說出來好不好?如果停下來,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勇氣把所有的真相告訴你。」
姐姐看著我,似乎平靜地說著。但是我卻心痛地發現,那些曾經在她眼裡熠熠生輝的活力如今只剩下被生活的殘忍蹂躪後殘留下來的陰影。她的手放在膝蓋上,慢慢地握成了拳頭。她是那麼地用力,以至於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關節都已經開始泛白。她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喘息的聲音在漫長的安靜中變得愈發明顯了起來。我想要開口勸她放輕鬆一點兒,可是她臉上那種凝重的表情讓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然後點了點頭。
「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姐姐緩緩地開口說,她的聲音很輕,但是聲音裡沉澱的濃郁卻沉重到讓人喘不過氣來。
「你還記得那個有著美麗火燒雲的晚上嗎?我們一家人看完音樂劇,你說你身體不舒服想要早點回家看電視,而我,我賭氣地一個人去了海灘看焰火晚會。就是那一天……」
就是那一天,我全身都痛起來,那一天我害了姐姐,我也害了影沙。
「姐姐,對不起。」
「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是我。」姐姐苦笑著用眼神示意我聽下去,安靜地聽她說。
「你還記得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身體不好的嗎?是不是從那天開始的?是的吧。」浸透了苦澀的微笑的臉讓姐姐看上去像是在哭,雖然她疲倦的眼中一滴眼淚都沒有。
「從那天之後,你的身體開始越變越差,最後你……甚至只能長久地待在醫院裡,失去了健康的身體,失去了你本應該擁有的燦爛青春……」
她的聲音漸漸開始變低,被極力壓抑住的聲音裡充滿苦澀:「你失去了一切,甚至馬上就要失去生命。可是你知不知道,其實你本來不需要經歷這些,你本來不需要失去這些東西。你所有的悲慘都是因為我的自私。」
「不,姐姐,不是這樣的,是我自私……」兩年前那個美麗的火燒雲之日發生的一切,到現在還是我心底最深的痛。我想要說什麼,姐姐卻疲憊地抓住了我的手,聲音是那麼沙啞,那麼累。
「聽我說,聽我說好嗎,霜霜?」
「姐姐……」
姐姐再次開口,眼眶變得通紅:「兩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在海灘上被暴徒困住,幾乎要失去生命和尊嚴。而為了換取我的幸福……我,我用一個親人的生命作為籌碼,交換了一個可以讓我活下去的機會……」
她的聲音裡彷彿有什麼東西破碎了。我的視線長久地落在她的側臉上,這一刻的她顯得是那樣的脆弱,那種近乎絕望的痛苦和無助混合成了她臉上的陰影,但是緊接著那些激烈的情感就被空白而呆滯的面具覆蓋住了。她眨了眨眼睛,將目光停留在半空中某個不存在的點上面,就好像只有這樣她才可以繼續說下去似的。
這樣的姐姐讓我心痛,讓我心底的痛好像毒藥般蔓延。這一刻我知道我無法恨她,永遠都無法!雖然……
伴隨著姐姐的敘述,我可以感到自己的身體漸漸地變涼,彷彿血液的流動都在慢慢停止,我顫抖地發出了聲音:「什麼叫做『用一個親人的生命作為籌碼』?我不懂,姐姐,我不懂……」
「我用你的生命,交換了我的法力,我成為引魂師得以倖存,而你……」
姐姐的眼睛裡已經溢滿了淚水,她緊咬著唇,鮮血彷彿都要滲出來。她就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保持著自己聲音的平靜,但那些激烈的情感,悲哀、懊悔、傷痛、難過……就像是被砸碎的玻璃渣一樣遍佈在她平靜的表面下,看上去好尖銳、好痛!
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一絲殷紅從指縫間緩緩溢出,然後順著白皙的手指一直流到她的膝蓋上,然後無聲無息地被布料給吞噬成一小團紅色的污點。
「姐……」我指著她的手失聲驚叫起來。然而,姐姐卻只是面色恍惚地低下頭,然後慢慢地展開了拳頭,一小截半透明的指甲軟軟地掛在她的小拇指上,鮮血正順著斷裂處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你的指甲受傷了。」我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想要去外面找些材料來處理姐姐手上的傷口,然而我不過剛剛起身,姐姐就緊張地一把拽住了我。
「霜霜,沒有關係的,你讓我把一切說完好嗎?相比你曾經所受到的,這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傷口而已。」她看著自己的手,低低地說。
「姐……」我無言地看著姐姐,她忽然抬起頭,嘴角泛起一個苦澀的微笑。
「從此,我可以擁有本應該失去的生命,而你……你本來應該在十四天前就離開這個世界,是我用玩偶的生命之花的花瓣延續了你的生命。可是,霜霜,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救你,除非有一整朵生命之花,否則……」
姐姐漸漸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她的眼淚就像清澈的溪流一樣順著潔白的臉頰流下來,聲音哽咽得幾乎快不成語調:「你就那樣倒在我的面前。直到最後一刻,我依舊對你那麼凶,沒有付出過任何的溫柔。」
淚水毀掉了她的聲音,也毀掉了我身上的力氣:「你躺在地上的樣子是那麼脆弱,那麼陌生。你曾經是那麼活潑而開朗的女孩子,可是兩年的時間裡,你卻變得那麼憔悴,那麼瘦小,彷彿只要伸出手指碰一碰,你就會變成泡沫。我真的好後悔、好後悔!」
姐姐說著話,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不斷抖動著的嘴唇裡說出堅毅的句子:「我做了那麼多事情,我傷害了很多人,但是我發誓我無論如何都要救你。對不起,霜霜,其實我知道,取出重樓的生命之花的花瓣就代表著你會失去重樓,我知道你一定會因為這件事情很傷心、很傷心,可是,我還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化為了花瓣雨消失無蹤。我不得不讓重樓消失……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姐……」
我痛苦地開口打斷了姐姐的話。我深深地喘息著,胸口酸澀得幾乎讓我說不出話來。姐姐的臉色刷的一下慘白了下去,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下一秒鐘她的靈魂就會順著那黑而深的瞳仁消失到空氣中。
就像是從深海中捕撈上來的魚,被束縛在網中,從漆黑的、冰涼的海底緩緩上浮,默默地等待著死亡。
空氣在我的肺部一點一點膨脹、膨脹……幾乎要爆炸了。
「我不想聽,姐,拜託你不要說了,我不想聽!」
我聽見自己對姐姐這麼說。
「對不起,霜霜,對不起……」姐姐的眼淚滴在我的手背上,就像是烙鐵一樣滾燙,「我不會奢求你的原諒,霜霜,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我……」
「不,別這麼說!」聽到事情的真相以後,明明是應該難過的,明明是應該絕望的,可是,當那個「恨」字出現的時候,我卻反射性地搖起了頭。
我伸手抓住了姐姐還流著血的手,眼淚湧了出來,流著淚說:「姐,別這麼說,我不恨你,真的,一點都不恨你。你是我姐姐啊,我怎麼可能恨你!」
「你怎麼可以不恨我!是我奪走了你的健康,是我自私地用你的生命來交換了我自己的幸福,是我將你愛的人從你的身邊奪走……是我,都是我,都是我的錯!假如兩年前的那個時候我死了就好了,如果我那個時候死了,你就不用經歷這麼多的痛苦,你就不會這麼難過……」
「假如你死了的話,我一樣會痛苦,會難過的啊!對於我而言,那才是真正的地獄啊!」
我打斷了姐姐的話,泣不成聲地將臉貼到了她冰涼的掌心,哭著說:「不要再說這種話了,你是我姐姐啊……假如那個時候有人給我一個選擇,假如那個時候我知道……犧牲我自己就可以救你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同意的。不要再說恨不恨之類的話了,我們是姐妹啊,姐妹之間是不會說這些的!你是我的姐姐啊!」
「霜霜……」姐姐輕聲呼喚著我的名字,不敢相信地看著我,嘴唇抖動著下意識地說,「你……一點都不恨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之後,你依然沒有恨我?你不恨我……」
「有哪個妹妹會恨自己的姐姐呢。」看著泣不成聲、滿臉絕望淚水的姐姐,我抽噎著,然後伸出手,用力地抱緊了她。
是啊,我怎麼會恨自己的姐姐呢?
其實,在最開始的時候,聽到那些殘酷的事實,我以為我會生氣,我會受傷,可是……我沒有。我真的沒有生氣,真的沒有受傷,我只是悲傷,非常非常悲傷。我想,在姐姐身體裡也有同樣的悲傷吧。如同大海一樣,幾乎要讓人溺斃在其中的巨大悲傷,那是親情引發的海嘯、引發的災難。
我們是姐妹啊!
無論是否血脈相通,我們都是姐妹!
無論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我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為對方的喜悅而喜悅,為對方的悲傷而悲傷。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然後抱住了姐姐顫抖不已的肩膀。淚水一滴一滴地順著臉頰滑落,在我冰冷的臉上留下了濕熱的淚痕。
「姐……」
「對不起,霜霜……」
「你已經做了太多了,姐……」
在這一刻,雖然流著眼淚,可是我忽然發現,原來我終於可以放下一切,去原諒這個不停哭泣的女生。
這個女生,是我的姐姐。
最愛我的姐姐。
在淚水中,我不知不覺地倒在了姐姐的懷裡。我可以感到姐姐的身體僵硬了一下,但是緊接著就放鬆了。
她遲疑地伸出手,抱住了我的肩膀。我看著她蒼白的臉和烏青的眼圈,感到了無比的心痛和悲傷。為了我,她一定忍受了很多很多常人無法想像的痛苦吧。
我們之間有那麼多的誤會和矛盾,命運給我們兩個開了那麼大的一個玩笑,可是最終,我們還是在這間小小的甜品店裡,緊緊地握住了彼此的雙手,用同樣頻率的呼吸,用同一速度的心跳,分享著同樣沉重的悲傷,還有,享受著同樣溫暖的溫柔。
在這一刻,我終於深刻地體會到了,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是孤單一個人的,還有一個人,一個跟我有著同樣血脈的女生,一直在我的身邊,用她自己的方式愛著我。我把頭靠在了姐姐的肩膀上,溫暖的感覺從相互碰觸著的皮膚傳遞到了我的全身。甚至連惶恐不安的心都漸漸安定了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與她這麼接近。雖然眼睛還因為哭泣而疼痛著,我的心裡卻異常的寧靜。或許,這就是親情的力量吧。
頭上忽然傳來了溫柔的觸感,我抬起頭,發現姐姐正在撫摸我的頭。發現我看著她之後,她的臉上浮現出一層不好意思的紅暈。原來她也跟我一樣,因為太久沒有靠近過對方的心靈,所以當真正地與對方接近的時候,會有種細微的惶恐和不安,這樣的認識讓我體會到一種超越一切的甜蜜。
我記起了無數個曾經發生的片段,我們爭吵,我們不理對方,卻有同樣奇妙的感覺在我們之間,維繫著我們。在很久以前,我們以為這奇妙的感覺是因為我們彼此厭惡,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為什麼我們會惶恐、會不安,實際上只是因為我們兩個都太過於在意對方,所以我們才會這樣敏感。
我朝著她微笑了一下,姐姐愣了愣,隨後繃緊的嘴角就放鬆了下來。
「霜霜,」她的語氣十分鄭重,「我保證,我會盡一切努力讓你幸福的,我會想辦法找回重樓!」
我用手背抹去眼淚,看著一臉認真,就像是用生命許下了諾言一樣的姐姐,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
是的,我的確希望能找回重樓,可是……聯想起之前的一切,那發著光的花瓣,姐姐憔悴的樣子……我想,如果沒有姐姐,我之前的那兩次暈倒,恐怕就不僅僅是暈倒了。是姐姐用盡一切努力,得來的生命花瓣,維繫我脆弱的生命。她已經為我做了太多、太多了,我又怎麼忍心讓她繼續為我奔波?
可是,如果不靠姐姐,重樓又怎麼辦,他也同樣為我犧牲了那麼多,甚至是他自己……
「喂,借用一下你懷裡的那個女人!」
就在我陷入沉默的那一刻,一個略微沙啞的聲音忽然在我的耳邊響起。
「藏月?」姐姐窘迫地用袖子擦拭著眼淚,然後茫然地抬起了頭。
紫星藏月的視線在姐姐滿是眼淚的臉上微微停滯了一下,那張籠罩著冰冷氣息的臉上立刻出現了像是很不高興的神色,這讓他整個人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冰冷兇猛的氣息。
我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身體,但是,當他朝著姐姐伸出手來的時候,我本能地側過身子,擋在了姐姐的前面。
「你幹什麼?」我警惕地瞪著他,害怕他會傷害姐姐。而面對我的質問,紫星藏月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他就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我似的,直直越過我,伸手就抓住了姐姐的手,將她從我身邊奪走,扯到了自己的懷裡。
「你哭了。」他瞪著姐姐滿是淚水的臉,用平板生澀的聲音冷冷地下了結論。姐姐咬了咬嘴唇,垂下了眼簾,避開了他那過於直接的注視。
「才沒有……我只是眼睛裡進了沙子……」姐姐說。紫星藏月皺眉的弧度微微增加了一些,他打量著姐姐,彷彿是真的在認真思考姐姐隨口說出的那個借口,片刻之後,他臉色嚴峻地開口說:「你就是哭了。」
「你……」姐姐抬起頭,氣惱地瞪著他。
「你別哭了。」紫星藏月忽然突兀地舉起手,微微扣起食指,然後他就一臉認真地將姐姐的眼淚全部抹掉了。看著明明冷酷得要死的紫星藏月以那種完全不符合他氣質的溫柔將姐姐眼角的淚水擦去,我莫名地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紅。
「借用?你要干什……」姐姐正要發問,空氣中忽然傳來了一種細微的聲音,那聲音算不上很大,可是卻異常尖銳,彷彿要劃破人的耳膜似的,讓人不由自主地就在意起來。
在那聲音響起的同時,紫星藏月的瞳孔在瞬間如同野獸一般縮小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經用力地將姐姐扯了過去,緊接著他揮動著自己的手臂,尖銳的指甲就像是要劃開空氣一般劃過空蕩蕩的空氣。
他的指尖劃過之處,泛起了一簇明亮的金色光點,空氣中浮現出了透明的漣漪,緊接著熟悉的場景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那些金色的流光幻化成泛著微光的圓形裂縫,紫星藏月用胳膊摟著姐姐的腰,如同獵豹一樣迅速跳進了裂縫中。
下一秒,那些金色的光芒就像是從未存在過一般,瞬間消失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們兩人消失的地方。正在我完全摸不著頭腦的時候,伴隨著一聲空洞的輕響,空氣中騰地冒出一小簇金色的火花,明亮的光線緩慢地搖曳著,逐漸匯聚成一隻蝴蝶的形狀。它就像是蝴蝶幽靈一樣無聲地飄浮在空氣之中,每當它扇動翅膀的時候,都會在空氣中留下一小段金色的軌跡。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驚疑不定地看著那只蝴蝶,只見它漸漸地變得越來越亮,翅膀扇動的頻率也越來越急促。最後,那明亮的翅膀甚至化為了一團耀眼的光斑,在越來越亮的光線中,一個消瘦的人影氣急敗壞地衝了出來。
他穿著一件繁複而華貴的長袍,身上還綴著無數的裝飾品,整個人就像是從中世紀不小心掉落到現在的小丑一樣。只是我並沒有來得及觀察他的長相,因為他剛剛從那團光斑中探出身來,就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然後開始滿屋子亂竄。
「那個人在哪裡?那個叫做藏月的渾蛋,究竟躲在哪裡?」
他的聲音近乎號叫,讓我忍不住一陣心驚膽戰。那金色的蝴蝶放慢了翅膀扇動的頻率,徐徐地落在那個人的手上,然後化為了一把長長的利劍。
「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看到他竟然拿出了武器,我感到心臟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幾步,然後才結結巴巴地開口問。
那個人就像是這時才注意到我一樣,傲慢地瞟了我一眼,隨後就不耐煩地皺起了眉毛:「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人類。那個叫做紫星藏月的傢伙究竟在哪裡?給我把他叫出來!」
他竟然叫我「人類」?
我的心微微一動,明明腿都有些發軟,可是嘴巴卻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這、這裡才沒有什麼叫做紫星藏月的人呢……」
「我都說讓你閉嘴了!」那個意外的訪客十分不耐煩地扭過頭瞪了我一眼,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可怕氣息讓我感到更加害怕了。
「你、你究竟是誰?」我結結巴巴地問。
那個人顯得比之前更加憤怒了,他瞪著血紅的雙眼,朝著我惡狠狠地吼起來:「我可是高貴的玩偶師,怎麼能讓你這種人類隨便知道我的名字!你只需要告訴我那個叫做紫星藏月的傢伙究竟在哪裡就可以了!不要妄想隱藏他,還有那個該死的人類女孩。老實告訴你吧,那兩個人都上了引魂師和玩偶師的黑名單,所有人都在追殺他們,就算他們兩個能逃得了一時,也不可逃得了一世!看吧,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被抓住,然後他們會為他們犯下的那些罪行而受到懲罰……」
玩偶師?這個人竟然也是一個玩偶師?還有,姐姐和紫星藏月竟然上了什麼黑名單,現在正在被追殺?
上帝,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看著越來越憤怒的玩偶師,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種不符合人類常識的「人」。可是讓我害怕的不僅僅是這個人詭異的身份,還有他口中所說的,姐姐和紫星藏月的事情……
難道,他就是追殺姐姐的人?回想起之前姐姐憔悴的樣子,我覺得自己心中的膽怯彷彿被另外一種情緒所代替了。不管這個人究竟是什麼身份,從他並不友善的態度來看,他對姐姐他們絕不會抱有善意。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陡然間,一股勇氣驅散了我的恐懼。儘管腿還是有些發軟,可是我還是咬著嘴唇,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到了門口,然後猛地扭開門,快速地衝了出去。
「冰晶,有一個玩偶師闖了進來!」
我朝著冰晶大喊。記得之前她說過,摩傑也是一個玩偶師,或許,玩偶師和玩偶師之間能有互相溝通的方法?
老實說,我真的很擔心房間裡的那個玩偶師會把房間毀掉。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在聽見我的呼喊之後,冰晶的反應卻是那樣的平靜,甚至就連往紅茶裡放方糖的舉動都沒有停止。
「只是玩偶師而已啦,拜託,你好歹也是大作家,稍微表現得有點見識好不好!」
她不耐煩地瞪了我一眼,然後又隨手扔了一顆方糖到紅茶裡。
喂喂,那壺紅茶的下半部分已經全是白色的糖了啊,那裡頭的糖分都已經飽和產生沉澱了,這種東西做出來以後真的可以喝嗎?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之前摩傑遞給我的那杯紅茶,原來竟是冰晶的傑作。
等等,現在不是思考紅茶和方糖的時候吧!
「冰晶!」我慌張地叫了她一聲,然後就轉頭看向房門,果然,那個玩偶師在發現我不見了之後,立刻就氣勢洶洶地手持長劍衝了出來。金色的蝴蝶所凝結而成的長劍在這一刻顯得是那樣耀眼,有些昏暗的甜品店內都鋪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牆壁上的陰影彷彿是幽靈一樣扭動著。
「把那個叫做紫星藏月的傢伙……」
忽然,玩偶師的話停住了,他愣愣地看著我,嘴唇抖動著,半晌都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他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背後的冰晶。為什麼他的反應會這麼奇怪?對了,冰晶也是一個玩偶!難道這個玩偶師想要對冰晶做什麼?我頓時警惕了起來。身體就像是可以自己行動一樣,在我沒來得及思考之前,我已經擋在了冰晶的前面。我虛張聲勢地瞪著那個玩偶師,舌頭都有些打結:「我……你……這裡可不是別的地方,你、你別亂來啊……」
玩偶師完全沒有理會我,他滿臉驚訝地再三打量著冰晶,隨後就臉色大變地後退了幾步。
「你、你是……那個……」他指著冰晶,結結巴巴地說。
冰晶在我身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隨後就撥開了我的身子,走出了我的遮擋。她的表情和之前一樣平靜,只是眼底深處有一抹不耐煩。
「喂,摩傑,伊摩傑!有客人啦!」
她衝著身後的糕點製作間喊了一聲,然後就不耐煩地端著托盤,將那壺由三分之二的砂糖與三分之一的茶水組成的紅茶端到茶几上。
「哎呀,真難得,竟然還會有玩偶師到我的店子裡來,真是讓人覺得開心啊。」
摩傑慢慢地踱著步子從糕點製作間走了出來,身上散發著一股濃烈的糕點香味,甜膩得甚至讓人覺得有點不舒服起來。
他手中的鑽石手杖散發著微光,純黑的禮服讓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位小小甜品店的老闆,而像是一位即將去參加加冕典禮的國王。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現在的摩傑,但是莫名地,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往冰晶的身後退了一步。
「你,你,你是……摩傑?伊摩傑!」玩偶師的瞳孔在瞬間縮小,臉色慘白,就好像是有人瞬間將他的血液全部抽走了一樣。
「是的,我是摩傑,歡迎你來到我的甜品店,不知名的玩偶師先生。」
摩傑瞇起了那雙蜜糖色的眼睛,微笑地看著他面前那個面無血色的玩偶師。他那張漂亮的臉龐在這一刻竟然顯得有些妖異。
「我、我只是……」
看得出來,玩偶師似乎想要解釋什麼,可是摩傑卻並沒有給他說話的空間。他十分理所當然地打斷了那個玩偶師的話,繼續說:「真是不好意思呢,我們店並沒有叫做『紫星藏月』的點心,或許你可以嘗試一下抹茶慕斯或者草莓蛋撻?當然,我還特別向你推薦『蜜桃螃蟹』的特調茶飲……」
說完,摩傑還特地指了指茶几上那壺「紅茶」(或者用「糖茶」來形容會更加合適?)。
「不!不用了!」那個玩偶師慌張地退了一步,然後拚命地擺起了手。
「真的?可是你看上去還蠻想喝呢,」摩傑端起紅茶,倒了滿滿一杯,遞給了看上去很想把自己縮到牆角的玩偶師,「為什麼不嘗一嘗呢?或許你會喜歡這種口味。要知道,這可是我家冰晶特、別、制、作的哦!」
玩偶師顫抖地伸出手端起了那杯已經被糖弄得㊣(23)渾濁的紅茶,然後顫巍巍地一口喝了下去。
怎麼說呢,雖然剛才他還對我那麼凶,可是現在我看著臉色鐵青的他,都忍不住想要開始同情起他了。
「哇,看上去你對『蜜桃螃蟹』的特調還蠻滿意的樣子,要不要再來一杯?」
摩傑好像根本就沒有看到玩偶師快要暈倒的模樣,相反,他的笑容甜得幾乎要滴出蜜汁來了。他的手再次伸向了茶壺,看上去是真的很想再給那位可憐的玩偶師來一杯的樣子。
「不!不需要了!」
玩偶師發出了淒慘的咆哮,隨後他就摀住了嘴巴。他手中的長劍虛弱地耷拉了下來,隨後便化為了之前我見到過的那隻金色蝴蝶。熟悉的滋滋聲再次響起,那只蝴蝶慢慢地扇動著翅膀,化為了一團暗淡的光球。
「我只是……真是不好意思,摩傑先生,我還有急事,就不打攪您了。」
玩偶師匆匆忙忙地向摩傑行了個禮,然後就捂著嘴巴,一頭栽進了光球之中,消失了。
……
「哎呀,看樣子你的特調飲料不受歡迎呢,冰晶!」
摩傑手裡端著茶壺,笑瞇瞇地看著玩偶師消失的地方,語氣平靜地說。
問題根本就不在紅茶上好不好!不,不對,紅茶也很有問題……
我抱著頭,無力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覺得我整個人都陷入了混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