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3節 文 / 李國征
3
我被他的粗話逗笑了。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仉大書記這番說教顯然難以服眾,如果是我,可能也會反感。看看時間不早了,我答應替他們這些投資人在仉笑非面前說說話,但力勸他不要上省裡去,因為這些事即使找到省裡,最後也還得地方解決,何況古書記雖然到省裡做官了,管的卻不是這一類經濟糾紛問題。
回到我居住的小區,已是三更時分。似乎酒精還在大腦中發酵,心中的興奮莫名地激盪著我的情緒,我開心地哼著京昆小調,鎖好自己那台「薩拉?畢加索」,準備上樓。昏暗的街燈下,樓門前的台階旁蜷縮著一個人,冷不丁站起來時,嚇了我一跳。
「秋作家……」
他囁嚅道。
我定睛一看,是一個年過半百的漢子,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短袖衫,手裡攥著一大摞雜誌樣的東西。原來是老爹老娘家的對門鄰居,一個下崗老工人,我叫他喬叔的。
「喬叔,你怎麼來了?」我驚訝地問,忙打開樓宇門把他讓進屋裡。
喬叔其實年紀並不算大,據他自己說,上世紀70年代末,他參加過那場著名的南疆自衛反擊戰,那時他是個班長,曾經一個人在山洞裡俘獲了十二名敵方女兵。按他這段經歷推測,如今他絕對不會超過五十歲。不過燈光下的喬叔卻滿頭花白,一臉刀痕一樣的皺紋,神情也是頹喪得很,絲毫不像早些年給我們這些小孩子講述自己在戰場上的威武表現時那般颯爽英姿。顯然他在為半夜裡打攪我而難為情,一口沒喝我給他倒的水,搓著手一個勁地道歉。
我問他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卻要守在這樓門前。
「你家老太太給了我你的電話,我往屋裡掛,沒有人接,一想你肯定是在外面有應酬。你是大作家,干的都是正經事兒,我這點小事兒,哪好耽擱你,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就在這兒等上了。我琢磨著,你也該回來了。」
喬叔歉意地說。我差一點脫口而出,哪有什麼正經事,我是泡妹妹去了。
我熱情地問他有什麼事,喬叔吞吞吐吐地說了登門找我的緣由。
原來,喬叔從原部隊回到地方,在一家國營農機廠當了維修工。前年這家農機廠實行改制,被一個個體老闆買斷,他便下了崗。後來恰逢市裡大搞招商引資,一個意大利人投資在玉佛山腳下建設一座大型製藥企業,招聘精通機械維護的員工。喬叔因其高超而熟練的維修技術被錄用,並被委派為車間負責設備檢修的副主任。當時企業正在籌建中,喬叔對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倍加珍惜,整天沒日沒夜地在工地上滾,還為投產後的設備運轉與維護保養提出許多建議。後來上頭說,這家定名為「歐亞藥業」的工廠是中外合資,遼安市為了控股,必須達到投資總額的百分之五十一以上,而政府一下子拿不出那麼多錢,需要政府與員工同舟共濟風險共擔。喬叔和那些應聘而來的工人二話沒說,傾其所有購買了這家藥企的股份。不料今年年初,即將建成的企業發生變故,不知什麼原因,意大利人撕毀了合約,歐亞藥業變成了國有獨資企業。資金鏈的斷裂令計劃中的投產被無限期地推遲,籌建期間的工資沒能按時領到不說,後來新上任的廠長居然說,員工的股份已經變為風險投資,不能投產則無法產生效益,因而既沒有分紅和利息,也不能如數返還。數百名藥企股東稀里糊塗地被「套」牢了,一時群情大嘩,由一開始的找廠方交涉到後來逐級上訪,事情越鬧越大。今天喬叔夤夜來訪,就是因為他不知從哪裡聽說,已經調到省裡的原市委書記古明帆是我的老師,他們打算到省裡討個說法,想借我的門路找古明帆疏通一下關係,希望能得到省裡有關領導接待。
喬叔說得很懇切,還一再說,是俺那老娘讓他來找我的。
我當然不能輕易答應他去找老師幫忙,儘管他打著老娘的旗號。老娘那個人,就看不得平民百姓受委屈,可是她不知道,現在這一類的冤枉官司多著呢,他兒子哪有那份本事去當包青天呢?
說到包青天,我想起半年前送老師到省裡上任時的情景。
新年伊始,古明帆奉調進省,擔任省委常委、組織部長。這是一步重要的提升,在省內地市級幹部中極為少見。而之所以能走到這一步,當然是與他在市委書記任上的政績分不開的。在遼安市這五六年,他在城市兩個文明建設方面殫精竭慮,勇於開拓,業績突出,受到上級的充分肯定和市民的普遍讚譽,留下了良好的口碑。頭天晚上,他打電話告訴我要離開了,第二天一早我便趕去市委大廈為他送行。在他的辦公室裡,市委兩個副書記仉笑非和林之俠正與他親切話別。一行人下樓來準備乘車到市委禮堂,那裡還有一個簡單的歡送會。不料沒出大院,便見幾百人聚集在門前,打著橫幅在上訪,而一條橫幅上的字便稱古書記為「古青天」,要求他為百姓做主,討回血汗錢。那夥人便是歐亞藥業的職工,他們都把希望寄托在這位「青天大老爺」身上。
記得古明帆歎口氣,回頭對身邊兩個副手說:
「還有這麼多事情沒辦完,古某心裡有愧啊!」
林之俠與仉笑非的表情很不一樣,當時我就注意到這一點。林之俠說,這類上訪,哪個地方也免不了,古書記不必為此而內疚,主要是我們當部下的工作沒做好,善後工作我們會抓緊去做。
古明帆點頭,吩咐林之俠找機會與這些上訪者面對面地接觸接觸,把底情瞭解清楚,盡快加以解決。
仉笑非笑著接上話頭,說:「古書記放心吧,歐亞藥業當時是我負責的招商項目,出了問題,責任當然得由我來承擔,就別給之俠同志添麻煩了。一會兒散會,我親自與他們對對話,問題不大,群眾還是通情達理的,我有這個把握。」
「這就好,這就好。」古明帆頻頻點頭。
然而「青天大老爺」走了半年了,兩位副書記所說的「善後」也沒有著落。我問喬叔仉書記找他們對話沒有?喬叔是上訪事件的發起者之一,他憤憤地罵道:「對什麼話?見面沒說上兩句,那個大書記便一板臉,教訓我們一通,好像我們這些人都是些不務正業胡攪蠻纏的地痞流氓似的。還有那個公安局的狗屁張局長,一臉階級鬥爭表情,恨不得一下子把咱們都抓進局子裡。這伙當官的,根本不拿咱老百姓當人看哪!」
我搖頭,如果說仉笑非其他方面的不是,我不敢辯解,但他是個很隨和的領導幹部,我不止一次看他到基層訪貧問苦,那份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樣子,令我這樣輕易不喜歡作秀的人都為之感動,他絕不是那種高高在上、動輒訓人的官僚。
「本來是我們掏自己的腰包幫政府建廠,講好了利益共享,可現在政府翻臉不認賬,不但一點利益沒有,連咱的老本都搭進去了,哪有這個道理?」喬叔說著,聲音又高了,「都是些平頭百姓,攢這麼點棺材本容易嗎?仉書記說什麼利益均沾,風險也要共擔,投資失敗,建廠受挫,政府和百姓要在一條船上,一同分擔損失!咱小小老百姓,哪來這麼高的覺悟,拿自己的錢替政府決策失誤埋單?再說了,有好處時,當官的撈得連褲襠裡都是票子,現在虧本了,卻讓老百姓扛著,婊子他們玩了,頂缸的卻是和尚,誰能接受得了啊?!」
我被他的粗話逗笑了。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仉大書記這番說教顯然難以服眾,如果是我,可能也會反感。看看時間不早了,我答應替他們這些投資人在仉笑非面前說說話,但力勸他不要上省裡去,因為這些事即使找到省裡,最後也還得地方解決,何況古書記雖然到省裡做官了,管的卻不是這一類經濟糾紛問題。喬叔聽得半信半疑,但想想我的話似乎也在理兒,最後還是千恩萬謝地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