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哥哥 齊小紅 文 / 小汗
屋子裡沒有坐著的地方。我剛往炕上一坐,杜蘭像陣風似地跑了進來,抱起炕上的衣服就往外跑。外面傳來媽的聲音,大半夜的你幹什麼去?杜蘭的聲音竟已經到了院子裡,我洗衣服。你有病呀,什麼時候了還洗衣服。媽又罵了幾聲,看杜蘭沒有什麼反應就不說話了。我感覺有些困想要睡了,炕上已經放好媽給我拿出來的被子和枕頭。媽說這小藍花枕頭就是我小時候用過的,我走了以後她一直都沒有拿出來過。枕頭有點小,上面全是藍色的小花。我擺弄著枕頭,杜蘭沒有回屋,我還不能睡覺。農村人家的炕挺大,那炕並排睡五個人都沒有問題。媽特地把我和杜蘭的被子換了個位置,讓我靠著窗戶睡。等了好一會,杜蘭才走了進來。她看都不看我,拿起屋子中間掛著的手巾擦著手。我對杜蘭說,杜蘭我也不知道你多大,所以也沒有給你買什麼,這有幾塊巧克力給你吃吧。杜蘭看著我不說話,我只好把抬起的手放下,將手裡的巧克力放在了炕中間。杜蘭幾步跳上床,背對著我開始脫衣服。脫到只剩下背心短褲時就鑽進被窩用被子把自己緊緊地蒙住,我也關了燈脫了衣服躺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黑暗裡傳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知道那是杜蘭吃巧克力的聲音。
媽坐在炕上,咬斷手上的線頭,把針別在頭髮上,將手裡的藍花枕頭遞給了我。杜澤給,這是你的枕頭,以後別再和哥哥搶枕頭了。我高興地接了過來,但還是小心地看著哥哥,哥哥撇了撇嘴不說話。媽坐在炕上,我和哥哥躺在兩邊。我小心地把眼睛張開了個縫,媽媽笑著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我的額頭。月光下媽一身素衣,雙手輕輕拍著我和哥哥,口裡輕輕唱著。
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而兩頭尖
我在小小的船裡坐
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
我閉上眼,好像自己就躺在那小小船上,媽媽搖著槳,我把光著的腳放在水面上。風把媽的頭髮吹散,水珠濺起打在我的臉上,冰涼冰涼的。慢慢的我閉上眼睛睡著了。
好疼!哥哥在拽我的頭髮。哥別拽,疼。哥哥冷笑著說,把你的枕頭給我。我含著眼淚把枕頭交給哥。哥把他的枕頭扔給了我,告訴你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不許哭!我用被子抹著眼淚,哥還用腳踢我。喂,我那枕頭裡放著玻璃球呢,你可別給我弄丟了。
我的腦袋下面有一個硬硬的東西,硌得我的頭好疼,那一晚我怎麼也睡不著。
我猛地從炕上坐起來,杜蘭正對著鏡子紮著辮子。回頭看看了我,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就跑了出去。對著媽的屋子喊著,媽我上學去了。媽從屋子裡跑出來,哎,死丫頭,不吃飯啦?然後歎了口氣,見我起來,媽連忙走進屋子,坐在我的旁邊。杜明昨晚睡得好嗎?我點了點頭,你有空嗎?給我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吧。媽又歎了口氣,用圍裙擦了擦手。怎麼說呢,真不知道從哪說。杜澤是我的原名嗎?嗯,媽點了點頭。你叫杜澤,你還有一個雙胞胎哥哥叫杜鑫。你們倆就差十幾分鐘出生,你們長得一模一樣。真的嗎?媽摸著我的額頭,要不是你兩歲時摔傷了頭留下這個疤,就連我都分不出來呢。我和哥的感情好嗎?媽愣了一下,好,當然好了。你從小就纏著你哥,別看就大半個小時,你哥從來都跟小大人似的。你就不行,死淘死淘的,總給我惹禍。媽笑了,笑容是那麼溫暖。她摸著我的頭髮,我想喊一聲媽,可是嗓子裡有種東西,我喊不出來。家裡有我和哥的照片嗎?我想看看。媽搖了搖頭。沒有啦,自從你哥走了以後,你三表姑就說不乾淨,讓你爸把你們倆的照片都給燒了。什麼不乾淨?啊!沒什麼。媽好像是說漏嘴似的停住不再說了。杜明,你哥的墳就在對面的山頭上,把頭第一個就是。等會吃完飯,你自己去看看吧,我得照顧你爸去了。媽說完就從屋子裡走了出去,留下我一個人坐在炕上發呆。我把炕邊的枕頭拿在左手,右手從枕頭裡面掏出一個玻璃球。淺綠色的玻璃裡嵌著幾朵紅花,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一個人走在山路上,早晨的山上有很濃的清香,是草的味道。我大口地呼吸著,每一次呼吸都讓我感覺輕鬆不少。離很遠我就看到山坡上零亂地堆著幾個土堆,是墳。我爬到山頂,發現一個女孩站在一個小小的墳頭前。她手裡拿著一大捧紅色的小花,低下身把花放在了墳前。等她站起身看到我,頭一低就往山下跑去。隨著她腰身的晃動,她那藍色牛仔褲下緊繃的豐滿的臀部也跟著左右扭動。她的背影很美,腦後的大粗辮子來回擺動,身上的紅色毛衣就像草叢裡的一朵鮮艷的花。我衝著她的背影大聲喊著。
小紅,小紅你快跑呀,跑慢就不和你好了!
齊小紅猛地站住了,回頭望著我。眼裡瞬間濕潤了起來,那雙眸子就像草上的露珠一樣晶瑩閃亮。她衝著我大聲喊,你到底想起我來了。我搖了搖頭,然後衝她笑笑,不知為什麼,一看見你跑,就想起這句話了。齊小紅歪著頭,咬著嘴唇,她好像在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一樣。她看著我,一點點後退著下山,一直走到山腳下才回過頭快跑起來。
我走到那墳前,把那些花撥開,露出下面的木板來,小孩子死是不能立碑的。木板上簡單寫著杜鑫兩個字,看來這木板已經有年頭了,木頭已經糟了,用手一碰就能掉下屑來。我坐在墳前,拿起一朵紅花放在手指間慢慢地碾著,不一會手指便紅殷殷的了,放在嘴裡是說不出的苦澀。
山下孩子的吵鬧聲把我從沉思中叫醒,那是正對著山頭的一大間茅草屋。屋子外面用木板圍出一個大院,十幾個孩子們在院子裡跑著,一邊玩耍一邊尖叫著。我走下山來到院子旁邊,院子裡的孩子停止了跑跳,隔著柵欄瞪大了眼睛看我,不時還使勁抽了抽快要流到嘴邊的鼻涕。我推開了柵欄,孩子們一下就圍了上來。他們小聲嘀咕著,有幾個已經大著膽子在摸我牛仔褲的口袋了。我摸了一個孩子的頭,他一下子跑開了,其他孩子也跟著尖叫著跑開。我走到教室裡,教室裡只有兩個人,一個男人坐在杜蘭的身邊,手挎過杜蘭的肩膀扶著杜蘭的右手在紙上寫著什麼。見我進來,那男人忙鬆開了手,站起來問,你是誰?我指了指杜蘭,我是杜蘭的哥哥。噢!他幾步走過來伸出了手。你就是杜澤吧,我是杜蘭的老師,張立君。我握了握他的手,這個叫張立君看起來差不多四十左右的男人很熱情地說著,昨晚回來的吧,怎麼樣,還習慣嗎?我嗯了一聲,他繼續說著,這村子是落後了點,你看到現在就這麼一間屋子就算學校,全村的孩子都在這一個班裡學習。對了你妹妹杜蘭最聰明了。我又哦了一聲,張立君愣了愣。嘴巴湊近我的耳朵,是不是你爸他還不認你。這村子就這樣,封建!出了事就說有鬼,死人都不報公安局的。我笑了笑對他說,張老師你繼續上課吧,我走了。
走出學校回到村子裡,看見路口站著個女人。她手裡拿著水盆,動也不動。頭隨著我走動才一點點轉動,等到我走近的時候問,你是不是老杜家的二兒子?我點了點頭。她一把將盆裡的水倒到了我身上,然後鼻子用力一抽,衝我吐了一大口濃痰。
我愣在了那裡,身上被淋到的東西有股腥腥的味道,竟然是血。我用手指摸了摸,黏黏的應該是雞血吧。那個胖女人見我沒反應,以為我是怕了她,便手叉著腰站在門口大罵。不過很奇怪我一句都沒有聽懂,她嘴裡不斷出現著狐狸精、小妖精一類的詞,我感覺不應該是說我的。只是到現在為止,我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這麼做到底為了什麼?這時旁邊人家裡露出不少腦袋遠遠望著這邊,我突然看見媽快步地跑了過來。她跑到我身邊,站在了我和那女人之間。他嬸,你這是幹啥呀?呸,你叫誰呢?那女人見媽來了,火氣更大了。見四周圍了出現了好多人,更是把聲音提高了八度。你還敢把你這兒子招回來,當初村子裡發生什麼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現在把兒子招回來,你讓咱們怎麼活?他嬸,你話不能這麼說呀。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杜澤回來又不是長住,他爹眼看不行了,難道兒子回來看爸還有錯呀?那女人冷笑了幾聲,哼,兒子看爹?他老子認他這個兒子嗎?聽了這話,媽媽氣得混身發抖,指著那個胖女人一句話說不出來。這時從人群中衝出來一個人,撲在那胖女人身上。一邊喊著一邊往她臉上抓去。
王破嘴,我操你媽!
是杜蘭。她和那女人扭打在了一起,兩個人都是一邊動著手一邊在嘴裡罵著對方。媽媽想去拉,我看杜蘭沒有吃虧就拉住了媽媽。那個女人又蠢又笨,幾下子就被杜蘭抓掉頭髮上的發卡。她頭髮散著,衣服也被杜蘭撕開了,看起來十分狼狽。杜蘭圍著那女人來回亂轉,一邊罵一邊踢打著,還不時往她身上吐著口水。那胖女人看絲毫佔不到杜蘭的便宜,就把手伸向杜蘭的胸前,她使勁掐著杜蘭胸前的敏感部位。我走上去,抱住杜蘭,擋住了那胖女人的身體。然後在轉身時輕輕在那胖女人膝蓋上踢了一腳,在別人看來那胖女人突然撲倒在地完全是因為自己用力太猛的原因。杜蘭在我懷裡哈哈大笑,一邊吐著口水一邊罵著。王破嘴,王破嘴,就這麼點能耐還是回家管你男人去吧。胖女人坐在地上聽到杜蘭的話,突然把自己的領口一扯,露出大半個乳房大嚎了起來。她不斷地拍打著地面,往自己身上抓著泥土。所有人都只是站著,他們的眼裡只有一樣東西——冷漠。好一會,才從人群中又走進來幾個人。為首的人上去就給坐在地上的胖女人一個耳光,王翠花你鬧夠了吧。王翠花看著那人停止了哭泣指著他罵起來,你還村長呢,你看看你媳婦我被老杜家欺負的。那個村長把王翠花從地上拉了起來,然後四周看了看,大家沒事的就回家吧,少在這看熱鬧。然後指了指我,你跟我到辦公室走一趟。媽攔住了我,村長我跟你去吧,沒孩子的事。村長一擺手,你也給我回家,看你男人去吧。我把讓杜蘭把媽攙回家,我跟著村長去了辦村辦室。
來到辦公室,村長一直不怎麼說話,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抽的是那種手卷的旱煙,看我一直看著他,他連忙從抽屜裡拿出一盒煙問我抽不抽。我搖了搖頭說,村長,我和杜蘭都沒有惹你妻子,是她不知為什麼先潑我的。村長擺擺手說,算了,算了。我自己的老婆我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接下來又是好久不說話,我知道村長總是在假裝抽煙的時候小心地看我。他好像很怕我,不過這也只是我的感覺而已。最後村長抽完手裡的煙,便把我送到了門口,找你來也沒什麼事,只不過想和你說幾句閒話。這村子有點落後,有些事情你得見怪不怪。回來以後你媽跟你說了些什麼嗎?我又搖了搖頭。村長點點頭就不再說話,只是在出門的時候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雖然看似平常動作,卻有些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