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節 文 / 易卓奇
"好,我不阻礙你們出門。不過我覺得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能不能直說?別那麼大的火氣?"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我不清楚,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在生什麼氣?"
"要我說出來?"
"希望你能直說,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我自認為對你不錯,你為什麼要把綁架的事告到韓代市長那裡去?為了你丈夫上去你就狠心在我背後捅刀子?你不覺得這樣做太卑鄙了嗎?"
"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要我給你提示嗎?唐大記者,你忘了我請你做專題的事?你不做也就罷了,怎麼反倒去告狀?你知道嗎?你這一告宇霆和焦劍都非常麻煩,不僅提拔的事完了,上面還要追究責任,這下你高興了?"歐陽艷玲說。
唐子晴終於明白,說:"原來你們是懷疑我告了狀?我告了宇霆?宇霆,我要告了你和焦劍我不是人,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行嗎?"
"什麼?你沒告?那封舉報不是你寫的?"
"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我根本就不知道這事。聽了歐陽小姐說的關於你們的故事我還暗暗地佩服你們,我為什麼要寫什麼信?我為什麼要告你們?宇霆,你能相信我會告你嗎?"
沉默。
"你還告訴過誰?"沈宇霆突然想起什麼,問。
"我就告訴過國平,說你們幹得漂亮。"
"什麼?你告訴了國平?"
"對,我是跟他說了,難道……"
一切都明白了,真正的始作俑者正是現在已經坐在台上的公安局副局長林國平。
唐子晴氣得咬牙切齒,轉身就要去找林國平算賬,沈宇霆攔住了她,說:"算了,還算什麼賬?一切都發生了,誰都無法挽回,叫他在那個位置上多幹點好事也就夠了,沒必要再去責備。"
林國平變了,變得他過去最親近最熟悉的人都無法認識他了。
林國平的變化沈宇霆是最有感覺的,但他依然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快,這麼讓人不可思議。在沈宇霆的印象裡,他的同學還不至於變得這樣。
的確,在刑偵隊的時候,他作為林國平的領導,他還算是瞭解林國平的,除了拒絕出庭作證讓他痛恨之外,還真沒有發現他有什麼太大的毛病。後來,林國平提拔到南區分局當副局長,主管刑偵,他們還是上下級關係。有一次,南區分局刑偵隊長陳東跟沈宇霆反映了一個情況,說林國平私放了犯罪嫌疑人張高峰,沈宇霆就跟焦劍前去調查了一番,結果發現還真有那麼回事。
林國平在南區分局分管的是刑偵一線,是公安機關的重要職能部門,也是要害部門。這個官不是個指手畫腳的官,得實幹。林國平是個很務實的人,他很清楚要在分局站穩腳跟同時還要繼續進步必須幹出實跡來,如果他不與那十八個歹徒拚命不果斷開搶制服罪犯就不能當上分局副局長,至少不會這麼快,所以他到南區分局後一刻也不敢怠慢,把全心身都投入到工作中去。抓打擊,抓處理,下達破案、罰款指標,實施獎懲兌現,整頓社會治安。經過一番努力南區分局的工作很有起色,加上前一段時間媒體對林國平的廣泛宣傳,林國平在分局還是受到大多數人擁戴的,於是三個月後市局又給他增加了兩個頭銜:分局黨務副書記,常務副局長。這絕不是兩頂可有可無的帽子,分局局長已經五十九歲,最多還幹一年,這追加的兩頂帽子就意味著確立了他接班分局長的地位。
看上去一帆風順,其實並不盡然。林國平手下有個名叫陳東的人,是分局刑偵隊長,做事沒說的,破案是把好手,在林國平來之前就傳聞要當副局長,現在林國平來當了副局長,刑偵隊長提拔就當然沒希望了。還好,陳東並沒什麼顧慮,沒什麼波動,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對林國平的工作也很支持。應該說,林國平工作能順利開展,而且在短時間內很有起色,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陳東,這一點林國平比誰都清楚。可這個陳東在執法上往往很難跟林國平想到一起,破案的事林國平沒意見,刑偵隊長要怎麼破就怎麼破,問題就在於對人的處理上。陳東是大學法律系畢業的,強調的是依法辦事,甚至事事都套法律條文,而林國平則強調的是執法的靈活性,甚至是隨意性。一個要加大打擊力度,一個強調多抓對像重罰款,兩人常常在案子處理上形成不了一致的意見,有時還為此爭得面紅耳赤。陳東有個特點,或者說是"毛病",只要是他覺得正確有理的跟誰他都敢說敢頂,不管是多大的領導。這讓林國平很惱火。一方面他畢竟新來,需要下面維護他的威信,至少要給他面子不跟他爭吵,而陳東根本就不顧及這些,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敢跟他叫板的人,在執法方面不給他面子。另一方面,在處理案子上陳東根本就不能按照林國平的意願進行,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他這個副局長還當什麼?權力體現在哪裡?最關鍵的就體現在案子的處理上。連我這個主管領導的意旨還得不到落實我還要你這個手下幹什麼?
林國平產生了換掉陳東這個刑偵隊長的想法,不過考慮自己到分局的時間不長,換將的步子並沒拉得太大,只是想方設法先從市局重案隊把吳欣調到了分局刑偵隊任副隊長,也算對陳東是個牽制。
可一起新的案子促成了林國平徹底換掉陳東的想法。
那又是一起與張高峰有關的案子。
南區有個盜墓賊叫黃一兵,不久前把宋朝一個宰相的墓給炸了,盜走一個瓷枕,一隻花瓶,都是國家一級文物,交給上次被取保候審的張高峰賣給一個香港商人。交貨時被陳東帶人現場抓獲,人髒俱獲。
經過審訊幾個犯罪嫌疑人供認不諱。案子是由吳欣在辦,陳東交代他取證調查後速送檢察院報捕,可正在這時林國平副局長通知陳東立即去外地出差,有關案子的事暫時交給吳欣處理。
陳東也不好說什麼,警察也和軍人一樣,以服從為天職,便叮囑又叮囑吳欣大膽處理,嚴懲不怠。
然而,陳東一個星期回來之後,張高峰的案子就處理了,兩人僅僅拘留十五天,港商罰幾萬塊錢走了。
這是陳東所料不及的,盜墓,走私文物,理應從重處理,怎麼拘留十五天就能解決問題?陳東看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別的案子也許過去了就過去了,他這個刑偵隊長經手的案子實在太多了,不會記得那麼清楚。可張高峰、黃一兵這兩個人他太熟悉了,在南區也算是小有名氣了,一個什麼墓都敢挖,一個什麼文物都敢出手,在當時是公安機關重點打擊對象,是能拘留幾天就能了事的嗎?張高峰上次公開襲警的案子鬧得沸沸揚揚最後卻不了了之,這一次從抓到張高峰、黃一兵的那天起陳東就發誓一定要嚴懲。其實,從一開始陳東就有一種擔心,擔心這起案子會泡湯。張高峰、黃一兵剛抓到分局陳東就接到區政法委一位領導的電話,叫他通融通融這起案子。因為是電話裡,陳東沒多說什麼,只說他會注意的,其實他心裡最恨的就是這種招呼、電話,叫下面怎麼好辦事?怎麼去執法?經常是這樣,人還才抓到電話就來了,弄得底下無所適從。陳東有個怪脾氣,越是有人跟他找關係他越是不給人家面子,分局裡的人許多都知道,說他一根筋。一根筋就一根筋,他不在乎,在執法的問題上還就要一根筋,認準的事就不回頭。這一回也一樣,他不會輕易便宜張高峰和黃一兵,剛剛接完電話他就跟吳欣說快結快報,從重處罰。吳欣滿口答應好好好一定一定,卻就是不應點,半天沒把材料報上來。陳東不放心,臨走還要吳欣報材料,可吳欣就是拿不出材料。無奈,林局長催著他馬上出差,工作十天半月不能回來。他只好再三叮囑吳欣把張高峰、黃一兵的案子辦好,一定要逮捕法辦,千萬不能含糊。
沒想到差事一個星期就辦完了,陳東也顧不上在外面玩耍,風急火急就回來了。到家就問吳隊長:"張高峰、黃一兵的案子報了嗎?"吳欣就含含糊糊說報了。陳東最初還高興了一番,說報了就好,檢察院這回准捕無疑,像張高峰、黃一兵這種有幾次前科的角色肯定是重點打擊對象,他就問:"檢察院批了沒有?"吳欣閃爍其辭地說:"我也不知道最後是怎麼批的,你還是去問林局吧。"
陳東就感到有些不對勁,說:"你什麼意思,案子是你辦的,我不在家隊裡的事情是你全權負責,兩個人怎麼處理你會不知道?還要我去問林局?到底怎麼回事你倒是跟我說清楚。"吳欣知道瞞是瞞不住了,就把張高峰、黃一兵被拘留的事情告訴了陳東。陳東氣得揪住吳欣的脖子問:"這是為什麼?怎麼會這樣?怎麼能就拘留了事?這僅僅是拘留就完了的事嗎?"吳欣無奈地說:"我也不清楚,你還是問上面吧。"陳東說:"問上面?問上面還要你幹什麼?你作為隊裡的負責人你為什麼不把關為什麼不提出自己的看法?"
吳欣說:"我……我也無奈。"
陳東這才放下手來,才冷靜了許多。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吳欣遲遲不肯把材料報上來的原因。為什麼林局長會突然叫他出差?為什麼要他十天半月別回來?原來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他回得不是時候,他本來就不該這個時候回來,最好是張高峰、黃一兵拘留了半個月才回來。他恨自己怎麼就這麼傻,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切都是人為的安排!他這才覺得自己真是太傻了,你還那麼認真,還那麼執著,還煞有其事。那麼,其實天底下就你最大的傻瓜。他突然有種被愚弄被欺騙的感覺,他無法理解上司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了一個盜墓賊一個文物走私犯竟動了這麼大的腦筋,值嗎?
他的心裡第一次感到失望,一下子對什麼都沒了興趣。
吳欣說:"你也別太氣,也別那麼認真。領導說這次張高峰、黃一兵的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就兩個破瓷器嗎?可大可小,也別把它當回事。"
陳東的火氣一下又上來了,說:"什麼什麼,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什麼叫大不了的事情?什麼叫大得了的事情?"不說這些他也就不說什麼了,也許就裝一回聾子變一回瞎子算了,要這麼說他還真不答應,還非較回真不可。
一根筋的脾氣就上來了。
陳東立即跑到林局長那裡,問:"林局長,為什麼要把張高峰、黃一兵拘留?像這種慣犯又重新作案你說應不應該重點打擊?"林國平說:"當然要打擊,誰說不要打擊?拘留不也是打擊嗎?"陳東說:"您老是搞法制的,張高峰、黃一兵是拘留能解決問題的嗎?"林國平說:"這起案子你就別管了,既然已經處理了就算了,別再提它了。"陳東說:"領導決定的事我會執行,但我同時保留自己的看法,同時也保留向上反映的權利。"
林國平就驚訝,質問:"什麼……你你你……"林國平知道陳東是說得到就做得到的。全分局就他強驢一個,九頭牛也拉不回的,在執法問題上只要他覺得是對的他會義無反顧勇往直前,沒人能攔得住他。
林國平也不想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張高峰、黃一兵的事只要捅出去了就麻煩了——明顯的降格處理。林國平說:"你說怎麼處理吧?"
陳東說:"取消拘留,立即報捕。"
林國平就有些木訥,好一陣沒回過神來。
陳東說:"林局長,你別猶豫了,一切還來得及,要不經不起檢查。"
林國平沉默。
陳東說:"從執法的角度看這兩個人必須逮捕。"
林國平說:"要是再堅持拘留會有什麼後果?"
陳東說:"如果分局執意要將這兩人拘留,我保留向上反映的權利。"
林國平終於咬了咬牙,說:"你去辦吧,就按你說的去做。"
張高峰和黃一兵終於被依法逮捕。
然而,兩個月之後,分局的中層骨幹交流,陳東被莫名其妙地"交流"到了全區治安最複雜的南坡派出所當了治安副所長,吳欣接替了他刑偵隊長的職務。
從分局刑偵隊長到下面的派出所副所長,明顯被貶,如果沒有想法那是假話。陳東心裡也不是滋味,也難受。自己僅僅就是依法處理了兩個本應該打擊的對象,就被發配到了最麻煩的派出所當個副所長,這公平嗎?合理嗎?為什麼堅持一下原則就這麼難?就要受到打擊?就要受到排擠?以後還叫人怎麼做事?還怎麼依法辦事?陳東當時本是想去找林副局長的,想問為什麼這麼安排?快走到林局長辦公室了他又往回走了。他像突然想明白了,還找什麼找?黨委都定了文件都下了還能改變?再說自己當時就該想到,要堅持這個原則就要付出代價,因為自己跟林局長說的時候就已經讓林局長沒有一點退路了,就已經是"一意孤行"——如果分局不取消拘留對張高峰兩人實施報捕他就會向上反映。當時林副局長是採納了他的意見,作出了痛苦的決策,可誰能保證以後會怎麼樣?現在不是就有了"回報"嗎?既然自己一開始就選擇了秉公執法又何必再跟人家說什麼?去乞求?去找麻煩?去為自己打抱不平?那又有多大的意思?他終於沉住了氣,降職就降職吧,發配就發配吧,他並沒做錯什麼,他問心無愧。他知道自己無非就是執意把張高峰、黃一兵送了進去,得罪了有關的領導,在領導眼裡他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他們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只要能把真正的違法犯罪人員繩之以法他就心滿意足了,別的什麼他都不在乎。他不需要任何人來跟他做工作。
陳東被貶到派出所後不久,張高峰和黃一兵又被取保候審出來了,依然逃脫了法律的制裁,陳東知道後除了氣憤之外再無別的辦法。
陳東把情況反映到了上級刑偵部門——刑偵支隊支隊長沈宇霆這裡。沈宇霆一聽就坐不住了,換誰他都沒意見,唯獨換了陳東他有看法。在下面各區、縣公安局刑偵隊班子中,陳東是最稱職最出類拔萃的刑偵隊長,怎麼說換就換了?沈宇霆就立即打電話給林國平,林國平是分局管刑偵的,沈宇霆自然找的是他。
"為什麼把陳東也換了?"
"不是要搞幹部交流嗎?陳東在刑偵隊好幾年了,也該動動了。"
"還要不要人破案?好一點的也走了,這是特殊崗位你不知道?"
"分局的文件都這麼規定了,我有什麼辦法?"
等於沒說。
本來分局的人事變動就不需要通過市局,也無需徵求上級主管部門的意見。沈宇霆之所以跟林國平說也是看在他們的關係上,既是對陳東負責,又是對林國平關心,既然林國平自己還沒把陳東留下的意思他還說什麼?
可把一個刑偵隊長放到下面去當派出所的副所長怎麼都說不過去,作為市局刑偵部門的負責人他不能一言不發。沈宇霆很清楚,要不是林國平立了功上面派下去任職,南區這個副局長很可能就是陳東的了。南區分局早就有這個想法,分局長還到支隊來瞭解過情況。林國平的到來使這個計劃徹底落空,陳東還做他的刑偵隊長,沒想到幹部一交流隊長也做不了了。但也不至於當副所長呀,怎麼也得平調,當個派出所長也還正常呀。沈宇霆就問:"怎麼安排個副所長?莫非分局科所隊長都比他強?"
林國平就解釋,其實分局這是對陳東重用。南坡派出所是個非常複雜的派出所,分局對陳東寄予厚望,希望他能扭轉乾坤。至於職務,那只是暫時的,老所長已經五十七了,不要半年陳東就是所長了。
沈宇霆也就不好再說什麼,相信林國平一切都會安排好的。
宣佈之後林副局長找陳東談了一次,叫他別有什麼想法,分局是很器重他的,有水平,有能力,又堅持原則,是分局的台柱子。這次分局中層幹部調整黨委是有考慮的,你先去熟悉熟悉情況,準備挑更重的擔子。說得甜蜜蜜的,誰聽了都會感到舒服。
這正是林國平在政治上開始成熟的標誌,既要把人打下去,又要讓人感到領導在重用他,捅人家一刀還要叫人家感激不盡,這才是"藝術"。
好在陳東把這事看得很淡很淡:你把我放到哪裡都行,只要能嚴懲罪犯。
陳東說:"林局長,你就放心吧,不用做我的工作了,我會幹好的。"
談話的當天他就去南坡派出所報到上班了,兩個月後陳東被貶為一般民警。
看著陳東,沈宇霆便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就是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珂德。堂吉珂德身穿破舊不堪的盔甲,手舉長矛,騎著一匹可憐的瘦馬,把風車當成巨人,把客店當成城堡,把理髮師的銅盤當成魔法師的頭盔,把羊群當成軍隊,把苦役犯當成受害的騎士,拚命地衝殺,卻弄得頭破血流,險些喪命。現實中的陳東不也一樣?疾惡如仇,看到不平的事就要管,結果碰得頭破血流,沈宇霆最初覺得陳東是堂吉珂德,空有一顆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