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片靜寂,整個戰場上沒有一點聲音。靜寂,死一般的靜寂。
突然,轟隆隆的炮聲從戰場的後方響了起來,霎時,天地間被炮火映紅了。隨著炮火的紅光與呼嘯聲,新的一輪激戰開始了。
父親後來說:「最難耐的時刻就是炮火響起之前。那靜啊!靜到了人的骨頭裡,靜得讓人心裡沒底,甚至感到了恐懼與絕望。」
居思源問:「那後來呢?」
父親閉上眼,過了一會兒才說:「後來,戰鬥一打起來,所有的激情就都出來了。特別是看到戰友們前赴後繼,馬上就熱血沸騰了。」
「啊!」居思源應了聲。他也如同進入了戰鬥中。
現在,居思源不是在戰場上,而是在江平市的會議中心裡。江平市領導幹部會議在常委會後接著召開。主題只有一個:宣佈江平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人事變動。
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王長主持這次會議。
剛才,也就在十分鐘前,王長副部長已經將居思源的簡歷及其他情況在會上作了通報,並宣讀了省委關於調整江平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的決定。說是主要領導,其實就涉及居思源一個人。省委決定由居思源同志任江平市委副書記,提名江平市人民政府副市長、代理市長。相關程序由江平市人民代表大會按照法定程序進行。
王長在宣讀這個決定時,居思源一動沒動。他甚至在一瞬間感到這個決定好像跟自己沒有關係似的。雖然決定上寫的是自己的名字,而且這決定,也明明白白是江平官場上的一次意外。而此時,他忽然想到了父親,想到了父親曾經的戰場。
台下,黑壓壓地坐滿了人。居思源看著,心裡想:真的了得。一個江平市,處級幹部就這麼多了。難怪說中國是個官大國,官多,小官多,大官也多。這處級,是在古代也多少算得上正式的朝廷命官了。七品縣令啊!那可不是誰想當就當得了的。就底下這一大片人頭來看,或許也是千辛萬苦才拼將來的。古人一試定終身,今人呢?試之後還有太多太多。早些年,居思源剛剛改行進入官場時,報社裡一位老先生就對他說過:「從此,你得更要多一個心眼了。從此,你也就不再是嬰兒了。」
「嬰兒?」居思源當時就睜大了眼睛。老先生瞇著細小的眼睛,推了推眼鏡,道:「你本潔如嬰兒。可那官場,豈能如此?」
居思源歎了口氣。那一刻,他差一點就放棄了改行的念頭。
當然,改行不改行並不是居思源能定的。老先生的話,只不過是說說而已。所有的手續都辦好了,他已經是宣傳部的人了,而不再是都市報的記者部主任了。
居思源想著,又端起茶杯,打開蓋子,喝了一口。對於茶,居思源有一種特殊的嗜好。他喜歡喝茶,尤其是綠茶,而且只喝西湖龍井。
茶的香氣裊裊地升騰起來,一直到鼻子邊,然後慢慢地沁入肺腑。啊!居思源又想起了父親喝茶的樣子。小時候,父親的戰友和部下經常來住在省委大院的家裡。他們來時,帶得最多的東西就兩樣,一是酒,一是茶。酒是父親的至愛,父親笑稱是兄弟;而茶是父親的至味,父親笑稱是伴侶。兄弟與伴侶,這兩樣,都完完全全地遺傳給了居思源。他吸了口茶香,又抿了口茶。正回味時,王長副部長的講話完了,同時,王長副部長道:「下面,我們請江平市委書記徐渭達同志講話,大家歡迎!」
掌聲。
居思源也鼓掌,而且掌聲比別人更響亮些。在徐渭達和他之間,坐著王長。其實,對於徐渭達,居思源也算是熟悉的。當然不能算十分熟悉,就是見面打個招呼,彼此並沒有深交的那種。徐渭達是典型的江南人,身材不高,雖然五十七了,但長得清秀,有些書生氣。在江南省的十二個市委書記中,徐渭達算是老資格的市委書記了,也算是市委書記中的秀才。他早年曾是省委辦公廳的秘書,在省委老書記資中山後面干了近十年的秘書,從副科級秘書一直幹到正處級秘書。資中山退下來後,到全國人大當了一專門委員會的主任,臨走前,將徐渭達放到了江平市,任副市長。一晃又是十八年,資中山已經作古。徐渭達也從副市長干到了市委書記,而且在市委書記的任上又干了六年。在省裡時,居思源就知道徐渭達是個知識型的幹部,表面上斯斯文文,但內心裡也是很有手腕的。在徐渭達干書記的這六年內,江平市換了三任市長。第一任曾是徐渭達的搭檔,干了兩年市長後,調走了。第二任是從省裡派下來的原來的農業廳廳長,幹了一年半,突然腦出血去世了。第三任,也就是在居思源之前的吉發強,現在正在拘留所裡等待審判。
「哼!嗯!哼!」徐渭達習慣性地作了些講話前的語氣和情景鋪墊。然後又端起茶杯,咕嚕地喝了一口。這些響聲,通過話筒,都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整個會議中心。自然,他自己也是聽得見的。他要的就是聽得見的效果。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官場中人,很多習慣也許只是在特定場合才會出現。那是為了配合他即將開始的講話,或者在講話之前先營造出一種嚴肅和威嚴的氛圍。
「尊敬的王部長,同志們,」徐渭達停頓了一下,環視了下會場,接著道,「省委作出了居思源同志任江平市委副書記、代理市長的決定,我代表江平市委,完全同意並堅決執行省委的決定!同時也代表我個人,歡迎思源同志到江平來。江平市一定會因為思源同志的到來,在各項工作上出現新的更大的起色。」
居思源聽著這話,雖然是套話,但也感親切。徐渭達又將江平現在的社會經濟情況,作了簡短的介紹,最後又回到了主題:「我代表市委,再次表示,堅決同意省委的決定,歡迎思源同志的到來,並希望全市上下,支持配合思源同志的工作。我也表個態,思源同志是個很有創新意識、理論水平和工作能力都很強的領導,有原則、有見識、有思想、有活力。市委將全力支持政府的工作!」
掌聲。
這回的掌聲,是徐渭達先開始的。他只是做了個鼓掌的手勢,而並沒有發出聲音,底下人的掌聲就都響起來了。掌聲熱烈,但並沒有持久,顯然,這掌聲中藏著許多官場上的套套。徐渭達最後用了一個長句結束了講話,掌聲再次響起。而就是掌聲剛開始時,坐在徐渭達左手邊的江平市委副書記程文遠,拿著手機離開了會場。
居思源看到了程文遠的離開。
如果說江平將來就是居思源所要面對的戰場,那麼,徐渭達其實可以說是半身離開這個戰場的人了。來江平前,省委副書記李南和省委組織部長孫興東跟居思源談話,就明確地告訴他:「省委對江平的領導班子有通盤的考慮。對徐渭達同志,將會有其他安排。你到江平,先到政府熟悉工作,然後再到市委。」孫興東部長還特地強調:「渭達同志很有基層工作經驗,要多向渭達同志請教,這對你現在和將來的工作都會大有裨益。」
居思源點點頭。
孫部長又說:「到江平後,一定要搞好班子內的團結。特別是跟副書記間的團結,與文遠同志也要密切配合。文遠同志是在江平成長起來的領導幹部,對江平情況熟,政策性強,一定要保持好關係。只有班子團結了,工作才能打開局面。思源啊,江平剛剛經歷過一些事情,你去後一定得『三慎』,也就是慎言、慎獨、慎行。」
程文遠,就從孫部長談話時起,事實上成了居思源在江平戰場上最能看得見的對手。當然,也可能根本不是對手。至少從工作層面上來看,也許更是戰友,甚至會是意想不到的合作者。居思源希望是後者。如果不是後者,也不希望是敵人。
該居思源講話了。
突然,居思源感到臉有點發燒。他趕緊喝了口茶,翻了下文件。文件是他的講話稿,這稿子是江平市政府辦提供的。市長人還沒到,替他工作的機器們已經轉動起來了。剛才,他看了一下,文字還是不錯的,就是套話太多,官話太多,但原則性強,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講也十分貼切。他本來準備就對著稿子念一遍完事,但在聽徐渭達講話時,他決定放棄這稿子,而改用自己的語言來說。其實,平時在廳裡大會小會,居思源都會讓秘書寫稿,但他很少對著稿子講。那稿子,一般用來下面學習和提交媒體的。他一直認為,帶著稿子,這是重視;脫離稿子講話,那是水平。既要重視又要水平,因此就只好既麻煩秘書,又充分調動自己了。
「尊敬的王部長,」居思源頓了頓,還是加了句,「尊敬的渭達書記,同志們!」
徐渭達大概也沒有料到居思源在開頭就「尊敬」了自己一回,象徵性地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居思源當然聽到了,他繼續道:「本來,我得照著講話稿來講,因為今天這個會議很重要,對於我個人來說更重要。既是省委組織部召開的江平市幹部大會,又是我到江平參加的第一次會議。我很重視,也很感動,同時又很不安。正因為這些心情交織,所以我還是得用自己的語言,簡單地講三點。」
會議中心沉入了難得的安靜。會議真正的主角亮相了,江平官場傳來傳去的人物終於現身了。這個人物如何,這個人將來在江平會走怎樣的路,江平官場對這個人將會如何評價,這第一次亮相事實上就初步有了結果。特別是第一次亮相的講話,那個倒霉的吉發強市長第一次到江平上任時,念講話稿不知怎麼就將徐渭達書記讀成了徐達書記,中間的「渭」字竟然蒸發了。有人說,就是這一個字,讓徐渭達書記傷了心。因此,當一年前,江平官場出現一系列窩案時,徐渭達本來可以救吉發強的,但他沒救。甚至民間有小道消息說,徐渭達還踢了一腳。這居思源呢?這居思源會不會成為吉發強第二?
「我來江平,首先是組織的決定,更重要的是我個人的要求。」居思源此言一出,底下的安靜立即被打破了,連王長副部長也稍稍地扭了一下頭,徐渭達更是將單眼皮向下使勁地垂了垂。
「為什麼說是我個人的要求呢?」居思源補了一句,又足足望了台下三十秒,才道,「我對江平這個地方有感情。我的父親早年曾經在江平工作,我的很多老上級、老領導,都曾在江平這塊土地上奮鬥過。他們都告訴我,江平是一塊熱土,一塊蘊藏著真、善、美的土地,一塊能夠讓人為之不懈奮鬥、為之不斷奉獻的土地。這些年,我在省城工作,也不斷地同江平的同志們打交道,也到過江平多次。我一直對自己說,如果有一天,我能夠到這塊土地上來,為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工作,那或許也是一種幸福。現在,我來了,站在江平的大地上。我可以這樣說,我居思源來江平,是工作的,是奉獻的,是帶著一顆熱忱的心來的。我希望江平的同志們能夠支持我、愛護我。因為從現在起,我就是江平的一分子,就是江平人了。」
大概是居思源的講話實在出乎了底下所有人的意料,居思源停頓時,全場沒有一點聲音。大家的眼睛都望著高高大大的居思源,居思源明白他所要的效果達到了。他又道:「剛才講的是第一點。第二點,在江平,我是個新兵,因此懇請渭達同志多帶我,多幫助,多關心我,還有班子裡的同志。第三點,我在此聲明,我在江平沒有任何親戚,我的親友們一個也沒有在這裡。今後,如果大家遇上以我親戚的名義托事,請一概拒絕。」
居思源停了話頭,大家以為他或多或少還會再講兩句,但沒有了。短暫的沉默後,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來。這掌聲裡,分明聽得出感歎、懷疑、猜測,甚至是哂笑。也難怪,現在的幹部哪個不能口頭說一套,背地裡做一套?吉發強當初來時,也說過相同的話。結果呢?他的親戚幾乎走遍了江平市的所有要害部門。說者自說,那是組織需要;聽者自聽,那是面子需要。至於將來怎麼樣,誰還能說得清?Ⅰ米Ⅰ花Ⅰ在Ⅰ線Ⅰ書Ⅰ庫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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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長副部長最後作了個會議總結,也提了幾點要求。會場上已經是台上大雨台下中雨了。好在居思源也見過多次這樣的場面,他微微地皺了皺眉,旋即又恢復了笑容。他的笑容是職業性的,而且也就是這十來年生長出來的。這笑容一旦生長出來,就不大好去除了。有時候在家,妻子和女兒都笑話他,這笑容掛著,就像家裡也是機關一樣。他只好又笑笑,那種笑長期掛在臉上,肌肉開始適應了,成了定式。
會議結束時,徐渭達陪著王長副部長,先到了後台。居思源跟著,正要出後台上車,程文遠來了,手機還拿在手上,嘴裡正罵罵咧咧的。但居思源聽不懂,他用的是一口地道的江平話。徐渭達問:「怎麼了?」
程文遠掏出支煙,點上火,才道:「處理好了。這些幹部……」望了一下王長,他將後面的話吞了下去。
居思源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一定是剛才開會時,外面發生了什麼情況。程文遠邊說著邊往邊上停著的二號車走。就在正要開門上車時,他又轉過身,迅速走到四號車邊,邊上車邊說了句:「還嫌江平不亂,這些渾蛋!」
居思源被馬鳴引導著坐上了二號車,這是政府的市長專用車。他不清楚吉發強出事後這一年的時間裡,二號車是不是停著。沒了市長,誰還能坐?而且江平市不僅沒了市長,也沒了常務副市長。原來的常務副市長也一道進去了。在來江平之前,居思源就知道這大半年來,政府的工作一直由程文遠負責。那麼,最大的可能就是程文遠在坐著二號車。但今天,程文遠坐到了四號車上。剛才程文遠不經意間走到二號車前,或許正是一種慣性使然吧!
車隊是中國官場的一大特色。一大長溜車子,而且都是高檔的,呼地從街道上經過,本身就是一種風光。何況這些車子的車牌號,也是當地最靠前,這能說明什麼?說明上面來人了,有重大活動了。車隊就是一個地方政治生活的一種直觀體現,老百姓哪有時間天天去估摸領導幹什麼,但一看到車隊,老百姓就清楚了。清楚過後的老百姓,一開始還驚奇,然後再罵上兩句,再後來就麻木了。反正車隊就車隊吧,我們老百姓還不是得過自己的日子?
居思源抬眼看著窗外。江平市是一座老城市,它最初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漢朝。千年城池雖然幾乎沒有了,但這街道上還是能隱約地看見一幢幢老舊的房子。道路狹窄,車隊走著就停住了。居思源接著看見交警飛速地跑到了路前面,幾分鐘後,路又通了。這當兒,他瞥見路兩旁伸出店門口的商舖舌頭,一段一段的,他問馬鳴:「這街怎麼回事?」
馬鳴遲疑了下,說:「這是江平的老城區,凡到此地的大富豪必須得從這過。」
居思源有些想起來了,去年他以科技廳長的身份來江平時,也從這路上走過。只不過那時候這路上好像沒看見這麼多人。而這回,不僅人,還有車,慢慢蠕動著,似乎成了一段梗阻了的腸子。馬鳴也歎了口氣道:「這路要改建,都提了好幾年了。一直沒改成。老百姓太難對付了。吉……」
居思源明白馬鳴下面沒說的是什麼,是說吉發強在時,也曾想下決心改建,同樣是沒搞成。官場上語言豐富,由此可見。吉發強當年在時,馬鳴一定是左一聲吉市長右一聲吉市長地叫著,現在吉發強出事了,曾經的秘書連提他的名字也得小心翼翼。
「是吧。好!」車子出了老街,上了江平市中大道,又走了七八分鐘,就到了大富豪。臨下車時,居思源突然問馬鳴:「剛才文遠同志會議中間出去,是……」
「啊,聽說是高市長……啊,不,是高捷的老婆來了,說要找省裡領導。」
「啊!」居思源也認識江平的原常務副市長高捷,那人是老三屆,看起來很能幹,也很有些官相。二六年,他剛考到科技廳當副廳長時,第一個接待的市級領導就是高捷。高捷領著江平市科技局的同志去匯報工作,同時爭取科研資金。就第一印象來說,居思源對高捷感覺不壞,人很爽快,說話和喝酒都有些軍人作風。而且後來對資金後續的實施與管理,也還到位。去年,當聽說高捷出事時,他起先還感到有些驚訝。那現在,高捷的老婆找到會議上來,又是為了什麼呢?
他沒問。即使問了,馬鳴也不能作答。
車子停穩。徐渭達和王長在前,並排邊走邊說話。程文遠先下車了,但卻等在路邊上,直到居思源走到了前面,才跟了過去。進了餐廳,菜已經上好了。主次坐好,徐渭達說:「今天該由思源同志造句。」
造句,是官場酒席上的一句行話,就是酒席開始前的簡單致辭。
居思源擺擺手,笑著道:「渭達書記說!你說才合適。王長部長,是吧?」
「都行,都行!」王長含糊著。
徐渭達便站起來,端著杯子,向王長副部長示意了下,說:「那好,我就來造句。今天對於江平來說是個重要的、有意義的日子。我們歡迎王長部長一行。來,先乾了這杯!」
「好,好!謝謝!」王長也欠了下身子,將杯子裡的酒喝了。大家坐下,程文遠卻還半站著,杯子也還是滿的。徐渭達向他看了眼,程文遠先將酒喝了,然後說:「是有意義,喝!」
居思源似乎聽出了程文遠話語中的牢騷。但他沒動聲色,而是端起杯子,敬了王長副部長一杯,又敬了其他兩位省委組織部的處長各一杯,然後才敬徐渭達。徐渭達坐著,說:「都是家裡人,意思下。」
「這杯酒我不能意思,我得全喝了。」居思源眼望著徐渭達,將酒乾了。
徐渭達也將酒乾了,道:「這是第一次。將來可不能……哈哈,喝吧。」
居思源坐了下來,他得將喝酒的分寸掌握好。剛才站著敬酒,是因為王長副部長和兩位處長都是省裡來的幹部,而徐渭達,是市委書記,一把手,怎麼著,這第一次,他都得敬。而除了這三位,他沒有理由再站著敬其他人了。
……酒在流淌,時間也在消逝。
一直到酒席結束,居思源發現,他和程文遠居然一杯酒也沒互相喝。他沒敬程文遠,程文遠也沒敬他。送王長副部長上車時,他與程文遠的眼光碰了一下,一瞬間他覺得也許自己剛才應該主動跟程文遠喝一杯的。
省裡同志走後,徐渭達喊居思源:「思源哪,中午沒事吧,咱們到休息室坐會兒。」
「這……渭達書記中午不休息?」
「休息?算了。啊,你休息吧?那好,小馬啊,給思源同志安排好。我也先走了,下午到市委再談。」
「也好。」居思源確實有午睡的習慣,只要不是出差和時間實在安排不過來,那怕睡半小時,他也得忙中偷閒地瞇上一會兒。雖然是瞇一會兒,可對下午的工作大有幫助。不然的話,往往是到了三點頭就有些發暈,只得喝茶提神。池靜笑話他這是公子哥習氣,他卻說非也,這習慣養成全是因為當了十年記者。當記者除了採訪和寫作,還有一個功夫得練,那就是休息的功夫,抓住一丁點兒空閒,打個盹,讓緊張的腦子得到調整。那些年,有時他就睡在人家會議室的長椅上,倒頭就睡,而且睡得香,睡得沉實。
馬鳴站在車子邊上,問居思源:「居市長,是回……還是就在這兒?」
「回去吧。」
車子往江平市政府開。路上,居思源接到孫浩然的電話,居思源哈哈一笑:「我這可是流放啊!」
大概是因為馬鳴和司機也在,居思源又補了句:「嚴格說叫到基層。」
「基層?居大市長剛到江平就開始謙虛了,好,謙虛是革命者的本色。什麼時候回來?我和王河他們等著給你喝上任酒呢。」
「喝酒就喝酒,說什麼上任酒?行啊,過兩天回去,好好喝下。」居思源這說話的口氣跟上午在台上說話完全不一樣了。市長和普通人也就是一瞬之隔。前一秒是市長,後一秒就回歸到了普通人。要看一個人的本質,最好就是與朋友間。朋友間肝膽相照,能看得通亮。因此,朋友間說話也就無所顧忌,哪兒像在官場上,得繞著彎,再繞,直到繞得基本解不開了,再說出來。說出來的,那不叫話,那叫謎。
馬鳴坐在副駕位上聽著,心想,這跟居市長說話的人,一定得是居市長十年以上的哥們兒,否則不可能有這樣的問答。在政府當秘書,聽話聽音是基本素質。光聽話聽不懂音,那是傳聲筒;光聽音聽不清話,那是瞎琢磨。高明的秘書,在聽與不聽之間,在聽聲與聽音之間。馬鳴當然還沒修到這份兒上,他才當了三年的秘書。他選擇的做法是只聽不說,大部分話到了他耳裡,便等於撞上了牆壁。如果領導不願開發,那牆壁連回聲也是沒有的。
居市長的房間已經整理好了,是個套間。市政府辦公大樓後面特地建了一幢二層小樓,專供來江平工作的外地領導居住。目前在裡面居住的,還有兩位。一位是中組部派下來的掛職常委、副市長向雋,另一位是從外地調來的市委常委、紀委書記光輝。現在加上居思源,一共三位。這房子是按星級賓館的標準建設的,一個套間包括會客室、臥室、洗手間和小儲藏室。家電一應俱全,冷熱水全天供應。隔壁就是政府食堂,雖然領導們難得在政府食堂吃上一餐,但必須得有。領導們有時要夜宵,或者領導家屬來了,也得在食堂裡對付。吃食堂在近幾年,又慢慢成了官場飲食文化中的時尚。到哪個單位,或者到縣市區,首先就提出來要吃食堂,領導的意思是食堂乾淨、節約。殊不知,進食堂比進飯店更讓下屬花心思。在食堂裡,既要體現節約,又要讓領導吃出特色。比如江平市的一些機關食堂,就很有些特色。像流水縣的縣委食堂,講究的是詩意氛圍,一個字「雅」,這裡的食堂幾乎與五星級大酒店的餐廳接軌了,一間足足有二百平方米的大廳,中間放一張圓桌,那個氣派,那個講究,並不是所有五星級酒店能夠做得到的。流水縣的菜也不同一般,往往都是數量不多,但檔次上卻是難得。據說在流水縣食堂吃飯,連續三餐可以吃到正宗的川菜、徽菜和杭幫菜。省直有些部門的領導,有時專程到流水考察,點名要吃食堂。相比之下,桐山縣的政府食堂,則在「野」字上下工夫,在那裡,只要山野有的野味,幾乎都能嘗到。桐山縣委書記李樸,本來就是個有些「野氣」的人,他的口頭禪是「到了桐山,靠山吃山」!此話不假,這年頭,野味多得很,可是,真正的新鮮的活蹦亂跳的野味,又有多少?桐山的野味,大到野豬,小到蠶蛹,當然還有一些山野你能聽出聲音卻不太容易看到的野鳥。在桐山這江平唯一的山區縣,搞到這些野味並不難。但是到了市裡,想吃到卻只能是「奢想」了。桐山食堂以野取勝,竟也成了江平機關食堂中的一塊招牌。不過這牌子並沒打多久,去的人太多了,李樸只好下了條死命令:關門。這事在江平官場還真成了一件憾事。據說原來桐山食堂的那個炊事員,後來竟被請到市裡某飯店執掌大廚,結果自然是不成功,野味不同了,豈能有桐山之效果?當然,食堂當中更多的還是那些機關食堂,說是食堂,其實對外就是飯店。檔次還很高,設施也很齊全。這些食堂,幾乎都被專人承包了。單位開會,在食堂;關係單位請客,就近吧,也在食堂。到了年終,食堂自然會給單位大大小小的人頭福利。而且,這些食堂都在吃飯的同時,充當了另外一重角色:領導休息處。很多食堂都設有高檔休息室。領導們酒多了,或者有些累了,就到高檔休息室休息會兒。這裡方便、安靜又安全。前兩年,江平某單位的食堂就出了一件大事。承包食堂的女經理,被單位一把手的老婆給帶人打了。據事後報道,此經理乃是單位一把手之情人也。開了食堂,既給情人找了條生財的路子,又給彼此幽會找了條可靠的通道。誰承想就東窗事發了呢?在江平政府論壇上,早前幾個月,還有好事者專門發表了一篇《江平食堂調查》,煞有介事,引來不少圍觀。自然,這帖子很快就被「密」下去了。不過,由此可見,「請領導到食堂吃飯」,正在江平這塊熱土上,引導著官場飲食文化的新潮流。
居思源到房間後,馬鳴到樓下休息室去了。他給池靜發了個短信,說一切順利。又打了個電話回家,保姆接了,他請保姆轉告九十歲的老爺子,他已正式到江平上班了,請老爺子放心。另外,請保姆對老爺子血壓多關注些。前天他回家,看見老爺子臉色有點泛紅。記著按時吃藥,運動時要有人跟著。他叮囑保姆,保姆也五十多了,說,放心,居廳長,沒事的。這保姆居思源當然放心。早些年,母親去世後,父親一個人住在省委高幹樓裡,寂寞得很。居思源和居霜給他找了好幾個保姆,都很短時間就處不下去了。現在這個,是居思源到江北調研時,當地的縣委書記給介紹的。保姆三個孩子都在省城工作,也識得些字,懂大體。來了後,跟老爺子越處越好,就像父女一般。一晃就十年了,她幾乎成了老爺子的枴杖,成了老爺子的依靠。
兩點半,居思源起來稍稍漱洗了一下,並沒有到市政府,而是直接到了市委。
江平市委在長江路上,而市政府在人民路上,兩地相距大概五公里。從市政府到市委,必須要穿過大半個市區。江平是個中等城市,市區人口一百萬多一點,在江南省處於僅次於省城的第一方陣。居思源一路看著市容,不時地皺皺眉。以前,他多次到過江平,也沒有好好地注意。現在,他是市長了,他得認真地看看市容。這一看,他不得不從心裡生出兩個字:「亂」與「舊」。是該想想辦法,讓城市變得好看一些了。市容是門面,城市不好看,人家的第一印象就上不來。第一印象不好,就像談戀愛,再見下去還有可能嗎?
車快到市委,居思源讓馬鳴給徐渭達書記的秘書黃啟義打電話,問問渭達書記在辦公室否。黃啟義說:「在,剛剛到。」
居思源上了市委樓的電梯,馬鳴按了五層。電梯裡是人說話最少的時候,也是難得安靜的時候。居思源在電梯上升的一剎那,大腦裡出現片刻的空白。這種情況不是一次兩次了,很多時候,他坐在會議室裡,聽著別人說話,會兀自陷入一種虛幻之中。如果人有靈魂,那麼,這一刻或許就是靈魂出竅了。靈魂遊離於身體之外,空留著身體在會議室裡,或者是這電梯裡,其實深層次大概是渴望解脫的表現。從十四年前改行到機關,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而且是隨著職務的升高,次數越多。他同王河談過一次。王河說,很簡單,你骨子裡還是當年的記者,當年的憤青,而你的身體已經適應了官場。骨子就是靈魂,因此靈魂才時常偷偷溜出來。矛盾啊,矛盾!
聽了王河的話,他也覺得有理。也許這種瞬間的出竅,正是官場一種神秘的潛存在呢。
徐渭達正在大辦公桌前開始喝下午的第一口茶,見居思源進來,身子往起稍稍站了站,示意居思源坐下。大辦公桌對面放著兩張椅子,這是用於來人匯報的。而環辦公室擺放著兩組沙發。居思源選擇與徐渭達呈直角的沙發坐下來,徐渭達只好轉動了下椅子,對著居思源。居思源看著徐渭達的光潔的腦袋,覺得如同一枚打磨過的精緻的佛珠。他突然想起早些年讀到的一句話:官場無佛。他從心裡輕輕地笑了下。
「渭達書記,我剛到江平,政府工作還得請書記多關心。」居思源盡量把語氣說得和緩些。
徐渭達卻哈哈笑了兩聲:「思源哪,你來主政江平,我是最放心的。懷凱書記徵求我意見時,我立馬就同意了。江平你來最合適!當然囉,壓力也很大,事情也很多。特別是去年……哈哈,來了,就放手幹,我會支持你的。我的情況你也知道……總之呢,江平也還是個不錯的地方。幹部整體基礎也還好,好好幹啊,思源!」
「有渭達書記在前面領著,我當然得好好幹。我同意來江平,一半也就是衝著渭達書記的關心。有您在,我心裡有底。」
「哈哈,哈哈!關鍵還是自己做。」
徐渭達又轉了話題,問居老爺子身體怎樣,又問到池靜和孩子。居思源說都好著。徐渭達道:「到江平來了,雖然離省城也就二百里地,畢竟也不如以前方便了。政府那邊都安排好了吧?」
「安排好了。」
「那就好。」徐渭達起身給居思源茶杯裡續了點水,然後就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清秀的臉上作出深思狀,道,「不過,思源哪,江平也有很多複雜的地方。這點你得作好準備。首先要搞好班子裡的團結,特別是文遠同志。他是個老江平了,對江平情況瞭如指掌,我有時還得向他請教。另外就是,對江平的人事安排,下一步也是一個艱巨的工作,可能要先心裡有底。這點,你來牽頭。我支持你!」
「這……」居思源沒想到徐渭達會將人事這個向來黨委一把手管的事情交給他這個市長,趕緊道,「人事還得渭達書記親自抓,我配合。」
徐渭達說這話,其實另有用意,一來是看看居思源的反應。在省裡,居思源是少壯派的代表,又是幹部子弟,關係盤根錯節,深不可測。而且,從在科技廳任上看,他是個不拒權力的領導,甚至有些獨斷。這居市長,與以前的吉發強,還有其他市長是有根本上不同的。何況自己也五十七了,省裡在安排居思源到江平來找他談話時,就暗示了下一步省裡會對他有所安排。一個市委書記到省裡,能有什麼安排呢?安排得好,不是人大就是政協。當然也有不好的,比如到政法委干個常務副書記,到宣傳部干個常務副部長。實權還是實權,可級別沒解決。到了這個年齡,在官場上混了三十多年,缺的就是級別。徐渭達的目標是人大副主任,副省級,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他就滿足得睡覺也能笑醒。既然如此,他就沒有必要與少壯派的幹部子弟居思源碰,他得利用居思源的影響,為自己下一步作些鋪墊。算起來,省兩會召開也半年了。這期間,他得求穩,千萬不能有閃失,更不能與居思源造成矛盾。居思源回省城一句話,或許就會起作用。
談了快一個小時,外面不斷有人要進來匯報。居思源便告辭。出了裡間,看到外間坐著一長溜的等待者。其中有個別他似乎面熟。這些人先都愣了下,接著就不斷喊道:「居市長!」
居思源笑了笑,也沒說話,出了門,在走廊上碰見程文遠。程文遠點點頭,居思源沒停步子,上了電梯。
下午四點,新任江平市代理市長居思源坐到了自己的市長辦公室裡。也是套間,外面是馬鳴的辦公室,裡面是居思源的辦公室。擺設幾乎和徐渭達的辦公室一模一樣。居思源坐在椅子上往四周看了看,便喊馬鳴進來:「一是放幾盆常綠植物,二是將辦公桌移到後面來些,三是將這五年來江平社會經濟發展報告和每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找給我。」
「花已經訂了,晚上送到。材料也找了,我這就拿來。」馬鳴從外間將一大摞材料拿來放在桌上,居思源瞟了眼,看來這馬鳴秘書工作做得還是有些預見性的。
馬鳴推了下眼鏡,說:「桌子您下班後我再讓人移。」
政府秘書長華石生拿著幾份文件進來,他個子不高,顯得精幹。手指上夾著煙,抽了口,說:「居市長,這是最近要急辦的幾個文件,副市長們都過了,等您審閱。」
居思源翻開文件,上面既有各部門牽頭的意見,也有副市長的簽發意見,他將文件拿起來遞給華石生:「副市長們簽了就行。誰簽誰負責。以後像這樣的文件,就不要拿過來了。」
華石生一愣,嘴巴張了張,說:「好,好,按市長意見辦。」
初來乍到,最大的好處就是來匯報的人少。幹部們還沒摸到市長的脾氣,輕易是不敢來推門的。到了五點,徐渭達打來電話,說:「晚上有個北京來的企業家在大富豪,一塊兒過去見見,也體現你這個市長的關心嘛!
「那好,我稍後就到。」居思源想,這就算是融入江平經濟社會的開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