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滿地驚慌 文 /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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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西嶽是在沙漠裡被緊急召回的。那天他從強偉的辦公室出來,一怒之下,連夜就回了沙漠。路上他還在憤憤不平:居然懷疑我,真是吃飽了沒事幹,撐的!秦西嶽雖然是一介知識分子,但對官場的事,並不陌生。對官員的不作為,甚至胡亂作為,更是深惡痛絕。常年在基層跑,秦西嶽深深感到,如今的基層政府,說得多,幹得少,有的地方甚至只說不幹,或者說一套干一套。這種陽奉陰違的做法,害苦了百姓。加上官員間的鉤心鬥角,政治上的互相拆台、爾虞我詐,更是將百姓當成了他們鬥爭的工具,當成了他們手中的一張牌。很多看似為民的事,一旦揭開內幕,卻荒唐得很,可怕得很。這些官老爺,打著"為民辦事"的幌子,謀得卻是自己的政治利益、政治前途。一旦事情跟自己的政治利益相衝突,他們便立刻抽身而退,再也不顧及當初說過什麼了。那些可憐的老百姓,明知當官的在耍他們、戲他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眼睜睜地讓他們耍到底。老百姓可憐哪!這是秦西嶽在基層最深最痛的感受。過去說百姓是一群羊,不在乎誰趕。誰趕也得挨鞭子,也得乖乖兒聽話。現在,就連羊也不好當,不只是一根鞭子抽你,是幾根。這個讓你往東走,那個讓你往西走,弄得老百姓有時連路都沒法走。
在基層待久了,跟地方官員打的交道多了,你對世事的看法,就不能不變。
世事是個啥?說穿了,就是官民合演的一場戲。自古至今,官和民,就是世事的一對主角,一對矛盾。這對主角能配合到啥地步,矛盾能協調到啥程度,世事就是個啥樣子。秦西嶽沒說現在的世事不好,但,讓他樂觀,他樂觀不起來。
回到沙漠還沒三天,所裡就打來電話,讓他火速回去。
秦西嶽風塵僕僕趕回沙漠所,還沒來得及擦上一把汗,所長車樹聲便走了進來。車樹聲的臉色很難看,陰沉、抑鬱,而且還染了一層打抱不平的江湖色。一見這臉色,秦西嶽就知道,所裡出事了。
果然,車樹聲沒顧上跟他寒暄,直截了當就將院裡剛剛作出的決定說了。
秦西嶽被社科院停了職!
車樹聲說,前天下午,分管社科院的毛西副院長帶著院黨組幾個人,突然來到沙漠所,召開了一個短會。毛西問了句秦西嶽去了哪兒,未等車樹聲詳細匯報,毛西便急不可待地宣佈了院黨組剛剛作出的決定:暫停秦西嶽同志在沙漠所的一切職務,責令沙漠所將其立即召回,在其所犯嚴重錯誤未徹底查清以前,不得參與沙漠所任何工作,更不得以研究員身份到基層調查工作……
"嚴重錯誤?我犯了什麼嚴重錯誤!"秦西嶽厲聲問道。
車樹聲沒急著回答,看得出,院裡作出這樣的決定,他也無法接受。不過作為沙漠所的行政領導,他有責任將事情妥善處理好。
"這麼著吧,老秦,你也別急,先回家休息幾天。這事我再跟院裡交涉,看問題到底出在哪裡。"過了一會兒,車樹聲道。
"休息?你讓我休息?"秦西嶽怒瞪著車樹聲,院裡這個決定還有車樹聲這番話,真是令他無法接受。
"不休息還能咋?決定作出了,就得執行。"
"想得美!"秦西嶽吼了一聲,就要往外走。車樹聲攔住他:"老秦你想幹什麼?"
"我找毛西去!"
"你找他管什麼用!決定又不是他一個人作出的,是院黨組!"車樹聲的聲音高了起來,他對秦西嶽的這股衝動很為不滿。一個老同志,總是這麼衝動,不出事才怪!
"那我去找院黨組!"秦西嶽推開車樹聲,大步朝外走去。車樹聲追上來:"老秦你聽我說,現在不是你找黨組的時候,是黨組要調查你的問題!"
"問題?"秦西嶽收住腳步,回過頭來,詫詫地盯著車樹聲,"你也認為我有問題?"
車樹聲被他的頑固勁兒激怒了,今天他本來是不想多說話的,眼下不說又不成,他望著秦西嶽,重重地說了聲:"是!"
秦西嶽的臉一陣泛白,進而一片蒼白,嘴唇顫抖著:"我明白了,什麼院黨組,什麼毛西副院長,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老秦你太偏激了,你為什麼總要這麼偏激?"
"我偏激?你們不明不白停我的職,不讓我工作,竟然說我偏激?"
"老秦你想想,上面為什麼要停你的職?難道你自己一點兒覺悟都沒有?"
"為什麼?不就是懷疑我跟老奎不清白嗎,不就是懷疑老奎那個炸彈是我教唆著綁上去的嗎!你們除了整天懷疑別人,還能做什麼?"
"老秦你冷靜點兒,出了這樣的事,你應該反省反省你自己!"
"我反省什麼,你說我到底該反省什麼?"
秦西嶽的態度已經很糟糕了,車樹聲想跟他說好話,都沒法說。這個倔老頭子!他真想丟下他不管,愛咋鬧鬧去。一個人如果總也聽不進別人的意見,這個人的思維方式還有行為方式就很可怕了。車樹聲無奈地歎了口氣,他不希望秦西嶽這樣,他也不想看到秦西嶽在偏激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老奎那一個炸彈意味著什麼?一個平頭老百姓以生命向這個社會宣戰,以最原始也最絕望的方式發出自己最後的一聲喊!這些,他秦西嶽難道不知道?他一定知道,他在裝作不知道!
偏在這時候,車樹聲的手機響了,一看是老婆週一粲從河陽打來的,沒接,壓了電話,他將秦西嶽拉進屋子,繼續說:"老秦你聽我說,這事非同尋常,你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上面不是平白無故停你的職。"
秦西嶽不說話了,車樹聲很少用這種口氣跟他講話,車樹聲一用這種口氣,就證明事情比他想的要嚴重。但到底有多嚴重呢,他想不明白。一種感覺告訴他,有人怕了,老奎這一炸彈,怕是炸到了有些人的致命處,他們想堵住他的嘴,不讓他亂講話。
可我是亂講話嗎?
秦西嶽靜靜地思考了一會兒,跟車樹聲說:"好吧,我聽你的,先回家,回家總行吧?"
車樹聲無奈地笑了笑,他知道老頭在想什麼,但他不點破,眼下有很多事,他也不明白具體緣由,也不想明白緣由,他就一個心思,要老頭收回那些心思,回到學問上去。
當初秦西嶽要當人大代表,車樹聲就堅決反對過,無奈上面非要讓他當選,他只能點頭。這些年,為這個代表,他跟秦西嶽之間沒少發生過爭執。他原本是不敢跟秦西嶽吵的,秦西嶽是誰啊,在沙漠所,秦西嶽不但德高望重,而且在專業方面,已成為一座山,無人可企及。
無論資歷還是成就,秦西嶽都遠在他之上,遠在沙漠所所有專家之上,在國際治沙領域,他也是頂尖級的專家,是寶。但就是這樣一個人,這些年卻突然迷上了為民請命,而且樂此不疲。車樹聲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力量讓老頭熱衷於這些事,難道僅僅是責任感?僅僅是對老百姓的那份感情?不,絕不!
如果這樣想,那就簡單了,也離譜了。
到底是因為什麼,車樹聲雖不能準確地說出,但隱隱地能感覺出。這也許是秦西嶽更能感染他的地方,卻也是十分危險的地方。車樹聲向來對專業以外的東西不感興趣,特別是政治,他不希望秦西嶽在那條道上走得更遠,走得更徹底,他希望他單純、虔誠,或者還如以前那樣,成為一個徹底的知識分子,能在學術這口井裡,沉得更深。
但,這可能嗎?
想到這兒,車樹聲的心情愈發沉重,感覺有些話必須要跟秦西嶽講,卻又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切入點,只好尷尬地歎了一聲,道:"收拾東西回家吧,我送你。"
秦西嶽的家在黃河北岸,一個叫水車灣的市郊結合點上。這兩年銀州發展得快,黃河以南已經沒地兒發展了,開發商還有外來投資者都將目光聚集到了黃河北岸,水車灣便成了香餑餑。
坐在公交車上,秦西嶽腦子裡儘是一些破碎的畫面:河陽爆炸案,一場久拖未決的官司,一個白髮蒼蒼、孤苦無助的老人,還有河陽不見烽火的鬥爭,以及大片大片的荒漠,荒漠深處大張著的乾渴的嘴……後來他想起了那張臉,那張藏在幕後冷冷地盯著河陽的臉。他知道,自己突然被停職,決不是強偉所為,這點上他還信得過強偉。強偉縱是對他再有意見,那也僅僅是意見,是完全可以通過交流就能解決的。停職這種手段,只有那個人能使得出,而且他斷定,強偉的日子一樣不會好過,說不定,很快就要挪窩了。他正是想到了這一層,才突然冷靜下來,他不能再給強偉火上澆油,畢竟,他是個客,強偉才是真正的主,要想解決河陽的問題,還得依靠強偉。
這時候他才嘩地明白,那天強偉為什麼會那麼衝動,那麼過激,甚至不惜傷害他,也要把內心的懷疑講出來。那不是懷疑,那是怕!強偉說不定早就聽到了風聲,甚至……
老奎這一炸彈,炸的真不是時候啊!秦西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公交車開得很野,這座城市的公交車總是很野,一上路便像發瘋一樣,在跟"招手停"和出租搶乘客。秦西嶽記得,去年的兩會上,他還在一封提案上簽了名,就是關於給銀州公交限速的提案,好像是陳石代表發起的倡議。但時間過去了一年,有關方面雖說也對公交公司進行了整頓,但公交車的瘋狂勁兒一點兒也沒減下來,相反,因搶道發生的事故卻隔三差五就見諸報端。車子一個急剎車,秦西嶽被顛了起來,頭差點兒撞到車頂上,他正要跟司機理論,猛然發現一個人影鑽入了他的視線。
"停車,快停車!"秦西嶽沖司機大叫。
公交司機剛剛躲過了一場車禍,頭皮還在發麻呢,哪能顧得上秦西嶽的叫。秦西嶽在車窗裡眼睜睜望著那個人影兒離他遠去,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自個兒卻無能為力。遂暴跳如雷地吼:"我讓你停車,你為啥不停?狗東西,啥時候你才能把車開得像個車?"
司機是個二十出頭的小青年,一聽秦西嶽罵他狗東西,不顧危險來了個急剎車,車子"吱"的一聲,險些頂在前面一輛長途車上。車內的人被慣性推得聚齊了往前栽,秦西嶽沒抓扶手,整個人騰空甩了過去。若不是正好撞在一老太太懷裡,怕是今兒個,他那口花八百塊錢鑲的假牙就給崩了。
"你罵誰?"司機從駕駛座上跳過來,一把撕起秦西嶽,沒容分說就給秦西嶽扇了一個嘴巴!
這一嘴巴扇的,全車人都給震住了!
本來車上的乘客就對公交車怨聲載道。不坐吧,它是個車;坐吧,每次都提心吊膽。今兒個這連著兩場驚險,差點兒讓乘客魂飛體外,還沒從驚嚇中醒過神兒,又見年紀輕輕的小司機打了頭髮花白的秦西嶽。這一下,車內的乘客不饒了,全都擠過來,圍住了小司機。
"揍這狗日的,年紀輕輕不學好,敢打老人!"
"帶他去派出所,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太無禮了!"
吵鬧聲響成一片,人們七嘴八舌中,就聽有人驚呼,剛才被秦西嶽撞翻的老太太口吐白沫,昏了過去。車內更亂了,賣票的小丫頭本來還想給司機幫腔,一見老太太真的倒在車內,渾身發顫,嚇得臉色頓變,說不出話來。
秦西嶽撕開小司機的手,只說了句:"小伙子,今兒個我沒工夫跟你講理,下次坐你的車,我再跟你慢慢講。"說完,扔下憤怒中的眾人,跳下車,朝黃河鐵橋走去。
此時已是下午五點多鐘,太陽已越過西山頂,慢慢向西天處墜去。夕陽把一天裡最美的色彩灑下來,輕輕包裹了黃河鐵橋,也包裹了橋下那靜靜流淌的黃河水。走在橋上,秦西嶽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小司機扇的那一巴掌,早已讓他忘到腦後,腦子裡反反覆覆出現的,還是那張面孔——那個位高權重、深藏不露的省委要員!
秦西嶽住的是一座老式四合院,這院子原本很大,曾是銀州頗負盛名的梅家花園,是黃河邊一大景。裡面不但有西北人難得一見的奇草異木和小橋流水,更有深不見底的故事,和淹沒在故事深處的那些悲悲切切、若明若暗的人。可惜時過境遷,一切都已灰飛煙滅,小院再也看不出當年的繁華,更聞不見傳說中的那股腐化氣息。縱是這樣,這院跟水車灣別的院子仍是迥然不同,一眼就能分辨開。秦西嶽現在住的,只是原來花園中最敗落的一處——一處叫做"聽水坊"的下人住過的地方。
院子裡靜靜的,這院最大的好處,就是靜。秦西嶽住進這兒二十多年,最喜歡的,就是這份靜。推開院門,他的目光略帶悵然地沖院子裡望了望,彷彿一個離家數年的老人,拖著一身疲憊,重新回到了故園。那目光,就有一層很深的味兒。姚嫂聽見門響,走出來,一見是秦西嶽,驚訝地說:"秦老師,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秦西嶽沖姚嫂笑笑,說:"你到我房間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講。"
秦西嶽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保姆姚嫂放假,這是他在路上就已想好的。等姚嫂進來,他說:"你回去吧,這都快三個月了,還沒給你放一天假。你去把家裡的事兒處理一下,等我這邊休息滿了,再給你打電話。"秦西嶽當然不能跟姚嫂講實話,只說自己剛下完鄉,加上年紀大了,院裡體諒他,給他放了一個月假。姚嫂家在定西,一個很苦焦的地方,因為丈夫有病,幹不成重活,大兒子正在北京讀大學,小兒子明年又要高考,家裡錢緊得快要催著命了,這才一狠心,跑到省城做保姆。一聽秦西嶽給她放假,姚嫂喜得不成,她真是想家想瘋了,想得頭髮都掉了不少。鄉下女人不比城裡女人,家始終都在自個兒褲腰帶上拴著,走到哪兒,都放不下。三個月沒聞見家的味兒,姚嫂這心裡,早已經沒別的味兒了。當下就要收拾東西,連夜去坐火車。收拾了一半,忽然望見秦西嶽臉上有傷,嘴角還殘留著血絲,忙問:"秦老師,你的臉?"秦西嶽這才記起挨打的事,他硬撐著笑笑,說:"沒事,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姚嫂也顧不上細問,匆匆將行李收拾好,跑去跟可欣說再見。秦西嶽制止了她,說:"你去吧,這錢你拿著,路上給家裡人買點零碎。"姚嫂硬是不拿,說已經拿過工錢了,哪能再多拿錢。秦西嶽說:"讓你拿你就拿著,這麼久不回家,總不能空著雙手進家門。"一席話說得,姚嫂的雙眼差點就濕了。
送走姚嫂,秦西嶽在院子裡平靜了一會兒。這事太突然,一時半會兒的,他還轉不過彎。不過也好,他們這樣做,等於是提醒他,他的堅持是正確的,這些年的努力,也沒白費。他正考慮著要不要跟省人大李副主任打個電話,把情況反映一下,可欣屋裡傳出聲音,好像是她醒了。秦西嶽慌忙奔進去,躺在床上的華可欣正要掙扎著坐起來。
華可欣一直有病,這病是驚的,嚇的,這些年她一直臥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也不能跟人交流。前年,可欣的病有點兒好轉,能扶著枴杖下地了,思維也漸漸正常,誰知突然而至的一場變故,又把她給打倒了,病情再次復發,到現在,還是不能開口說話,別人說話她也聽不懂,就像傻子一樣,吃喝拉撒都要別人照顧。
"可欣你別動,我回來了,要什麼,我給你拿。"秦西嶽邊叫邊奔過去,扶住了華可欣。華可欣伸直目光,傻傻地望著他,望半天,忽然咧開嘴,很是恐怖地一笑,又給倒下了。
可欣的樣子再次刺痛了秦西嶽,這些年,每每跟可欣單獨在一起,秦西嶽的心,就會被濃濃的悲傷壓住。有時候他往沙漠去,也不能不說沒有逃避的動機。人是不能長期被悲傷壓住的,壓久了,他怕自己也會瘋掉。
陪可欣坐了一會兒,電話突然叫了起來,秦西嶽拿起電話,一聽竟是思思的聲音,當下激動地道:"思思,是你嗎?你咋在這個時候打電話?"
"爸,你怎麼在家裡?"秦思思沒想到,接電話的會是老爸,一下興奮得聲音都變了調兒,"我想問問姚阿姨,我媽的病這兩天好點兒沒,結果卻逮著了你,爸你啥時候回來的?你不是說還得在沙漠裡待好久嗎?"思思是個孝順的孩子,比起兒子如也來,秦西嶽更喜歡這個女兒。可惜子女們一大,就都學鳥一樣飛走了,秦西嶽攔不住,也不能攔。
"爸請了假,想休息一段時間,順便也照顧照顧你媽。"秦西嶽盡量裝出輕鬆的樣子,不讓思思聽出口氣有什麼不對勁。
"早該這樣了,治沙治沙,你治了一輩子沙,不還是照樣沙塵漫天嗎?我倒是心疼我媽,孤孤單單的,沒人陪。"思思跟她爸說話,從來是沒遮沒攔,想起啥便說啥,秦西嶽也不計較,爺倆抱著電話,燙上了。後來秦西嶽問,歐陽那邊的事怎麼弄下了,到底投資的事有影子沒影子,可別幹那種投機取巧的事。秦西嶽對投資的事不大懂,也懶得跟女婿問,對歐陽,他一直缺少好感,到現在還是如此。他常聽新聞上說,這兒是假投資,那兒也是假合作,目的都是想騙落後地區的錢。他怕歐陽做出什麼差事來,壞了女兒的一生,就想提醒思思,多操點兒心。沒想思思卻說:"他的事我懶得管,反正他們在到處投資,誰知道呢。"
"思思這可不行,他是你丈夫,你怎麼能不管?"
"爸。"思思嗔了一聲,"他們是國際投資公司,很多事都是保密的,可不像國內,啥事都能跟老婆講。"
"啥國際國內的,一家人就不能瞞。你告訴歐陽,要做事就正正規規做,別動歪腦筋,他要敢打餿主意,我饒不了他。"
"爸,這點你放心,歐陽還不至於那麼損,再說河陽投資的事,可能有變化,他們公司正在研究呢。"
秦西嶽哦了一聲,沒就這個話題再多說,問了幾句女兒的生活,叮囑說:"別太勞累,要注意休息,別老拿身體拼。你跟你媽一個性格,工作起來,比我還狂熱。"思思有點感動,硬撐著笑了一聲:"爸,不跟你扯了,我要忙去了,你也要注意身體,記著陪我媽去醫院,過兩天我寄藥來。"
思思在香港一所大學做助教,教的是中國古代文學。本來秦西嶽鐵定了主意要她在國內發展,誰知她卻因為一個強逸凡,硬是給跑到了香港。到香港沒兩年,竟又愛上了歐陽默黔,不等秦西嶽這邊發話,她便把自己嫁掉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讓人理解不了。
跟女兒通了一番話,秦西嶽的心情好了許多。他想,停職就停職吧,反正缺了他一個秦西嶽,天不會馬上塌下來。不如趁這段時間,好好把胡楊河流域的問題思考一下,這是大事,這次一定要拿出一個系統的方案來,再也不能學上次,考慮不充分就將方案提交上去,結果弄得方方面面都很被動。
這次實地查看以後,秦西嶽對自己提出的關井壓田,也產生動搖了。他想在下一個方案裡,對其進行補救。是的,一個方案或是政策,如果最終還是傷害到農民的根本利益,這方案或政策就是有缺陷的,不完美的。環境是要治理,生態是要保護,但農民的切身利益,也不能不考慮。這是秦西嶽這次下去後,獲得的最大啟發。
晚上八點,週一粲突然打來電話,開口就問:"怎麼回事,秦老師,院裡怎麼能停你的職?"秦西嶽剛給華可欣餵過藥,哄著她睡下,腦子裡還在想白天車上看見的那個身影,週一粲這個電話,一下又把他拉到現實中。
"你是聽誰說的,怎麼現在啥事兒都不能過夜?"對車樹聲的這位夫人,秦西嶽向來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這是兩家的特定關係造成的,車樹聲較秦西嶽年輕,論資歷論年齡,他都該算晚輩,事實上他也是秦西嶽的學生,當年他讀研,秦西嶽曾給他上過課,他們的感情就是在那時建立的。等進了沙漠所,他一直給秦西嶽做助手,兩年前沙漠所調整班子,原定要讓秦西嶽擔任所長,可秦西嶽堅決不當這個"官"。院裡斟酌來斟酌去,最後讓車樹聲扛起了這面旗。但在秦西嶽面前,車樹聲從沒拿自己當領導。車樹聲跟週一粲結合在一起,當初是由華可欣做的大媒,一開始小倆口也算恩愛,慢慢地,週一粲的志向變了,兩人間的隔閡多起來,特別是週一粲要走政道,車樹聲堅決不同意,兩人為此還鬧過很深的矛盾,可惜週一粲主意已決,不顧丈夫的強烈反對,毅然地踏上了仕途,並表現出強烈的政治慾望,到河陽擔任市長後,週一粲儘管有所掩蓋,有著刻意的收斂,但秦西嶽明白,掩蓋只是一種手段,一種策略,掩蓋的背後,才是她越來越明確的從政目的。對此秦西嶽不好評判什麼,人各有志,誰也不能為別人的選擇說三道四。但他有點兒擔心,一個人如果政治目的太過強烈了,是容易走岔路的。有野心不是件錯事,怕的就是野心左右了人的意志,這種教訓不是沒有,但秦西嶽又不能提醒她。畢竟,他也是個對政治一知半解的人,但骨子裡,他反感一切偽裝的人,他認為週一粲這兩年在河陽的表現,至少帶了偽裝的色彩。特別是她對強偉還有喬國棟的那種尊敬,更像是作秀。憑他對週一粲的瞭解,週一粲是不會真心對自己的政治夥伴抑或是政治對手真心尊重的。她在政治上的日趨成熟,既證實著秦西嶽對她的判斷,也加重著秦西嶽對她的擔心,秦西嶽對她敬而遠之,也是想以這種方式提醒她,凡事不可過,做人必須得有基本的準則,從政可以講究策略,但不能過於陰謀。陰謀是服毒藥,既能傷害別人,更能傷害自己。但這些大道理秦西嶽不可能跟週一粲講出來,得靠她自己去悟,去發現,去驗證。
人生就是這樣,誰也在探索,誰也在總結,但更多時候,誰也處在迷路中。
秦西嶽沒想到,自己被停職,第一個打電話過問此事的,竟會是週一粲。
"我也是剛剛聽說,秦老師,你不能就這麼忍了,他們這樣做,對你很不公平。"週一粲又說,口氣有點激動。
"一粲,這事就不勞你費心了,我想院裡會給我一個說法。"
"……"週一粲沉默了片刻,大約是覺出秦西嶽的冷淡,不好再說下去,吭了一會兒,簡單問了問華可欣的病情,將電話掛了。
接完電話,秦西嶽剛想輕鬆地吐口氣,一個想法忽然冒了出來:週一粲的消息咋這麼快?按說她不應該在第一時間就知道,車樹聲是絕不會跟她講的,車樹聲的脾氣他還是瞭解的,這人絕不會多事,況且,他對自己的夫人,本來就有一肚子怨氣。那麼,她從哪兒知道的?猛地,秦西嶽想起了那個人——是他?!
秦西嶽倏地從沙發上彈起,這個想法嚇了他一跳,一種不祥的感覺瞬間攫住了他。儘管他對週一粲也抱有微詞,但畢竟只是小節上的,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樣,可就壞事了。他搖了搖頭,想努力把這個渾蛋的想法趕走,但越想趕走,想法卻越牢靠,鑽在他腦子裡,頑固地不肯退去。
週一粲啊週一粲,你可要小心啊,如果真跟他扯上什麼瓜葛,你這輩子,怕就輸定了。
秦西嶽腦子裡久久趕不走的那個人,就是省委副書記齊默然!——
2——
省委副書記齊默然原是華可欣的上司,華可欣在省教育廳當科長的時候,齊默然是副廳長,後來他一路飆升,由教育廳副廳長升為廳長,然後又是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常委兼部長,直到目前的省委二號人物。秦西嶽跟齊默然的關係,要說更早,他們曾經是一所大學的同學,只不過齊默然比秦西嶽晚兩級,後來又在同一個省工作,加上華可欣這層因素,兩人的接觸也算密切。華可欣將自己的部下介紹給車樹聲,齊默然還稱讚過她辦了一件好事,婚禮那天,齊默然還專程到現場祝賀。這在當時,是很讓人鼓舞的。齊默然跟週一粲認識,大約就在那次婚禮上。後來他對週一粲表示出一種關懷,週一粲為此很是興奮。秦西嶽想,週一粲對從政感興趣,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齊默然的影響。人的一生中,不可避免要受到別人的影響,特別是身份和地位都很顯赫的人,他要是影響起你來,簡直沒法抵抗。秦西嶽自己就有這方面的深切感受,他從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專業書的知識分子變成一個民生問題和社會問題的關注者,進而又成為一個實踐者,也是受到一位師長和益友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他能理解週一粲,但週一粲如果現在跟齊默然套近乎,或者說繼續對齊默然抱有崇拜心理,那就離危險很近了。
這些話,要不要說給車樹聲,怎麼說?秦西嶽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念頭。畢竟,他也只是猜測。就算事實如此,現在提醒週一粲,週一粲能信?
週一粲當然不會相信。週一粲目前只相信兩種人的話,這也是她到河陽後,在複雜的政治環境中總結出來的。一種是權力比她大、政治主張比她明確的人,一種是身邊的親信。可惜週一粲目前還沒有培養起來親信。河陽的幹部隊伍,大致上呈兩種趨勢:一種是老派力量宋老爺子的人,這種人目前佔少數;另一種,就是強偉花六年心血從宋老爺子手中瓦解過去的力量,這股力量目前占主流。作為後來者,週一粲也有過這方面的努力,她認為這是一個政治家必須要作的努力,沒有自己的力量,你就無法真正擁有政治上的地位,甚至都不敢大聲說話。常委會上的發言就是典型例子,按說她能在那樣的環境下率先向強偉提出詰問,該是件鼓舞士氣的好事,河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死氣沉沉的團結不叫團結,啞著嗓子的服從也不叫服從。老奎製造的那一聲巨響,至少是讓她先醒悟了。她承認自己這兩年,是滑頭了點兒,也是太謹慎了點兒。你越是不敢講話,反而話語權離你越遠。她想改變這種狀況,改變過去那種死氣沉沉的局面。但結果呢?沒一個人響應她,喬國棟雖是說了,但那不是順應她,這一點週一粲很清醒。她跟喬國棟,說穿了都是孤家寡人,屬於沒有力量的人。遺憾的是,培養親信或是力量並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不會一蹴而就。跑她跟前討好的人多,要好處或實惠的人也多,但真正能牢靠地站在同一立場上的,沒有!
既然找不到,那就不再去找。對第一種,週一粲卻抱著堅定不移的態度。特別是齊默然,無論別人怎麼評價,她都不會產生動搖。
齊默然對週一粲,屬於那種有恩者。在週一粲兩次關鍵的提升中,齊默然都起過重要作用。第一次,是她在教育廳由副處長升為處長,本來都已內定的事,到會上卻遭到華可欣的強烈反對。華可欣的意見幾乎跟秦西嶽如出一轍,認為她有政治投機心理。週一粲很不明白,為什麼對政治抱有興趣就被認為是投機?為什麼在政治上採取點兒策略就被認為是不光明?那麼真正的光明又在哪裡?好在關鍵時刻,齊默然替她說話了。週一粲記得很清楚,當時已為組織部部長的齊默然聽到消息後,只跟教育廳廳長說了一句話:"不要對年輕人太求全責備。"就這麼一句,她的"副"字就取掉了,而且破例的,沒再走任何程序。這事算是對她觸動很大。第二次,就是她到河陽。當時是因了省委一項政策,要挑選一些年富力強的女幹部補充到地市級班子中,週一粲有幸被選中,但在會上,她的去向同樣引起了爭論,據說當時省委高波書記主張讓另一位女同志到河陽,她呢,到一個新組建的市上去。也是齊默然說了一句話:"週一粲這個同志,我還算瞭解,她應該有這個能力。"高波書記只好徵求強偉的意見,強偉那次倒是說了句公正話:"河陽是個老市,應該有新鮮血液不斷湧進來,週一粲年輕,又有政治熱情,還是讓她來吧。"高波書記這才讓那位比她大十多歲、在黨校做副校長的馬列主義女同志去了那個新設立的小市。
有了這兩次說話,加上以前那點兒關係,週一粲心裡,自然而然就對齊默然親了,近了,有時候不由得,就把自己劃在了齊默然這邊。這是一種慣性,由不得哪個人,你處在政治這個場中,想不把自己劃到哪一邊,很難,就算你不劃,別人一樣劃。這兩年,河陽底下就一直拿她當齊默然的人,她不想承認都不行。就連強偉有次跟她交換意見,也禁不住就說:"齊副書記這邊,還是你匯報吧,畢竟,你說話他相信一點。"
這話什麼意思,壓根兒就不需要去猜!
當然,週一粲對齊默然的信任,還不僅僅是這個原因,怎麼說呢,齊默然在政治上優秀的表現,還有他在複雜的人際關係中那種泰然自若的鎮定與從容,都是影響她的因素。她雖是聽到過一些負面意見,但如今只要是個幹事的人,哪個不被別人議論?何況一個省委副書記。
強偉緊急去省城後,她有過衝動,想給齊副書記打個電話,將河陽發生的事還有自己對老奎爆炸案的看法一併作個匯報。電話撥到一半,她的手忽然就停住了:這樣做合適嗎?齊副書記不是已經找強偉瞭解情況了嗎?
週一粲的消息自然不是來自齊默然,這點上,秦西嶽真是有點兒多想。她是等過,也焦灼地渴盼過,但怎麼可能呢?齊副書記是斷然不會主動跟她打電話的,更不會把這種消息告訴她。強偉去了省城後,週一粲跟喬國棟碰過頭,是喬國棟告訴她的。週一粲聽了很是震驚,忍不住地就將電話打給了秦西嶽,誰知秦西嶽竟不領情!
週一粲就是搞不明白,秦西嶽對她,為什麼會有那麼深的成見?
這個老頑固!
兩天後,強偉回來了。
僅僅一趟省城之行,強偉就變了,變得不再那麼驚慌,不再那麼胸無成竹。他有了底氣,而且足得很,這從臉面上一眼就可以看出。週一粲他們還在辦公室裡焦急地等候,強偉已經在市委大院發號施令,開始作他的部署了。半小時後,常委們接到電話,要再次召開常委會。等趕到會議室,就發現,省委副秘書長、辦公廳主任余書紅也坐在那裡。
她怎麼會來?
週一粲心裡嘩地閃過一絲不祥。
余書紅冷著一張臉,表情如鐵。這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女人,凡是跟她有過接觸的人,無不為她那張冷臉而心生敬畏。這個時候,余書紅突然出現在河陽,不能不令人深思。
會議開得很簡短,強偉並沒向與會者介紹余書紅,余書紅也沒像慣常那樣,先跟常委們打個招呼,自始至終,她就像不存在一樣,那張臉從會議開始一直冷到了結束,目光始終固定在一個方向。更令人驚訝的是,余書紅一句話也沒講,她用沉默回答了常委們的疑問。
強偉先是簡短地傳達了一下省委的指示,接著道:"省委要求我們,立即對小奎死亡一案展開詳查,徹底打破這起案件的堅冰,將真相還原出來,給老奎一個說法。對老奎的極端過激行為,另案偵查。不管怎樣,對破壞社會安定團結、嚴重危害公共安全、以恐怖手段製造事端的不法行為,都要堅決予以打擊。小奎一案,由政法委牽頭,市區兩級人大法治委、紀檢部門參加,具體工作由政法委成明同志負責。老奎一案的偵查,由市公安局牽頭,具體工作嘛,由國棟同志負責。"說到這兒,強偉特意停頓了片刻,目光,緩緩掃在了喬國棟臉上。這個決定真是意外,所有的常委都驚了一驚,就連喬國棟本人,也是那麼的意外,那麼的震驚。
強偉接著說:"國棟同志是人大常委會主任,負有監督一府兩院工作之責,這次讓他親自抓案件偵破,也是省委主要負責同志的意見。這表明,無論是省委還是市委,我們都堅持一個原則,就是歡迎人大監督,充分尊重人民代表的民主監督權力。我們辦案,不是辦給政府,也不是辦給黨委,是辦給廣大的老百姓,要讓老百姓看到,在構建和諧社會的今天,我們的黨,我們的政府,是充分尊重民意的,是切切實實為老百姓的安居樂業著想的。只有堅持這個原則,我們黨的威信才能樹起來,我們構建和諧社會的目標才能實現。"
強偉一氣將工作安排完,然後問:"有不同意見嗎?"
這一天的常委們,算是領教了強偉的強硬,也真正感受到了他的與眾不同。聽完他的分工,誰也沒發表不同意見,這個時候,你還敢有什麼意見?況且,強偉這一次的講話還有工作安排,真是讓人挑不出刺來。喬國棟第一個表態:"沒意見,我服從。"強偉適時地插話道:"老喬,不是服從,這不跟大家商量嘛,有不同意見,可以提出來,我們再議。"他的臉色有點兒好轉,甚至透出一股和善。可惜喬國棟的目光沒往他臉上去,從進門到現在,喬國棟一直在盯著余書紅看,他在研究,余書紅為什麼會來?但顯然,他解不了這個謎。
見喬國棟表了態,其餘的常委也跟著表態,會議很快形成決議。強偉換了一種略為輕鬆的語氣道:"既然大家沒有意見,就按會議定的辦,下去之後,既要分工協作,又要密切配合,互相之間,多通氣。另外,這次省委還給了我們一項新任務,今年全國文明城市的評比,省委建議我們河陽參加。這是一個新課題,也是一項新挑戰。我們河陽是一座傳統的農業城市,方方面面的條件不是太好,但既然省委提出了,我們就要以新的姿態迎接挑戰。大家先在思想上有個準備,具體怎麼搞,政府這邊先拿個意見,改天再議。"說完,強偉宣佈散會。
從會議開始到結束,週一粲都沒回過神兒。強偉講了些啥,安排了哪些工作,她一概沒聽清。這是很少有的,但卻實實在在發生了。事後她才明白,這天搞亂自己的,不是強偉,而是余書紅!
週一粲跟余書紅,算來只見過兩次面,可憐得很,但就這兩次,"余書紅"三個字,就深深紮在了她腦子裡,而且扎得那樣痛,那樣不舒服。
第一次見面,是她當了處長不久,有次齊默然到自己的"娘家"——教育廳視察工作,正好就有她的匯報。等匯報完,齊默然笑著說:"進步不小嘛,好,進步好,人總是要進步的。年輕人嘛,就該這樣,要有闖勁,要有幹大事的決心。"一席話講得,週一粲心裡真是高興。晚上教育廳設宴,招待這位從教育廳走出去的省委要員,廳長特意叫上了週一粲。齊默然也很高興,還特意讓她上他的車,路上問了她許多事,包括她對將來有何打算。許是太過激動,也許是心裡早有那種打算,那天的週一粲,居然就大著膽子跟齊默然將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她說她想到基層去,想接受鍛煉,考驗一下自己的意志還有工作能力。齊默然聽完,微笑著說:"有這個想法很好嘛,老是蹲在機關,有什麼出息?應該去下面鍛煉鍛煉。"
那天真是一個好日子,它對週一粲的一生,都有深刻影響。車子開進飯店後,齊默然仍然談興很高,有點兒捨不得她似的,笑著跟廳長說:"我看今天大家也別太見外,就都湊一起吃吧。想想也真是快,當年小周結婚,我還喝過她的喜酒呢,轉眼間,這都十年過去了,時間這玩意兒,了不得。"廳長當然領會他的意思,哪敢不從?笑談中就將週一粲安排在了主賓席上,跟齊默然面對面坐著。齊默然那時已在省城形成他的風格,就是不拘言笑,平易近人,始終都能跟下屬拉近距離。而且跟女同志接觸,從來不避不諱,落落大方。正是這一點,反倒讓人覺得他真實可親,值得信賴。如果那天不是余書紅的突然出現,那頓晚餐應該是很美的,很值得人回味。可惜,中間出現了余書紅。
晚宴進行到一半時,齊默然突然接到了電話,那時手機還不是太普及,算是奢侈品。一桌的人,也只有齊默然有。電話一響,桌子上的熱鬧便戛然而止,都在伸直了目光,把好奇探過去。
打電話的正是余書紅,像是有什麼急事,在跟齊默然匯報。事情可能棘手,齊默然聽到一半,感覺電話裡交流比較費事,道:"你過來吧,我正在跟過去的老同事一塊吃飯,見面再說。"說來也真是奇怪,就在那一刻,週一粲突然生出一種怪怪的感覺——女人的感覺。一聽電話裡是個女聲,又好像跟齊默然比較近,週一粲突然間就不舒服了,也不自然了。這種感覺好生奇怪,卻又驅趕不走。等余書紅心急火燎地趕來,週一粲第一眼注意的,居然是余書紅的面孔!同是女人,余書紅顯然感覺到了週一粲的不懷好意,那種目光只要一擱到臉上,沒有哪個女人感覺不出。週一粲很快便欣慰,余書紅長得實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得近乎嚇人。電話裡那麼動聽的聲音,怎麼就會是這樣一個帶幾分丑相的女人發出的呢?她的牙齒尤為糟糕,典型的四環素牙。一個女人首先應該擁有一副好牙齒,週一粲對自己最滿意的,不是漂亮的、暗帶幾分嫵媚的臉蛋,也不是三十多歲還沒變形保持得如同青春少女一樣的裊裊身材,而是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當下,她就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氣舒得,令她自己都覺得詫異。齊默然跟余書紅到裡間單獨商量工作時,她心裡是很坦然的,她甚至為余書紅生出一層遺憾。一個女人如果失去容貌上的優勢,在這個世界上掙扎是很艱辛的。她想。
事情很快解決了,齊默然笑著走出來,跟桌上的人解釋:"一點兒小事情,他們弄錯了。"說完,指著一張椅子說:"還沒吃飯吧書紅,忙活了一天,來,坐下一道吃。"
剛剛生出點兒心理優勢的週一粲又讓"書紅"兩個字給刺激了,還好,週一粲還知道收斂,知道控制,熱情地站起來,拉過身邊的椅子說:"這邊坐吧。"
那天的余書紅真就坐在了週一粲身邊,不過坐下的一瞬,她的目光在週一粲臉上掃了掃,很輕蔑地一掃而過。週一粲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掃。那是一個女人居高臨下的一掃,裡面有太多意味,週一粲雖是個小處長,但對這種目光並不陌生。喜歡用這種目光掃人的人,大都具備了兩個特徵:一是明顯的地位優勢,二是強大的心理優勢。當時週一粲並不知道余書紅是何人,還把她錯誤地跟自己拉在了一個檔次上。等吃過飯,快要辭別時,齊默然才笑著說:"你看我這腦子,都忘了跟你們作介紹。余書紅,我們部裡新來的副部長。"
就這一句話,嚇得週一粲好幾天開不了口。真的,那個時候她真是這樣,典型的小官員心理。
第二次見面,是在週一粲將要到河陽赴任時,組織部找她談話,例行公事。週一粲去的比預定時間要早,一般組織部門找人談話,誰都不會遲到,提前半小時就算是晚到了。去了先在樓道內排隊,等著叫名字。週一粲在樓道裡心情激動地排隊時,余書紅過來了。這時候的余書紅已離開組織部,到辦公廳任職。週一粲趕忙站直了身子,沖余書紅微笑,她渴望余書紅能認出她,並跟她熱情地說上幾句。可沒有,余書紅是停下了腳,也朝她臉上望了望,像是很費勁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一揚頭,過去了。
週一粲心裡湧上的,不只是失望,感受複雜得很,真是三言兩語說不清。
奇巧的是,她被叫進去談話的時候,余書紅也在場,而且沒按慣例迴避。後來她才知道,那天的余書紅是專門到組織部陪同談話的,這是新出台的一項規定,週一粲事先並不知道。可見她人雖是已到了代市長的位子上,但信息量還有結交面,卻遠遠跟不上。那一天週一粲心情真是複雜,她渴望余書紅能跟她談點什麼,又怕她真的跟她談什麼。好在,余書紅那天話不多,幾乎就沒怎麼說話,談話主要是組織部一位副部長跟她進行。談到中間,週一粲偷眼望過余書紅,發現她拿著一封文件,看得很專注,她的臉很冷,目光遮擋在文件背後,看不清,不過週一粲能感覺出,那雙碎小的眼睛裡流露出的,決不是友好的目光。談話結束,週一粲禮貌地告退時,余書紅突然說:"往後少化點兒妝。"
就這麼一句,就把週一粲良好的自我感覺給粉碎了。
兩次加起來,余書紅給她留下的印象,便是冷、近乎刻薄。到河陽她才聽說,余書紅的確不善言笑,面部表情尤其生硬,不過在省委大院,她的威信奇高。
就是這麼一位冷臉女人,居然親自跑到河陽替強偉壓陣,可見,強偉此行,使了多大的功夫!——
3——
天氣很好,銀州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
秦西嶽還是老習慣,早上五點半起床,打半個小時太極拳,然後進廚房,弄早餐。早餐很簡單,一盆小米粥,兩個小菜,一碟花生米,就著從街巷水嫂那兒買來的饅頭,就可以有滋有味地吃了。多數時候,秦西嶽都是自己先吃過,然後再給可欣喂。可欣要是狀態好點兒,能自己吃得了早餐,那這一天,秦西嶽就會無比開心,感覺太陽都要比平日溫暖幾分,不,百分。可這樣的日子太少,少得都成了他生活中的奢求。今兒早,可欣還是他喂的,可欣也喜歡喝粥,而且只喝小米粥。這一點,她跟梅姨像極了。秦西嶽對小米粥的依賴,或是這份兒感情,就是在她們母女的精心侍候下養成的。喂完可欣,秦西嶽收拾好屋子,本能地就往外走。走出小院,腳步都快要邁出小巷了,忽然記起,自己被停職,不用上班了。
秦西嶽的步子僵住,僵了好長一會兒,這時候太陽已從東邊爬出,勃勃的,要往外跳。黃河岸邊的這座城市,日出總是帶著幾分壯觀,尤其太陽躍出東邊大青山頂的那一瞬,簡直稱得上神奇。你在銀州生活,別的景色你可以視而不見,獨獨這日出,你沒法不關注,沒法不激動。可這一天,秦西嶽顯然對日出少了興趣,甚至,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他在街巷裡默立良久,立在風中,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是灰色的,悶、壓抑,裡面疙疙瘩瘩,堵了很多東西。後來他挪到院門外那棵老榆樹下,想活動一下身子,順勢把那些疙疙瘩瘩的東西驅走。可雙臂忽然沉重得舉不起來,腿也灌了鉛似的,邁不動。秦西嶽索性放棄掉這愚蠢的想法,就那麼站著,任晨風吹過他的臉,拂起他的頭髮。街巷裡人來人往,上班的腳步已是很緊,自行車摩托車穿梭其中。巷子最裡面那個漂亮的女孩也在她媽媽的攙扶下走了出來,仍然拄著雙拐,艱難地往地上擱腳步。她的腿還沒好起來,估計還得一段時間。隔壁的老吳著急忙慌地奔出院子,走了幾步又掉頭回來,惶惶地進院,定是落了東西。這人一輩子都在落東西,秦西嶽就沒見他利索地出過一次門。
孤獨感洶湧而來,襲擊著他,那些平日裡很親切的東西這一刻突然跟他很遠,一下子就融不到眼裡了。有人跟他打招呼:"秦老師,還不走啊?""秦老師,最近忙啊?"秦西嶽沒點頭,也沒搖頭,像個呆子,傻傻的,站在噴薄而出的太陽下,弄不清自己僵在這裡做什麼。
大約半小時後,巷子裡靜下來,除了幾個出門溜躂的老頭和老太,再也看不見鮮活的影子了。水嫂的吆喝聲從遠處傳來,很亮,一定是饅頭還沒賣掉,還想最後掙扎一下。秦西嶽沮喪地掉轉身子,往院裡走。
院子裡的氣氛更為暗淡,似乎噴薄而出的太陽總也照不進這座院落。不,以前能照進,自從可欣患病以後,歡笑聲熱鬧聲便陡地失盡,這院裡除了沉悶,便是悲傷。
在院裡站了站,秦西嶽還是走進了可欣的屋子,這兩天,他是找回當丈夫的感覺了,或者,是病中的可欣給了他安慰。他又想起一句老話:人在落難時,真正能守在你身邊的,怕還就一個老婆。儘管是他在陪可欣,但感覺上,卻是可欣在陪他。這麼想著,一種複雜的情緒便漫上心來,慢慢,就將他淹沒了。
這些年,雖說可欣病得很重,秦西嶽的步子,卻老是穿梭在沙漠裡,彷彿沙漠成了他第二個家,對可欣,他真是連完整的一天也沒陪過。想起這,他就內疚、不安,覺得深深對不住可欣,對不住桃花山的梅姨。是梅姨把可欣交給他的,也是梅姨抓著可欣的手跟她說:"這輩子,是福是難,你就跟他走吧。記住,無論是好是壞,你要走完,千萬別半途停下來。"梅姨說這話的時候,年輕的秦西嶽還在偷笑,覺得梅姨太敏感了,他怎麼能半道上丟下可欣不管呢,他不是那樣的人。從他偷偷喜歡上可欣的那一刻起,他就想,這輩子,一定要做個好人,對可欣好,對梅姨好,對這個世界上凡是對他有恩的人,都好。後來他又覺只做個好人太不夠了,對不住梅姨對他的栽培,也對不住那些對他懷有期望的人,他要做一個有抱負的好人,遠大抱負!
想想,幾十年過去,他是做到了,有抱負,有成就,對梅姨和可欣,也從沒生出過別的心。可生活變了,變得面目皆非,變得令他不忍目睹。梅姨因為那個男人的別有用心,也因為那個男人的歹毒和蠻橫,心灰意懶,突然就失去了面對塵世的勇氣,孤獨地走上桃花山,走進桃花庵,削髮為尼,終日敲著木魚,坐禪念佛。他去了,也裝看不見,認不得,一任那萬丈紅塵,從她頭頂滾滾而過,而她只守著那一池蓮花,心若止水。可欣呢,本來好好的,夫妻恩愛,事業有成,加上如也和思思的努力,沒白費他們夫妻一片苦心。這個家眼看就能接近完美了,幸福像梅子雨,下得人透不過氣。可突然地飛來一場橫禍,把一切都給砸碎了。
秦西嶽在可欣床前坐下,帶著些許的懺悔,還有源自內心的真愛,輕輕握住她的手。多少個日子,他就想這麼坐在可欣身邊,像從前那樣,握著她細軟的帶著淡淡梅香的手,聽她夢語一般講出對未來的憧憬。"人是要有憧憬的,何時何地,都不能將憧憬的火苗熄滅,應該讓它燃在心裡,燃在夢裡。"這是可欣最愛說的一句話,也是梅姨曾經最愛說的話。秦西嶽似乎已聽過上萬遍了,可只要可欣說出來,他還是愛聽,並且跟著說:"是啊,憧憬就是我們家一口清泉,澆得日子濕潤潤的。"可欣就會掄起小拳頭,在他肩上狠狠捶一下:"好啊,你又在取笑我們。"這"我們"便是她跟梅姨。你真是難以想像,天下竟有她們這樣的母女,好得就跟姊妹一般,密得簡直就像雙胞胎,母親那裡說一個字,女兒這邊馬上能響應出一大句。無論是對生活,還是對男人,她們竟擁有同樣的標準,同樣的夢想。唯一不同的,梅姨像愛兒子一樣愛著他,可欣呢,卻忽而拿他當哥哥,忽而又……
往事如煙,如夢,如濤濤黃河水,滾滾而來,一下就打濕了秦西嶽的眼眶。止不住,他就握住可欣的手,輕輕地,輕輕地,在自己的雙手間蠕動……
"可欣,你能醒來嗎?你能陪我說說話嗎?可欣,你能像以前那樣,對我又唱又跳,又打又鬧嗎?"一遍遍地,秦西嶽在心裡,呼喚著可欣,呼喚著這個他曾經熾愛、現在照樣也深愛著的女人。
屋子裡很靜,除了可欣熟睡中發出的鼾聲,再也聽不見別的氣息。
秦西嶽的心再次沉浸到往事裡去了。
中午時分,車樹聲突然來了,進門就說:"姚嫂,肚子餓壞了,快做拉麵吃。"秦西嶽聞聲走出來,說:"姚嫂不在,回家了。"車樹聲愣了一下,將手裡提的雞放進廚房,走出來道:"怎麼,又給她放假了?"
"怎麼是又給她放假,這都三個月了,她一次家也沒回,總不能讓人家也把家丟了吧?"
車樹聲笑笑,沒計較他的態度。他知道,老頭子心裡還是拗著勁兒,只不過故作輕鬆。昨兒晚上,他去了毛西家,不是以所長身份去的,是以朋友身份去的。他跟毛西,私交還行。毛夫人正好不在,車樹聲索性就直接問起來:"秦老的事,到底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毛西反問他。
車樹聲沒急著把自己的意見講出來,這兩天他也是劇烈地鬥爭了一番,鬥爭的結果,就是想盡快讓秦西嶽回到沙漠去。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眼下胡楊河流域的綜合治理剛剛拉開序幕,由於沙化現象日趨加重,流域污染愈演愈烈,綠色大面積減少,地下水位急劇下降,已嚴重威脅到這一特大流域的存在。流域內農民生存狀況堪憂,尤其下游蒼浪、五佛還有沙縣等幾縣,水荒已逼得農民活不下去。加上宏觀調控上的不利,地方政府決策上的連連失誤,還有上游跟下游之間為水引發的一系列矛盾,使得下游農民上訪事件連續不斷,官民矛盾日益加劇。省委才不得不將這一流域的綜合治理提到重要議事日程上。沙漠所這項工作由秦西嶽負責,秦西嶽一離開沙漠,等於那邊的工作都得停下來,這個損失車樹聲受不起。還有,車樹聲也是最近兩天才聽說,上面停秦西嶽的職,是在懷疑他做了老奎的幕後,教唆和指使老奎去炸法院。這個懷疑令車樹聲非常氣憤,他在電話裡就沖老婆週一粲發了一通脾氣。車樹聲原來想,停職可能是因秦西嶽在那邊已經成了老百姓的一個代言人,上面怕他在老奎這件事上再做文章,給省市添加壓力,想藉機把他支走。這樣也好,可以讓秦西嶽反省一下,以後少往是非裡摻。沒想,有人竟如此卑鄙。如果真是這樣,車樹聲是一千個一萬個不答應的,他絕不容許有人給秦西嶽扣這口黑鍋!
毛西沏了茶,坐下說:"樹聲,難道你不覺得,老頭子走得有些遠了?"
"是遠了。"車樹聲隨口應道,他知道毛西在說什麼。
毛西吭了一會兒,道:"老頭子現在去下面,不光是操心治沙的事,多的精力,竟然用在……"毛西沒把話明講出來,他畢竟是院領導,講話還沒車樹聲那麼隨便。
"你是說他跟下面那些上訪戶的事吧,這事我知道,老頭子對沙縣有感情,那是他下鄉插隊的地方,看見農民受窮,老頭子心裡就急。"車樹聲盡量把話說得輕鬆,他在誘毛西。他找毛西,就一個目的——想搞清楚上面是不是這樣懷疑的。
兩個人扯了幾句,毛西終究還是耐不住,跟車樹聲說了實話。
昨晚毛西講,上面的確有人跟院裡打過招呼,說老奎的事,很可能跟秦西嶽有關,毛西當時就沖對方說,不可能!對方沒在這事上糾纏,說省裡的意思是,看能不能把秦西嶽的工作動動,讓他不要老到河陽那邊跑了。毛西說他是治沙專家,不往河陽跑留在省城治哪裡的沙?對方不高興了,加重語氣說:"省裡對河陽爆炸案很是惱火,對老奎後面的指使者,一定要嚴查到底。"毛西聽到這,才意識到問題的複雜。後來院裡開會,是他提出要停秦西嶽職的:"讓他回來,待在家也比到處惹事兒強!"
話雖這麼說,毛西心裡,還是很不是滋味。他跟車樹聲說:"老頭子的確是個好人,難得的好人。可這世道,怪就怪在總也沒好人走的路。你說,這叫什麼世道?老頭子一生夠坎坷了,老伴病了,兒子又那樣,媳婦兒至今下落不明。攤上這一大攤事,別人早沒心勁兒了,難得他還能像正常人一樣,樂觀地生活。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得多替他想想。老頭子興許是下面見多了,聽多了,對這個世道,有了自己的看法。但我們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代表是要當,但不是他那麼個當法。代表有多少,如果都像他那樣較真,那樣把代表當回事,我看這世道,一定得亂套!"
見車樹聲不吭聲,毛西又說:"我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一則,上面既然發了話,我不能不做個樣子。另則,也趁這個機會,讓老頭子休息休息,別把他老給累垮了。"毛西歎了一聲,"他可是個寶啊,要是他累倒了,我這院長,還有你這所長,就都成了罪人。"車樹聲哪還能聽得進去這些!毛西見他激動,強調道:"剛才這些話,出了門就給我忘掉,更不能向他透露。這可是組織原則,明白不?"
"明白,明白。"車樹聲嘴上應著,心裡卻想:"我就是要讓他回去,我倒要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幕後指使者!"
車樹聲沒急著跟秦西嶽談正事,他先是過問了一番華可欣的病,還到可欣床前坐了片刻。想想也真是夠快,當年他跟週一粲結婚,可欣還是正當華年,颯爽英姿,利落幹練,渾身透出一股女強人的能幹氣,他在心裡還暗暗崇拜了很久。誰能想得到,時光這隻手,竟能如此容易催人老。兩人談了一陣可欣的病,然後到另間屋裡。這間屋是秦西嶽的書房兼會客廳,佈置得很雅。但這雅不是秦西嶽能弄出的,是可欣的手筆。可欣臥床不起後,秦西嶽便很少讓別人走進這屋,生怕把可欣留給他的這一層雅氣給衝散了,就連保姆姚嫂,也很少敢走進這屋子。車樹聲不同,秦西嶽早已不拿他當學生,也不拿他當所長,只當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朋友。
"說吧,你是大忙人,無事不會登門,上面又有什麼新指示?"剛坐下,茶還沒來得及沏,秦西嶽便丟過來一句。
"先倒杯茶吧,姚嫂不在,茶都喝不到了。"車樹聲笑說。
秦西嶽剜他一眼,拿出上好的西湖龍井,沏了茶端到他面前,等他說。
車樹聲也是在犯難,心裡雖是有話,真要說出來,卻也有太多猶豫。特別是秦西嶽現在這心態,他能不能再火上澆油?想半天,試探性地道:"我琢磨著,你還真不能閒著,所裡的方案,很快要報了,那幾個課題,也得往前推進。你這一閒在家,半個所就等於癱瘓了。"
"怎麼,你自己倒先憋不住了?"秦西嶽料定,車樹聲會先耐不住,這人雖是正統,卻也正統得可愛。除了政治上保守消極一點,其他方面,都還是很積極的。要不,他也不會那麼放心地讓他當這個所長。
車樹聲笑笑,這笑多少帶點兒尷尬:"要不想想辦法,再回去?"
"怎麼回?"秦西嶽忽然黑了臉,這臉不是黑給車樹聲的,而是黑給上面那些人。他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件事,並不是個別。這些年隨著民主進程的不斷加快,隨著人大制度和民主協商制度的不斷完善,社會各界包括人大和政協,對黨委和政府的建議越來越多,質詢和不滿的聲音也明顯高於以前。這本是件好事,表明我們的民主建設正在朝健康的軌道推進,也表明人大和政協及其他社會組織的作用正在被加強。中央也三令五申地強調,要各級黨委和政府,充分尊重人大和政協的主體地位,發揮他們在政治建設和經濟建設中的積極作用。老百姓呢,更是期望代表和委員們能充分行使自己的權力,想老百姓所想,急老百姓所急,能把基層最真實最急切的聲音反映給黨和政府,能成為黨和政府的參謀與助手。但在現實中,總有那麼一些人,抱著頑固的信條不放,認為人大代表就是舉拳頭的,政協委員就是聽報告的,至於參政議政,那是不安分、不明智。更有甚者,乾脆腦海裡就沒有代表和委員這些人,自己說慣了、幹慣了,別人一挑刺,一監督,或者一建議,就認為是跟黨委過不去,跟黨委不保持一致。輕者,將你上綱上線批評一通;重者,就動用手中權力,或停職,或開除。總之,就是不讓你說話,更不讓你行使什麼權力。就在昨天晚上,秦西嶽還在報紙上看到,外省一位政協委員,因為多年來為醫療體制改革奔走,要求降低藥價,抵制醫療界的不正之風,讓老百姓能看得起病、住得起醫院,結果惹惱了地方官員,派人查封了他的個體診所,還對他處以五十萬元罰款,說他未經醫療行政部門批准,擅自從鄉下收購中藥材,破壞了醫藥採購制度。最後弄得這位民間神醫傾家蕩產,後來在幾位病人的資助下,再次上京告狀,事件驚動了中央,他的問題才被有關部門重視。看完那篇報道,秦西嶽沉思良久,他不是為這位委員鳴不平,既然選擇了當委員,你就要做好應對一切的準備,他是為這條路感歎,為"民主"兩個字感歎。況且,代表和委員,責任遠不在於替老百姓說幾句話,請幾次願。"民主"兩個字,也不單單是鼓動大家把聲音發出來,把心中的不滿喊出來,它是整個社會制度的一部分,是社會文明與進步的體現。
是的,制度,還有在制度面前的自律與自覺!
相比制度建設,全體公民的自律與自覺,可能更關鍵,也更為漫長。
尤其是領導幹部的自律與自覺!
秦西嶽想,目前這種環境下,他回去又能咋?去吵,去鬧,去發脾氣,去挨著門質問?那不是一個代表的行為,更不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所為。老奎是把法院炸了,不管他後面有沒有指使者,單就這件事,就足以引起我們的重視與反思: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農民,如果不到絕境中,能把炸藥包綁自己身上?一個老奎好處理,如果多了呢?可惜我們的有關部門、有關領導,想到的不是這些,而是出了事情怎麼壓,怎麼盡快把火滅掉。
火是永遠滅不掉的。
秦西嶽為自己沏了一杯茶,再次坐下,用很是平和的語調跟車樹聲說:"這件事就到這兒吧,你也不要有什麼想法,工作上的事,你先派別人下去,具體遇到什麼困難,可以打電話問我。我想我還是反思一下的好,畢竟出了這樣的事,我也有脫不掉的責任。對了,有件事還要麻煩你一下,你以沙漠所的名義給沙縣方面發個函,就說我需要關井壓田的實際數字。樹聲,關井壓田這項提案,我是不是真的提錯了?"
車樹聲愣住了,他決然沒想到,秦西嶽會以這樣的心胸化解開這場鬱悶。相比自己的憤怒與激動,秦西嶽這番話,才真正顯出一個老知識分子的開闊胸襟啊。正在感歎著,桌上的電話響了,秦西嶽略一猶豫,走過去,拿起電話,沖對方喂了一聲。
對方講了還不到一分鐘,秦西嶽的臉色就變了,等他聽完,臉上就完全成另番神態了。接完電話,他默立片刻,回過身來,跟車樹聲道:"省人大要召開會議,風波真是不小啊。"
車樹聲什麼也沒說,起身告辭。回到家,卻發現週一粲也回來了,他這才想起,週一粲不但是市長,還是省人大代表——
4——
省人大二樓會議廳,莊嚴肅穆。
秦西嶽到了會場才知道,此次會議,是在河陽市喬國棟、週一粲等幾位代表的聯名提議下召開的,會議的議題,就是針對河陽爆炸案,討論如何加大人大的執法監督權,確保一些大案要案能及時查處,削除不安定因素,為構建和諧社會營造良好的法制環境。
會議由省人大第一副主任張祥生親自主持,參加會議的除了人大法治委幾位主任副主任外,還有省城司法界的代表、政法大學兩位教授、法治晚報社副總編輯,這些人跟秦西嶽都很熟,每年開兩會,大家都要坐在一起,就一年來的工作互相做個交流。特別是政法大學的吳海教授,更是秦西嶽的老朋友,這些年他在法律方面對秦西嶽的指導和幫助,讓秦西嶽受益匪淺。秦西嶽走進會議廳時,吳海教授正在跟週一粲激烈地探討著什麼。看得出,週一粲今天很興奮,她還別有意味地穿了一身深藍色職業套裝,那衣服的顏色讓人怎麼看也覺得沉重。
秦西嶽從她身上挪開了目光。
坐在前排的喬國棟一眼就望見了他,遠遠衝他擺手,秦西嶽禮貌性地回應了一下,然後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
張祥生開門見山,講明了召開這次會議的目的。他說:"河陽發生的這起爆炸案,影響極大,在社會各界引起的反響也很大,它對當前我們的執法環境還有執法水準提出了叩問,也給我們每一位代表提出了新的課題——在構建和諧社會的今天,如何更好地發揮代表作用,把監督權與建議權有效地結合在一起,積極地為法制建設獻策獻力。"同時他還強調,"今天召集大家來,不是就事論事,我們不談爆炸案本身,而是透過這一危害社會公共安全的典型事件,尋找人大下一步工作的方向,就法律賦予人大的職能,如何在立法和執法監督上加強自身建設,拓寬工作面,變消極的工作方法為積極主動的工作方法,從而有效地幫政府和兩院把一些矛盾化解在萌芽中。"他講完,環視了一圈與會代表,然後道:"今天的會議是開放式的,事先沒有擬什麼議程,也沒跟各位代表提前限制什麼框框,大家暢所欲言,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就算是一次座談會吧。"
週一粲第一個發言,興許,她是帶了某種情緒來的,所以一開始講得很沖:"各位代表,河陽發生的這起爆炸案,在社會上造成了十分惡劣的影響,作為一市之長,我本人很沉痛,也是帶著接受批評的態度來參加會議的。但是今天我要向大家說的是,發生這樣的惡性事件,不是偶然的,它充分暴露了我們在執法環節上的種種不足,比如營私舞弊,比如有案不立、立案不查、查而不究、究而不責等。這起爆炸案的起因是……"週一粲正要展開細說,張祥生提醒道:"一粲代表,別太激動,我們還是重點站在代表的角度談。"
週一粲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把身份搞清楚,今天她不該以市長的身份說話,她頓了一下,稍稍緩了下語氣,將小奎一案的大致經過作了介紹,然後道:"一個案子久拖不決,是造成連鎖反應的關鍵因素,而在這起案件的背後,到底隱沒隱藏更深的內幕,也是個謎。我希望省人大能夠通過有效的方式,對小奎一案進行干預,必要的時候,可以直接派人監督此案的辦理,以確保法律的公正與執法的透明。"
聽到這兒,張祥生微微皺了皺眉,但礙於週一粲是第一個發言,又是此次會議的提議人,沒好再阻止,而是耐著心聽她把言發完。
週一粲的話音剛落,喬國棟便接著道:"週一粲代表反映的情況,我認為是屬實的,在此,本人願意拿黨性來做保證。不過,週一粲代表還是太婉轉了點,人大開會嘛,就應該暢所欲言,不能說一半留一半,更不能含含糊糊,把問題藏在嘴底下不說。發生在河陽的這起爆炸案,我個人認為,主要是因辦案不力、有案不查引起的,試想一下,一個老人的兒子莫名其妙死了,而且死在了法警手裡,老人的打擊會有多重?他能不上訪,能不到處喊冤?可怕的是,我們河陽市的個別領導,在此事上麻木不仁,甚至一手遮天。既不追究執法部門的責任,也不向受害者家屬做耐心細緻的工作,從而引發了這場震驚全省的惡性爆炸事件。作為一名人大代表,我強烈要求省人大採取果斷措施,對這起事件一查到底,挖出那些幕後者,給全省人民一個交代。"
秦西嶽聽了,就覺得這兩人的發言有些不對味,不只是跑了題,關鍵他們在拿強偉開炮。特別是喬國棟,就差沒點出強偉的名了。他心裡嘀咕:老喬怎麼會這樣?老喬不是這樣的人啊……但他沒急著站出來制止,他想聽聽別的代表怎麼說。
吳海說話了,說話前他望了一眼秦西嶽,又把目光轉到喬國棟臉上,停了那麼一會兒,才道:"我想請剛才發言的兩位代表注意,今天這個會,張副主任講得很清楚,我們不能就案論案,這是司法部門要做的事,我們需要探討的,是如何借這個案子來改進我們的工作,包括今後對一府兩院如何加強監督。"
"既然是借這個案子討論,就得把這個案子的根源找出來。"喬國棟再次插話。
"找根源沒錯,但我們要找的,不是某個具體案子的根源,而是影響當下執法環境的大根源。久拖不決也好,冤案錯案也好,我想都跟這個大根源有關,這個大根源找到了,解決的辦法才會有。"
"這還用找?權力腐敗不剷除,執法環境就不會變好。"喬國棟的語氣已接近牢騷。
"權力腐敗的問題我們已探討過多次,中央對此已下了足夠的決心,相信隨著反腐敗鬥爭的不斷深入,權力腐敗會得到有效遏制。我要說的是,除了權力腐敗這個因素,還有沒有其他因素?如果有,這些因素對執法環境的影響有多大?作為人大這一權力機構,還有在它領導下的全體代表,如何才能通過自身的努力,積極地去消除這些因素?"
喬國棟剛要插言,邊上一位代表插話道:"我同意吳海代表的意見,我們不能把啥都歸結到權力腐敗上去,有些事情是權力腐敗造成的,有些未必。就我調研的情況看,目前公檢法確實存在辦案難的問題,除了犯罪手段的多樣化外,取證難也是一個大問題。社會正義感的消失,使得更多的公民越來越迴避作證、不敢作證,這就讓看似簡單的案子陷入了久拖不決的困境中,人大應該加大這方面的工作,應該在全社會重樹正義感。"
一聽談起了正義感,喬國棟才不急著發言了,端起水杯,喝起茶來。週一粲呢,一邊忙著記錄,一邊在跟邊上另一位代表暗暗交換意見。
等第一輪發言快要完了,秦西嶽這才開了口,他講得很簡短,佔用了不到三分鐘時間,說出的話,卻耐人尋味。
秦西嶽說:"第一,作為代表,我們不應該摻雜個人的情緒,我們應該站在公眾的立場上討論問題。第二,河陽爆炸案我認為是個案,沒有普遍性,所以,也不應該放在這裡來爭論。還有一個問題,提出來供大家思考,我們老是以代表的身份站出來講話,但對-代表-兩個字,我們到底理解多少?"
別人都還在豎著耳朵聽,他卻突然說:"我的發言完了,謝謝大家。"
爭論到了他這兒,戲劇性地給打斷了。會場刷地靜下來,代表們全都做起了思考狀,默默地咀嚼著他的話。
這天的會議因為秦西嶽的意外表現,提前結束了。會後,人大副主任張祥生將秦西嶽請到自己的辦公室,很受啟發地說:"老秦,你今天給我上了一課啊,你那個發言,精闢,深刻。"
秦西嶽趕忙說:"讓張主任見笑了,我談得很不到位,關鍵是自己沒有準備,不敢亂發言。"
"哪裡,老秦,你的話,直指我們工作中的薄弱環節,我在會上就想,我們有這麼多代表,真正懂得-代表-這兩個字的,的確不多,不多啊。"
秦西嶽沒敢在這個話題上多談,其實很多東西,他自己也在思考中,感覺只是觸摸到了皮毛,真要往深處談,還欠缺很多。張祥生呢,他留秦西嶽,也不是為了這個話題,一看秦西嶽不上心,也就岔開了話頭。兩人就工作上的事交換了一下意見,張祥生這才說起了正事。
"老秦,人大打算組織一個調研組,專門就執法問題進行調研,想請你到組裡擔任副組長,你看咋樣?"
秦西嶽一愣,不明白張祥生此番話的真實用意,一時不好表態。張祥生又問了一句,他才困惑地說:"眼下我被停職,怎麼能擔任副組長呢?"
張祥生輕輕一笑:"停職那是單位的事,不管它,你的人大代表資格誰敢停?這可是人民選你當的。"
張祥生雖然說得很隨意,秦西嶽聽了,卻深深地感動了。要說他不為"停職"兩個字傷感,那是假,不急著回去工作,更是假。但急頂啥用,想又頂啥用!有些力量他是左右不了的,抗爭不是在每個時候都起作用。張祥生這番話,卻讓他感到另一種力量。他抬起眼,滿是感激地說:"謝謝你能這麼說,並不是每個人都把代表當回事的。"
"這才是我們要努力的,要想讓全社會理解我們,認識我們,就得我們自己先作出卓絕的努力。"張祥生深有同感地道。
一談到這一層,秦西嶽的話就多起來,剛才沒在會上說的話,一股腦兒,全說給了張祥生。張祥生聽完,深有感慨地道:"老秦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願望更是美好。我雖身為人大主任,也免不了常常犯惑。代表制度到底怎麼完善,代表的作用到底在政治生活中能發揮到多大,監督權怎麼使用才能讓政府和兩院愉快地接受,這些,都是我的困惑。你說得好,我們不能把監督當成一種特權,應該在對等的基礎上加強跟政府和兩院的交流,要本著共同解決問題的態度去參與到政治生活和經濟生活的建設中。其實說到根本上,政府、兩院,還有人大和政協,本就沒什麼對立面,都是人民的公僕,都是在黨的領導下為人民謀取利益的。可惜在現實生活中,對代表和委員有太多的誤解,要麼認為你是閒角,是陪襯,是繡在別人袖口上的一朵花,需要開放時把你抖一下,不需要了,就把你捲到袖筒裡。要麼,就偏激地認為,你是專門挑刺的,說反話的,是跟黨委和政府過不去的。包括我們的代表隊伍,持這種想法的人也是不少。你剛才那句話很有意義,代表更多的是一種責任,一種義務,甚至是一種使命,而不是權力。恰恰,我們太多的代表,把它當成一種特權來用了。"
秦西嶽道:"和諧社會,首先是社會各方力量的和諧共建,包括對權力的和諧運用,而不是在權力這個平台上相互掣肘,相互出難題。要做到這點,真是太難了,還需要相當長的過程。但我相信,只要我們本著認真去做的態度,不急不躁,遇事不灰心,不洩氣,拿出廣泛的誠意來,以包容的心境面對世間萬象,以改良的態度笑對我們的社會,然後輔之以切切實實的努力,這個目標就能實現。"
"說得好!老秦,這些年你真是悟到不少啊,比我強,真是比我強。"兩個人說著說著,就都朗聲笑起來。
交談快要結束時,張祥生再次將調研組的事提了出來,他說:"這個想法年初就有了,社會在變,情況也在變,我們得不斷掌握新情況、新問題,才能拿出新辦法。組織這個調研組,也是高波同志的意見,可惜沒能將它落實。這一次,正好可以借這起爆炸案,深入到河陽,一則,幫河陽的同志把複雜局面處理一下,另外,河陽是個大市,它的問題帶有普遍性,你對那兒又熟悉,下去之後還可以把本職工作也兼上,一舉三得,你說呢?"
話到這兒,秦西嶽才明白,張祥生為什麼要急著組織這個調研組,為什麼要點名讓他當副組長。他再次感激地把目光投過去,富有深情地說:"好吧,我回去準備一下,什麼時候走,給我電話就行。"
張祥生握著他的手,愉快地笑了——
5——
第二天上午,九點還不到,秦西嶽給車樹聲打了個電話,問他今天有沒有事,能不能帶車來,他想給可欣檢查一下病。車樹聲哪敢推辭,連忙道:"沒事沒事,你等著,我過一會兒就到。"
帶可欣去醫院,是秦西嶽昨晚生出的想法。本來,可欣從醫院搬回來後,定期都要到醫院複查一次,一年至少要保證兩次,但前年五月複查時,出了一次事,差點把可欣的命要掉,秦西嶽就再也不敢帶可欣去醫院了。
前年五月,是可欣病情最為嚴重的時候,也是秦西嶽的人生最為暗淡最為苦惱的時候。半年前,兒子秦如也突然離婚,將懷有身孕的朱曉蘇轟趕出家門,而且還恐嚇她,如果膽敢讓秦西嶽夫婦知道,他會要掉她的命。兒子秦如也一直在深圳,大學畢業後本來分在西安任教,可他不安分,硬是南下打拼。他也算是沒食言,幾年打拼後,在深圳有了房,有了車,而且在畫壇闖出了自己的名氣。朱曉蘇當然高興,丈夫有所作為,有所成就,這些年兩地分居的苦就算沒白吃。在秦西嶽的支持下,朱曉蘇辭掉了銀州中學教師的工作,奔丈夫而去。誰知去了還沒兩個月,家就土崩瓦解了。
這事他們真是瞞過了秦西嶽兩口子,儘管他們夫妻鬧得很凶,據說秦如也差點兒還動了刀子,但消息一直牢牢封鎖在他們夫妻二人之間,銀城這邊,一點風聲也沒傳過來。當時可欣的病正處在最佳恢復狀態,不但能起床下地,還能用簡單的語言跟秦西嶽交流了。多年前那場驚嚇帶來的陰影眼看就要過去,可欣就要恢復到正常人了。就連江醫生也說,如果這樣下去,情況會很樂觀,也許半年,也許一年,可欣就能完全康復。這真是個天大的喜悅,秦西嶽心裡,甭提有多高興。
然而,災難就在這時候發生了。那是開春的第二個日子,秦西嶽記得很清楚,銀城冰消雪融,萬木漸蘇,大地吐出一片春的氣息,黃河水在鐵橋下緩緩流過,載著上游漂下來的浮冰,也攜著遠處的春意。秦西嶽推著手推車,陪可欣站在黃河橋頭,他的心裡充滿了春意,臉上,是比春意更濃的喜色。悲劇是在中午回家時發生的,秦西嶽推著可欣,興致勃勃往家走,可欣不但能發出簡單的聲音,還能伸出手,指著遠處的桃花山說:"桃花,桃花。"秦西嶽知道,可欣一定是記起了母親,記起了桃花山上的桃花庵。他高興地說:"可欣別急,明天,明天我陪你上山。"可欣臉上湧出一團紅暈——幸福的紅暈。
剛剛拐進巷子,四梅花就撲了出來。四梅花那天像困獸一樣,不,比困獸還猛。一撲出來,就撕住手推車上的可欣:"你賠我女兒,賠我女兒啊——"
秦西嶽嚇壞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真是驚呆了他,以至於他雙手抓著手推車,都忘了應該先奔過去,將四梅花推開。四梅花撕住可欣脖子,不容分說就撒起了野。
"你個壞良心的,你個遭報應的,賠我女兒,賠我的蘇蘇。"四梅花連哭帶叫,雙手奮力抓扯著可欣頭髮,後來一隻手甚至惡毒地卡住可欣脖子。
"哇,哇哇……"可欣兩手伸向天空,發出斷裂的叫聲。
秦西嶽這才反應過來,他鬆開手,奔過去,想學四梅花那樣撕住她的頭髮,可他真是學不了,只能驚惶失措地說:"親家母,你瘋了!可欣她病剛好,你——"
"病?你還知道病?你個穿人衣吃人飯不干人事的,賠我女兒!"四梅花鬆開可欣,猛地轉身,一頭就撞向秦西嶽,秦西嶽沒防備,讓四梅花一下就撞倒在地上。四梅花在她們家是老小,打小嬌生慣養,性子十分暴戾。當初兩家結親,唯一讓秦西嶽夫婦心裡不舒服的,就是這個親家母。如也跟曉蘇成家後,秦西嶽夫婦也很少到親家家走動,加上可欣的身體狀況,這些年,兩家幾乎就沒啥來往。四梅花大約也是記恨這個,認為秦家有錢有勢,不把她這個平民百姓放在眼裡,如今女兒被秦家兒子攆出家,生死未卜,她焉能不瘋狂?
"你個老不要臉的,養下小不要臉的,專門害我女兒!"四梅花撞翻了不堪一擊的秦西嶽,不解恨,又掉轉身,撲向可欣。
那一天的可欣一定是認出了四梅花,也一定是從四梅花嘴裡聽見了曉蘇。你很難想像,可欣跟曉蘇的感情。她對這個兒媳婦,比親生閨女還要好,還要愛憐。這點怕是跟她母親有關,梅姨的出家對可欣打擊很大,感覺最最能依賴的一個親人離她而去,遁入空門。於是她將這份感情移到了曉蘇身上,她跟曉蘇的那份親密勁兒依戀勁兒,恰如當年梅姨跟她。這個家總是上演著這種母女情如姊妹的故事。
"蘇……蘇……"四梅花的暴力痛打下,可欣發出這樣的聲音。等秦西嶽從地上爬起,找回自己的眼鏡,戴好,趕來幫忙時,已經晚了。四梅花在拔下可欣一股子頭髮的同時,狼嗥般發出狂野的一聲:"我的蘇蘇,我的蘇蘇讓你那個畜生害死了呀!"
"天——!"
秦西嶽頭裡轟一聲,雙腿一軟,無力地倒了下去。等隔壁老吳聞聲趕出來,一抱子抱走四梅花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可欣,剛剛恢復過來的可欣,頭垂在手推車扶手上,口吐白沫,眼珠翻白,人就像死去了一般。
遭此恐嚇,可欣再次犯病,情況比原來還要糟。秦西嶽長達四年的努力付諸東流,可欣康復的希望近乎完全破滅了!
江醫生對此驚愕萬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剛剛有點起色,哪裡還能經得了再次恐嚇?"治療了一段時間,江醫生無奈地說:"還是回去吧,她這樣子,怕是住院也沒啥效果。讓她回家,安安靜靜養著,記住,再也不能讓她受刺激了。"
到了五月,秦西嶽忽然發現,重症中的可欣有點反常,好像又有記憶了。晚上睡覺時,居然說了一句夢話,清清楚楚喊出了曉蘇的名字。秦西嶽好不激動,第二天便叫上車,帶著可欣去醫院。江醫生一開始不相信,認為秦西嶽自己在說夢話,按她的判斷,可欣這狀況,至少要維持五年以上。可欣的病情本來就怪,她屬於意外事件高度驚嚇後腦細胞突然癱瘓,這在醫學上也很少見。一般說,受高度驚嚇後人的精神會分裂,會出現幻覺、抑鬱,或者恐慌、抽搐、大小便失禁等症狀。但可欣卻是失憶、封閉、肢體神經萎縮,跟腦死亡差不多。江醫生懷疑,可欣在受驚嚇之前,就患有腦血栓或阻塞什麼的,只是自己不注意,家人也沒發現。秦西嶽對此也不敢肯定,只說之前她偶爾有頭暈、目眩,甚至失眠等症狀。二次驚嚇後,已經復活的那一部分腦細胞再次"死亡",病人的症狀只有惡化,不可能在短期內出現明顯好轉。秦西嶽不死心,一定要江醫生好好查查,他說昨晚他聽得很真,可欣真是喊了曉蘇的名字。江醫生說這也不奇怪,她的腦細胞只是假死亡,並不是徹底不工作了,偶爾出現幻覺或是興奮,也能解釋得通。江醫生雖是說著,檢查還是很認真。兩個小時後,可欣被帶出檢查室,江醫生興奮地說:"她的狀況的確比我想像的要好,多虧你能細緻入微地照顧著,如果照這狀況發展下去,康復還是很有希望的。"
開了藥,又聽了一番江醫生的叮囑,秦西嶽將可欣抱上車,往家走。路上他很興奮,握著可欣的手,一遍遍說:"可欣你聽見沒有,有希望的,江醫生都說了,有希望的。"車子在黃河北邊的公路上奔馳著,秦西嶽的心,也奔騰著一股暖流。希望總算讓他再次抓到了手中,他相信奇跡會出現,他的可欣一定會站起來,會像健康人一樣,再次走到藍天白雲下。
是的,藍天白雲。
那天的天真是藍,幾朵白雲浮在空中,棉花朵一樣,郊外的田野分外妖嬈,把望不盡的絢爛向他潑來。秦西嶽好久也沒見到這樣美的景色了,一時有些忘情,有那麼一刻,他甚至丟開可欣的手,沖車外的田野哇哇叫起來,惹得司機回過目光,很詫異地望了他一眼。
車子從郊外駛向城區,快要拐上安寧大道的一瞬,可怕的一幕發生了。大約是秦西嶽的忘情影響了可欣,可欣竟也將目光探出窗外,誰知就在車子拐彎的一瞬,可欣突然從座位上掙扎起來,打開車門就往外撲。司機和秦西嶽同時聽到,可欣喊了一聲:"曉蘇!"幸虧秦西嶽及時地收回目光,一抱子抱住了可欣,如果稍稍慢點兒,後果簡直不堪設想。手腳一直不會動彈的可欣居然在那一瞬間打開了車門,而且半個身子已探出車外。天啊,要是差上一秒的工夫,她就給跳下去了!
她一定是產生了幻覺,誤把街頭走動的女孩當成了曉蘇。
打那以後,秦西嶽就再也不敢帶可欣去醫院了,生怕不小心,再弄出啥驚險事兒。到了複查的時間,他會想辦法把江醫生接回來,好在江醫生也是一個熱心腸的女人,對可欣,她真是做到了親如家人。
打完電話沒多久,車樹聲就來了,還帶了所裡一位女研究生,大約是想照顧起可欣來方便一點。幾個人一陣忙碌,將可欣抱上了車子。可欣本來身體就瘦,這些年病著,更瘦了,秦西嶽六十歲的人,抱她還像是很輕鬆。
精神康復醫院在黃河邊的郊區,那兒已出了省城,算是銀州下面一個縣。車子上路後,車樹聲說:"有人昨晚打電話托我問候你哩。"
"誰?"秦西嶽機械地問了一聲。
"你猜猜?"車樹聲像是有意要將車子內的氣氛搞活躍點兒,秦西嶽卻不理他這個茬:"想說說,不想說,拉倒。有這閒工夫,想想正事兒。"
"算了,既然你不感興趣,我也就不說了。"車樹聲道。
"你這人咋回事,啥時你也學得婆婆媽媽了?"秦西嶽忽然就不高興起來。車樹聲暗暗笑了笑,看來,他心裡,還是不安生。"汪老。"他似乎很隨意地就將打電話的人說了出來。
"什麼?"車子裡的秦西嶽猛地一震,下意識地就彈起了身子,"汪老?他……他打電話做什麼?"秦西嶽的聲音有點兒抖顫,看得出,這個汪老,很是不一般。
車樹聲沒急著回答,他並不是故意要讓秦西嶽急,事實上,這個問題,他真是不好回答。
電話不是汪老主動打來的,是他擅自做主,打給汪老的。車樹聲跟秦西嶽說了謊。
車樹聲就這性格,有些想法要麼不產生,產生了,就阻擋不住地想去實施。眼下他是真替秦西嶽急,他怕秦西嶽不爭不鬧,讓人家白白給冤枉了。急來急去,就急到了汪老頭上。這種時候,只有汪老能幫得了秦西嶽,也只有汪老能公開站出來,支持秦西嶽。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先是撥通汪老秘書的電話,還好,秘書在,他說有重要事情跟汪老匯報,秘書問他是誰?車樹聲這才記起,要想在汪老那兒爭取到時間,得到一次通話的機會,應該先自報家門。於是他說,他是汪老的學生,沙漠所所長,還報了秦西嶽的名字。他怕單說自己,汪老可能不予理睬,如果說了秦西嶽,汪老這電話,就通定了。秘書說汪老正在接待客人,要他等一個小時。結果他等了三個小時,都快要失望了,電話突然叫起來。
電話接通後,汪老笑著說:"你是小車子吧,找我有事?"
車樹聲連激動帶感謝,一氣就將秦西嶽還有河陽的事兒說了。汪老沉默半天,道:"這事我剛剛聽說,不過還不知道西嶽被停了職。這樣吧,你跟西嶽說一聲,叫他不要著急,先休息幾天,等我把這事弄清楚了,再跟他聯繫。"車樹聲趕忙說是,嗯了半天,才記起應該先問候一下汪老的身體,還有家人。可是還沒等他問,汪老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小車子,你那邊工作開展得怎樣?我怎麼聽說,騰格裡的沙化速度越來越快,胡楊河流域都要斷水了,這可很危險啊。"
一句話問得,車樹聲就給啞住了。
汪老也沒逼他在電話裡匯報,聽他回答得有些遲疑,就說:"告訴西嶽,過些日子,我會去銀州看他的,順便還要跟他談談胡楊河流域的事。"
通完電話,車樹聲這心裡,就著實子激動不已了。
"汪老……他在電話裡沒批我吧?"過了半天,秦西嶽又問。
"沒,沒,他讓你好好休息呢,說……"
"說什麼?"
"汪老說,過段日子,他會到銀州來,專程看望你。"
"他真的要來?"秦西嶽也被這個消息鼓舞了。
醫院裡的風景真是優美,彷彿世外桃源,車子剛一駛進醫院大門,秦西嶽便看見等候在樓下的江醫生的身影。
江醫生六十多歲了,比他還要大幾歲,可欣剛犯病那會兒,她還在崗上,這些年,她算是醫院返聘的。幾個人一陣忙,將可欣抬到了樓上。簡單問了些情況,江醫生讓護士們把可欣帶進了治療室。
那個年輕的研究生留在江醫生辦公室裡,聽候隨時叫喚,車樹聲不知跑哪兒接電話去了,車上他的手機就一直響,大約是怕秦西嶽煩,沒敢接。秦西嶽知道治療得好長一陣時間,他心裡亂,等不住,索性走出來,沿著樓裡的長廊,往可欣曾經住院的那邊去。
醫院裡有點靜,精神康復醫院是個特殊的地方,一般人的想像中,這兒可能亂得一塌糊塗,但事實上,它卻比一般的醫院要安靜得多。九月的驕陽下,院子裡的鮮花安靜地盛開著,醫院樓前有一塊很為開闊的園子,裡面除了種著土豆、蔬菜,多的,就是各色鮮花。這些花有一半秦西嶽叫不上名字,也很少在別處看到。它們有些在三五月開,有些,要等到七八月。秦西嶽的印象裡,這兒是花的世界,花的海洋。醫院能用鮮花來裝點病人們的世界,曾經令秦西嶽非常感動。可欣以前住院的時候,他最喜歡帶著可欣去那片園子,他喜歡將那些碎小的花朵採擷下來,編成一個花環,戴在可欣脖子裡。為此江醫生訓過他,說這花是用來欣賞的,不是用來採擷的。秦西嶽傻傻地說:"花能給可欣帶來靈感,帶來福氣,你就讓我採幾朵吧。"江醫生笑笑,難得遇上這麼天真爛漫的老男人,便也溫和地跟花工說:"讓他采吧,別踩壞了園子就行。"
儘管可欣離開醫院已經很久了,可這裡的一草一木,甚至每一片花葉,每一寸空氣,他都那麼熟悉,那麼留有印象。好像,這些年,可欣是回家了,可卻把他落在了這裡。有些東西,是不能種進記憶的,種進了,就再也抹不掉。秦西嶽有些恍然,甚至忍不住在心裡嘀咕,當初執意要帶走可欣,是不是一個錯誤?
他在長廊的另一頭停下來,目光,癡癡地盯著牆那頭的住院部。跟這邊的園子比起來,那邊又是另一個世界,那邊才是病人生活的地方,也是病人康復的地方。那邊的空氣跟這邊迥然不同,那邊的花草也跟這邊迥然不同。如果說,這邊帶了某種世外桃源般的超然感、空靈感,那邊,就有些沉重了。
恍惚中,秦西嶽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陪可欣住院的那段日子。曾經令他對醫院生出恐懼的一幕又在眼前緩緩盛開……
那同樣也是九月的一個日子,秦西嶽因為沙縣那邊有急事,中間離開了一段時間,等他處理完實驗點上的工作,風塵僕僕趕來時,時間已過去了大半個月。那一天的醫院好靜,靜得有點可怕。江醫生因為參加同事女兒的婚禮,沒在醫院。秦西嶽跟值班醫生打了聲招呼,就往牆那邊去。一般說,病人家屬是不允許往牆那邊去的,醫院這樣做,有兩個道理。一是怕讓家屬看到病人的生活真相,畢竟,牆那邊的病人,各式各樣的都有,有些荒唐,有些可愛,有些呢,說句不好聽的,怕是你猛然看見了,還以為來錯了地兒,晚上睡覺,怕是會接連做噩夢。二呢,也怕家屬的正常行為會影響病人。這真是一個荒唐的邏輯,但事實卻真是這樣,由不得你不信。病人跟病人在一起,有他們的世界,有他們的喜怒哀樂還有交流方式,你認為荒唐,他們卻覺得很真實,很有規則,也很能維護那種規則。要是猛然有正常人介入,打破那種規則,帶給病人的刺激,是非常嚴重的。這點秦西嶽以前不相信,後來見得多了,慢慢信了。
那天大約是太急著想見到可欣,秦西嶽穿過那片小花園,風風火火地,就給一頭撞進了可欣的病房。
那一幕真是太可怕了,至死難忘!
可欣居然跟一個女病人在一起,那女的秦西嶽以前也見過,年齡比可欣大十來歲,是郊區來的,聽說在這兒住了有二十年。她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病發作起來,渾身連衣服都不知道穿,就那麼赤裸著身子,在病區裡狂奔。秦西嶽第一次見她時,正趕上她發病,瘋瘋癲癲的,拿著一束花,邊走邊唱,唱的還都是情歌。興許那種完全瘋癲的狀態給秦西嶽留下了十分恐怖的印象,所以他一直怕,可欣在裡面,會受其感染,變成那樣。
那天那女人倒是沒瘋,也穿著衣服,不過,她跟可欣相偎而坐的情景,猛就刺痛了秦西嶽的眼。本能地,秦西嶽好像想起了什麼,又好像沒想起,就是被眼前這一幕給刺痛了。可欣坐在手推車上,手推車就在女人的雙膝下,可欣顯得弱小可人,頭俯在女人腿上,臉貼著她膝蓋,十分的乖順。女人呢,一隻手撫著可欣的臉,撫得很有滋味,另一隻手,輕輕摩挲在可欣肩上。要說這樣的場景也沒什麼,病人嘛,不打不鬧不互相撕扯就不錯了,能這麼友好相處,應該是件喜事兒。偏是,秦西嶽怕這個,也受不了這個。本能地,他就撲過去,一把將可欣拉了起來,同時指住女人的鼻子:"你走,走開!"
女人傻傻地一笑,並不在乎秦西嶽的態度,不過,一看秦西嶽將可欣攬在了懷裡,不依了,眼睛一惡,照準秦西嶽的手,就咬了一口。秦西嶽疼得媽呀一聲,鬆了手。女人迅疾地、非常敏捷地,一把就將可欣搶了回去。可欣呢?那一天她好像不認識秦西嶽,她先是沖秦西嶽哇哇了兩聲,然後,就帶著瘋狂,要往女人懷裡撲……
真正嚇住秦西嶽的,就是可欣撲的那個姿勢。
彷彿,那個女人,才是她的一切,她的命。而秦西嶽,不過是突然闖進來的一個強盜。
那一幕深深刺痛了秦西嶽,等把可欣帶到牆這邊時,他就說啥也不讓可欣住這院了,他要帶她回去。
後來江醫生知道了,沒說什麼,醫院始終堅守一個原則,就是去留自便,從不強求誰。不過後來在複查時,她輕描淡寫地說:"有些病,怕不在病人心裡,我們誰都很難保證,自己的心理就沒問題。"秦西嶽沒聽懂江醫生的話,反正可欣回家後,症狀一天天好轉,他感覺自己的選擇是對的,所以就說:"把她留在這,我還是不放心。"
江醫生笑了笑,沒有反駁他。
空氣裡飄來一股淡淡的香,似花,又非花,秦西嶽回首望時,見是一個年輕的護士抱著一個花籃,正在往他身後的辦公室去。秦西嶽嗅了一口,感覺味兒挺芬芳,挺舒心,但不知,這芬芳,這舒心,是來自護士,還是來自那花籃?
他收起遐想,往回走,心裡想,可欣應該治療完了。
剛走了幾步,他的步子突地止住,眼神,定定地盯著花園深處的一個地方,不動了。
那地方有點兒隱蔽,有點兒暗,但奇奇怪怪的,就讓秦西嶽給瞅見了。
"曉蘇!"他叫了一聲,就往樓下追。
等跑到樓下,跑到花園深處,跑到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下,卻發現,那兒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但分明,那兒留下了氣味,是他家曉蘇的氣味!
"曉蘇,你在哪兒,快出來,別躲我們啊!"秦西嶽衝著空蕩蕩的院子就喊。這一刻,他堅信曉蘇就在醫院裡,就躲在花園某個深處。他甚至嘩地記起自己被停職的那天,公交車上看見的那個身影。是的,是曉蘇,她就在這座城市裡,就在他們的身邊,可她為什麼不出來,為什麼要躲著他們!
喊聲驚動了車樹聲,驚動了上班的護士,也驚動了江醫生。等大家聞聲跑下來時,秦西嶽還在說:"我看見了曉蘇,我家曉蘇就躲在花園裡,她知道今天我們要來醫院,她是特意跑來看我們的!"
車樹聲四下望了望,花園裡哪有人?可秦西嶽還固執地賴在那兒不走,非要等曉蘇出來。車樹聲歎了一聲,心裡說,這老頭子,八成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