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9、說一種歷史邏輯 文 / 王躍文
孟子尊為亞聖,後人沒有不知曉的。而與孟子同時代的大學問家鄒衍就鮮為人知了。還有蘇秦,幸好他有勾連六國、合縱拒秦的事功才讓後人記起,不然也會默默無聞的。可今人哪裡知道,當時吃得開的偏偏是鄒衍、蘇秦之輩,孟子卻是備受冷落。當時諸侯割據,戰爭頻仍,一些學問人便遊說諸侯,爭相兜售自己的學說,以圖濟世救民。最風光的當屬鄒衍。他到梁國,梁惠王親自到郊外迎接;去趙國,平原君側著身子伴行,並用自己的衣服把他的座位擦乾淨;上燕國,燕昭王不僅恭迎到國界,而且親自替他清掃道路。一個學問人,為何受到如此高的禮遇?原來鄒衍談的是陰陽玄妙之術,各國君主聽了覺得高深莫測,幾乎把他視若神人。蘇秦講的是攻伐之道,正是諸侯們安邦自保或圖霸天下所需要的。蘇秦受到各國諸侯禮待,居然身佩六國相印。中國歷史上,像鄒衍、蘇秦這麼神氣過的讀書人沒有幾個。
可是孟子就可憐了。那位親自去郊外迎接鄒衍的梁惠王見了孟子,連先生都不願叫,只叫他「叟」:老頭兒,你不遠千里到我這裡來,不知你有什麼辦法為我國謀利?孟子得孔門真傳,怎麼會開口就是利?於是他回答說:為什麼要講利?有仁義就行了。孟子便把仁義之道說了一通,叫梁惠王但行仁義就夠了。梁惠王哪裡聽得進這些東西?便以為孟子迂闊。
好在最後發言的是歷史。受到萬世尊崇的並不是鄒衍,也不是蘇秦,而是曾經落寞不堪的孟子。現世浮華與萬世尊榮總是絞不到一起去,這似乎是條教人無奈的歷史邏輯。現世總是勢利的,只能讓聖賢們備受苦難,正如唐玄宗感歎的:「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
孔子也罷,孟子也罷,他們不論生逢何世,命運永遠不會好的。因為現實中的人們永遠都是短視的。孔子的弟子子貢懂得經營之道,賺了不少錢,就連孔子晚年的生活也是靠他周濟。於是就有人拍馬屁,說子貢的學問比老師的還要好。好在子貢畢竟是孔子高足,太瞭解自己的老師了,就對人說:你們哪裡知道,我好比小門小戶的房子,院牆太矮,人們一眼就可以看清裡面的家當,所以你們說我了不起,而我的老師,就像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宮牆太高,人們不知道裡面是如何的豪華高貴,而且你圍著宮牆繞一圈,連門都找不到。我怎麼可以同我的老師比呢?
有時我恍惚間會覺得自己正身處孟子時代。身邊冷不防就會冒出個神人,雖說他們斗大的字認不得幾個(更別說有鄒衍的學問了),可他們卻是風光不讓古人。他們能夠呼風喚雨、左右逢源,全因為他們有一套再實用不過的謀生手段。但是否也有人全然不顧現實的冷酷,在追求一種他們認為是高尚的東西呢?我想一定是有的。只是這種人不僅沒有現世的榮華,還會被些自命不凡的庸人看作傻子。
但歷史自有它幸運的一面,總會有些人不在乎過眼煙雲,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只是為了天下蒼生。譬如宋代大儒張載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人類也因此而總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