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9、那些砍了頭的樹 文 / 王躍文
我在西雙版納、海南島、張家界結過很多次婚。印象最深的是在西雙版納,快進傣家村寨,導遊小姐很神秘地告訴遊客:傣族姑娘美麗善良可愛,但各位朋友一定要尊重她們的民族習慣。導遊小姐說了一大堆話,很含蓄、很嚴肅、很雲山霧罩。我幾乎有些緊張,生怕自己不小心,衝撞了傣族姑娘。上得竹樓,喝茶聽歌,旋即就有傣族姑娘款步上前,把紅絲線搭在我肩上。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聽講解員說了:肩上搭了紅線的帥哥,您一進門就被我們美麗的傣族姑娘看上了,她將同您喜結百年之好。同游諸君相視而笑,從白頭老翁到尖嘴猴腮都成了帥哥,肩上都搭著紅絲線。我不習慣玩這種遊戲,可惟恐冒犯了傣家規矩,只好聽憑導遊小姐和傣家姑娘擺佈。如此約莫五分鐘,婚禮結束,花費一百六十元。還有幾次遇上婚禮,我奮力拒絕,但反抗無效,硬被生生拉去完了婚。這是結婚遊戲,大可一笑了之。可真實的婚禮呢?有去教堂門口仿西式婚禮的,有請當地土笑星插科打諢的,有租用花車滿街兜風招搖的,可謂五花八門,千奇百怪。我有回赴熟人婚宴,聽笑星司儀祝願新娘:祝您像慈禧太后一樣的有福氣!新娘臉上樂開了花,我心裡卻是一愣:這不是咒人嗎?那拉氏二十七歲就成了寡婦啊!新郎也高興壞了,他似乎真成了咸豐皇帝。我的暗自吃驚並不妨礙婚禮的熱鬧,依然是歡歌笑語,觥籌交錯。
南方鄉村,常常可見這種場面。誰家老了人,夜半靈堂裡,錄音機播放著哀婉的哭喪,守靈的人圍坐桌前打麻將,或者會有高聲談笑,或者會有因出牌引起的爭吵。死者遺像高掛在牆作壁上觀,無奈地望著這個不倫不類的黑夜。南方鄉村依祖上規矩,死了人必須有人哭喪,而哭喪不僅是習俗,而且是門藝術。各地哭喪都有其獨特的旋律,哭喪用詞也各有講究。可現在熟悉這種習俗,懂得這門藝術的人,越來越少了。慢慢就有人請年歲長、懂禮數的人代為哭喪,慢慢就有了專門替人哭喪的職業。替人哭喪通常按時收費,點到付錢。既然成了生意,少不了有所計較。辦喪事的人家為了省錢,便把哭喪錄了音,翻來覆去地播放。哭喪畢竟還沒到知識產權的地步,職業哭手多半也不屬有維權意識的人群,白白讓人家佔了便宜。我是見過這種喪事的,靈堂裡吆五吆六亂糟糟的,只有錄音機裡播放著別人哭喪的哀號,看著聽著甚是滑稽。
寺廟的香火越來越興旺,不管是名山大剎,還是無名小庵,總有許多執著的善男信女。南方香火最盛的當是南嶽衡山,一年四季香客不斷。有一年春節,我同幾位朋友冒雪上山。山路已經冰封,幾乎寸步難行。朝拜的人依然很多,中間自有不少虔誠的香客,而遊客也多會去廟裡供上一炷香。我並不是朝聖去的,可到了極頂祝融峰,也沒有不供奉香火的道理。我燒完了香,鞭炮聲剛剛消散,聽得朋友們在旁邊爆笑。一問才知道,他們許下的心願,都是請菩薩保佑打麻將手氣好。去年夏天,我陪外地朋友再訪南嶽,正逢某位尊神的吉誕,更是香客如蟻。南嶽香客有專門的服飾,黑色布褂如苗家裝束;亦有專門的朝香行頭,小板凳上安有燒香的插座,既可用為佛事,也可拿來小憩。山腳大廟前,我的兩位同游正在交換名片,他們不巧被一跪一拜、亦歌亦舞的香客圍了一個圈,圖案酷似太極八卦。太極圖轉瞬即逝,可惜沒拍下照片,大家歎惋良久,只道這場面太有意思了。我每次去佛前長跪之後,都會隨意做些功德。佛前敲打木魚的僧人,雖然半瞇著眼睛,那目光卻有些扎人。他不設下連環套請君入甕,就算大慈大悲了。
我這裡描繪的是中國近二十年來隨處可見的風俗畫,畫面裡最搶眼的兩大色塊,就是娛樂和消費。婚姻、倫理、宗教、民俗,一切都可娛樂,一切皆供消費。如果不嫌太學究的話,這即是全球化的消費主義狂潮席捲中國的日常圖景。普通百姓總是稀里糊塗就被某種思想或主義裹脅了,而最有滲透力的思想或主義,總是以最簡單的方式向民間灌輸。「兩個老太太」的故事,讓中國城裡人欣然接受了超前消費的觀念。雖然這個故事城裡人都講得繪聲繪色,我不妨在這裡再作重複:一個中國老太太住在簡陋的破房子裡省吃儉用,往銀行裡存了幾十年的錢,年老之後終於買了一套房子。老太太非常欣慰,說總算住上自己的房子了。一個美國老太太年輕時就向銀行貸款買了房子,然後一邊工作一邊還貸,她老了以後非常欣慰地說,我終於還清了銀行的錢,這套房子總算是我的了。結論是,美國老太太比中國老太太值!於是,不少城裡人開始按揭買房、買車,似乎不按揭消費不時髦。自己有足夠的錢也不把房款一次付清,理由是自己的錢留作更有價值的投資。我想資金運作的道理如果真的如此簡單,要麼就是政府和銀行太傻,要麼就是老百姓太刁。見事遲鈍是中國比較典型的社會管理病,當中國出現大量「房奴」、「車奴」和百萬「負翁」時,再來採取處置措施總顯得效驗不及。不管政府搬出多少馬後炮,社會風潮早已是消費至上,娛樂至死。城裡的住房越建越大,街道越築越寬,廣場越修越遼闊。有人研究說,中國城市越來越堵車,重要原因就是馬路越來越寬。聽起來似乎是天方夜譚。我不知道這個研究是否有道理,但中國城市的交通狀況並沒有因道路的改善而好起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中國人只要不是懶漢,似乎都在奮鬥。他們就像身牽繩索的縴夫,喊著同樣的號子:要快!要大!要新!要多!要好!中國人能不著急嗎?看看一年一度的富豪榜,巨富們的財富比小孩子吹氣球還要快。千萬、億萬、十億、百億,計算富人財富的數量級年年刷新,像我這種數學不好的人扳腳趾頭都早扳不過來了。世界頂級轎車賓利,普通版每輛也得八百多萬人民幣。我原以為這種轎車的最大銷售國應是美國和日本,萬萬沒想到竟然是窮了幾千年的中國。山西煤老闆團購悍馬和別墅的財富神話,經常在飯局上聽人說起,感慨系之,向而往之。有報道說,北京價值近四千萬的最昂貴別墅,也是山西人買下的。還有一位南方富豪,在某城市的近海建造了飄浮式別墅,造價之巨外人不得知曉。因海上建別墅有違法律,每當警察干預,富人就雇巨輪把他的別墅拖往公海。海上別墅的材料極易腐蝕,必須不停地翻修,費用之大難以想像;僅僅是隔三岔五同警察玩貓和老鼠的遊戲,也不知要花多少錢。
人家都這麼有錢了,你還能坐得住嗎?我沒能力就中國人的發財慾望做出調查,只能「見微知著」作些所謂的「文化觀察」。記得中國八十年代以前,常見的酒店名稱通常是某某賓館或某某飯店。這些酒店名稱很快就顯得落伍,近二十年新建的酒店先是一律要加上一個「大」字,慢慢發現僅僅加一個「大」字還不夠,還得加上「國際」二字。中國人辦事,儼然都是國際視野。中國人走遍地球每個角落,一不小心就會買回自己製造的東西做紀念品。這是個真實的神話,頗能鼓舞早就不太自卑的中國人。過去常見批評「求大求洋」,現在很多中國人「洋」似乎不屑一求了,「大」卻是孜孜以求。房子的「大」,當然大到別墅。可別墅似乎還不夠,開始要建莊園了。若依中國國情,應該禁止建造別墅,可前幾年中國不少城市都號稱進入「別墅年」和「別墅時代」。政府總是睡醒了才說話,等它開始限制別墅用地,無數別墅早已是「城市包圍農村」。鄉村在城市面前的退卻,不光是土地的消失,還有土地上生靈的劫數。城裡栽樹,必須栽大樹。無數在鄉間默默長了幾十年、幾百年的大樹,一夜之間就砍了頭,被七手八腳地拉進了城裡。慷慨的城裡人在水泥地裡挖出方斗之坑,把那些無拘無束的鄉下大樹圈養起來。中國人自古都講「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但現代中國人失去了耐心和胸懷。他們要自己栽樹自己乘涼,而且要馬上就坐在大樹下面乘涼。中國城市的「砍頭樹」,差不多都是最近二十年進城的。有些地方做出過規定,禁止鄉下大樹進城。但這種規定,肯定沒法執行。城裡人需要很多的大樹,他們等不及小樹長大;鄉下人並不吝嗇向城市出售大樹,他們需要把大樹變成鈔票。農民買掉一棵百年老樹,得到三五千塊錢就已十分高興;哪怕知道這棵樹進城之後值三十萬,農民也沒有辦法不賣掉大樹。政府禁止大樹進城,為的是保護環境與資源,而這個理由在農民看來簡直可笑。誰付錢讓農民承擔保護環境和資源的責任?城裡廢氣超標,就拿鄉下人出氣?也許若干年之後,城裡這些「砍頭樹」,將是研究這個階段中國社會心理的活標本。
中國人越來越闊綽,但我們的內心並非波瀾不驚。我們對有錢人的稱呼悄然發生著變化,先叫大款,後而富人,繼而富豪,再而大鱷。「大款」一詞風行之時,外出務工的農民被叫作「盲流」。「盲流」幾乎是侮稱,「大款」二字也上不了檯面。一時間,文學作品提供的「大款」形象就是:暴發戶、會賺錢、沒文化、喜歡玩女人。「傍大款」至少在輿論上為人不齒,而好傍大款的通常是兩種人:貪污腐敗的官員、愛慕虛榮的女人。後來有錢人被平和地叫做「富人」,上班的人開始平和地自稱「工薪族」。人們對待財富有了平常之心,靠領工資過活的人也小心維護著內心的尊嚴。但沒過多久「富豪」的稱謂很快出現,同時就有人出面勸導人們不要仇富。人們並不想仇富,但有的富豪開始仇窮,宣稱不給窮人蓋房子。當是時也,「大鱷」之稱謂見諸媒體。「大鱷」同財富相關,卻並不等同於財富。比爾·蓋茨把微軟做得全球業界第一,沒有人叫他「IT大鱷」;沃倫·巴特菲的財富雄居美國第二,也沒人給他冠以「證券大鱷」;而索羅斯是東南亞金融危機的元兇,他才被世人稱作「金融大鱷」。中國房地產界那些被稱作「大鱷」的人,人們只怕真的視他們為兇猛掠食的鱷魚。
中國某些智者鼓吹超前消費的時間,正值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當時美國人開始感受到消費主義的危機。美國人的房子越來越大,汽車越來越多,房價越來越高,而他們的收入增長停滯不前。景況酷似十年後的中國。從那時開始,美國和許多西方國家悄然發生著反消費主義浪潮。歐美有些城市,每到夜晚,街燈之下會有人從垃圾箱裡撿取食物。這些人不是乞丐,也許是漂亮的金髮女郎,帥氣的藍眼小伙。他們是反消費主義成員,被稱作「不消費者」。很多年輕人加入「不消費者」行列,他們有體面的工作和固定的收入,卻堅決不購買商品,只從垃圾箱裡尋找食物和其他生活用品。他們把省下的錢用作環境保護,用作慈善事業。快餐店和超市外面的垃圾箱,通常會丟棄很多仍可食用的食品、仍可穿著的衣服及各種日用品。德國的「不消費者」聲稱他們的「政治目的」就是要反對浪費、保護環境和資源。他們把政治詮釋得這麼簡單清純,真是叫人敬佩(中國人不管把政治定義得如何堂皇,而人們感受到的政治無非是權力之爭)。美國、英國、法國都有這樣的「不消費者」,他們都有自己的組織,有的還舉辦刊物申述主張。有些國家的「不消費者」不僅律已,還要律人。巴黎街頭有支秘密的「扎胎隊」,專門對付那種耗油量大、污染嚴重的多功能運動車。法國人喜歡把嚴肅的事情略加浪漫,未免有些過頭。英國人做得溫和些,他們成立「反對都市四輪驅動聯盟」,自製罰單貼在越野車上,所謂「罰款」只是宣傳資料,號召人們節約資源,反對浪費。
西方國家還有一種群落,被稱作「無趣族」。他們中間有很多是世界級巨富,比如比爾·蓋茨、沃倫·巴特菲。有一次,比爾·蓋茨飛往印度做慈善,行李剛放進酒店就動身去查看貧民窟。一位印度官員悄悄對圍觀的民眾說:前面那個穿卡幾布褲子的傢伙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這個世界上最有錢的人,生活簡單得有些清苦。他喜歡吃便當,停車選普通車位,乘飛機只坐經濟艙,不穿名牌服裝,睡覺不喜歡蓋被子。沃倫·巴特菲住的老房子是五十多年前買的,當時花了三萬美元;他被稱作「當今世界最偉大的證券經紀人」,每年只從自己的公司領取十萬美元薪水;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沒有僱請顧問和僕人,自己開著林肯轎車四處轉悠。這些富人樂於把錢捐出去做慈善,捐得越多心裡越安寧。美國億萬富豪查克·費尼簡直是位聖徒,他說不把錢捐光,死不瞑目。這些抵達了財富巔峰的人,絢爛之後歸於平淡,生活極簡至樸。
然而從很多年以前開始,不少美國人仍靠超前消費繼續支撐著舒適的生活,他們支付豪宅、名車和環球旅行的開銷,很大部分就是近年次級貸款危機的禍源。美國人把次貸危機不道德地拋向了國際社會,中國企業和中國經濟亦深受其害。美國不少從中國進貨的商人,迫於次貸災難宣告破產,他們拖欠的貨款成了再也無法追討的閻王債。中國很多同美國市場咬得很緊的企業陷入困境,有的甚至瀕臨倒閉。美國長期的商業繁榮,塑造了美國人的誠信形象。過去中國人痛恨自己同胞輕諾寡信,也喜歡拿美國人做榜樣。今天,這個榜樣倒下了。
明天倒下的是誰?中國老百姓初聽「次貸」二字頗覺陌生,其實我們早就在吞食「次貸」苦果而不自知。早期中國企業國際化水平不高,沒有途徑把這種危機向國際輸出,只好打落了牙往肚裡吞。從改革開放之初開始,中國各家銀行不知道發放了多少「次貸」。只不過中國過去的「次貸」不是「惠及全民」的社會福利,而是發放給了那些有著平庸經營者的國有企業,少數神通廣大的個人。這些企業和個人,如果嚴格按信用分級,都應該算是次級信用。貸款到了他們手裡便有去無回,債務人拍拍屁股一了百了。無數沒有冠以「次貸」之名的銀行貸款,被貼上「壞賬」、「呆賬」等中國式標籤,統統一風吹了。中國幹什麼事都自有特色,從各大銀行剝離而出的「資產管理公司」,實則就是消化中國式「次貸」的揩屁股公司。中國老百姓普遍缺乏財政和金融常識,他們認為銀行貸款是國家的錢,同自己沒有關係。於是,一風吹了多少「次級貸款」,老百姓為此埋了多少單,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關心。
環保主義者說:地球不是我們從祖宗那裡繼承來的,而是我們向未來的子孫租借的。可有位煤礦老闆不這麼看。我曾問過一位山西煤礦主:你們把煤炭挖完了怎麼辦?這位煤礦主哈哈大笑,把雙手比劃成籃球的樣子,說:您急啥?煤挖完了,地球就變小了,還是個圓的嘛!我當時不得不佩服這位煤老闆的幽默和急智,可後來我想他必定很多次回答過這個問題了。這是我親歷的真實故事,好比佛門公案,透露著某種玄機:一面是資源、環境、消費,確實令很多人憂心忡忡,一面是不少人仍在肆無忌憚地攫取和破壞,不僅毫無歉疚,而且洋洋自得。
民間有個故事,說的是叫花子和拾狗屎的人暢談理想。叫花子說:我要是當了皇帝,天天吃豬油炒飯!拾狗屎的說:我要是當了皇帝,天下的狗屎只准我一個人拾!窮慣了的人,嚮往發達之後肯定就是享受,儘管只是吃豬油炒飯和拾盡天下狗屎。中國人過去真的窮夠了,有錢了該怎麼辦還真是個問題。細想那些建私人莊園的,買私人飛機的,買下海島做島主的,同那兩個想當皇帝的窮人並沒有什麼兩樣,無非是豬油炒飯的份量更多些,拾狗屎的天地更大些。
中國人自古有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誰叫中國人不要再賺錢了,肯定會被會指為瘋子;誰叫中國人不要太享受了,同樣會被指為傻瓜。但是多年之後,子孫們撫摸著城市裡的砍頭樹,也許真的會說:我們的前輩,曾經多麼瘋狂,多麼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