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救贖 文 / 李國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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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個星期不得休息,蘇雲騁感到身心俱疲。這個週六,他打算好好歇歇。這一個時期,人事上的,企業裡的,工程方面的,民生方面的,諸多矛盾一個接一個,搞得他真有些心力交瘁了。好在歐陽舉幹了件漂亮事,快刀斬亂麻,一下子就把幾百個災民安置好了,雖然花了點錢,卻一勞永逸,他很滿意,在市長辦公會上著實把歐陽舉表揚了一氣。歐陽舉雖然有時給人目空一切的印象,關鍵時刻還是能拿出點真本事的,這也是他一直很偏愛這位常務副市長的主要原因。
東鋼一位副總的孩子結婚,柯援朝喝喜酒去了。蘇雲騁從浴間出來,披著浴袍走進書房,想寫幾個字放鬆放鬆心情。
說是書房,這間屋子更像個書畫家的創作室。牆邊有兩個書櫃,裡面的書並不多,各種字帖倒很全。門後一個高可及膝的景泰藍寬腹窄口甕裡,胡亂地放著幾卷書畫作品,裡面不乏名家手跡。寫字檯上方是茅盾的一幅字,上書「澹泊明志」,這是從諸葛亮的名言「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裡化來的,據說是諸葛亮《戒子書》裡的一句話。窗邊的陳列架上,大大小小的硯台擺了好幾列,旁邊是粗細長短不等的各種筆。大概是從「文化大革命」期間受冷落時起,蘇雲騁就愛好上書法了,二十多年來,雖無名家指點,自己潛心揣摩也是收穫不小。現在他的字不僅在仙峰市小有名氣,在省內書界也頗為方家所看重。起初他研究過一氣漢隸,後來轉攻楷書,對唐人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的字下過不小工夫,尤其是宋末元初人趙孟頫的「趙體」,他琢磨得更到家,寫出來足可以亂真。楷書與篆、隸、行、草不同,法度嚴謹,結體方整,筆畫舒展,重心安穩,看上去端莊大方。蘇雲騁認為,只有寫這種字,才符合自己的政府官員身份。
蘇雲騁活動活動腕子,在歐陽舉送來的那塊硯台裡緩緩地研著墨。湖筆、徽墨、宣紙、端硯,文房四寶中的這幾樣極品,他收藏的不少。手下人不敢給他送大禮,一般年年節節的都給他送這些東西,其中有不少夠品位的,他多是笑納不拒。有人說這是一種「雅賄」,雅賄就雅賄吧,他想,總比成百上千萬地撈錢要好得多。
他從書架上抽出趙孟頫的《膽巴碑》拓本。這是趙體代表作之一,也是他最喜歡的楷書範本。帖子裡的字筆意流動,豐腴華麗,溫潤清秀,神藏不露,孤立地欣賞,活像一個個豐滿脫俗的妙齡少女。
他落筆寫了一個繁體的「興」字。這是趙體臨帖中比較難仿的一個字。寫罷,他不滿意地搖搖頭,團起來扔掉,又寫第二遍。
「老爸!」甦醒不知什麼時候進來,在身後幽幽地叫道,嚇了蘇雲騁一跳。回頭一看,這個寶貝女兒一副慵懶的樣子,披著睡衣,裡面裹著一件薄薄的吊帶衫,半隻乳房若隱若現地露在外面,顯然是剛剛睡醒。
「怎麼頭不梳臉不洗地就跑出來了?」蘇雲騁邊運腕落筆邊責怪道,「你們馬上就要到香港去,可得注意形象,不要讓那些資本家瞧笑話。」
「老爸,人家有事呢,你不會先別忙著研究你那趙體呀?」甦醒嬌嗲地說著,把手裡的幾張紙遞過來。
蘇雲騁一看是關於何廣慧公司投標五洲大酒店的標書,眉頭皺起來,「這個東西怎麼會跑到你的手裡?」
何廣慧進入競標的前三名,這個情況蘇雲騁已經從招標領導小組那裡知道了。現在的形勢對何廣慧並不太有利,主要是他現在拿不出兩千萬的先期墊付資金,銀行又不給他開實有資金證明,而另外兩家都拿到了這份至關重要的證明。甦醒說:「何廣慧的錢都在綠雲山莊和泉靈縣國際大廈上壓著,他可以以那兩處房產作抵押從銀行取得貸款,所以墊付資金是不成問題的。」她沒透露自己能從何廣慧手上得到多少好處
蘇雲騁冷笑一聲:「這次就是為了防備有人玩這種『空手道』,才要求投標方必須先把資金打進來。手頭沒有錢就不要搶這個活嘛。這麼重要的工程,可不是兒戲。你告訴他,如果他根本沒有資金,就不要再想這件事;如果資金能到位,不需要我說話,他完全可以競爭到手。」
甦醒把睡衣往身上拽拽,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老爸,你是不肯給女兒這點面子嘍?」
不等蘇雲騁答話,她接著說:「看來還得金洋子出面哪!我記得,你從來不曾駁過她的面子。」
「胡說!這種事,誰的面子我也不會給!」蘇雲騁決絕地說。
「不一定吧?」甦醒像是在自言自語,「真不知道,我那老同學有什麼過人之處,竟然讓那麼多有品位、有地位的人著迷。我是真的沒看好她,瞧她那傻咧咧的樣兒,個子高得像個野駱駝,嗓音那麼粗,走起路來一搖三晃,要容貌沒容貌,要體形沒體形,仙峰市真是可憐到家了,這樣的人竟然能成為電視台的紅人!哼!男人哪,真奇怪,不知道看好她哪兒了?」
蘇雲騁真的動氣了,隱約覺得女兒這番話是在含沙射影。他重重地把筆放在案上,想斥責她一通,可是忽然感到心裡有些發虛,竟然沒說出話來。
甦醒卻不管不顧,依舊說下去:「我怎麼就不會利用女人的優勢呢?老爸,你說我不比金洋子強得多?除了文憑不如她,哪方面我在她之下?可是現在人家,法拉利開著,綠雲山莊住著,真正過上了公主般的生活。也不知道她借的是誰的光,她的爹媽不就是個窮教員嘛!」
蘇雲騁被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女兒這幾句話明白地在向自己挑釁,可是對金洋子的特殊情感所帶來的心裡自責,又使他無力反擊。儘管他與金洋子之間的關係一直都沒有超越行為底線,但他在精神上已經出離了正常的軌道。
「唉,」甦醒把那幾張紙往寫字檯上一扔,雙手拉著睡衣領口往樓下走,邊走邊感慨般地說,「只是我那老媽真是傻瓜,還蒙在鼓裡呢!」
「混賬!」蘇雲騁的怒火再也壓不住了,猛地在案上擊了一掌,濃黑的墨汁濺出來,洇濕了那份標書。
甦醒卻不在乎這一套,哼著小曲兒到餐廳吃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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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甦醒這麼一鬧,蘇雲騁的雅興一點兒也沒有了。他坐在轉椅上,呼呼地喘著粗氣,為女兒,也為自己。好長時間他都不曾這樣動真氣了。
與金洋子的關係,蘇雲騁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但他也明白這是根本做不到的,至少歐陽舉就心知肚明,只是那小子鬼得很,從來不提這件事,好像連金洋子是誰都不知道似的。還有何廣慧,他肯定也清楚這裡的貓膩,但他和歐陽舉一樣,有著「守口如瓶」的天然本事。為黨兢兢業業地奉獻了半輩子,現在老了,生活小節上疏乎一點,也算人之常情,省裡也好,中央也好,不見得就會為這點事把自己怎麼樣。但是蘇雲騁卻不想為家庭埋下「炸彈」。他需要在兒子、女兒面前維持父親的莊嚴形象,需要讓妻子始終把自己看做是一個完美的丈夫,儘管幾十年來,老夫老妻間已經沒有什麼愛情可言,保持夫妻名分只是一種道義上的責任。年輕時,柯援朝曾懷疑過他與任天嘉的關係,苦於沒有什麼確鑿證據,只能在拌嘴時指桑罵槐地發發牢騷;後來隨著年紀增大,華發漸生,他對與異性交往本來已經淡漠。可是金洋子的出現,重新勾起他對一份新感情的追求和嚮往。早已處於冬眠狀態的情愫居然再度萌發出新的葉芽,這是他所不曾料到的。難道是報上整天渲染的當官的或有錢人包「二奶」一類的事例刺激了自己?他還不承認,因為他覺得,自己與那些玩弄女性的惡棍不一樣,對金洋子,他是真的喜歡她,希望能長久的擁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一直以來,他們之間沒有肉慾和金錢的關係,而是保持著一種精神上的相互愉悅,感情因素是起決定作用的,正因為如此他也覺得這份感情格外珍貴。
女兒今天提的問題,金洋子也問過他:「蘇伯伯,你能告訴我嗎,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當時他不想說,也確實不是一兩句能說清楚的,可是金洋子不依,非要讓他給個回答。是呵,自己當了這麼多年市長,接觸過的年輕女人多了,其中不乏比金洋子姿色更出眾的,可是為什麼會單單看上她呢?
「洋子,你知道你是靠什麼打動我的嗎?」蘇雲騁貼在金洋子耳邊問,「是你的優雅。」
「可是,我並不算特別美麗呀!」金洋子頗有自知之明。
「是的,在年輕姑娘當中,你只能算是中等偏上,可是你的氣質卻是上等的。優雅的氣質不是每個姑娘都能有的。而優雅的女人是最美麗的。」
「優雅!這個詞兒好聽,我喜歡。」金洋子那美麗的雙目露出溫柔嫵媚的光亮,「優雅到底是什麼樣子?我怎麼感覺不到我的優雅?」
「優雅嘛,」蘇雲騁雙手抱膝,帶有一種嚮往詮釋著自己理解的優雅,「說到底,優雅本身應當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更多地來源於女人豐富的內心世界,或者說,它是女人智慧、博愛、理性與感性的完美結合。」
「哇,太高深了,我怎麼覺得你像一個哲人!」金洋子幸福地向後仰著臉,癡情地盯著蘇雲騁閃爍著激情的眼睛。
「不高深,一點兒也不高深。」蘇雲騁忽然被自己的感悟所激動,接著說下去,「一個容貌美麗的女人未必優雅,而優雅的女人一定美麗。這裡的區別主要在於,優雅的女人有充實的內涵和豐富的文化底蘊,而只有美麗外表的女人除了名貴的包裝之外絕對不會有這種境界。你看那些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她們無論多麼美麗,都體現不出優雅來,她們就像鋼琴在轟鳴,也許會成為音樂會的主角,卻不能給人留下更深的印象;而優雅的女人更像十七世紀的蘇格蘭風笛,柔和清淡卻又回味悠長。」
「蘇伯伯,你說得太好了。」金洋子簡直陶醉了,喃喃地道,「我優雅嗎?我像蘇格蘭風笛嗎?」
「你像,洋子,你像蘇格蘭風笛,」蘇雲騁扶著她的肩頭,「你更像一棵竹,你的氣質更像竹,亭亭玉立,高貴脫俗。真的,我從來沒看到過你穿那種追逐潮流的時髦衣裳,可是從你最喜歡穿的牛仔服裡,我仍然能感受到你的優雅。」
他歎口氣,「在這方面,醒兒不如你。」
「可是甦醒比我漂亮呀!」金洋子撒嬌說。
「所以我說,做一個漂亮女人容易,做一個有味道的優雅女人卻需要人格的魅力和高貴的內涵。」蘇雲騁撫著她的秀髮說。
的確,從金洋子身上,蘇雲騁體會到在其他女人身上找不到的慰藉。也許正是金洋子的不同凡響,才是令他傾心的地方。
可是,這些話能告訴女兒嗎?能對她說,這就是爸爸喜歡你的同學和朋友,並願意與她發展成這種不倫感情的原因嗎?
蘇雲騁深深歎了一口氣。女兒的性情他是知道的。她的憤怒也有不容其他女人分享父愛的因素在內。他不能讓她過於失望,二十多年來,他一直十分疼愛她,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的原因讓她傷心過。同時,他也不希望讓她拿著這件事在家庭裡攪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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甦醒在外面玩了一天,晚上回到家時,只有張媽一人在。她急匆匆地跑上樓,在爸爸的書房裡看到那幾張標書。不出她所料,上面端端正正地簽著「蘇雲騁」三個大字。
甦醒並沒感到多麼興奮,眼淚反而控制不住地溢了出來。
「金洋子,你真行呵!」
她恨恨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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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市委宣傳部和市文化局聯合主辦的「弘揚主旋律戲曲大匯演」今天晚上舉行首場演出,演出的劇目是現代京劇《弄潮人》。為了造勢,也為了讓領導對自己張羅的這件事有個好評,穆有仁把蘇雲騁和市裡所有的頭面人物都請來了,只有歐陽舉沒到,他陪同肖副省長檢查高速公路工程,去了泉靈縣。根據蘇雲騁的意見,還特地從省藝術劇院邀請了幾位頗有影響的京劇專家。各縣區文化口的負責人和各劇團編導人員也悉數前來捧場,可容納上千人的仙峰大禮堂裡坐得滿滿的。
冉欲飛、穆有仁和秋未寒陪同蘇雲騁等主要領導坐在台下正中央。這是一出五幕劇,主人公是一位銳意改革的市長,由京劇團團長老熊飾演,夏珊珊飾演其中的女一號,是市長的女兒。公平地說,劇本編得有一定水準,劇情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唱腔設計也很有新意,觀眾基本上能被抓住,只是塑造的主要人物過於高大,令人看罷難於置信。
京劇團從去年底起就把這齣戲當成「重大政治任務」來排練,夏珊珊接受任務之初,不太喜歡自己飾演的角色,但還是很盡心,畢竟這位市長女兒也是主要人物之一,在京劇不景氣的今天,能有這樣規模的大戲可演,已經是不錯的了,何況這齣戲全部由市財政補貼,不存在虧損的問題。她想起當初與熊團長到歐陽舉辦公室請款的情景,暗地裡紅了臉,就是那次,自己中了那小子的圈套,以至到今天還無法自拔。
秋未寒就任文化局長後,夏珊珊參加排練的熱情高漲起來。現在這齣戲已經不單純是冉欲飛個人的作品,而是秋未寒上任後推出的第一個「形象工程」。它是給市長樹碑立傳的,市長如果滿意了,秋未寒不就有更光明的前景嗎?
她料想不到的是,秋未寒反倒對《弄潮人》不太感興趣。老熊專門請他來看了一場綵排,本想聽聽他的誇獎,不料他卻提出許多令人掃興的意見,為此,回家後夏珊珊好一通和他發脾氣。
「這個劇分明是『拍馬文學』一類的東西,那個市長活像『四人幫』時代的『高、大、全』人物,不會有生命力。」他譏誚道。
「你那個校友本身就是靠拍馬上去的,你能指望他寫出什麼驚世駭俗的巨作?」夏珊珊爭辯道,「可是市長高興,你幹嘛不能順坡上驢呢?」
「市長高興?你怎麼知道市長肯定會高興?」秋未寒說,「如果我是市長,就不會讓它公演!只會給市民憑添笑料。」
夏珊珊知道秋未寒說得有道理,但她勸說道:「不管怎麼說,這是前任文化局長親自抓的劇目,市委宣傳部也下了很大本錢,你剛上任就說三道四,總是不好吧?夫子,聽我的,還得給劇團一個面子,其實這也是給上頭的面子。」
「好啦好啦,二姐,我不反對就是了。」秋未寒有些無奈,也有些不耐煩,「可是要我像冉欲飛、穆有仁那樣去吹喇叭、抬轎子,我是不會幹的。」
整場劇演完已是晚上八點多鐘。觀看演出的有關領導和專家,主要演職人員,部分觀眾代表被請到小會議室參加觀後座談會。省城的專家們從專業角度對該劇作了評價,肯定了演員的唱、念、做、打功夫,舞台上的佈景和燈光設計,特別是聲、光、電技術手段的運用,對唱腔方面的創新也頗多讚許。觀眾代表則多從劇情方面發言,大多數人認為,故事情節的構思融城市改革與刑事偵破於一爐,在現代京劇中堪稱獨豎一幟,營造的氣氛緊張而熱烈,能夠吸引觀眾的「聚焦力」,但不足的是,有些情節過於離奇,主人公也彷彿是高居凡人之上不食人間煙火的「救世主」,使人覺得缺少親近感和可信度。
秋未寒始終沒搭腔。本來這個座談會應當由他來主持,但穆有仁一開場就當仁不讓地把麥克風把在手裡,所以他也沒去爭。觀眾代表的意見與他的想法很吻合,他不由得暗自佩服這些普通群眾的鑒賞力。
冉欲飛的表情一忽兒晴一忽兒陰。作為劇作者,他當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得到廣泛認同,可是專家的意見只是肯定了該劇的技術層面,觀眾的意見則是貶多於褒。他瞅了秋未寒幾次,盼望他能出來為自己美言幾句。作為省內外知名的編劇和作家,他的評價無疑將是權威性的。可這傢伙楞是裝傻,悶在那裡不肯吭聲。正在暗中生氣,一個自報門號叫荀英雄的人接過話筒發言,這個人三十歲出頭的樣子,花格子襯衫,獅鬃般的長髮,戴著一副寬大的墨鏡,一看就是個落拓文人。他口氣很大,也很健談,從斯坦尼斯拉夫到莎士比亞,從老捨到曹禺,拉拉雜雜談了二十分鐘,中心意思是誇讚《弄潮人》繼承中外戲劇優良傳統,開創二十世紀中國京劇一代新風,將成為現代戲劇史上的不朽之作,云云。
秋未寒皺皺眉頭,依稀覺得這個名字有點熟,便問身邊的一個副局長,「這是什麼人?」
副局長說:「他是後窪縣文聯主席,寫過一些短劇和小品。」
秋未寒想起來,當初《日落煤山》獲獎後,這個荀英雄曾來信索取,自己還給他寄過書。早知道是這樣一個滿口諛詞的傢伙,真不應該理他。
冉欲飛也覺得荀英雄的話過於言過其實,剛想謙遜幾句,一直沒表態的蘇雲騁說話了:「咱們的演員同志們勞苦功高呵,熊團長,你談談感想吧?」
老熊半躬著腰,賠著笑臉說:「我這個市長角色演得不到位,請各位領導批評指正,批評指正。」
「夏珊珊,」蘇雲騁點名道,「你那個女記者的角色倒是詮釋得不錯,尤其那段『西皮流水』唱得舒緩酣暢,很見功力,在家裡是不是受過秋未寒的指點哪?」
在場的人都笑起來。夏珊珊臉紅了:「他只會爬格子,哪像市長您懂得這麼多?他才分不清什麼『西皮流水』『二黃慢板』呢。」
蘇雲騁見時間不早,便清清嗓子,講了幾點帶有總結性的意見。他肯定市委宣傳部和文化局大抓「主旋律」作品、樹立本市各行各業「十面旗幟」的總體思路,對《弄潮人》的編、導、演人員表示慰問;就文化局所屬各演出團體的下一步改革方向也講了一些意見;針對今天這齣劇,他具體提到:「不能把領導者寫成高高在上、脫離群眾的『先知先覺』,也不能為突出領導者而有意無意地把老百姓寫成群氓;領導者的貢獻應當體現在依靠群眾披荊斬棘走向改革成功,而不是『高、大、全』式的或者孤家寡人一樣獨自和風車作戰,像中世紀的唐·吉訶德。」說到這裡,他扭頭對穆有仁說,「今天的報紙我看了就很不舒服,『市長昨日視察廁所工程』,何其荒唐!動輒『視察』,老百姓煩不煩啊?宣傳部應當搞個規定,今後市領導到基層去,一律不許用『視察』『重要講話』一類字眼。不能人為地把領導與群眾對立起來。」
秋未寒聽到這裡,不禁啞然失笑。今天報紙的報道他也看到了。去年底市人代會定的新建和改建二百個星級公廁的任務提前完成,昨天市環衛處舉行一個儀式向全市人民報捷。為示重視,蘇雲騁親自到會講話,今天的仙峰日報便用赫然大標題將它上了頭版。如果還是由他在報社抓採訪,是斷不會這麼丟人現眼的,可是穆有仁顯然是為博市長歡心,不惜版面造勢,卻不料馬屁拍到馬蹄上,沒討到口彩不說,還被「踢」了一腳。
蘇雲騁最後提出來,黨中央一直很強調抓好文化、醫療、科技「三下鄉」活動,文化局要爭取把更多的演出時間用到農村,他認為,十多個劇種都困在城裡,沒有戲演,沒有觀眾看,劇團人浮於事,死氣沉沉,收不抵支,全靠政府養著,不如徹底轉變觀念,用最好的劇目佔領農村舞台,既能鍛煉演員,擴大影響,帶動鄉村文藝上水平,又可以創造效益。他希望京劇團在這方面帶個頭,每年能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時間沉到農村去。
座談會結束後,眾人紛紛往外走。冉欲飛叫住荀英雄,問他住在哪裡,聽說是在一個區屬小旅館裡時,連忙說:「那怎麼行?那些地方,髒亂差不說,也不安全哪。我給你安排到仙峰大酒店去住吧,正好宣傳部要在那裡款待你們。明天有時間,我還想和你好好切磋切磋呢,聽說你的『二人轉』寫得不錯?」
秋未寒在他們身後聽到兩人對話,暗自笑了。這個老校友在社會交際方面,真是一般人都比不上,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天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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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宣傳部為答謝省城專家和各區縣文化部門的頭頭們,在仙峰大酒店訂了幾桌。因為座談會佔用不少時間,晚餐變成了夜宵。蘇雲騁沒參加。秋未寒要趕午夜時分的火車去北京參加簽約作家選題會議,需要做些準備,也回家了。剩下的人由冉欲飛和穆有仁率領,浩浩蕩蕩分乘幾輛大巴奔仙峰大酒店而來。
宴會廳裡一片喜氣洋洋。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在主桌就座,其他人分坐在另外幾張桌子周圍。穆有仁見老熊混在演職員桌上,便招呼他到主桌去:
「你可不能往後躲,你是一號功臣!對了,夏珊珊呢?『女一號』也得到這個桌上來呀!」
他四處尋找,卻不見夏珊珊的影子。老熊說:「她和我一道下車,能去哪兒?也許是方便去了。」
冉欲飛悄悄對穆有仁掩耳道:「歐陽市長剛剛回來,正在樓上,何不把他請來一起熱鬧熱鬧?」
「好呀!」穆有仁正想找機會多與歐陽舉接近,連忙問,「他在哪個房間?」
冉欲飛告訴了他。
穆有仁讓手下人安排大伙坐好,吩咐領班小姐布菜,自己則興沖沖地乘電梯來到樓上,找到1818號房門,撳響門鈴。
「進來吧!」傳出歐陽舉渾厚的聲音。
門虛掩著,穆有仁徑直走進去。歐陽舉看到是他,多少有些驚訝;而更令穆有仁吃驚的是,他竟然看見夏珊珊斜倚在床上。
「哦,珊珊,你在這兒,大夥兒還到處找你呢!」穆有仁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竟然忘了先和歐陽舉打招呼。
「我以為是服務員來送夜宵。」歐陽舉淡淡地說,「你是來找珊珊?」
「呵……不不,」穆有仁忙賠笑說,「今天《弄潮人》首演,請示蘇市長後,在這裡招待招待省裡的專家。您沒去看戲,我想請您下樓同客人們見見面,一道用個晚餐。——我告訴餐廳,把您叫的夜宵退了吧?」
他去抓桌上的電話,歐陽舉止住他。
「不必了吧?文化方面的事有欒市長和欲飛分管,他們去就行了。再說,我已經吃過了。」歐陽舉臉上浮出公事公辦的笑容。
「您是常務市長,您能光臨更能顯得市裡對文化事業的重視。」穆有仁不死心,懇求道。
歐陽舉搖頭,「算了吧,穆部長,今天在工地跑了一天,我也有些累了。很抱歉,我就不去了。」
穆有仁望望夏珊珊,歐陽舉明白他的用意,說:「珊珊,你跟穆部長去吧!」
穆有仁剛闖進去時,夏珊珊猝不及防,有點難為情,但很快就自然了。既然已經被他看到,也無所謂影響不影響的,自己只是在副市長的辦公處坐一坐,有什麼大不了的?何況這個副市長一直對外說是京劇票友。但她還是從床邊挪到沙發上坐下。見歐陽舉對自己說話,她笑著回絕道:「我也不想去了,演了小半天,渾身筋骨都軟了,再說啦——」
話音未落,又是門響,一個白衣白帽侍者托著一份夜宵走進來。
「瞧,市長大人請我客,我不吃也失禮呀!」
她開玩笑說。
穆有仁這才知道歐陽舉是給夏珊珊叫的夜宵,只好訕訕地告辭。出得大門,他看走廊裡無人,啐了一口,暗罵道:「果真外面傳言不假,這賤貨肯定早就和他有一腿了。秋未寒,可惜你這一肚子才氣了,竟然還拿這個戲子老婆當成寶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