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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山雨欲來 文 /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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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香港飛往銀州的波音747飛機晚點一小時零三分抵達銀州國際機場,機上的秦思思跟歐陽默黔終於舒展了眉頭,相視一笑,兩個人鬆開了緊緊握在一起的手。這趟飛機真是嚇壞了他們,在中途轉道首都北京時,飛機突然遭遇了強氣流,落了幾次都沒落下來。巨大的顛簸中,對飛機懷有強烈恐懼感的秦思思第一個失聲尖叫,她的叫聲嚇壞了歐陽默黔,也讓處於驚慌中的機上乘客嘩地意識到了死亡的危險。的確,那一刻,怕是全機艙的人,都想到了"死亡"這個詞。情急中,歐陽默黔用力摀住秦思思的嘴,並將她牢牢攬在懷裡,一邊不停地安慰:"別怕,思思,不會有事的,只是遇到了氣流,很快就會平穩的。"一邊拿目光示意空姐,讓她想辦法讓前面那個女人的尖叫停下來,因為那個女人的尖叫比思思的更可怕,它讓思思消失了的尖叫聲又響亮起來,兩個人簡直成了二重唱,任憑他怎麼安慰,思思就是不肯安定下來。

    虛驚過後,思思虛脫了一般,伏在他懷裡一動不動。歐陽默黔摟著妻子的手有些顫動,他已很久沒有這樣摟過思思了,有那麼一刻,他彷彿覺得又回到了熱戀時候,一股溫情禁不住在雙掌間流動,慢慢地氤氳著他們。這真是一種久違了的感覺,很美好,卻也很陌生。歐陽默黔暗暗地打了一個戰。

    此趟回國,歐陽默黔一開始是不打算帶秦思思回來的,他想直接從洛杉磯飛往北京,然後轉機到銀州,在省城銀州談完事兒就回去。沒想到,思思堅決要來,她說已經兩年零四個月又六天沒見到父母了,再不讓她見父母,她就跳海!跳海當然是玩笑話,思思只要跟他一生氣,就拿跳海來嚇唬,歐陽默黔也習慣這個詞了,笑著道:"寶貝,你還是別跳海吧,真跳了,我回去咋跟老爺子交代,他還不把我丟黃河裡餵魚?""知道就好。"思思很驕傲地在電話那頭嗔了一聲,然後道:"你先飛香港來,我正好有十天假期,是系主任特批的,我要把十天全用在父母身上。"沒辦法,歐陽默黔只能"夫從婦命",打電話通知香港公司,將他在國內的行程稍稍調整一下。可是在心裡,他是真不想帶她一塊兒過來的。他怕有些事讓思思知道,會惹出麻煩來。

    有驚無險的旅途終於結束,一走下飛機,思思就叫:"我回來了,銀州,我的故鄉!"歐陽默黔忙用胳膊肘搗搗她,提醒她別老是失態,惹得人家總拿怪眼望他們。思思嘴一撅道:"怕啥,這是我的家鄉,我想咋就咋!"歐陽默黔苦笑了一下:"走吧,大美人,老爺子怕是早就等急了。"

    出了候機大廳,兩人東張西望好一會兒,居然沒瞅見老爺子。奇怪,說好的老爺子要親自接機,怎麼沒來?正納悶著,河陽市女市長週一粲在省西部辦主任和瑞特公司中國西部區代表麥瑞小姐等一行人的陪同下,笑吟吟走過來:"你們好,歐陽先生,秦小姐,一路辛苦了。"

    歐陽默黔望了一眼週一粲,感覺她比上次見面更漂亮更見風範了。

    "我爸呢,我老爸呢?"沒等歐陽默黔跟週一粲說上一句話,秦思思的叫聲又響了,她踮起腳,目光躍過週一粲頭頂,情急地朝四處張望。

    "不好意思,秦小姐,你爸臨時有點事,沒能來機場,他在河陽等你。"週一粲微笑著道。

    "什麼?河陽?要我到河陽做什麼?"秦思思一邊說話,一邊還是不甘心地張望著。這一刻,她見到父親的願望是那麼強烈,那麼的迫不及待。她的目光在四下尋找了半天,可惜,還是沒能看見父親秦西嶽的影子。

    歐陽默黔拽拽她衣角,小聲道:"走吧思思,別讓人家笑話。"

    "我找我老爸,關別人什麼事!"秦思思突然就發了火,弄得邊上迎接他們的三個人很尷尬。週一粲以前雖聽說秦大專家的千金脾氣怪異,個性極端,但沒想到,她會如此不顧禮儀。但礙於歐陽默黔的特殊身份,只能陪著笑臉說:"秦小姐思父心切,我能理解,不過還得辛苦你,再坐四個小時的車,就能看見你父親了。"

    "天呀,還得四個小時,我要崩潰!"

    崩潰歸崩潰,秦思思最終還是聽從了歐陽的勸說,跟著週一粲他們往外走,就要上車時,她又變卦了:"不行,我得先去看我媽,馬上送我回家。"

    歐陽默黔一聽她又變卦,陰下臉道:"思思,這不是旅遊,這是來談公事,應該尊重人家的安排。"

    "要尊重你去尊重,我才不要管呢,我要回家。"秦思思的任性勁兒又上來了,因為沒見到父親,她的心情一下變得很壞。這是一個被父親寵壞了的孩子,雖是嫁了人,但她的小姐脾氣一點也沒變。

    思思的爸媽住在省城銀州,黃河北邊,那是她外祖母留下的房子。老爸去了河陽,家裡就只有母親跟保姆,她不能路過省城而不進家門,況且她母親還有病在身。

    歐陽默黔難住了,他是一個禮節高於習慣的人,特別是加盟瑞特公司,成為瑞特公司高管層的一員後,更是將商務禮儀看得比啥都重。況且,這次跟河陽方面的合作,事關重大,他不能在小事上鬧出什麼不痛快。既然河陽方面已做了安排,他就得服從。這次又是他代表瑞特公司第一次跟國內的政府部門談判,細節問題就更該注意。

    "要不這麼著吧,我陪秦小姐回家,你們先走,要不然強書記會等得很焦急。"瑞特公司的西北區代表麥瑞小姐說。麥瑞很年輕,跟思思差不了幾歲,長得甚至比思思還有幾分姿色,加上她天生有股妖冶勁兒,讓人猛一看,還以為是哪兒來的公關小姐。歐陽默黔見麥瑞望思思的眼神有點特別,心裡暗暗一驚,不過他沒把這些露在臉上。思考了幾秒鐘,歐陽默黔正要點頭,秦思思一把攬住他手臂:"不行,老公,我要你陪我一道去。"

    麥瑞的眼神一暗,佯裝整理頭髮,將目光避開了。

    "思思,別耍小孩子脾氣行不?這是工作,不是在家裡。"歐陽默黔不高興地道。

    "哼,工作,老是拿工作來壓我,好像我沒工作似的。"說完,她鑽進了麥瑞的車子,理也不理歐陽。歐陽吭了一陣,跟週一粲說:"周市長,我們走吧,不管她了。"

    週一粲似乎略略有些猶豫,但一想河陽那邊幾十號人等著哩,就道:"實在對不起,剛下飛機就讓你們夫妻分開。"

    車子開動時,週一粲將電話打到河陽,跟接待辦的曾主任說:"客人已出發,告訴強書記,一切都好。"

    電話那頭的曾主任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卻又吞吞吐吐的,不講。週一粲也不好老是抱著電話,又說了一句"我們上路了",便掛了機。

    銀州的景色撲面而來,透過車窗,歐陽默黔看到高速路兩旁嘩嘩掠過的鑽天楊,還有油綠的莊稼,以及遠處隱隱約約顯出的樓群。記得他第一次來銀州,這條高速路還沒有,省城通往機場的公路是從一座叫做天峴山的山脈中穿過的,道路崎嶇不平,而且四週一片荒涼,看不見一點綠色。當時他還納悶,這麼枯黃的地方,咋就能生出思思那樣的美人?後來他才知道,黃河水養人。銀州是全國第二個黃河穿城而過的省會城市,城雖小,但依山而立,偎河而居,倒也多了一份江南的水色。銀州的女孩子,喝著黃河水長大,真的還都是美人坯子。一晃十年過去了,想不到當年寸草不生的天峴山,竟也被綠色覆蓋。驕艷的陽光下,歐陽默黔看見山腰裡噴出的簇簇水柱,才明白,這是人工綠化林,那些彎彎曲曲爬到山頂的白生生的水管,可能就是麥瑞小姐跟他說過的引水上山工程。看來,銀州為了招商引資,美化環境,真是費了不少力啊。

    車子拐過高架橋,正要駛上通往河陽的高速路時,歐陽默黔猛地看見,麥瑞那輛奧迪跟了過來,一開始他還不敢確定,懷疑看錯了車,等接到麥瑞電話時,他才相信,思思又變卦了。麥瑞說,思思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去看老爸,她們只好掉頭又跟了上來。

    歐陽歎了一聲,無言地合上了電話。

    車內的週一粲也像是心事凝重。週一粲這次代表河陽市委、市政府前來迎接歐陽默黔,是為了招商引資的事。河陽地處西北偏遠地區,這些年工業企業很不景氣,龍頭骨幹企業河化集團一蹶不振,處於癱瘓已長達三年之久,別的中小企業也是半死不活,國有企業的改革遭遇瓶頸,無法突破,民營經濟發展又受資源、技術、科技含量等影響,一時無法成為地方經濟的重要支脈。河陽經濟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作為一市之長,她身上的擔子格外重,壓力也越來越大。好在這個時候,世界著名的瑞特公司向河陽拋了繡球,瑞特公司跟河陽的合作,就顯得格外重要。如果能將這隻金鳳凰引來,在河陽築巢建窩,那對河陽經濟,將是一次質的推動。

    但,能不能跟瑞特公司簽下合約,引來十個億的投資,週一粲心裡還沒底。儘管前兩次接觸,雙方談得都很愉快,瑞特方面也表現出強烈的願望,但這是一項大投資,牽扯到的細節很多,事情沒有最終敲定前,週一粲不敢有絲毫的樂觀和大意。

    見週一粲不說話,歐陽默黔打開手提電腦,想給公司總部發個伊妹兒。相比妻子秦思思,年輕的歐陽默黔更像是個工作狂,走到哪兒,工作帶到哪兒。週一粲曾經跟歐陽開過這樣一句玩笑:"要是我們的政府工作人員都能像你這樣敬業,我們的工作效率,將會大大提高。"那是她第一次跟歐陽接觸,也是在車上,她被歐陽身上表現出來的某種精神感動,半是認真半是感歎地說了這麼一句。歐陽默黔笑著抬起頭,也是用玩笑的口吻回答道:"你說的政府工作人員,他們端的是鐵飯碗,旱澇保收。這在全世界,怕也是最優越的,我哪敢跟他們比。"週一粲當時聽了,就覺得什麼地方被歐陽刺了一下。後來她也嘗試著在政府部門搞過一些效率改革,可這很難。利益一旦被某種制度鎖定為終生享有,再要想激發人的主動性或是奉獻精神,就是件出力不討好的事。

    信箱剛一打開,就有一封信跳進來。歐陽一看,臉紅了,心也怦怦地跳。信只有短短兩行字:想你,瘋狂地想你。然後是兩顆合在一起跳動的心。歐陽趕忙關閉信箱,紅著臉平靜了一會兒被突然攪亂的心,正欲二次操作,忽然發現,市長週一粲正拿一種怪異的目光偷偷望他。其實週一粲盯他已是多時,只不過他沒注意罷了。週一粲儘管外表柔麗,目光卻有幾分尖辣,這目光讓他非常不自在,也讓他忽然地生出一絲對週一粲的提防。

    車子是下午四點到達河陽賓館的,比原計劃晚了將近兩個小時。週一粲他們走下車時,奉命前來參加歡迎儀式的市區領導早已等待不住,三三兩兩地走出賓館貴賓樓,在樓下花園裡聊天呢。看見市長駕到,慌慌張張就往樓上跑。這個場景刺痛了週一粲的眼睛,下意識地就又朝歐陽望了望,年輕帥氣一身陽光的歐陽似乎沒在意這些,或者他還不知道這一大群人,是為他而來,為他而候。他急著跟另一輛車上下來的思思打招呼。

    思思一下車,立馬笑吟吟走過來,輕聲道:"老公,沒怪我吧?"她的樣子不僅乖巧而且可愛,歐陽默黔真是哭笑不得。思思就這性格,喜怒無常,變幻莫測,三十好幾的女人整天跟小女孩兒一樣。簡單說了兩句,歐陽默黔的目光投向麥瑞小姐。今天的麥瑞格外搶眼,一襲紫羅蘭套裙襯托得她身材越發修長,黑亮的頭髮垂在肩上,掩得她半邊臉有點迷離。歐陽默黔望了她一眼,就被她身上那股濛濛的氣息熏染了,他的心微微一動,剛想說句啥,就見麥瑞的目光挑釁似的望過來,半怒半怨地盯著他。那目光既熟悉又陌生,此刻,卻別具意味。歐陽默黔忽地想起那封信,想起那兩顆重疊在一起怦怦跳動的心。慌忙避開麥瑞的目光,朝遠處的人群張望。麥瑞走過來,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學了一遍思思:"老公,沒怪我吧?"

    歐陽默黔驚了幾驚,生怕這時候出現不可控制的一幕。還好,麥瑞學完這句,立刻變得正經,她說:"沒看見強偉,估計議程有變。"歐陽默黔鬆下一口氣,衝她淡淡一笑:"客隨主便,聽他們按排好了。"麥瑞丟下他,往週一粲那邊去,擦身而過時,又擠出一句:"你真不該帶她來!"

    歐陽默黔心裡怦地響出一聲。

    幾分鐘後,週一粲引領著歐陽他們,往樓上走。她的目光焦急地四下尋找接待辦曾主任。剛才一看見人們在院裡亂走動,她就突地有了不好的預感,這陣不見曾主任,感覺更為強烈。可千萬別在這節骨眼上,出什麼岔子啊——正亂想著,就見政府這邊的秘書長慌慌張張走來,見面就說:"不好了,周市長,沙縣那邊出事了,強書記跟秦專家,暫時回不來。"

    "什麼?!"

    事情是上午十點發生的,週一粲在省城銀州,並不知道這邊出了事。強偉也許是怕她擔心,也許是出於別的考慮,總之,沒跟她說實話。而且通知接待辦和秘書處,這邊的情況暫時不要告訴周市長,讓她按計劃去機場接人。

    強偉想得太簡單了,原想只要自己到了現場,圍攻秦西嶽的村民就會散開,風波就會平息。沒想,他不來還好,他一出現,矛盾立刻被激化,村民們非但不放秦西嶽走,還裡三層外三層,將他也給圍住了。後來不知是誰出了餿主意,沙縣方面又派來一干子警察,結果將矛盾激化得更凶。帶頭鬧事的土豆擺出一副不怕死的架勢,豁出命般撲到強偉跟前:"你抓啊,有本事你把我們全抓走,我還不信共產黨的天下沒我們的活路了!"強偉正要耐心跟土豆做工作,一直拄著枴杖沉默著不說話的憨爺忽然開了口:"土豆,甭跟這些狗日的講道理,他們心裡哪有道理?讓女人娃娃把車圍住,有本事他狗日的今天給咱紅沙窩蹍出一條血路!"憨爺一發話,村民們立時膽子正了,就有地瓜媳婦和秧秧子她們合上勁兒,嘩地湧到強偉的車前,將車轱轆給抱住了。

    剛剛開來的警車這邊,情況更糟,幾個警察一開始還唬三喝五,想動警棍,沒想,讓兩個壯漢攔腰一抱,吃得腰肥體圓的警察便沒了一點兒掙彈,乖乖地讓人家當猴子耍,就有不安分者快步跑到警車前,幾下就將尖叫著的報警器還有警燈給撤了。這陣兒,漢子們一邊跟警察鬥勁兒,故意拿髒話粗話辱罵,想激怒警察;一邊又示意幾個半大孩子拿石頭砸警車。瞬間工夫,那輛用了不到半年的警車便被孩子們砸得滿是窟窿天窗,不忍目睹了。

    強偉強忍著心頭的怒氣,耐心說:"大家聽我說,今天秦專家有重要外事活動,大家先放他走,有什麼解決不掉的問題,找我強偉。"

    "找你頂個屁用!"憨爺硬梗梗罵過來一句,枴杖一搗又說:"你除了貪,還有啥本事?找你,找你我們紅沙窩幾千口子人就得喝西北風了。"強偉知道今天不能跟憨爺過招,這老漢比沙漠裡的駱駝還強,他要是一根筋跟你幹到底,今兒這秦專家,說啥也帶不走了。

    沙漠所高級研究員、全國治沙專家秦西嶽是在往河陽去的路上被村民們截住的,從實驗點出沙漠,必須經過紅沙窩,村民們算好了時間,剛等秦西嶽的車子駛過來,嘩一下,就從公路兩側的沙叢中躥出,將路給堵死了。村民們堵秦西嶽,還是為了井的事,春種時縣鄉兩級合手關了紅沙窩十一眼井,封了將近一百畝地,這事兒打春上鬧到現在,一直沒解決。村民們終於打聽到,關井壓田的主意是秦西嶽出的,是他以代表身份,寫了個什麼案案,提交到了省人大的會上,結果代表們一舉拳頭,紅沙窩十一眼井就讓縣上給填掉了。十一眼井哪,白花花的一百萬塊錢,嘩一下,就給填掉了。那些票票,可都是紅沙窩人一分一分攢下的,一半,還是信用社貸的。井一填,信用社的人知道這錢不好往回收了,便天天閻王爺索命一樣,上門索債,害得紅沙窩人有地不能種,有井沒水澆,加上自打進了五月,老天爺就沒再掉過一個淚渣子,遠處近處,曬得著火,旱得裂皮。沙漠裡成天冒著股子青煙,這日子,還咋個過?

    既然你不讓我活,我也就不活了,拿出個勁兒,跟你鬧。鬧不過縣上市上,還鬧不過一個秦專家?"我們把秦專家扣下,看他上頭急不急!"憨爺一個餿主意,土豆這愣頭青,就真的帶人來劫持秦西嶽了。

    強偉跟土豆幾個講道理的空兒,秦西嶽默坐在一棵沙棗樹下,抽煙。他的臉色陰沉、抑鬱,甚至還帶了一層少有的憤怒。圍著秦西嶽坐的,是一堆花花綠綠的小媳婦兒,她們像一堵花牆,嚴嚴實實地將秦西嶽給包裹了起來,也不罵,也不埋汰,反倒是很熱情地問這問那。這個問秦老你熱不,那個問秦老你渴不,有兩個還特意從家裡提了暖水瓶,買了新水杯,要給秦西嶽泡茶。秦西嶽一句話不講,從被"劫持"的那一刻,他就選擇了沉默。沙縣縣長帶著一大堆人來時,他沒理,扮著一張冷臉,弄得縣長極沒面子。直到強偉出現,秦西嶽的臉上才有了內容,不過,還沒等他把要說的話說出來,場面已亂得一塌糊塗,不可收拾。秦西嶽對強偉,就更是有看法了。早讓你解決問題,你偏不解決,非要等老百姓鬧起來,你才低三下四地做工作。這個時候做工作,頂什麼用?還有,他對強偉說的那些話,也是一肚子意見。現在你面對的不是部下,不是縣鄉的頭頭腦腦,是憤怒中的村民,是發誓要跟政府討公道的老百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市委書記,有問題找你,這不成心把老百姓心中的火往大裡挑嗎?

    既然你是市委書記,能解決問題,那你早幹什麼去了,難道這一大堆問題,你不知道?

    關井壓田的確是秦西嶽提出的,去年一年,他就做了一件事,受省人大委託,帶隊深入沙漠腹地,調查瞭解地下水開採情況。結果發現,沙縣地下水開採量已遠遠超過省上專業部門的預估,特別是沙漠腹地,年開採量已佔到全流域的二分之一以上。秦西嶽這才向省人大提交了專項報告,建議對沙縣採取關井壓田措施,一方面減緩流域地下水的開採,一方面均衡全流域的用水量。建議是順利通過了,省人大、省政府也形成了相關文件。但在執行當中,卻遇到很大阻力。村民的牴觸自不消說,市縣兩級在推行關井壓田這一舉措時,也是各自為陣,打了不少埋伏。特別是在對村民的補償中,市縣兩級的做法更是讓人惱火。秦西嶽這次下來,還是受省人大之命,專門調查補償問題,誰知省人大和省政府紅頭文件中寫得清清楚楚的補償,在這兒竟成了一句空話!加上以前在移民時拖欠的安置款和補償金,市縣兩級開給農民的空頭支票,已令沙漠農民忍無可忍。

    矛盾因此而激發。還沒等秦西嶽將詳細情況掌握到手,紅沙窩村的村民便採取了如此過激措施。

    中央三令五申,省上一再強調,可是在強偉這裡,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給農民打白條!

    秦西嶽想著,恨著,憤然地就沖專程來接他的小司機說:"拿包煙,我要抽煙!"秦西嶽原本不抽煙,也不飲酒,大多數人有的嗜好,他沒有。今天他是真想抽,狠狠地抽他一支。小司機聞聲跑過去,他的車已被村民們安全地抬到一個沙坑裡,邊上有三個老太太看著。

    秦西嶽一邊抽煙,一邊發急,思思到了機場,看不到他,心裡該是多麼著急?誰知抽了還沒幾口,猛就咳嗽起來,幾個小媳婦慌了,跑過來想給他捶背,秦西嶽用手止了止,自己費了半天勁,終於接上那口氣。

    強偉還在不停地跟村民們解釋,秦西嶽心裡,卻在想著怎樣向省人大建言,對沙縣還有河陽存在的拖欠農民補償費一事做進一步的調查了-

     2——

    河陽賓館內,週一粲急得亂了方寸。人是接來了,沒想到強偉他們卻讓村民困在了紅沙窩。

    對這次談判,週一粲看得很重。週一粲到河陽兩年了,作為全省為數不多的女市長,週一粲在市長這個位子上,是懷有遠大抱負的。從參加工作到現在,週一粲一直渴望著能擁有一個平台,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華和本領。可惜過去在省直機關,她的生活太過平靜,也太過單調,總覺得心中有勁兒使不出來。現在擔任一市之長,她當然不能容忍自己再平平庸庸,她渴望全身心地投入,也渴望激情四射地幹出一番大事業。

    可惜河陽環境太差,弄得她兩年裡近乎一事無成!

    都怪她當初把河陽看得太好,錯誤地作出了判斷。河陽是一座古城,是全省人口最多、地盤最大的一座市,轄二區四縣,將近五百萬口人。這在目前的地級市中,全國也能排得上名。而且河陽地處交通要塞,是絲綢之路的門戶。獨特的地理位置加上悠久的歷史文化,使得河陽別具了一種光芒,加上農業城市特有的穩定和商品糧基地的獨特地位,使得河陽一直成為鍛煉和造就幹部的一個基地。省委省政府連續三屆班子,每屆都少不了河陽這邊上來的。目前省上四大班子中,有五位就曾在河陽幹過。週一粲正是基於這些分析,才毅然選擇了河陽。誰知真正到了河陽,才發現,這座古城的魅力早已逝盡,所有的輝煌都成了過去,現實處境是,河陽的工業企業癱瘓了,龍頭骨幹企業河化集團面臨破產,農業形勢也不容樂觀,特別是受胡楊河流域水位下降、流域枯竭的影響,乾旱缺水危機越來越嚴重,水荒已威脅到沙縣、五佛等三縣將近二百萬人口的生存。這且罷了,反正眼下西北各省情況都差不多,不比人家南方,錢多得沒處花,經濟早已上了快車道。西北經濟尚處在起步階段,儘管大家都在談發展,談飛躍,其實處境只有自己心裡清楚。能保住吃飯保住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就算是很爭氣了。至於發展,就等著國家搞傾斜,搞扶持,但這些,似乎都還離河陽太遠。西部大開發雖是提出來好幾年了,但在一無資金二無資源的現實窘迫下,能開發出什麼?

    這些困境她還能忍受,真正讓週一粲鬧心的,是河陽的政治環境。來之前她就風聞到強偉跟副書記喬國棟之間的不和諧,但省上說馬上要調整,週一粲也不敢在這事上多談什麼建議,畢竟,她是才打算上轎的新媳婦,還不能過早地談論婆家的長短。到了河陽,省上倒是沒食言,讓河陽的一棵大樹——人大主任宋老爺子退了二線,喬國棟挪到了人大,算是將班子結構調整得更為合理了。週一粲正暗自慶幸,省上為她搭了一個好台,強偉跟喬國棟雖是有摩擦,但現在一個到人大,一個在市委,原來那些矛盾自然就弱了,她呢,又是新鮮血液,應該能為他們充當點兒潤滑劑。誰知兩年過去了,情勢遠不是她想的那麼回事兒,河陽複雜著呢,比她想的,複雜百倍。一個女人夾在兩個男人中間,河陽這齣戲,難唱啊。

    一想這個,週一粲的心就有些暗,就有些急,如果再打不開局面,她很可能就要荒到河陽、困到河陽,甚至比強偉遭遇的困境還要令人沮喪。

    瑞特公司來西北投資,是個千載難逢的絕好機會,是上帝在一片黑暗中賜給她的一道光明。瑞特公司是國際生物製品領域中的佼佼者,也是率先打入中國市場的生物製品業巨頭,近年來又在電子信息行業有所拓展。它最早在中國上海、廣州等前沿都市進行投資,獲得成功經驗後,又在深圳、珠海等地進行擴展。眼下它的市場已擴展到大半個中國,唯一空白的,怕就是大西北。中央西部大開發的戰略決策剛一作出,瑞特公司便聞風而動,將觸角伸到了無人問津的大西北。一開始,瑞特公司將投資目標確定在了鄰省,誰知談了將近一年,雙方並未達成協議。聞知信息,河陽這邊全力以赴,經過省市一番努力,瑞特公司決定將目標轉移到河陽。初步接洽後,週一粲心中便燃起了一團火,儘管她還不十分清楚瑞特公司到西北投資的戰略動機,但一下能引來數個億的投資,對她這個落後地區的市長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絕美的誘惑。

    如今做市長,什麼工作最難抓?經濟!什麼工作才算是政府的中心工作?還是經濟!放眼全省全國,哪兒不是把招商引資當成重頭戲來唱?能讓瑞特這樣的跨國企業落戶河陽,單就其政治意義來說,就已非同尋常,加上那誘人的投資,國際領先的尖端技術,全新的經營理念,還有超一流的管理等等,對河陽這樣傳統的農業大市來說,無疑是一次劃時代的挑戰,它將給河陽帶來前所未有的衝擊和福音。想著想著,週一粲就陶醉了,彷彿,她腦中勾畫的那張藍圖,已經實現……

    可氣的是,如此緊要關頭,紅沙窩村的村民竟將秦西嶽跟強偉堵在了沙窩裡!

    兩個關鍵人物不能到場,週一粲不得不取消原定的歡迎大會,將等了半天的部局頭腦們打發回去,讓他們回單位聽命。自己親自張羅著讓歐陽夫婦住好,並特意叮囑讓他們先洗個澡,休息休息,其他議程隨後就開始。然後,她溜進賓館二樓自己佔用的那套客房,緊著為將要開始的談判做準備。

    歐陽這次來,是全權代表瑞特公司董事局,就雙方一期合作項目進行實質性談判,談判內容包括項目征地、勞動力保障、互惠互利政策、環保等十二個大項三十八個小項。談判提綱事先經過雙方工作組的敲定,都已發到了各位代表手中。當然,就這次歐陽來的架勢看,他並沒有帶談判代表,要說有,也就麥瑞小姐一人。而麥瑞小姐本身就是對方工作組的組長,前期工作幾乎都是她和她的幾個助手做的。河陽這邊卻不同,為示鄭重,市委市政府成立了專門的項目團,從七個部門抽調了二十一位同志,這還不算,由於河陽方面缺乏跟國際企業談判與合作的經驗,很多事兒都不知怎麼開展,省政府專門抽調了六名專家,幫河陽制定預案,並負責全程的顧問與答疑。

    週一粲拿出的第一份材料,就是在省城時一位專家遞給她的備忘錄,是關於環保方面的。如今投資辦廠,環保是第一要素,尤其地處胡楊河流域的河陽,環保問題更顯重要。週一粲正看得專注,接待辦的曾主任悄無聲息地溜進來,低聲說:"周市長,秦小姐發脾氣呢,吵著要見她父親,要不要把實情告訴她?"

    週一粲抬起頭,眼神裡流露出對曾主任的不滿。作為接待辦主任,這次接待任務的主要承擔者,曾主任今天的表現令她甚為不滿。但她克制著,沒把情緒洩出來。

    "暫時先不要告訴她,就說秦專家在下面有事,忙完就趕回來。"週一粲對秦思思,也是憋了一肚子不滿。歐陽默黔要帶夫人一道來,這是事先計劃中沒有的。來倒也罷了,沒想秦西嶽的女兒是這樣一副壞脾氣。機場的一幕就令她非常不悅,按說一個五百萬人口的市長親自去接機,這規格應該不算低了吧,秦思思非但不說一句客套話,反而給她連出幾道難題,弄得她很是尷尬。

    "麥瑞小姐呢,她啥態度?"見曾主任赤白著臉,站在那兒不走,週一粲又問。

    "麥瑞小姐好像知道強書記來不了,她跟我說,要不要把時間改一下,首談會放在明天?"

    "行,就按麥瑞小姐的意思辦。不過,你告訴麥瑞小姐,強書記來不了,並不會影響我們的談判,要她不要有什麼顧慮。"

    "知道了。"曾主任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出去了。這是一位辦事謹小慎微的男人,讓他當接待辦主任,週一粲看中的是他的事必躬親和凡事不匯報不予進行的較真勁兒。這樣的人辦起事來,認真是認真,不過關鍵時候,又顯得笨手笨腳,不會隨機應變。

    曾主任出去沒多久,話可能還沒送到麥瑞小姐那裡,強偉突然從沙漠裡打來電話,說不用等他跟老秦了,歡迎會照常開,工作得抓緊。週一粲說:"這怕不行吧,你不來,這會怎麼開?再說,開歡迎會的人我已經打發走了。"

    "打發走做什麼?不就開個歡迎會嗎,缺了誰也能開。"強偉的話有點沖,大約是那邊的矛盾還沒化解掉,他仍處在氣頭上。一聽這口氣,週一粲就知道那邊的矛盾一定棘手,剛想多問幾句,瞭解一下情況,強偉又說:"你跟人大和政協通個氣,讓他們出面,今天把歡迎會開了,晚上給人家接風,談判的事,晚上我回來再議。"

    強偉這樣說,等於是告訴週一粲,這會必須得開。週一粲心想,開就開吧,反正只是個歡迎會,屬於禮節性的一次會議,並不牽扯到實質內容。便抓起電話打給曾主任,讓他先回來,別跟麥瑞小姐說了。曾主任不明白發生了啥變故,在電話裡小聲說:"話我已經跟麥瑞小姐說了,麥瑞小姐正準備跟歐陽先生匯報哩,怎麼辦?"

    "怎麼辦,還用我教你嗎?讓麥瑞小姐別說了,會馬上就開!"

    曾主任吭了片刻,有點難受地應了一聲,急著去跟麥瑞通知了。週一粲這才將電話打給人大主任喬國棟,沒想她剛說了一句,喬國棟那邊就發起了脾氣:"這個時候通知我開會,提前做什麼去了?"週一粲怔住了,沒想到喬國棟會發這樣的火。轉念一想,一定是喬國棟的老毛病又犯了,怪她跟強偉沒把他當回事,事情緊住了,才拉他這個人大主任支差。喬國棟是有名的牢騷筒子,老是覺得市委和政府把事情都做完了,總也挨不到人大的份。週一粲對此雖有想法,但喬國棟是老領導,又是老河陽,週一粲還不能對他有所不敬。有時候敬人也是一門藝術,這是兩年來週一粲在錯綜複雜的河陽政治環境下悟到的。

    喬國棟還在電話那邊發著脾氣,週一粲心裡,卻有點堅持不住,眼下這節骨眼,她沒時間聽誰衝她牢騷滿腹,說個沒完,況且喬國棟也沒理由衝她發這種火。這是在幹事,不是在搶功。就算搶功,也輪不到喬國棟來搶!她鎮定了一下,稍稍加重了點語氣,問:"喬主任,你到底能不能來?"

    喬國棟那邊似乎猶豫了一會兒,然後道:"不必了,周市長,我對招商引資一竅不通,去了怕弄巧成拙。再說,我的胃炎又犯了,還要去醫院打吊針呢,估計時間也趕不上。"

    週一粲拿著電話,僵了那麼一會兒,然後輕輕合上了。

    這個電話打得令她很不舒服,不舒服極了。她腦子裡閃出喬國棟那張滿是折皺的臉來,這張臉在她眼前靜止了幾秒鐘,然後,讓她一閉眼給閉沒了。

    她這才抓起電話,又打給政協主席,還好,對方倒是痛快,答應馬上到會,有什麼安排,儘管講。

    歡迎會開得很短暫,比原來設想的要少許多激情,週一粲準備好的熱情洋溢的講話也沒派上用場,一切都讓紅沙窩村的村民給攪和了。不過就這簡簡單單的歡迎儀式,還是讓歐陽默黔感到驚訝,他似乎不大習慣這種場面,也搞不懂安排這麼一個儀式做啥?晚宴的氣氛倒是熱烈,大約在酒桌上接待客人是河陽的強項,所以誰都能盡興發揮。歐陽默黔受其感染,也漸漸變得豪爽起來,他本來是不飲白酒的,盛情難卻,週一粲力邀之下,他還是舉起了酒杯。秦思思倒是爽快,她說她喜歡這種壯烈的場面,只可惜,在香港那邊遇不到。一句話講得週一粲對她竟有了好感。中間歐陽默黔跟週一粲說:"想不到你們會這麼隆重,這樣一比,我這邊就顯得太簡單太隨意了。"週一粲趕忙說:"歐陽先生千萬別這麼想,你在國外多大的場面沒見過,我們是窮地兒,啥都窮。"

    直到晚上九點,強偉才將村民們的工作做通,等趕回河陽,晚宴已經結束,秦西嶽急著要見女兒,強偉硬是拉他吃了頓簡單的晚餐,然後陪同去貴賓樓。中間週一粲悄聲提醒:"強書記,你要不要換套衣服?"

    "換衣服做什麼?"強偉不解地問。

    "人家……"週一粲剛要說下去,一看強偉臉色不大對勁,噎住了。不過她心裡嘀咕,人家是中國區代表,來投資的,你穿這麼老土,讓人家咋看?

    幾個人來到貴賓樓,剛敲開門,秦西嶽就讓女兒給抱住了:"老爸,想死你了。"思思這孩子,典型的戀爸一族,當年因為捨不得老爸,還差點放棄去香港發展的機會呢,若不是秦西嶽主意堅決,怕是她就成了"海龜",自然,也就沒了跟歐陽的這門婚姻。

    一見到女兒,秦西嶽眼裡的熱淚就止不住湧了出來,也不管強偉他們在場,方便不方便流淚,他就給流了。他攬著女兒的雙肩,激動了好一陣,然後輕輕推開思思,聲音顫抖著說:"讓爸看看,快讓爸看看,我的思思是不是變漂亮了?"

    秦思思略含羞澀地笑了笑,就忙著去洗手間拿梳子,因為秦西嶽的頭髮又亂又糟——沙漠裡風吹的。在家時,思思最關心老爸的頭髮,她說男人只有頭髮梳精神了,人才有味道。

    這時間歐陽默黔才微笑著走過來,略帶矜持地跟老丈人打招呼。出乎強偉跟週一粲意料,秦西嶽對他這個身份顯貴的女婿,卻沒表現出什麼熱情,甚至,略略帶點兒冷漠。只是淡淡地說了聲:"路上辛苦了吧?"然後就坐沙發上,盯著女兒的一件衣服望。強偉趕忙跟歐陽打招呼,藉以沖淡屋子裡那層突然而至的怪怪的冷味兒。歐陽默黔倒是沒在乎岳父的態度,熱情地跟強偉寒暄起來。

    週一粲敏感地捕捉了這一對翁婿不為人所察的這絲兒冷淡,佯裝什麼也不曾察覺地說:"思思這孩子,真是懂事兒,秦老好有福氣,養下這麼一個乖女兒。"

    秦西嶽沒理睬週一粲,他似乎對週一粲更有成見,餐廳吃飯到現在,他一直繃著個臉,沒跟週一粲說一句話。特別是週一粲當著他的面,跟強偉述說喬國棟的不是時,他的臉黑得就越發難看。

    秦思思拿著梳子出來,見歐陽默黔跟強偉聊得正好,不好插話,索性拉了秦西嶽,到裡間去說話。

    河陽賓館雖不是五星級酒店,但歐陽夫婦住的這套房,卻比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還要豪華。裡面的陳設還有裝飾完全是參照北京國際飯店的標準弄的,加上又別具意味地融進了西北大漠戈壁的蒼茫雄渾,一下就讓這屋子的豪華具有了遠天遠地的悲壯感。總之,能在這套房裡住一宿,在河陽來說,就是最最尊貴的待遇。

    可惜的是,對住在這套房裡的一對人來說,他們似乎並沒感受出這點。

    當晚無話,第二天,談判正式開始,起先談得很順利,一切都在週一粲的把握中。兩天後,就在週一粲興致勃勃地打算將早已擬好的意向性協議遞交到歐陽默黔手裡時,書記強偉冷不丁說出一通話,一下就把談判的局給攪了!-

     3——

    事後分析,強偉說那番話,是早有預謀的。怪只怪週一粲太急於求成,太想拿到第一期六個億的投資了。強偉顯然比她老辣,也比她……怎麼說呢,週一粲覺得,這件事上,強偉坑了她。

    前兩天談判,強偉啥話也沒說,只是盡職盡責地盡著東道主的責任,偶爾地,見談判陷入僵局,強偉就拿眼神示意週一粲,甭慌,慢慢談,只要對方來到河陽,就證明,他們是有誠意的,至少,他們想把這事兒辦成。如果這時候表現得過急,就會讓對方洞悉到你的心思,跟你額外講條件。週一粲當然理解強偉的意思,但她不能照強偉的意思去談,她跟強偉站的角度不同,對待這事的態度也就不同。談判吹了,或是出現什麼變故,強偉頂多說兩句可惜,她呢,代價就重了。她是鐵了心,要在這一輪就把大方向定下來,大方向一定,剩下的細節問題,就好處理,甚至都不用她再費心,交給專家組去做就成。

    好在,歐陽默黔並沒提過分要求,也沒在細節上過分為難她。要說幾次出現的小僵局,問題都出在她身上,是她太不具備現代商務談判的經驗和知識,更缺乏技巧,要不是麥瑞小姐暗中幫她,怕是她就要當場出洋相。所有的障礙掃平後,週一粲露出了輕鬆的微笑,她在心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示意秘書,去拿協議書。

    這時候一直裝啞巴的強偉開口了,強偉先是從宏觀上充分肯定了雙方的這次接觸。注意,強偉沒說這次是談判,只說是接觸,又從技術性問題上承認了河陽一方的不足,然後道:"能跟瑞特這樣的世界一流公司合作,是我們的夢想,也是河陽經濟未來發展的主方向。非常感謝歐陽先生能在百忙中到河陽來,實地瞭解,並切切實實為河陽經濟的騰飛著想。既然雙方都有如此好的誠意和合作發展的信心,我們何不換一種合作方式呢?這兩天歐陽先生的話讓我大受啟發,我就想,我們更應該拿出一種大誠意、大氣魄,以更快捷的方式促成這次合作。我有個大膽的建議,提出來讓歐陽先生跟麥瑞小姐考慮,也讓在座的專家組還有河陽的同志們考慮。我想修正一下雙方合作的方向,將投資改為兼併,說收購也行。我們大膽地把本市最大的國企——河化集團拿出來,以最優惠的政策還有條件,出讓給瑞特公司。這樣,征地、項目報批,還有一大堆事兒就都免了,廠房是現成的,設備也是現成的,工人也是現成的,只要瑞特公司注入資金、技術,短期內培訓一下職工,項目馬上便能啟動。一則省了很多前期工作,二則呢,也能讓我們的上萬號工人有飯吃。當然,具體細節問題,我們可以再談,我準備了一份資料,是有關河化集團的,請歐陽先生過目。"說完,他沖秘書一揮手,秘書肖克平很利落地從另間屋裡拿來了資料。

    在場的人全都驚住了!誰都沒想到,強偉會突然提出這麼一個思路,這等於是把談判的大方向給變了!

    更震驚的,是週一粲。她的目光定定地在強偉臉上頓了幾分鐘,然後無奈地垂下了。

    河化集團!週一粲心裡重重地重複著這四個字。

    歐陽默黔也有片刻的愣怔,但僅僅也就幾秒鐘的工夫,很快他就道:"中國有句老話:客隨主便。強書記這番提議,雖說讓我意外,但既然提出來了,也不是不能考慮。"說著,他將目光投向強偉,十分友好地笑了笑。歐陽默黔這一笑,讓在座的人更為不解,難道他跟強偉事先有過交流?但從強偉臉上,又絲毫看不出一點這方面的跡象,專家組也從未接到過強偉這方面的指示,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會場的氣氛驟然冷下來,人們臉上全都一個內容:困惑。

    見眾人怔住,歐陽默黔這才將目光投到麥瑞小姐臉上,麥瑞小姐一直表現得鎮定自若,彷彿對這變故,早就心裡有數。她沖歐陽默黔微微一笑,非常漂亮地挪動了一下身體,從桌子下面的公文包裡拿出兩頁紙,遞給歐陽默黔。歐陽默黔迅速地掃了一眼,抬起眼瞼道:"貴方如果真要調整合作方向,我們可以考慮對河化進行收購,不過,得給我們時間,收購國有老企業,在瑞特還是第一次。不好意思,既然強書記提出這一想法,我想接著談下去就沒啥意義,談判就到這兒吧?"

    這一連串的細節,強偉一個也沒放過,他的目光像追蹤器一樣追在歐陽默黔和麥瑞臉上,等歐陽默黔說完,他朗聲笑道:"好啊,歐陽先生,看來貴公司也早有這個意向,那好,說明我們雙方想到一塊去了。這樣吧,留出一段時間,雙方都重新考慮一下,趕在下次商談前,拿出一個操作性強的方案,你說呢?"他又將話題推給歐陽默黔,年輕的歐陽默黔不得不承認,他碰上對手了,相比準備充分的週一粲,深藏不露的強偉,才是他真正需要對付的!

    談判結束後,強偉想跟週一粲談談,有些事,之所以沒跟週一粲提前碰頭,是因為強偉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想週一粲應該能理解。誰知週一粲冷冷地拒絕了他:"對不起強書記,這事太突然,如果有什麼需要解釋的,我想還是留在會上吧。"說完,她夾著公文包,憤然地離他而去。

    望著週一粲的背影,強偉忽然想,這個關子是不是賣得太大了?後來發生的事實證明,這個關子不僅賣得過大,而且賣得很危險,它讓強偉跟週一粲的關係,驟然變緊張了。

    第二天一大早,歐陽默黔正在發電子郵件,秦思思說到樓下轉會兒,呼吸點兒新鮮空氣,一到樓下,她立馬變出另一副臉色,匆匆叫了出租,就往另一家賓館去。那家賓館的地址是前一天問好的,一開始強偉還笑著不告訴她,秦思思裝作不高興:"強叔叔,你是怕我行賄啊?"強偉知道思思是在說笑,但他真怕思思去找他,這要是讓歐陽知道,肯定會不高興,畢竟……思思這樣一說,他又不能不把地址說給思思,最後,強偉還是狠著心將自個兒的住處說了。其實另一個心理,他也很想跟思思單獨聊聊。

    這是一家小賓館,強偉的家不在河陽,如今幹部推行交叉任職,擔任市委和政府一把手的,都不得是本地人。這樣市委跟政府兩個大院,便多了很多單身漢,市上本來在河陽賓館安排了住處,但大家擠在一座賓館,很是不方便,誰都渴望自己的住處隱蔽一點,不讓太多的人知道。強偉住的這座賓館,表面上破破爛爛,一點也不顯眼。秦思思還疑惑,強叔叔會不會騙她?到了房間門口,舉手敲門的一瞬,她又想,怎麼會呢,說清楚了是受逸凡之托,前來拜見他的。門剛一敲響,裡面便傳來強偉的聲音:"來了,請稍等。"

    秦思思的心莫名地就亂跳起來,這一刻她有點慌亂,像是在搞間諜,很不光明正大。

    強偉打開門,見是思思,笑道:"你果真找來了,這一大早的,早飯還沒吃吧?"秦思思說:"還沒呢,歐陽在上網,等一會兒吃。"說著,目光沖房間四處掃了掃。這是一間二居室,原來的套房改的,屋子裡的設施簡單、樸素,一點兒看不出是市委書記住的。秦思思瞭解強偉,知道他在物質上很不講究,吃飯穿衣都很隨便。兩人簡單聊了幾句,秦思思拿出幾樣東西,說是逸凡托她帶來的。強偉大約也是想兒子想得有點兒瘋了,一看見兒子送的禮物,就像小孩子一樣喜不自禁地捧在了手裡。逸凡送他的,是一件襯衫,帶格子的,看上去很洋氣,還有一條領帶,真正的名牌,不是這邊仿冒的。"這傢伙,他倒知道花錢了,這一條領帶,怕也得上千吧?"

    秦思思嗔道:"強叔叔,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裝傻,這條領帶,少說也得過萬,怎麼樣,逸凡比你腐敗吧?"

    強偉呵呵一笑:"腐敗,真是比他老子還腐敗。回去替我好好教育他,別老拿錢不當錢。"

    一句話,說得秦思思臉紅起來,人也越發地不自在,強偉這才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笑著改口道:"好了,思思,來一趟不容易,跟你爸親熱夠了沒?親熱夠了,強叔叔安排你們去轉轉。別看河陽窮,轉的地兒還是有幾處,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沙漠水庫嗎?要不今兒就去?"秦思思略略猶豫了一下,道:"不必了強叔叔,你忙你的。歐陽說,既然合作的事有了變化,他想急著回去。"

    強偉哦了一聲,沒就這個話題多說什麼,不過看得出,他心裡也不大好受,似乎,出現這樣的局面,也不是他所希望的。"那好吧,回省城看看你母親,多陪她幾天,啥時回香港,跟強叔叔來個電話,強叔叔去機場送你。"

    秦思思嗯了一聲,怯怯地又拿出一樣東西,極難為情地遞到強偉手裡。這是她特意給強偉買的,但不知他喜不喜歡,猶豫著道:"我也不知道該送什麼禮物才好,跟我爸送的是剃鬚刀,我想,跟你也應該一樣。"

    強偉接過剃鬚刀,像是接過一份很重的禮物,一時,心裡湧上一層複雜的東西。很多已經逝去的想法,這一刻又活躍起來,他感激地看了思思一眼,噎了好半天,才吐出一聲謝謝。

    秦思思不敢久留,怕歐陽找她,可又捨不得很快離去。她這趟來河陽,真是有許多話想跟強偉說的,包括她跟強逸凡現在的關係,跟歐陽默黔貌似完美實則卻不幸福的婚姻,甚至還想談談父親跟強偉的關係。在香港時,她聽父親在電話裡老是批評強叔叔,她搞不明白,父親跟強叔叔,怎麼會把關係搞成這樣?按說,他們之間應該是有很多共同點的,至少在她看來,他們同屬公僕型的幹部,不應該把關係鬧這麼僵。可事實……

    強偉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笑,沒多說話。有些事,跟思思是沒法講的,講了她也不一定明白。他跟秦西嶽,真是一句兩句講不清,但他相信,他們之間,不會有啥根本性衝突,或者,他們倆個,原本就不該有衝突。矛盾是避免不了的,這是因為兩人的工作方法和工作目標不一樣,對問題的認識就不一樣。所謂站得不同看得不同嘛。可他相信,時間最終能解決一切。

    聊了一個多小時,秦思思心想該告辭了,再不走,歐陽真該四處找她了。她笑盈盈道:"強叔叔,我走了,謝謝你給我機會。"強偉笑道:"我還沒謝你,你倒謝起我來了。"說著也送她一樣禮物,河陽出土的銅奔馬仿製品,全國旅遊標誌。

    早晨的空氣新鮮極了,走在回來的路上,秦思思的心情異常愉快,連日來的疲累一掃而光,感覺此趟回國,真有一種歸家的感覺。她拚命地吸著這鮮如檸檬的空氣,仰望著噴薄而出的太陽,還有湛藍湛藍的天空,腦子裡忽然就冒出強逸凡那張清淨的臉來……

    送走歐陽他們,週一粲的態度忽然就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強偉連打幾次電話,請她過去談談,都讓她婉轉地拒絕了。這在過去的兩年,是從沒有過的。可見,強偉這一次,是徹底把週一粲心裡潛伏的那些不滿給激活了。這天剛上班,她便沖手底下幾個人發牢騷:"這成什麼事兒了,忙活大半天,一句話,全推翻了,弄得我半年工作都白幹了。"

    這是週一粲第一次在下屬面前發牢騷,以前她是個嘴巴很緊的人。

    政府秘書長還有接待辦曾主任等幾個面面相覷,既不敢附和也不敢亂應聲兒,只是垂著頭,暗自歎氣。說實在,強偉這一變,他們心裡也有氣,誰不指望能把工作幹得亮堂點兒,你忙活半天,人家一句話,全否定了,你怎麼想?但對他們來說,變與不變都得服從,都得接著幹下去。下級就是這樣,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不能顯在臉上,冤死你也得說好,得說舒服。好在,強偉這一變,還不至於把他們冤死。不過週一粲這一發脾氣,他們便知道,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了。

    歐陽默黔走了的第二天,週一粲主持在政府這邊召開了工作會議,會上她閉口不談什麼談判的事,也沒提招商引資。似乎也來了個突然襲擊,說眼下旱象四生,旱情嚴重,四縣二區水荒不斷,大家再也不能坐在辦公室裡等雨了。必須組織力量,盡快深入基層,幫農民想辦法,穩定農民情緒,堅定農民信念,切實打一場抗旱救災的保衛戰。這項工作本來一個月前的常委會上就做了安排,只因週一粲忙,一直沒顧上開會,沒往下落實。這下好,強偉將投資商攆走了,她也不能閒著,借這個機會,應該幹點別的事了。

    工作會開了半天,週一粲除了講了一大堆要求,還責成農委和秘書處聯合成立督察組,到各幫扶點督察。政府部門的幫扶對象是年初就確定了的,也簽了幫扶責任書,只要市上有大的行動,幫扶單位就會自覺派人到點上,一是做好群眾思想工作,二是出錢出物,支援農民。眼下旱情真是不容忽視,沙縣、五佛已有不少農民放棄農作物,到外面打工掙錢了。如果旱情繼續肆虐,今年的農業豐收將成一句空話,農業收入將很難完成,這對政府來說,是一個很嚴峻的問題。週一粲要求各幫扶單位必須在兩天內全部到達聯繫點,具體怎麼幫,怎麼扶,各單位想各單位的辦法,市上不統一規定,一個大目標就是,農民不能亂,莊稼不能丟,農作物增收必須按年初制定的目標完成。

    要說這樣的安排原本沒錯,也很及時,並且符合當前"三農"工作的總體要求。但週一粲心裡,卻沒這麼想,或者,她開這場會,做出這樣的安排,動機不僅僅在"三農"上,更多的,卻在她跟強偉之間的"彆扭"上。

    跟任何一個班子一樣,週一粲跟強偉,也是有不少矛盾的。這矛盾,有些能找到根源,有些,卻沒根沒源,都是工作中的小磕碰引起的,日積月累,就給攢下了。好在週一粲是一個能裝得住事的人,她來河陽兩年,在班子裡還從沒跟誰紅過臉,對強偉跟喬國棟,一直也是尊敬有加。她自認為年紀輕、資歷淺,加上又是女同志,應該謙讓點兒。便時時處處,保持著謙卑的姿態,特別對強偉,更是服從高於一切。但服從並不代表自己心裡沒怨氣。不僅有,有時還很大,很彆扭,很委屈。但她忍。相比強偉的風火脾氣和越來越明顯的專斷,週一粲的忍耐,也算是到了家。可以這麼說,這兩年,她是憑藉著良好的忍耐和謙讓度過來的,也讓河陽這個不太平靜的班子,始終沒掀起什麼大波大瀾。難怪在私下裡,河陽的幹部稱她為潤滑劑,說強偉跟喬國棟兩個冤家對頭,之所以鬧不起來,關鍵就是中間還夾個她。有一天她這塊潤滑劑著火了,怕是河陽的平靜就立馬被掀翻。

    她要著火嗎?

    平心而論,週一粲想著,不但要燃燒,還想爆發。週一粲認定,強偉這一招,是衝她來的,不管他是什麼動機,什麼緣由,目的就一個:不想讓她出頭,更不想讓她有"功績"。

    功績是什麼?功績就是一個幹部的成就感,就是陞遷的資本,就是抗衡的實力!強偉一開始可能不重視她,不在乎她,甚至覺得她壓根就不是什麼威脅,但現在,強偉有些怕她了,有些提防她了。

    這原因週一粲不說,也用不著說,但彼此心裡,很明白。

    好,既然你如此一手遮天,想變就變,也休怪我無禮!既然你早有準備,早有打算,那我索性就不管了,我就不相信,你能在僵死的河化集團身上做出新文章來!

    一提河化集團,週一粲心頭的積怨嘩就湧了上來。要說她跟強偉的矛盾,最初還是由河化集團引發的。週一粲到河陽後,河化集團已陷於困境,企業停產,工人下崗在家,前景一片灰暗。之前河陽曾有過一個啟動河化的方案,意欲讓民營企業鐵山集團收購河化,方案當時還報到了省上,也批了,但在收購進行當中,強偉突然出爾反爾,以非常強硬的姿態阻止了這次收購。這事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省委齊副書記不止一次發過火,還差點將強偉挪到別處去。後來不知什麼原因,省委高波書記竟然同意了強偉的意見,讓鐵山集團暫緩收購,河化另尋出路。週一粲到河陽,面臨的第一個難題,就是河化集團的起死回生。作為一市之長,她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河化像殭屍一樣擺在那裡,她必須想辦法將這個難題解決掉,也只有解決掉這一難題,河陽的經濟才能恢復正常,方方面面的日子才能好過。但有些事看似簡單,做起來真是太難。半年之後,週一粲洩氣了。河化沒她想得那麼容易,這個包袱不僅壓著了河陽,而且也壓著了省上。就在她心灰意冷時,省委齊副書記找她,重新將鐵山集團收購方案提了出來,讓她認真研究,如果可行,不妨再添把勁兒,完成這一民營企業收購國有老字號企業的壯舉,為全省國企改革攻堅戰打一場漂亮的翻身仗。

    "你是一市之長,國企改革是你必須要唱的一齣戲,而且要唱好,千萬不能縮手縮腳,不能讓困難和壓力束縛住手腳。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敢闖敢幹的幹部,而不是坐在功勞簿上吃老本的幹部。"齊副書記說。這番話,對週一粲衝擊很大,後來她找過鐵山集團老總周鐵山,跟他認真談過這問題,周鐵山對收購河化集團,仍然信心百倍,甚至願意在原來方案的基礎上,再拿出幾百萬,解決工人的養老保險。週一粲深受感動,很快便組織力量,想重新啟動收購方案,誰知這事讓強偉知道了,沒加任何解釋,就在會上將她猛批一頓。當著全體常委的面,強偉要她立即解散工作組,哪兒抽來的人打發到哪兒去。"成什麼體統,不經會議討論,擅自做主,如果誰都這樣幹,河陽還不亂了套?"那次強偉發的火很大,週一粲受的委屈也很大,差點兒,就在會上流下眼淚來。過後她才聽說,強偉跟周鐵山,因為河化收購,矛盾已經很深,有人甚至說,強偉千方百計阻止鐵山集團收購河化,就是想對周鐵山形成打壓。

    週一粲雖是不敢確信傳言的真假,但對強偉,卻有了再也揮不走的疑惑。加上後來喬國棟頗有所指地說:"河陽這片天,原來姓宋,現在,怕是要改姓強了。"她對強偉,就有更深的看法了。

    兩年後的今天,強偉突然提出讓瑞特收購河化,事先又不跟她做任何溝通,完全將她蒙在鼓裡,週一粲焉能接受?

    這一次,週一粲真是有點豁出去的味道,明著,她不好跟強偉說什麼,暗著,她卻敢較勁兒,而且必須要較這勁兒。她不能容忍強偉一而再再而三地凌駕於常委會之上,嘴上講著凡事要上會,他自己做起事來,卻恰恰忘了這個原則。

    工作會議開完的第二天,週一粲帶著林業和財政口的兩支人馬,奔赴到自己的幫扶點去了。而且,破天荒的,沒向市委那邊打招呼——

    4——

    強偉是在兩天後才得知這一情況的,送走歐陽他們,他便一頭扎進了沙漠。紅沙窩村的事態那晚雖是得以平息,但根本問題仍沒解決,弄不好,憨爺跟土豆他們,還要鬧。

    一想這事,強偉的心情就不能不沉重,隨著整個流域的缺水,沙漠腹地農民的生存狀況,越來越讓人揪心。這些年市縣雖是聯合想了不少辦法,也出台了一些補救措施,但都是治病不治根,有點兒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味兒。而且往往,政策缺乏連貫性,加上執行當中縣鄉村三級都要打折扣,就把隱患給留下了,地雷也給埋下了,等矛盾激化,問題變得尖銳時,再想徹底解決,就真是太難了。

    紅沙窩村就是一個典型例子。該村位於胡楊河流域的最下游,算是流域的收尾處,以前這兒基本算是荒地,只住著幾戶人家,後來別處的荒開完了,沙漠村民便將目光瞄上了紅沙窩,陸陸續續,就搬來上千口人。沙縣這樣的情況很多,村民自動搬遷屬常事。一方面是由歷史原因造成的,沙縣在歷史上太苦焦,乾旱缺水,風沙大得能吞沒人,加上又不停地鬧災荒,就更讓這兒的人無法安生。遠的不說,單是民國年間,這兒就發生過不下三場大的災荒,沙漠農民背井離鄉,四處逃難。等災荒過去,又終因捨不下這片土地,陸陸續續回來了。此時家園已不在,沙漠的樣子也早已變得認不出,沙漠農民就隨便找個人少地廣處,重新安家。另則,沙漠遼闊,土地豐富,這也給沙漠農民提供了遷居的可能。小農經濟作業模式下,村民們往往是看上哪兒往哪兒搬。先搬來幾戶人,湊些錢,打一眼井,嘗試著種莊稼,一看莊稼能種活,能養住人,興頭就來了。呼親喚友的,慢慢往裡引人,人一多,村子自然就形成了。強偉剛到河陽的時候,紅沙窩村還不足二百人,也就三五十戶人家,算是在風沙線上給風沙放哨的。這才六年工夫,人口猛增到兩千多,戶數也翻了幾番。為啥?紅沙窩的土地肥,地下水位又相對高,打井容易,三五戶人家就能打一眼井,地由著性子開墾,開到哪算哪。對農民來說,這就是天堂,就是樂園。雖說開荒打井是苦裡面最重的苦,可不苦能有甜?不苦,不苦你當農民做什麼?

    沙漠真是個驢脾氣,也是個狼性子。前些年水還旺旺的,只要把鑽頭鑽下去,就能找見水,只要把井柱下進去,就能打成一眼井。這兩年,不一樣了,變了。先是水深了,打井成本越來越高,接著,出現乾井、死井,熬工熬力,費半天勁,井柱下進去,竟是乾的,沒水,頂多挖出幾車濕沙,算是給人一絲安慰。一沒了水,這沙窩窩裡活人,就難了。年初,縣鄉打算將沙窩窩裡這兩千多口人搬走,搬回原來的村子去,加上省上提出讓沙縣關井壓田,減少對地下水的開採,這項工作不好在老鄉老村開展,只能在紅沙窩這樣的新移民村先搞試點,看看能否行得通。誰知強行關了十一眼井後,就惹下一大堆麻煩。

    強偉先是聽取了沙縣縣委、縣政府的匯報,縣上的態度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想搬,也搬不動。搬遷不是個小事,一根籐扯起來,枝枝葉葉全就動了,特別是涉及到補償安置等後續問題,縣上就頭痛。另外,對關井壓田,縣上有本能的牴觸。關什麼?壓什麼?沙縣本來就是靠井吃飯的,沒有了井,農民怎麼活?縣上怎麼發展?移民是個方向,可想把三十萬人全移走,容易?再者,為打這些井,為開這些荒,縣上付出了多少努力?!

    強偉沒時間聽這些,他今天來的目的,就是要徹底解決紅沙窩村的問題,再也不能讓村民們為補償金喊冤叫屈,四處告狀了。那天的教訓告訴他,問題一旦出現,就必須解決,你不解決,村民們就會採取過激措施。如今的村民,已沒了"怕"這個字,他們手裡握的,就是中央關於"三農"問題的一號文件,有了這個文件,他們敢走遍天下。

    "其他村的情況先不說,下一步怎麼關,也不說,就紅沙窩這十一眼井,怎麼辦?"強偉打斷沙縣縣長的話,單刀直入地問。

    "縣上真是拿不出錢,一口井賠償十萬,十一口井就是一百一十萬,加上安置費、搬遷費,一個村子縣財政就得貼二百多萬。開下這個頭,往後工作咋做?再說了……"沙縣縣長又要老話重提,強偉惱怒地止住他:"你的意思,這問題你解決不了?"

    一聽強偉發了怒,沙縣縣長不敢再說了,不過他還是不表態,吞吞吐吐,不往正題上說。強偉這才清楚,憨爺那天罵他的話沒錯,中央的政策再好,等到了下面,都讓狗吃了,農民身上,一點兒光輝都照不到。他的目光掃了一眼會場,在每張臉上都停了那麼一會兒,這些臉他真是熟悉,但這一刻,他感到陌生,感到震驚。那天他在現場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補償費必須要給,井必須要關,多佔的田必須要收回來,至於有什麼困難,縣鄉解決不了的,市上解決,市上解決不了的,他跑省上,不相信一個小小的紅沙窩村,就能把政府難住。這話既是說給農民聽的,更是說給縣鄉兩級幹部聽的,沒想,一周時間過去了,沙縣這邊壓根兒就沒動彈!這是一個態度問題,更是一個思想問題,從思想深處,他們就沒想把這個問題解決掉!

    強偉憤怒地離開了會場,路上他跟市財政局打了個電話,要他們立即給紅沙窩村撥款一百五十萬,錢要負責撥到村上。財政局長剛要告艱難,強偉便粗上嗓子吼:"-困難-兩個字我不想聽,請你告訴我,這款到底能不能按時撥到位?"局長在電話那頭慌了:"強書記,我馬上安排,錢很快就撥下來。"等到了紅沙窩村,沙縣縣長帶著一干人,也趕了過來。強偉沒理他們,逕直來到憨爺家,說:"錢我兩天內負責給你,只有一百五十萬,你看著給全村分。但有個條件,多打的那些井,必須在十天內關填掉,一口也不能留。多佔的地,今年既然種了,就先把莊稼收回來,明年,你跟土豆要負責給我全退出來。至於搬遷的事,你跟村民們拿意見。搬,縣上給補貼,不搬,就這些限定的田,限定的幾眼井,養活兩千口子人,也沒啥問題。"

    憨爺聽完,捋著鬍子不做聲了。他沒想到,強偉會再次來,他以為那天強偉也就是拿話哄哄他們,等把秦專家接走,也就溜之大吉了。沒想,他真給來了,還真的要拿錢賠償,一下激動得不知說啥才好。鬍子捋了半天,道:"強……強書記,有你這句話,我憨爺高興,放心,紅沙窩村要是再給你添麻煩,我老漢這一把鬍子,你拿火燎了。"

    等把紅沙窩村的事情解決掉,強偉回到市裡,還沒顧上跟組織部商量沙縣縣長的事,秘書長就跑來匯報,說週一粲把部局領導全帶到抗旱一線去了。

    強偉愣了一下,沒說話,不過腦子裡,他在迅速想這個問題,週一粲到底什麼意思?沉吟片刻後,他笑著說:"這是好事兒,眼下旱是要抗,而且必須抗到底。"秘書長結巴了幾下,沒敢把聽來的小道消息告訴強偉,默等半天,不見強偉有新的指示,告辭走了。強偉將自己關在辦公室,獨自待了一下午,快下班時他打電話給組織部部長,說沙縣縣長的事先放放,暫時不要跟別的常委提,啥時候動,等他想好了再說。

    吃過晚飯,強偉打算安安靜靜待一會兒,把眼前的局勢好好梳理梳理。

    一種不祥的預感告訴他,河陽可能要出事,而且這一次,肯定是大事。這種預感雖是毫沒來由,卻很強烈,真是有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他知道,潛伏在河陽的種種危機,可能要爆發了,這危機不光是他跟週一粲、喬國棟三人之間的矛盾,更可怕的,是那些亂七八糟一直被拖著被壓著的事兒,怕是,這一次,要全面開鍋了。

    強偉感到怕,感到急,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怕和急,而是作為一個五百萬人口大市的市委書記,從內心深處生出的那種真怕、那種真急。興許,真的是他在河陽幹得太久,不出事怕也要出事。早知如此,他就應該在兩年前那次調整中順順當當離開河陽,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當時,他還硬是咬著牙跟省委說:"如果沒有非調整我不可的理由,就讓我在河陽再干一屆,我不想讓河陽在我手上變成這樣,我要把原來那個河陽重新打造回來。"在他的堅決要求下,省委最終還是尊重了他的意見,讓他繼續留任河陽。

    "我們期待著你啊……"

    沒想,這一期待,就把他徹底地困在了河陽。

    強偉現在沒時間傷神,更沒時間後悔,他要搶在矛盾徹底爆發前,將最棘手的兩件事理出個頭緒,至少,要有應對的準備。一件事,就是河化集團的兼併與收購。河化集團是河陽的老國有企業,一度非常輝煌,不只是河陽的支柱,在全省,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可惜他到河陽後,企業一年比一年不景氣,遭遇了空前的市場危機,加上管理滯後,設備陳舊,技術更新趕不上去,企業在市場上屢屢碰壁,到目前為止,已停產兩年零七個月,一萬多號工人面臨下崗失業。如果河化真的破產倒閉,對河陽,真是件不敢想像的事。對全省,怕都會有巨大的影響。但僅憑河陽的力量,僅憑他強偉,要想救活河化,真是癡人說夢。強偉不是沒作過這方面的努力,他作出的努力真是太多太多了,可惜一切努力都是無濟於事。河化這棵老朽的大樹,怕是再也無力回春。強偉不甘心,他真是不願這麼一個龐大的企業集團,說死就給死掉,更不願看到職工天天排著隊,到市政府上訪。所以他才冒著巨大的風險,將河化的起死回生賭在了瑞特公司身上……

    這是一步險棋啊,弄不好就會雞飛蛋打,什麼也抓不到,而且,還會授人以柄。為下這個注,強偉不知鬥爭了多少個日夜,就在週一粲跟歐陽面對面談判的那兩天,他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張牌打出去,怎麼打?關鍵時刻,他還是決定狠狠地賭一把,賭好了,河化不但能救活,還能重放光彩,那麼他對河陽,就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大善事。如果賭輸了……

    強偉不敢想下去,也不願想下去,狠狠地搖了下頭,將"輸"這個字甩出了腦外。

    另件事,就是胡楊河流域的治理。一提這事,強偉對秦西嶽,就由不得地來氣。如果秦西嶽能將關井壓田早提出幾年,他強偉也不會犯那麼多錯誤,更不會豁上命地把五佛等山區的農民往下移,在沙漠裡搞什麼開發區。結果,他把農民移了下來,開發區也建成了,井打得到處都是,秦西嶽卻忽然上書,強烈要求省人大形成決議,對沙漠地區採取關井壓田措施,保護地下水資源,延緩流域地下水開採速度,給胡楊河流域以喘息的機會。省人大組織專家和學者進行論證,並在年前召開了聽證會,結果,在二次常委會上形成決議,要求河陽市對流域內的沙縣、五佛等過量開採地下水的地區進行關井壓田、退耕保林。

    強偉不是說反對這個決議,問題是這樣一來,河陽付出的代價就太大太沉重了,農民受損失不說,市縣財政收入都要大幅受影響,而且農村產業結構調整步伐又得放慢,甚至得改變方向。這一切,他不能不考慮。還有,當初打井開荒,市縣是出台了優惠政策的,是積極鼓勵與支持的,這才幾年工夫,又要突然關壓,讓他怎麼跟農民說?關井壓田絕不是秦西嶽想像的那麼簡單,形成個決議,下個文件,就能把井關了、田壓了,那得跟農民一戶一戶去談,去做工作,還要核對當初打井墾荒的投入,以及未來五年的收入,這些錢都要補償,補償金從哪來?

    秦西嶽啊秦西嶽,你這一個提案提的,不知道會給河陽帶來多大損失!難道胡楊河流域出現危機,整個流域面臨枯竭的危險,是河陽一個市造成的?如果說下游開採量過大,那麼上游呢,上游為什麼不治理?

    強偉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更想不通的,是當初搞開發區,討論方案時,秦西嶽作為專家,是舉過拳頭的,在最後形成的方案上,也是代表專家組簽過字的。現在他又站出來,搖身一變,儼然成了一位環境保護主義者!

    這個老學究,可把我害苦了!

    強偉收起這些紛亂的想法,開始專心看資料。資料是政研室半月前就為他準備好的,重點是這些年河陽墾荒打井的情況還有流域治沙種樹的情況,這些資料他以前掌握得不透,如果真要大面積關井壓田,他得認真算一筆賬:財政到底有沒有力量確保此項大的工程。如果財政真是無力擔負,那他就要考慮,到底要不要將關井壓田進行下去?

    這也是他為什麼要急著將紅沙窩村的遺留問題解決掉的真實緣由。他不想讓紅沙窩村的矛盾擴大化、激烈化,進而影響到全局。而且,他知道秦西嶽目前又在調查,看市縣兩級到底對關井壓田抱著什麼樣的態度。強偉不想讓秦西嶽瞭解到他的真實意圖,也不想讓秦西嶽在這事上再抓到什麼把柄。把柄只要抓到他手裡,准給你捅上去。強偉算是服了這個人大代表。

    強偉正看著,門敲響了,他猶豫了一番,還是打開了門。進來的是市人大副主任陳木船。

    陳木船找上門來,絕沒啥好事,強偉對這個人,更是沒啥好感。果然,兩人客套了幾句,陳木船壓低聲音,詭譎地道:"強書記,有件事兒我想來想去,還是想跟你當面匯報一下,你也好及早有個心理準備。"

    "什麼事?"強偉抬起頭,不緊不慢地問。

    "是……喬主任,這兩天我發現他老往下面跑,老是跟……代表們在一起。"陳木船吞吞吐吐,似乎有什麼更隱秘的東西藏在話後頭。

    "這很正常啊,人大主任不跟代表在一起,還當什麼主任?"強偉道。

    "強書記,你怕是太相信人了,喬主任找的代表,都是那些……怎麼說呢,我覺得喬主任這樣做,有點兒不光明。"

    強偉聽出了陳木船的意思,但他故意裝糊塗:"老陳,不說這個,我不能干涉你們人大的工作。老喬喜歡找誰,那是他的事,他可能也是想吃透民情吧。"

    "強書記,你不能這麼想,老喬最近跟那個叫老奎的來往密切,這裡面,一定有文章。"

    "老奎?"強偉突然噎住不說話了。老奎這個名字真是太敏感,強偉最近太忙,都把他忘掉了,這陣兒陳木船一提,忽然又給記了起來。

    陳木船一看強偉臉色變了,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於是添油加醋,又說了不少,他甚至說,秦西嶽跟老奎,關係也很可疑。直到強偉擺手制止,他才不甘心地將話題收住,不過,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今天來,就是想給強偉一個信息,喬國棟這陣子,又不安分了。陳木船也是個見好就收的人,察言觀色方面,比別人更多幾分精明,見強偉有所觸動,他起身告辭。強偉也沒留他,只是道:"老陳啊,最近河陽事兒多,人大那邊,你要多操點兒心。"

    陳木船趕忙應聲:"強書記,你放心,我會替你操好心的。太晚了,你也休息吧,別太勞累,你要注意身體啊。"

    送走陳木船,強偉的心就複雜起來,再也沒興趣看那些資料了。怔怔地坐在沙發上,發著一種很孤獨、很蒼涼的呆。週一粲,喬國棟,他們到底要幹什麼?這種時候,他們忽然活躍起來,在各自的舞台上表演,這不是什麼好兆頭啊……週一粲倒也罷了,喬國棟要是跳將出來,給他來個連踢帶摔,河陽這局勢,可真就不好控制了。

    良久,他摸摸手邊的電話,想打給那個人,想跟她說一陣話。這種感覺很強烈,抵擋不住。每每陷入困境的時候,他總會莫名地想起那個人,想起那張臉,儘管那人也實質性地幫不了他什麼,但他就是想聽她的聲音,她的聲音裡似乎有股力量,有種幫他恢復信心的東西。號碼撥了一半,一看時間過了十一點,強偉又猶豫了,她會不會已經睡下?這麼晚打過去,會不會讓她多想?他的手停頓下來,腦子裡忽然就茫然成一片。又過了一會兒,他再次拿起電話,他實在不甘心這漫漫長夜就這麼孤獨地熬過去,人有時候是需要寬慰的,是需要多一份力量的。而身處市委書記這一高位上,你可以呼風喚雨,可以讓別人俯首稱臣,甚至無條件地服從。但這些都不是他指的那種力量,不是。強偉需要的,是一種心靈的救援,一種精神上的俠義。或者,什麼也不是,就是想跟她說說話。

    電話最終還是打了過去,響了一陣,對方接聽了。強偉有絲緊張,有絲不安。"你……還沒睡吧?"他搶在對方前面,問了一聲。

    對方笑笑:"沒呢,正看韓劇呢,激動死我了。"

    "你也看韓劇?"強偉真是意外,她居然愛看韓劇,以前可從沒聽她說過。

    "我也是最近才入迷的,你還別說,韓國人就是會賺眼淚。"她像是真的入迷了,一邊跟強偉說話,一邊還為電視劇裡的人物發出吁歎。強偉在電話這邊,能清晰地聽見電視劇裡的對話聲。

    說了幾句話,大約是她才意識到跟她說話的是市委書記,這才"媽呀"一聲,關了電視,正經道:"強書記,你還沒睡啊?"

    "睡不著。"強偉實話實說。

    "……"這句話的意思太豐富了,她忽然就不知該作何回答。

    "我想問問你,小奎那案子,有進展沒?"強偉說。

    她猶豫了一下,道:"怎麼忽然想起問這個來了?"

    "沒事,我也是睡不著,隨便問問。"

    她顯然已經意識到什麼,回答也一本正經起來:"這案子還擱著,情況都跟你匯報過,查無實據,誰也不敢冒下結論。"

    "左旂威呢,他最近忙什麼?"

    "他還能忙什麼,一門心思跑官唄,怎麼,又找你了?"

    "沒。"他笑了一聲,為她的坦率,為她的不避諱。

    "你可得掌握好原則,這個人,怎麼說哩,我覺得有點陰暗。"

    "知道。"他的語言開始變短,跟她說話,總是很省力,用不著長篇大論,幾個字,似乎就能把意思說透。

    "早點兒休息吧,別熬得太晚。"她說。

    "知道。"

    "身體是你自己的,熬壞了,沒人心疼你。"她又說。

    "知道。"

    然後兩人就都無話了,抱著電話,互相聽對方的呼吸聲。這種情況常有,有時候他們能抱著電話,就這麼靜靜地聽上半小時。

    "行,你也休息吧,攪得你電視都看不成。"最後他說。

    她似乎很聽話,就那麼悄無聲息地摁了電話。

    強偉越發睡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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