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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7節 文 / 李國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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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紳士風度聞名世界的英國人其實小氣得很,說是大餐,其實只有六道菜:奶油蘆筍湯、中式豉椒牛扒、栗茸酥金槍魚卷、珍菌香瓜盅、鵝肝排、烤大蝦蘇夫力,外加點心、水果,只有那瓶酒還算拿得出手,照國內的排場差多了。同樣是飯局,差距咋恁大呢?回到飯店,我開玩笑道。司小吟說,看來這就是中西方文化的差異。

    莎士比亞研究中心設在英國的伯明翰,我是以訪問學者的名義受邀前來的,而司小吟的身份則是我的助理。與何冬圃商議,他力主我帶司小吟來,因為她的英語可以彌補我在交流方面的不足。英國方面給我們的禮遇出乎我的意料。我們被安排在伯明翰大學文學院下榻,一進校園,便看到四處張貼的關於我的大幅宣傳畫,佔據中心的是我的頭像,下面是我的幾部戲劇作品的英文介紹。這令我非常意外,即使在國內,也沒有哪家研究機構對我的資料收羅得這麼齊全。英國人不愧是頭牌的資本主義大佬,印刷技術真是沒得說,其貌不揚的我被他們五彩繽紛地一裝飾,居然也人模狗樣地有了一副學者作派。司小吟看了一個勁地掩嘴笑,不住地問我:哥,這是您老人家嗎?在希思羅機場一下飛機,梅恃雪見到司小吟,怔了一下,但很快便得體地笑了,給英國人做了介紹。他是專程從巴黎飛過來的。這小子現在兜裡揣著滿噹噹的硬通貨,說話的底氣都比過去足了。禮遇之高體現在學術活動的規格之高。從倫敦抵達伯明翰的當天下午,莎士比亞的嫡孫菲利普先生便登門看望,他現在是莎士比亞研究中心的董事會總監事。晚上,研究中心的另外幾位頭面人物出面請我們吃了一頓正宗的英國大餐。說是接風宴,其實後來也變成了一個小型的研討會。東道主向我贈送了英文版的《日落煤山》,精美絕倫的印刷和富麗堂皇的裝幀令我和司小吟愛不釋手。這幾個戲劇研究的專家對我這齣戲頗多溢美,而那位以研究莎士比亞悲劇而知名世界的白頭髮老者則專注於《日落煤山》究竟屬於正劇還是悲劇,由此引發了對中國悲劇藝術的討論。恕我直言,秋博士,這位拜登先生帶著一種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天生優越感說,貴國的戲劇舞台上雖說不乏陽春白雪之作,但在我看來,每部作品追求的都是一個歡歡喜喜的大團圓結局,人們似乎很少能欣賞到具有震撼力的真正的悲劇藝術。

    說來奇怪,本來我這個人是不善於與人爭辯的,但當司小吟把他這段話翻譯給我之後,我卻油然生出一種交鋒的激情,於是也把彬彬有禮四個字忘到腦後了,總不能一交手就甘拜下風吧?何況人家還尊我為博士呢。閣下何以見得?我把玩著手裡的高腳杯,杯中的馬爹利酒在燈光下像琥珀一樣泛著金黃色。拜登侃侃而談:三十年前,我曾經在劍橋的東方研究所專門進修過中國古代思想史這門課,也聽過楊榮國教授做的講座,他的觀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按照他的理論,貴國的民族精神崇尚的是儒家學說,孔夫子所創立的儒學中最核心的一點便是天下大同,而實現天下大同的途徑便是忍為高,和為貴,因此,幾千年來,東方人都是在忍與和中度過的,這是一種忍辱負重的偉大韌性,它使得東方民族更喜歡完美圓滿。而悲劇則是反其道而行之,破壞甚至閹割了這種完美圓滿,所以才難為歷代所接受,這也是貴國難以產生偉大的悲劇作品的根本原因。他舉起杯致意,說了聲sorry,表情上卻很得意。司小吟翻譯完,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梅恃雪也不安地往我這邊瞥,他大概知道我是個激不得的人,擔心拜登這番多少帶有點挑釁味道的話會引發我的出言不遜來。我禮貌地舉舉杯,然後微笑著說:這位先生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令我感佩,您的觀點足可以成為一家之言。其實不僅是貴國,即使在中國,持這種觀點的人也不少。但是恕我直言,閣下的論點忽略了歷史論據的支持。我有意停頓一下,桌上的人都屏住氣息聽我說下去。據我所知,早在一百多年前,英倫三島的戲劇舞台上就上演過一部改編自中國傳奇的話劇,叫做《中國孤兒》,是吧?眾人紛紛點頭,拜登確認這一點,補充說,這部劇作在《英國戲劇史》中提到過。不錯,這部劇在中國的名字叫《趙氏孤兒》,講述的是春秋時期晉國發生的一場宮廷鬥爭,表達了正義必將戰勝邪惡的不朽真理。即使按西方標準衡量,它也是一部典型的、正宗的、名副其實的悲劇。由此可見,中國不但有悲劇,而且中國的悲劇還曾對西方戲劇產生過深遠的影響。中國文化史上被稱做十大悲劇的作品中,像《趙氏孤兒》這樣的傑出戲劇不勝枚舉,比如《竇娥冤》,比如《漢宮秋》,比如《長生殿》,比如《桃花扇》,每一部都有幾百年的歷史。我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司小吟邊翻譯,臉頰上邊泛出紅潤的光澤,好像我給她爭了多大的榮耀似的。

    至於您所說東方民族更喜歡完美圓滿,這一點我很贊同,在中國的戲劇裡,喜劇式的尾巴比較常見,即使如《趙氏孤兒》,其結局也是孤兒最後長大成人,剷除了奸佞,報仇雪恨,重建國家。我認為,這種思維與我們這個民族崇尚光明未來的傳統有著不可割斷的關係。當然,是不是每一部悲劇都需要這樣結尾,在學術上是值得探討的。ok!拜登翹起大姆指,帶頭舉杯,眾人也紛紛響應,觥籌交錯間,氣氛顯得很融洽。我看到,梅恃雪輕鬆地衝我點點頭。以紳士風度聞名世界的英國人其實小氣得很,說是大餐,其實只有六道菜:奶油蘆筍湯、中式豉椒牛扒、栗茸酥金槍魚卷、珍菌香瓜盅、鵝肝排、烤大蝦蘇夫力,外加點心、水果,只有那瓶酒還算拿得出手,照國內的排場差多了。同樣是飯局,差距咋恁大呢?回到飯店,我開玩笑道。司小吟說,看來這就是中西方文化的差異。第二天,梅恃雪乘高速列車通過英吉利海峽趕回巴黎,他的旅法行程該結束了,我則要在英國停留一周。轉道倫敦下榻後,東道主安排我參觀了著名的倫敦大劇院,觀賞了一場原汁原味的莎士比亞代表作《第十二夜》,在學校時,我曾看過根據這部戲劇改編的電影,但在現場觀看劇作,那感受果真不一樣。看得出來,司小吟也興奮不已。在倫敦,除了到劍橋大學演講,與一些研究東方戲劇與文學的學生進行交流,到圖書大廈與讀者見面並簽售外,我們還專程去了一趟斯特拉福,那裡距離倫敦大約兩個小時的車程,是莎翁的故鄉。斯特拉福寧靜的步行街上,矗立著一幢看上去很普通的兩層樓建築,這裡就是莎士比亞出生的地方。前來瞻仰莎翁的人不少,其中也有一些中國人,我和司小吟一道,隨著眾人在故居前環視一周,互相留個影,隨後去旁邊的莎士比亞紀念館參觀。這裡還有莎翁曾經就讀的學校和經常去做禮拜的教堂。令人驚訝的是,不足兩萬人口的小鎮居然有三個劇院,著名的皇家莎士比亞劇院就是其中的一個。就像中國的廬山電影院每天必映《廬山戀》一樣,這個劇院每晚都要放映獲得奧斯卡獎的美國大片《莎翁情史》,司小吟不顧我的反對,堅持要看一場,哪怕趕夜車回倫敦也不介意。年輕的莎士比亞與維奧拉夫人的跌宕愛情故事令這個癡情妹妹哭濕了幾包紙巾,唉,沒辦法,在人文氣息極濃的斯特拉福,就連艾文河裡的白天鵝彷彿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夜色籠罩著古老而現代的大不列顛,遠遠望去,倫敦眼像天穹下一個巨大的魔法圈,不僅莎士比亞的命運,世間不知還有多少美麗的童話都被吸納在裡面。車上,司小吟抱著我的肩頭,仰起臉悄悄問道:你能像莎士比亞一樣,為我去與別人決鬥嗎?一個傻氣的孩子,一個更傻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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