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居思源到了流水。
焦天煥帶著班子成員,已經在流水國際大酒店等候多時了,流水縣的城市發展,與桐山不在一個層面上。如果說桐山是小家碧玉,那流水就是現在人們所說的富二代,張開了大勢子,顯得粗聲粗氣。國際大酒店一進門,就看見正中的照壁上龍飛鳳舞的一大塊書法。居思源平時對書法也有些興趣,自然就踱過去細看,卻是一首近體詩。大意是讚揚流水這個地方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再看署名,「天煥詩並書」,他莞爾一笑,又是一幅官員墨寶!早些年,江西的副省長胡長青出事被判死刑後,他出事前給別人寫的字,一夜間飄滿了垃圾場。那胡長青雖是個大貪官,但書法也確實還上點水平。這焦天煥,居思源在心裡笑了兩聲,這字也確實太一般了,至於詩,以居思源中文系畢業的欣賞水平來看,只能是入門級,沒有詩意,大而無當。官員寫作,近年來屢被垢病,原因不在於僅僅是因為他是官員,而在於他確實沒有多少寫作的能力,而又借助其官員身份,獲得了寫作上的極不相稱甚至滑稽的名聲。比如某官員,因此得了某某文學大獎,不僅沒有成為該官員的光榮,卻成了其被網友質疑的把柄。官員可以寫作,但得寫在心裡,而不能刻在這流水縣國際大酒店的迎賓照壁上。
正看著,焦天煥過來了,說:「隨便寫寫,思源市長見笑了。」
「很好啊,很好!」居思源雖面有不悅之色,但嘴上還是誇獎著。
「不行啊,在市長面前,天煥這只是彫蟲小技。市長是復旦的高才生,早些年又是名記者,哪能看得上我這爛字?當然也包括我這破詩了。」
居思源聽著想,還真沒想到焦天煥這麼謙虛,一段話,就把自己的詩和字都貶了一通。但是,焦天煥說話的口氣,顯然是在以自謙實現自誇的目的。這也是高明的謙虛,如果碰上一個正需要誇他的人,也許就會說,焦書記的字,比我上次到北京看到的某某名家的字還好。至於詩,更好!儒官哪!
居思源沒再說話,大家上了電梯,先送居思源和華石生他們住下來。居思源住的是套間,佈置算得上豪華。焦天煥說這是流水最好的設施了,當然還不周全,請市長諒解。居思源坐在沙發上,說:「流水果真是大縣哪,這檔次……啊,比省城也差不了多少。」然後,他從包裡拿出手機,上面有未接電話,想必是剛才在車上休息時打來的。是池靜的,他看了眼焦天煥,然後開始往回打。焦天煥說:「市長先休息下,我下去就來。」
居思源點點頭,看著焦天煥往外走。焦天煥身材高大,臉也大,白而泛紅,彷彿被激怒後生氣一直不能消解一般。雖然穿著西裝,卻吊在半腰上,一看就是因為個子太高身材沒辦法挺起來的緣故。他走路時身材幾乎是偏著,好像隨時都能被風吹倒。說話時,大嗓門,整個形象,往差點說,就是個暴發戶的形象;往好點說,就是個不修邊幅的人。這兩點,居思源都不喜歡。當然,人不可貌相,僅僅看相貌是不夠的。一個人的精氣神很重要。比如李樸,雖然簡單,但透著堅定和淡定,而焦天煥呢,就憑剛才短短時間的接觸,他的身上透著的是霸氣、大氣和官氣。
沒有精神,人無異於禽獸。官員的精神氣,往往反映著官場中人的工作與生存狀態。平時,居思源也注意這一點。他在科技廳時,辦公室的壁子上就掛著省內著名書家王拓書寫的「精氣神」條幅,字體凝重,筆力渾厚,每每一個人獨處,或從案牘中抬起頭來看這字時,就有股熱流,周於全身。這才是真正的書法,也才是有靈魂、有熱度的字。想到剛才進門照壁上那「龍飛鳳舞」,他只好歎了口氣。葉公是古時候的,現在也還不少啊!
池靜的電話沒接,一定是有什麼事了,不然,她一般是不主動給他打電話的。池靜是省醫院的主任醫師。當年,居思源談戀愛時,很多人都覺得奇怪,他怎麼談了一個既不是官宦家庭出身又長得並不十分漂亮的鄉下女孩?連老父親居思也問他,他只說,有感覺。確實是有感覺。他認識池靜時,剛剛從一場風花雪月的愛情中走出來,身心疲憊,卻難與人言。趙茜離開了他,當然,在此之前,他和趙茜的愛情,本身就是水中月一般,一直停留在虛幻之中。還沒落到實處,趙茜跟一位「海歸」到北京去了。沒有解釋,沒有爭論,只有淚水,只有心疼。池靜這時走進了他的生活,那是因為居老爺子住院,恰好池靜是老爺子的主治醫生。池靜的樸素打動了他,而他的瀟灑也應該是讓她動心了。再後來,便是結婚,便是居淼,便是這十七年的家庭生活。池靜一直是樸素的,樸素得如同她的職業。這些年來,對於居思源的工作,她支持但不干預;她有她自己的事業,在省醫院,她逐漸成了中堅力量。到現在,居思源對他當初的選擇,沒有覺得任何後悔。也許家庭就得這樣,在不同的起跑線上的兩個人走到一塊兒,更有互補性,更有包容心。
放下電話,居思源站在窗子前,窗外就是大街。寬闊,從這上面一看,這大街應該很長,綠化也很不錯,有大城市的感覺。不遠處,就是一座新開發的樓盤,居思源大略數算了下,那樓層應該在二十層左右。一個縣城,樓房達到了二十層,相當於十年前省城高樓的高度,也確實了不起了。流水有八十多萬人口,據材料上說,城區人口十五萬,去年的財政收入是十點四億元。在江平的兩縣三區中,流水的日子最好過。也許正是因此,流水的書記焦天煥也最灑脫。
手機來電了,是池靜。
居思源問:「有事嗎?」
「有個事商量下,院裡明年初有個到美國做訪問學者的名額,院裡想讓我去。你看怎麼樣?」
「可以啊,去吧。」
「我是擔心淼淼,她馬上就要高考了,我不在家,會不會影響她?」
「淼淼是個自覺的孩子,沒事。」
「那我就同意了?」
「同意吧。」
「你什麼時候回來?」
「週末吧,這幾天在縣裡調研。」
「好,注意身體,少喝酒。」
去做訪問學者,這是好事啊!居思源一直認為,一個人要幹事業,就要盡最大的努力幹好。就是當官,也得當個有能力的官。官員首先是要有能力,當然,也要立德。沒有能力,就無法去立功,不能立功,何以立言?
焦天煥叩門進來了。
焦天煥手裡拿著一摞文件,放到桌上說:「思源市長在科技廳長任上時,來過流水一次,不過是匆匆而過。流水有變化吧,市長?」
「有變化。當然得有變化。」居思源笑道。
「我們正在謀求設市,這點,還請市政府多關心,特別是思源市長。」
「設市?」
「是啊,流水現在的發展,初步具備了設市的條件。設市有利於經濟發展,特別是項目競爭。」
「啊!」
居思源沒有就流水設市這事與焦天煥糾纏,而是問了問流水當地的生活水平、消費水平,還有其他一些瑣碎的情況。焦天煥顯然也不是太清楚,回答得也很模糊。晚飯就在國際大酒店,焦天煥一個勁地勸酒,居思源只象徵性地喝了點干紅。華石生倒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看得出來,華石生與焦天煥私下裡關係不錯,兩個人喝著喝著,就稱兄道弟了。流水縣長黃松,正在出差往回趕的路上。其他在家的班子成員都到了。居思源在酒席中,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徐渭達打來的,說:「明天北京中石化的一個副總要到江平,談在江平設立成品油轉換中心的事,請思源市長到時參加一下。」居思源說:「正在流水,明天下午回市裡,明晚陪他們吧。」另一個電話是妻弟池強的,池強說他從廣州回來了,想在江南這邊做事,請姐夫幫忙。這池強跟他姐姐池靜,雖是一娘所生,卻截然不同。池強手腳大方,也沒上過幾年學,初中畢業後,就到省城來混。一開始,居思源還幫他介紹過一些裝潢項目,可是三次下來,他就不敢介紹了。偷工減料,惹得人家很不滿意。再後來,池強到了廣州,跟別人後面搞工程。這幾年,聽池靜說也賺了些。去年春節,在一塊兒喝酒時,池強曾說過他要回江南,想請姐夫出個面子,成立個公司,專門承包工程。居思源沒答應,而且勸他不要回來,江南現在搞工程的競爭也激烈,而且現在工程監理和招投標日益規範,重新開拓市場也很有難度。池強有些不高興,池靜背後還勸居思源:「能幫就幫下吧,又不是外人?」居思源說:「正因為不是外人,更得注意。」
這回,池強可是真的回來了,他應該是知道了居思源到江平市來當市長了。一市之長,管的地方大,有實權,使池強又看到了希望。
「姐夫,我也不想做太大的,也不帶你為難。我到江平,只要你不對我特殊看待就好。」
池強這話說得光滑,什麼叫特殊看待?市長的小舅子到了江平,市長不打招呼,對待也是特殊的。這是中國官場的習慣,看一個人,不僅僅是看這人自身,而是看他的背景,看他後面站著的人。池強後面站著市長,還有誰不買他的賬?
「這個,暫時不說吧。我的意見是不要回來。江平也沒有什麼好的工程可做。另外,我的原則你也知道。你再考慮考慮吧。」
華石生酒顯然喝高了,陪著居思源到房間,嘴上不停地說著:「詩人書記,這在當下中國都不多見。流水有福啊,哈哈,哈哈!」
焦天煥也不辯白,居思源喊來馬鳴,告訴他讓石生秘書長休息下,他想出去轉轉。馬鳴問:「要找人陪嗎?」他說:「不要,一個人走走正好。又招呼說別告訴焦天煥書記,免得他們大驚小怪。」馬鳴說:「不如我陪市長一道吧?」居思源沒答應,逕自下樓了。
流水的夜晚,秋風中有些清涼。居思源邊走邊看,給他留下較深印象的,除了街上高樓較多外,就是店舖也多,而且更多的是,很多稍大一點的店舖上的牌匾都出自焦天煥的手筆,特別是一些賓館和大樓,焦天煥的字在燈光的輝映下,縱情恣意。居思源看著,心裡就越發地生氣了。轉了圈,他看到一處紅棚子,也就是夜晚大排檔。他選了個座位坐下來,他並不是想吃,而是同老闆聊了起來,問老闆收入如何、流水這地方做生意怎麼樣,還有就是流水的老百姓怎麼看政府。
他是邊說邊引導,老闆說得投入,也歎氣,說:「流水這地方外人看著興旺,其實生意難做。流水這幾年出名了,並不是老百姓有錢了,而是出了個詩人書記。」他便笑著道:「你們也知道詩人書記?」
「當然知道。我讀初中讀書的兒子的學校還發了這位詩人書記的詩集呢。」
拉拉雜雜地談了一個多小時,居思源又點了碗麵條,吃了幾口,然後離開紅棚子往國際大酒店走。剛走幾步,就看見好幾輛車子呼地開過來,到了居思源邊上,又齊刷刷地停了。正莫名間,有人下來喊了句:「居市長!」
居思源朝這人望了望,不認識,正待問,來人又道:「焦書記怕市長單獨上街不安全,讓我們來保護市長。」
「真是扯淡!」居思源罵了句,就一個人走了。
而幾台車子一直慢悠悠地跟在居思源身後,居思源拿出手機,撥通了馬鳴的電話,問道:「怎麼回事?這麼多車……」
馬鳴說:「什麼車,居市長?」
「你不知道?」居思源掛了電話。
不到三分鐘,焦天煥打來了電話,似乎很生氣道:「對不起市長,那些渾蛋,我是讓他們……唉!真是,真是!我馬上讓他們撤。」
居思源收了線,自己也到了國際大酒店門口。焦天煥正在大廳裡焦急地等著,一見居思源進來,立即迎上來道:「市長,我得道歉,是我大意了。縣城晚上比不得省城,市長的安全第一,所以我就……那想到他們那麼死,居然就……」
「不說了,我得上去休息了。明天再說吧。」居思源也沒再答理,就回了房間,關了門。坐了會兒,他覺得剛才自己火氣也是太大了,再怎麼不妥,焦天煥也是為著自己的安全考慮。他打電話給馬鳴,讓他跟焦天煥說一聲,就說這樣的事以後不要再搞了。市長也是人,以後不管是市長,還是書記,都不要再搞什麼保衛。這樣影響不好,這是第一次,以後就不要再出現第二次了。
洗了澡,居思源打開電腦。只要有空,上網看新聞,或者到論壇瞭解民意,是他這麼多年堅持的習慣。在江平論壇上,關於新市長施政方針的討論仍然在繼續,不過猜測的少了,提建議的多了。對待網民和意見領袖們的建議,要一分為二地看。好的,拿來主義;發牢騷的,甚至有私人攻擊的,略過不看。他又轉到流水縣政府網的論壇,卻發現這裡人跡寥寥。發的帖子也都是四平八穩,很多都是政府工作的動態,或者就是歌功頌德。一個地方的民意表達渠道是否暢通,往往是這個地方是否真正發展的具體表現。發展了,就敢於討論;陽光了,就不怕討論。他關了電腦,又看了會兒電視,正算著居淼該晚自習回來了,準備打個電話,門鈴響了。
居思源開了門,門口站著的是個男人,四十來歲。這人看著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名字來。他便道:「你是?」
「黃松。流水縣縣長。」
「啊!回來了?」
「回來了。打擾市長了,我想向市長單獨匯報點情況。」
「那好,進來坐吧。」
坐定後再細看,居思源想起來了,黃松應該到科技廳去過,是在一次座談會上,請了一些縣長去談科技下鄉的事。黃松的發言很有些觀點,居思源總結時,還重點作了引用。居思源覺得領導幹部就得有觀點、有思想,特別是縣一級領導,既具體執行著國家的各項方針政策,又得面對實際制定切合當地發展的思路,如果沒有觀點、沒有思想,是很難當好一方諸侯的。
「我們見過。我還記得你那次的發言,很不錯。」
「啊,謝謝市長鼓勵。我是有話就說,玩虛的,我不會。」
「這好,雖然務虛也是需要的,但工作還是得務實。」居思源給黃松泡了杯茶,黃松喝了口,說:「我也剛回來,考慮明天班子同志都得參加,不太方便。今天晚上就來打擾市長了。我想重點反映一下天煥同志的有些情況。」
「……」
第5章新形勢下,如何對待民意(7)
「焦天煥同志到流水六年了,當過縣長,現在是書記。他的開拓思想是有的,流水這幾年也確實有了些變化。但是……詳細的我寫了個材料,請市長過後看看。我說簡單兩點,一是個人主義思想膨脹,詩人書記的高帽子戴著,不斷地用財政的錢,出詩集,開討論會,贊助刊物,影響極壞。二是在流水的房地產開發中,與一些房地產商人走得近,作風腐敗,有大量收受賄賂的情況。」
「說詳細點。」
黃松道:「時間也不早了。我都寫在材料上了,請市長慢慢看吧。」
「也好,我會認真看的。不過,這次是唯一一次。像這種情況,你應該向紀委匯報的。」居思源送黃松到門口,黃松說:「我也不是為自己,那材料上不僅僅有我一個人的名字,還有其他的一些領導同志和一些老同志。」
居思源點點頭。
黃松丟下的材料厚厚一摞,居思源從頭看了一遍,直看得熱血沸騰,火氣也上來了。材料裡對焦天煥這幾年運用財政為自己博取名聲的開支,一筆筆地記錄,居然多達千萬元;同時,在房地產開發中,材料上列舉的焦天煥涉及的經濟數額就有三四千萬。一個縣委書記,頂著詩人的帽子,居然幹了這麼多違法違紀的事情,這豈不是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居思源在房間裡踱著步,他真想馬上把焦天煥找來,好好地罵他一頓。雖然當今的官場,確實也有很多讓人失望的地方,但作為一個官員,潔身自好是最起碼的美德。何況你還自詡為詩人?這還有詩意嗎?還有良知嗎?
走著,想著,心裡也罵過了,居思源慢慢地平靜下來。說老實話,在官場這麼多年,居思源並不是一個對潛規則無視的人,有時,他自己也潛規則過。但那是有基本的原則的,就是當行則行、當止則止。而且,問心無愧地說,即使在領導崗位上,有過一些與原則相背離的事情,但他從來沒有中飽私囊。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官員,活在這個世上,其實是最簡單的,吃、喝和玩樂都是有限的,真正能做到無限的就是自己的心靈。而一個貪婪者,他的心靈怎麼可能得到安穩?佛家有語:此心安處即故鄉。心不安,故鄉何在?因此就沒有了安全感,就會借另外的方式來裝潢本已不安和蒼白的靈魂。
焦天煥是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居思源將材料收好,雖然這材料後面落著一大批人的名字,但畢竟只是材料,是沒有經過核實的舉報材料。官場上的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真真假假,假作真時真亦假。不可全信,不可偏信,從來是居思源堅持的判斷方式。就單純從這材料看,居思源就覺得,這些數字從何而來?這麼精確,這麼細緻。這本身就讓人生疑。難道焦天煥給了他們賬目不成?或者,他們事先已進行了嚴密的偵探?黃松說,自己純粹是為了流水的百姓,說為了舉報焦天煥的腐敗,他給很多領導遞過舉報信,結果都石沉大海。相反,焦天煥還因此加大了對他的壓制,特別是黨內,焦天煥幾乎剝奪了他作為一個副書記的權利。他給居思源送材料,是抱著試試的心態的,一是因為早聽說居市長在領導崗位上清廉公正;二是因為居市長才到江平,與江平這邊特別是與焦天煥他們沒有實質性的關係。這兩點,居思源覺得黃松說得都對,都有理。但對待一個幹部,尤其是領導幹部,是不能僅僅憑一份材料憑一次舉報就能定奪的,要的是事實,是程序,是法制。
早晨,居思源醒得早,起床後,在大酒店後面的花園裡轉了轉。秋天的早晨,天空明淨,空氣中,還含著些晚開的花朵的香氣與果實成熟的氣息。靠近圍牆邊,一叢菊花正開著,花瓣上還沾著露水。而遠處,透過花牆,他看見正是被徵用後而未開工的農田。本來,在這個季節,那些田里應該長著金黃的即將收割的水稻,而現在,那裡是一大片荒草……
正看著,有人喊:「思源市長,早嘛!」
「啊,天煥同志,早晨空氣好啊!」居思源邊低頭看菊花邊道。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這詩就寫菊花,好!思源市長,昨晚真是……」
「沒事,是我的原因。我只是準備隨便走走。沒事。」
「我已經狠狠地批評了他們,待會兒讓他們過來給你檢討。」
「那就沒必要了,他們沒有錯。執行命令嘛!是吧?」
「啊,對,對!居老最近都很好吧?」
「還好。」
「前年,啊,大前年了,居老八十七,好像是,省級老幹部考察團到過流水,我那時剛當書記。居老思路清晰啊,當時還與我討論過詩歌寫作。算起來,我的父親還是居老從前的部下,抗美援朝時,我父親在居老所在的師當兵。」
「老爺子他不懂詩,只懂得帶兵打仗。」
「啊,那是。居老對詩很有見解。另外,他也不僅僅是帶兵打仗,後來當省委書記,老百姓多擁護!」
「哈哈,哈哈!」
「我記得當時居老還對我說,做人就要像做詩,要乾淨。說得多好!我們這些後輩,都得乾淨哪!所以有時我就想,寫詩可以清心,練字可以守靜。『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哪!」
「說得好,一枝一葉總關情。天煥同志如果能思行統一,流水會發展得更快的嘛!」
焦天煥愣了下,臉一紅,旋即道:「我是努力地做著的。思源市長以後會逐漸瞭解的。這點,渭達書記很清楚。」
「啊!」
「不過,思源市長哪,現在……唉,怎麼說呢?我和渭達書記匯報過,流水的情況很複雜,特別是個別領導同志,總是將權字當頭,謀權謀利。我很痛心哪!這方面以後有機會,我再專門向思源市長匯報。」
居思源想,焦天煥這「謀權謀利」四個字用得真好,不愧是詩人啊!
上午,居思源看了兩家企業,規模確實很大,都是機械製造企業,一家是浙商投資的,一家是流水民營企業;又看了流水經濟開發區,從規劃上看,開發區面積近十平方公里,現在已完成征地八平方公里,包括國際大酒店後面那一大片空地,早在三年前就已經征下。開發區現有企業總產值佔到流水工業總產值的三分之二,稅收佔到百分之七十。焦天煥一路上興致勃勃,不斷地向居思源介紹,而黃松則一直跟在後面,偶爾插上兩句,也都是居思源先問,他才答的。縣委書記和縣長之間的關係,在官場確實是很微妙的,但搞到這樣,好像還並不多見。難道徐渭達書記沒有察覺?這樣的兩個一把手怎麼能搞好工作?至少不能更好地搞好工作。
回大酒店後,居思源聽取了流水縣委、縣政府的工作匯報,都是些面上情況,說好的多,說不好的少。當然,也說到了一些制約因素,主要都是資金和政策。居思源從頭到尾只問了一個問題:「開發區的那麼多企業,最初的組成是什麼樣的情況?」分管工業的副縣長解釋說:「一半是從各鄉鎮民營企業中遷移過來的,另外百分之三十是近些年成長起來的,還有百分之二十,是純粹外來投資的。」居思源在筆記本上畫了個圈,圈中是開發區,佈滿企業,而圈外,是各鄉鎮,企業則大多遷移了。這或許就是開發區建設中一個很大的誤區,從好的方面講,集中了企業,形成了優勢產業;不好的方面,增加了投資,削弱了鄉鎮經濟。同時,更重要的是帶來了土地的大面積重複使用,土地浪費現象驚人。
會議最後,焦天煥請居思源市長作指示,居思源沒說,只說這是調研,具體意見等開座談會再說。看得出來,居思源情緒上不是很好,這讓焦天煥很是著急。他問華石生:「到底怎麼了?思源市長第一次到流水,就這樣……在桐山是不是也這樣?」華石生說:「我也不知道。不過在桐山,思源市長情緒很高的,還專程去看了萬畝山核桃基地。至於到了流水,怎麼這樣了,誰搞得清?領導的事,特別是剛來的領導的心思,就像女孩子的心思一樣,誰也搞不懂的。」
「你搞不懂沒事,我可就……」焦天煥忐忑著。
中餐,居思源提議不要喝酒,飯後也沒休息,就直接回市裡了。接下來的幾天,他又先後跑了三個區,到農委、經委、文化、交通等十幾個組閣局或職能局進行了調研。每到一個地方,他主要是聽和看,基本都沒發表什麼意見。即使說幾句,也是在桐山和流水說過的話。結果,大部分單位的一把手都悄悄地問華石生或者馬鳴:「市長到底是什麼態度?對我們工作不滿?還是……」華石生苦笑了下,說:「我們也不知道。反正一路上都沒表態。那就等著調研結束的座談會吧。」、米、花、在、線、書、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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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居思源先是在江平參加了一個飯局,對口接待省政府辦公廳的一個調研組。飯後,回省城。剛到家,就接到老領導王則的電話,問他在不在省城,如果在,明天中午他同安心同志一道,還有其他幾位報社的同仁,大家一塊兒聚聚。
居思源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王則是原來省報的老總。當年,居思源從復旦中文系畢業,按照當時的分配方向,他應該到學校教書。而教書,他並不願意,他最樂意的是當個記者。考大學時,為填志願,父親差點揍了他。父親讓他報考軍事學院,而他執意要上復旦新聞系。父親最後拗不過他,任由他去,卻不想是到了復旦,卻錄取在中文系。分配時,父親拒絕給他說話,他只好硬著頭皮找也是父親老部下的當時省報老總王則。王則一見他就問:「同居老頭弄僵了吧?」
他只好答說:「是的。」
「想到報社?做記者。」
「是的。」
「回去寫篇稿子來,什麼內容我不管。只要是新聞稿就行。明天送給我。」
居思源連謝謝都沒來得及說,掉頭就走,回家想了大半夜,寫了篇《春到省城》的通訊,兩千多字,用了三個小標題,寫了兩個人物和一段風景。第二天拿給王則一看,王則笑了,問:「是散文吧?」
居思源一下子羞紅了臉,好在王則馬上道:「散文的筆法寫通訊,寫得不好,則是豆腐渣;寫得好,則精彩紛呈。你這篇雖然有些虛構,但整體不錯。以後要注意新聞的真實性。真實性是新聞的生命。這樣吧,到省報來。不過,要是居老生氣了,你得自己解釋。」
「謝謝王總。」居思源沒想到這就算通過了。
後來在報社十年,居思源沒少得到王則的關心。當然,有時也會受到嚴厲的批評。他改行時,王則是最支持的,親自為他到省委宣傳部說話,一過去就弄了個級別。另外一位王則提到的老領導查安心,是原來的省委宣傳部的副部長。這人是老革命,理論水平也高。居思源跟他後面,著實學到了不少。查安心臨退下來時,提議居思源當了處長。這兩位老領導能讓居思源如此上心,關心他是一個方面,兩位的人格魅力是更重要的方面。他們之間,既是忘年交,更是君子之交。居思源記得起來的,就是每年春節請兩位老領導在一塊兒聚一次,下半年如果有空再聚一次,其餘時間,他們都是打打電話,或者到辦公室坐坐,喝杯茶,聊一些時事。二老都不抽煙,少量飲酒,與居思源一樣,喜歡茶。因此,居思源每有好茶,總記著讓人送一點過去。他們之間的物質來往,這就是最大限度了。王則老還送過他一方鎮紙,一邊白色,一邊黑色,上面無字,但是其意自明,乃是指人生就得如黑白一般,要分明,要清亮,要立得住。這鎮紙,居思源是一直帶著的,這次到江平也帶過來了,就放在房間的書桌上。每每一看,心裡總有諸多感慨。這紛紜複雜的人世和官場,要做到黑白分明多難啊,一個清亮的人,如同濁世之缸中的荷了。
週六中午,居思源找了個安靜的不大不小的飯店,提前十一點就和池靜帶著淼淼一道過去了。他特地帶了瓶茅台,這是上一次一個大學同學到江南來時帶過來的,那同學在貴州,說這是正宗的茅台。正宗的茅台可是太少了,市場上三分之二的茅台都是邊緣產品。三個人喝一瓶茅台,應該正好。
剛坐下,居思源又接到電話,是李遠打來的,問居市長在不在江平。居思源說不在,在省城。李遠說開發區那邊有部分群眾因為征地問題同開發區的幹部們鬧起來了,傷了個人。
「傷了人?」居思源一下緊張起來,問道,「現在呢?人怎麼樣?」
「我們正在組織要送醫院,120也來了,但老百姓圍著不讓抬走。估計問題不大。不過現場的群眾不少,我已經跟文遠書記匯報了。他到現場去了下,剛回來。也向渭達書記匯報過了。」
「有多少人?公安去沒去?」
「千把人。公安到了,但是進不去。他們圍住了開發區的辦公樓。」
「這……一、千萬不要發生正面衝突,特別是公安不要強行介入。二、立即通知開發區,組織人員和你一道,與群眾代表進行溝通。三、想法對受傷人員救治。四、在新聞媒體上發佈通告,在進入開發區的主要路口設置人員,在現場向逐漸聚集的人員解釋事件真相,並且進行疏散。五、密切注意網絡等新興媒體的輿論動向。同時,請轉告渭達書記,我稍後就趕回市裡。」
放下電話,池靜問:「怎麼?要回市裡?出什麼事了?」
「有點事。等王老和查老來了,我向他們解釋後,就走。我馬上打電話請王河過來,讓他陪二老。」
「什麼事這麼急?吃了飯再走也不遲。」
「不行,這是大事。」
正說著,王則和查安心來了,還有一位,是老的省直工委書記李天明。上了茶,菜也上了,居思源道:「今天本來想好好地陪三位老領導喝一杯,可是……」
「有事?」王則道,「有事儘管說,當市長了,忙了,正常。不忙才不正常呢。安心,是吧?」
「是啊是啊,則老說得對。沒事,說吧,思源。」
「是這樣,剛才江平那邊打電話過來,開發區一些群眾因為征地與幹部發生衝突,傷了人,現場已經有千餘人,我怕事態擴大……現在,群體事件十分敏感,處理不好就會引起相當不好的後果。」
「這是大事,你是市長,當然得去。群眾利益無小事,征地嘛,現在確實存在著方法問題、補償問題,還有就是後續失地農民養老問題……都是大問題啊!這些不解決,農民怎麼可能放心地把地交給你?我們三老在,有池靜在,就行了。何況還有淼淼,有老有少,你就放心地回江平吧!」
「這……真的……我已經打電話給王河了,他馬上就到。」
「沒什麼的。」王則聲音依然像當年在報社一樣洪亮,「你居思源要是放下江平的事,專門陪我們,那就是讓我們這些老頭子犯錯誤了。你不想我們犯錯誤吧?啊!」
查安心也在邊上道:「思源,就快點走吧。群眾事件發展難以預料,早處置一分鐘,就早有利。」
居思源聽著王則和查安心的話,鼻子一酸,他想這些老同志果然都是……要是換了自己的父親,這時候也應該是這樣說話的。在他們的心裡,確實都是工作第一位的,群眾第一位的。比較起來,現在的官場上,這樣純正的風氣,還到底有多少呢?這樣純正的幹部,又能有幾個?
五分鐘後,司機到了。司機昨晚住在賓館裡,過來也就二十分鐘。臨上車前,居思源倒了杯酒,敬了三老一杯。路上,他又給家裡打了電話,問父親怎麼樣。保姆說都還好,正在院子裡看花呢。他叮囑保姆注意點,特別是吃藥,一定要按時。人老如童,居老爺子九十了,越來越像個孩子,有時耍起小性子,連居思源看著都覺得天真。
車子飛速地向江平馳去。
而江平那邊,開發區聚集的群眾正不斷增加,喧鬧的聲音,把這秋天也攪和得一片騷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