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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暗戰 文 / 陳嵐

    16.立案

    清晨,盧晨光還在刷牙,市委辦主任侯魚水電話便打了過來:"盧部長,齊書記要你一上班就去他辦公室。"

    侯魚水將重音咬在"齊書記"三個字上,卻又不說具體是什麼事,盧晨光也知道因為左君年這一層,齊大元平時對他有點兒不待見。他在齊大元到任後曾經試圖改善關係,但是很多事不是靠工作上的努力和點頭哈腰拍馬屁所能改變的,在齊大元眼裡,他盧晨光是"左派",有這一條,就足夠他難受的了。所以,眼睜睜看著比他後提拔的組織部部長賀仲平掛上了副書記,而他這個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連任了兩屆,還是原地踏步。此屬天命,非人力可致也,盧晨光曾經對陳秀如是說。但一大早打電話召見,還真是破題兒第一遭,結合眼下白綿的特殊形勢,哪根筋哪根線會扯上自己呢?看樣子,這個事應該不小,不然不會由侯魚水先電話通知。馬春山估計還在公安局督查辦案呢,也不知道到底要盯個什麼名堂出來。侯魚水支支吾吾地在電話裡說:"具體是找你什麼事,他也沒給我透露——不過看氣色,好像火氣很大。"

    侯魚水沉默了一會,又補充了句,"好像是哪個新聞報道出了岔子——我看他一大早在叫人打印一個什麼稿子。"

    盧晨光趕緊洗完臉,早餐也沒吃,就急匆匆趕到了市委大院,不出所料,齊大元已經在了。齊大元的辦公室在東1號,寬大明亮,博古架上散放著幾卷線裝書和仿鈞窯的瓷器,辦公室正對的牆上一副橫5尺、豎3尺的書法,裝裱精美的宣紙上寫著無法辨讀的符號——當是易經的卦相,只是具體的無法解讀。盧晨光知道他好這個調調,暗地裡也拿了本《易經》參研了兩天,實在看不下去,遂作罷。馬春山比他厲害,齊大元來了沒一個月,馬春山就已經天干地支陰陽乾坤地說得頭頭是道。

    盧晨光好笑之餘,對自己的做法油然為恥,回到辦公室就把那本易經的書丟進了廢紙簍。門開著,盧晨光叩了叩,在上樓的路上,他已經把當天的《白綿日報》頭版瀏覽了一遍,沒有發現問題,心下稍安,齊大元正背著手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著樓群上冉冉升起的旭日,聽到敲門,轉過頭來,朝陽給他那張方正敦厚的臉鍍上了一層紅撲撲的光暈,齊大元以罕有的聲色俱厲的語調喝道:"盧部長,白綿的新聞報道出大事了!"盧晨光站定了,凝視著書記。齊大元指了指自己的桌子:"你看看,竟然有人寫這樣的東西出來!"盧晨光趨前拿起他桌子中間的那厚厚一疊子打印紙,這稿子厚,得有一萬字,標題聳人聽聞——《白綿:拆遷背後的黑幕》。他心裡一緊,趕緊草草看過去,通篇稿子分列了五個副標題,將江勇剖析出五條罪狀:欺行霸市、黑社會組織、敲詐勒索、流氓滋事、暴力拆遷。其他幾個尤可,最後一項真正是捅了馬蜂窩。

    而這項又寫得極為詳細,矛頭直指鑫昌房地產開發公司。鑫昌房地產在白綿市的兩項拆遷都被稱為市委市政府的"幸福工程"、造福萬代的"形象工程",而這篇文章裡竟然把鑫昌稱為"圈地"的黑手,以極低的價格拆遷黃金地段的居民區建商住樓,居民拒絕接受補償價時,就動用以江勇為代表的黑社會勢力去暴力拆遷,從沿路毆打攔截居民到半夜往別人家裡扔爆竹捆,在歷時兩年的北城拆遷過程中,就造成了一人自殺(未遂)、三人重傷和二十多人受傷的衝突。署名是:綿人。老報人常常採用的匿名。看那分析敘述、格式行文、筆鋒文才,不但對白綿的事十分瞭解,而且就新聞水準來說也十分專業。"這稿子刊在哪裡?"盧晨光忽然想起這件要緊事來。難道白綿的哪個報紙刊物吃了豹子膽敢直接和市委立項的形象工程叫板,登出這樣的稿子出來?又或者更糟糕的是——在市以外的媒介上刊登出來了?齊大元背著手站在窗前,冷冷地瞅著盧晨光。他眼睛細小,肉泡眼,眼神卻極銳利,背光的臉黑沉沉的,但一雙眼睛卻亮閃閃的。"貼在網上。"

    齊大元說。盧晨光暗暗叫苦,網絡真不是個好東西,比電視報紙的傳播速度都要快,而且查不勝查,禁不勝禁!齊大元補充說:"因為發在幾個相當有影響的網站上,還被其中兩個網站放進了主頁的新聞導航裡,現在瀏覽過的人已經成千上萬,據說有的網站裡回復就有一千多條,把我們白綿市委市政府四套班子辱罵得一塌糊塗!""誰這麼膽大妄為?"盧晨光低頭瀏覽這份犯上作亂的稿子,手心裡的汗幾乎要把紙頁的邊打濕。"你是宣傳部長,"齊大元反問,"全市的筆桿子都歸你管的,你還問我?"盧晨光趕緊定一定神,賠笑道:"雖然說我分管宣傳,但全市六百多萬人,偶爾出一兩個膽大包天的,掛萬漏一,齊書記,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啊。"

    齊大元猛地拔高了聲音,吼了起來:"掛萬漏一?出了這樣重大的新聞宣傳事故,你回我一句掛萬漏一?"吼聲極大,門外的辦公室立即傳來開門的聲音,盧晨光勉強笑道:"有些事故可以預防,有些事故確實沒法,如果問題出在三台四報上,追究我的責任,我沒二話,但這發在網絡上的,網站都是不負責任的,個人登錄一下就能發表東西,我一個小小的地級市的宣傳部長就是想管也鞭長莫及呀。"

    齊大元閉上了嘴,看著盧晨光,忽然又笑了笑:"那事故已經出了,你現在打算怎麼辦?"盧晨光將稿子放回到桌上,畢恭畢敬地看著齊大元:"還先請齊書記指示。"

    "皮球踢回到我這裡了啊?"齊大元笑道,"你們這些人,一個蘿蔔頂一個坑,該長葉兒的時候卻不長葉兒,到最後還把事推給我。"

    "我指示就我指示吧,反正是操不完的心。"

    齊大元踱到桌子邊上,手按住那份稿子,沉聲道,"這事必須立案。該和網站打交道的立即打交道,最快速度把影響降到最低。"

    盧晨光點一點頭:"立案。縮小影響。減少損失。"

    "這件事很可能與前天發生的市委大院裡的兇殺案有關,是替兇手造輿論,試圖給現在白綿的城建工作拖後腿,抹黑臉。"

    齊大元又意味深長地看著盧晨光,"你覺得呢?"盧晨光連連點頭:"情況複雜,情況複雜。"

    齊大元道:"我已經打過電話給公安局了,他們網絡辦派了兩個人來,一會兒我讓他們到宣傳部找你。"

    盧晨光點點頭:"那我先回去安排一下?"齊大元沒吭聲,看著他走到門口了,方喊到:"稿子你不帶去?"盧晨光趕緊回頭,從桌子上取到手,齊大元又補了一句:"我等你的好消息。"

    找那幾個網站把新聞屏蔽、刪除報道都不是很大的難事,根據經驗,很多網站因為是民營機構,膽子比不少有後台的新聞媒介還要小,網絡辦發一個通知過去,他們就忙得雞飛狗跳,立馬刪除。網絡這個東西,壞就壞在傳播速度快,傳播面廣。不是說了嗎,"十三億人九億賭,三億人在挖土,還有一億上QQ。"

    它傳播起來就像SARS一樣擴散迅速,一家禁了,百家還在轉,主要帖子裡沒有了,還會有人複製了在跟帖裡傳播,就跟捉虱子一樣,捉得乾淨了,影響也已經造出去了,損失無可挽回。這兩個城區建設是齊大元的心肝寶貝,居然被這麼捅了一刀,江勇這個得力打手死了不算,還被拿出來打開了城建黑洞蓋子的導火索,也難怪他大光其火。誰寫了這篇報道呢?盧晨光在心裡把幾個有數的筆桿子刺兒頭過了一遍,硬是想不出來誰會對情況掌握得這麼詳細而報道又如此及時。立案不立案又怎麼算呢?新聞記者不是有輿論監督和新聞報道的自由嗎?敢這麼寫的人,肯定是經過了相當翔實的調查,從列舉的數據、人物、事件來看,作者相當專業,掌握的調查資料豐富到了有恃無恐的地步。真較起真來,只會把事情鬧大。也罷,由得他去立案吧。盧晨光有些幸災樂禍,城建的蓋子遲早要揭開,只是沒想到居然被一個不相干的人引爆了。難道在這白綿市裡,還有潛藏的反"齊"力量?看來,這股力量還真不容小覷呀。網絡辦的兩個警察果然已經到了宣傳部了。網絡辦開出協查令,傳真給相關網站,要求暫時刪除相關新聞。網站倒也合作,沒過多久,幾大網站就找不著那些新聞了。

    盧晨光舒了口氣,接著就是根據網站回饋過來的IP地址,查證新聞從本市什麼地方發出的。盧晨光雖然會上網瀏覽新聞,多的電腦知識也沒有,只看著倆網絡警察在鍵盤上敲敲打打,過了一會就查出了IP地址的物理位置。這個新聞是昨天夜裡1點41分發佈出來的,地址是長慶路的一家網吧。盧晨光心裡頓時"咯登"了一下。綿湖晚報社就在長慶路。一種不祥的感覺煙雲似的從心裡升了起來。哪裡都能出事,陳秀那可不能出事呀,而且,昨天晚上《綿湖晚報》就是陳秀值班的。他定了定神,對兩個警察說道:"既然這樣,就要去網吧調查一下了。這得讓你們兩位老兄辛苦了,我喊分管文化局的副部長來,帶文化局分管網吧的同志陪你們下去。有車沒?沒車不要緊,我現在就叫辦公室安排。"

    做足了姿態,打發走了兩個警察,盧晨光趕緊打陳秀的電話。電話鈴響了兩聲,就接通了,傳來陳秀強抑睏倦的聲音:"喂?"她一下聽清楚是盧晨光的聲音,或者看清了號碼是盧晨光的,立即警覺地振作起來:"盧部長?"盧晨光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沉吟了一下,還是很謹慎地說:"陳總編,你上午有時間的話,我到報社去看看,向你瞭解一些情況。"

    陳秀先是微微鬆了口氣——不是當天的報紙出了問題就行,但盧晨光少有的慎重口氣還是讓她感到了壓力。過了一小會兒,她才輕輕說:"好,我15分鐘後到報社。或者我到宣傳部來?""我去報社吧。"

    盧晨光說完就掛了電話。一看到盧晨光攤到桌上的稿子,陳秀臉色就黃了。她匆忙晨起,沒有化妝,熬夜後的憔悴清晰地留在臉上,血色從臉上一下褪得乾乾淨淨。"這小丫頭怎麼敢闖這種彌天大禍!"她又急又氣,跺腳叫了出來,"昨天夜裡她還給我保證絕對不會給第二個人看!"盧晨光臉色也變了:"左昀?"陳秀急得都要哭了:"她昨天來把稿子給我看的,我立即就塞到粉碎機裡,給她再三解釋,白綿的事她不瞭解,不能瞎報道瞎摻和,她當面答應我的,怎麼一轉身……"她可憐巴巴地看著盧晨光,"這事鬧得多大了?"盧晨光慢慢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去,沒吃早飯的胃煩躁地泛起了一大股酸水。他疲倦地抬眼看著桌子上的稿子:"齊大元已經讓立案調查了。"

    "立案……""立案還在其次,後果要比立案嚴重得多!"盧晨光又惱火又失望,這篇稿子出自任何人之手都比出自左昀之手要好得多!盧晨光站了起來:"沒辦法了,我得先去找下左書記。"

    他走到門口,手放到門把上,看了陳秀一眼,陳秀已經忍不住眼裡滾來滾去的淚珠了,跟著他趨前一步,又似啜泣又似歎息地輕喚,"盧……晨光,我好想你。"

    盧晨光難堪地低下頭,飛快地摟住了她的肩膀,幾乎只是一秒鐘,低聲說道:"你沒見過這篇稿子。記清了。"

    就放開了她,然後拉開了門,"那我就先告辭了,陳總編。"

    他客客氣氣地喚了她一聲,淚眼模糊的陳秀清醒過來,趕緊在肩口上擦了擦淚痕,清清爽爽地回答說:"盧部長,我送你。"

    她慶幸自己和盧晨光及時穩住了態度,因為隔壁的社長室裡不知道什麼時候亮起了燈,還有人影在大幅的玻璃後晃動。盧晨光輕輕咳嗽了一聲,朝社長兼總編室走了過去,很利落地推開門:"鄭總,在啊?"門裡站著的並不是鄭亦趨,而是新聞部主任關天聖。關天聖尷尬地笑笑:"盧部長,這麼早就來視察工作呀?我來鄭總這裡拿昨天送審的稿子,門沒關,我就進來了。鄭總人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盧晨光客氣地和他握了握手:"嗯,我正好路過報社,上來瞭解點情況。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回過身,恰好碰上陳秀不動聲色的眼睛,兩人匆匆交換了一下眼神,"這小樣的到底聽到了什麼沒?"可以確定的一點是,關天聖絕對不會那麼湊巧的待在社長辦公室裡。世界上絕沒有這麼巧合的事。陳秀被提拔時,關天聖也被列為考察對象,關天聖的資歷甚至還在陳秀之上,但最後在盧晨光的力主之下,還是提拔了較為年輕的陳秀,其實提拔誰不提拔誰,從任何一個角度都可以有考量的理由,就看領導站在哪個角度考量了。陳秀雖然沒關天聖資深,卻也符合當年幹部提拔的成文要求——"無知少女"。無,無黨派人士;知,知識分子;少,年輕少壯派;女,女幹部。關天聖屈居陳秀之下,雖然沒表現出直接的不滿,但是工作中的不合作是顯然易見的。盧晨光也動過將關天聖調離晚報社的念頭,但陳秀總覺得問心有愧,一再反對,再加上社長鄭亦趨還是很欣賞關天聖的新聞報道綜合組織能力,關就依然留在了新聞部主任這個位置上。盧晨光在陳秀的陪同下走下樓去。下樓梯時,盧晨光餘光掃了一眼過道:關天聖不在了。

    他不禁又掂量起來:為什麼這傢伙不跟著一起送下樓呢?一時間,背上又像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似的,癢而又痛。下得樓來,盧晨光邊走邊打電話給負責陪同兩個網警查案的宣傳科科長,才知道倆警察已經取證完畢,他匆匆忙忙趕了過去。長慶路並不長,沒走幾步就找到了那家網吧。網吧老闆沒見過這個陣勢,可憐巴巴地一個勁兒朝看起來還比較和善的宣傳科長賠笑臉:"到底出了什麼大事啊……您看,我心裡都虛得……"警察厲聲訓他:"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虛什麼?"另一個則將從電腦裡調出來的資料打印件在桌上拍得"砰砰"響:"你趕緊想想清楚,昨天凌晨1點多鐘在你的9號機上上網的是什麼人?"盧晨光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老闆卻哭喪著臉:"我哪記得呀,這裡上百台機器……""登記簿子呢?"同來的文化局幹部趕緊呵斥他,"不是規定你們要登記上網人的身份證件的嗎?"老闆嘴裡咕噥著,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磨蹭著從桌子裡抽出一本破破爛爛的登記簿,翻開一看,最近的登記時間還是一個月前的。盧晨光稍稍喘了口氣。

    宣傳科科長伸頭到網吧裡看了看:"你這網吧裡也沒什麼人呀,怎麼會不記得誰是誰呢?""上午人少,凌晨那會兒人最多了,我們值班也累……哪管那些……這到底都犯了什麼事呀?不會是法輪功吧?"一個警察瞪了他一眼:"你麻煩大了去了,法輪功?說得倒輕巧!"網吧老闆倒不特別害怕,笑嘻嘻地反問:"那還能比這個更大呀,這是國家明令讓抓的,我這兒基本上都是些小孩玩網絡遊戲,哪有什麼法輪功分子呀。"

    盧晨光打斷了他們:"既然這樣,先暫時搞到這一步,我們先回去向齊書記匯報一下吧。他有什麼具體指示,我們再來就是。"

    他狠狠地瞪了網吧老闆一眼,"你等著吧,你這事麻煩大了!"左君年放了電話就立即撥打左昀的手機。這時候他才想起來,似乎左昀昨天一夜都沒回家。一家三口的職業注定了聚頭的時候一星期都攤不上一次,以市委副書記的身份在工作場合和記者左昀一起吃的飯倒比在家吃的次數多。他一邊按號碼一邊再度審視桌上的那份小報,不說則已,一說破,倒真能看出來是左昀的文筆風格,這下可好,馬蜂窩在他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捅了,小頑童撒開腳丫子跑了,瘋狂的馬蜂天知道會襲擊多少路過的行人。手機不在服務區內。這丫頭!左君年惱怒地把電話打給劉幼捷。劉幼捷昨天剛接了一起警察違紀的案件,在突擊會審有關人員,聽左君年在問左昀去哪裡了,劉幼捷茫然道:"昨天她不是還給我們倒水看我們打牌的嗎?""那是前天!"她真是忙昏了頭了,看樣子也還不知道出了大事,左君年又惱怒又心疼,抬頭看了一眼嚴嚴實實關著的門,"這死丫頭惹了大亂子了!寫了個什麼江勇是黑社會分子的報道,而且連鑫昌圈地的事也捅出來了,稿子被印成了小報,在大街上到處賣!""什麼和什麼呀?"劉幼捷簡直應接不暇,她吃力地扶著桌子站起來,走到牆邊拉開窗簾,刺眼的光線射進屋子,刺得眼睛裡頓時湧出了眼淚,"她寫什麼了?發在哪裡了?署名的還是匿名的?""具體情況我還不清楚,一會兒再給你打電話,一有她的消息馬上給我打電話。"

    左君年匆匆地說,門外傳來敲門聲,左君年直接拉開門一看,是一臉沮喪的盧晨光站在門口,盧晨光一步跨進門來,反手把門關上,急火火地說:"找到左昀沒有?"左君年搖了搖頭,盧晨光焦躁起來:"沒多少時間了。得趕緊找她交代清楚,無論如何不能再把稿子拿出去擴散了,更不能承認是她寫的,齊大元已經讓公安局立案查處,網警也已經查到稿子是在哪個網吧發出去的了!"又有人敲門,左君年帶著火氣拉開門:"嗯?"市委辦公室的秘書小林怯生生地站在門外,他大約也看到那個小報了,看盧晨光和左君年一臉的不善,倒吞吐起來:"左書記……盧部長……也在啊。"

    左君年不耐煩地問:"什麼事?"小林趕緊說:"齊書記打電話來,通知現在開會,到市委常委會議室。"

    左君年點點頭,卻沒問是什麼內容——大家都心知肚明,誰還去哪壺不開提哪壺呢。小林轉身要走,又輕輕補充了一下:"他說現在。"

    左君年嘿嘿一笑:"好嘛。"

    關上門,盧晨光焦慮地直搓手:"怎麼辦呢,君年?"左君年倒已經沉靜下來了,臉上還掛著剛才的冷笑,收拾著桌子上的筆記本、眼鏡盒和公文包,他淡淡地問:"程怡的口頭禪是什麼?""……"盧晨光一下竟愣住了。"既來之,則安之。"

    左君年提起公文包,"走,開常委會去。"

    常委會議室在樓的東南角上,從門面與內部裝潢來看,與其他樓層同一位置的會議室並無二樣,只是不同的是會議室裡掛著的一巨幅山水,畫的是綿湖的風景,作者是白綿市的一位本地畫家,但在省內已經頗為知名,畫也罷了,畫上的題跋卻是齊大元的手筆,錄了毛澤東的那首《沁園春o雪》,把山湖留白處寫得斑斑點點,山窮水盡,才算寫完。這幅畫裝裱完畢的第一次會議上,左君年一進會議室,便十分吃驚地揚了揚眉毛,脫口就道:"這算是仿傅抱石呢,還是仿鄭板橋啊?"因為凡大幅山水,絕無題許多字在其上的,在畫裡寫密密麻麻整首詞的,只有鄭板橋。一幅畫裡出三個主題,也頗為稀奇。當時齊大元還沒進門,馬春山雖無資格列席,但被齊大元點名了,也已經早早在座,侷促地低頭看筆記。程怡開會素來早到3分鐘,安之若素地撩起眼皮,掃了一眼那畫,說:"挺有氣魄啊。"

    他這話說得十分散漫,似乎是在說字畫很有氣魄,又似乎是說毛詩很有氣魄,可細細一考究,又似乎是在說這事幹得挺有氣魄。左君年彎了彎腰,笑笑,拉開程怡身邊的一張椅子,伸開腿坐了下來。他身體修長,腿也較長,坐下時一定要把腿完全伸展為快,所以一坐下來必定得把椅子拉得很開,動靜就要比一般人大一點,而這一回,拉開的動靜就更大一些。聲音再大,馬春山也沒敢抬眼看左君年。可這還是沒躲過去,左君年靠在椅子上,伸長了腿,雙手在胸口上交叉,手指靈活得像游魚般彈動著,即使低著頭,馬春山也能感覺出來他那雙狼一樣的眼睛尋釁似的在自己身上撣來撣去。果然,他開口了:"小馬,一看就知道是你弄的吧!"馬春山放棄在筆記本上集中注意力了,無辜地抬起頭:"什麼我弄的?"左君年朝牆上呶了呶嘴:"這個傑作啊。"

    沒等馬春山否認,左君年已經朝坐在程怡另一邊的侯魚水笑了:"老侯,虧你還是當猴的,難怪機關裡都說世道怪了,猴子騎馬變成了馬騎猴子,你這個猴子還沒小馬一半神氣哪!"侯魚水嘿嘿直笑:"小馬比我年輕,腦子靈活,大老闆當然喜歡他多點。我這種老古板,是要跟他好好學習的。"

    憑他們怎麼調侃,馬春山臉上只是靦腆地黑著,不喜不嗔不怒。從到白綿市起,左君年在常委會議桌上素來和程怡對面坐,而惟獨那一天起,坐在了程怡的右手。這一坐,就成了習慣延續到了現在。這個細節被機關裡的中層幹部添油加醋地描述之後,確定為白綿市的左派與程派鬥爭告終,結盟之始的象徵。誰和誰先結盟的這一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左兩派的結盟確實對初來乍到的齊大元開展工作造成了相當困難的局面。常委班子裡當時的宣傳部長盧晨光是左君年私交甚密的朋友,而盧晨光和組織部長賀仲平又多年共事,還一度是關係友好的鄰居,副市長馬迎風雖然是新調來的,不偏不倚,但似乎也比較傾向於左君年和程怡這兩個在省內都比較知名的幹將,畢竟一個是省委辦下來的才子,一個是將一個市的GDP排名在3年之間跳躍了5個多名次的明星市長,而市紀委書記刀文宣也和程怡關係比較近,據說在省內的上層關係裡,他和程怡走的就是同一條路子。至於侯魚水,省委組織部宣佈了齊大元的任命決定後,他竟然公開地表示了不滿:"組織的安排我同意,但是我要保留個人意見,程怡市長對白綿做出的貢獻太大了,為什麼沒有給他一個合理的安排?"齊大元似乎並不很在意左程聯盟,任期剛剛開始,要做的事太多了。齊大元到任的第二周便在白綿市電視台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以"三項建設"為核心,提出了"思想建設、城市建設和文化建設"相匹配的建設規劃,要將白綿建設成與經濟發展水準相適應,甚至要具有超前性的一流的現代化工業城市,並迅速視察了白綿的城區和市區所屬的8個縣城和數10個重點鄉鎮,調換了城建局局長和規劃局局長,三次斥資從著名高校請來專家,規劃建設白綿。程怡還耐得住,左君年早跳將起來:"白綿的經濟底子太差,好容易這兩年國企改制完畢,扶植了一批民營企業,建了幾個大型交易市場,正是放水養魚的時候,這時候大規模上城市建設,不等於殺雞取卵嗎?"他對國策精熟,直接引出國務院關於嚴剎形象工程的文件條款在常委會上侃侃而談,齊大元卻毫不驚訝也不激動,顯然,對左君年的反應早有預料,他笑笑說:"我這不是殺雞取卵,而是借雞生蛋。民間游資十分充裕,而政府就應該將這些游散資金善加引導投放,城建不是搞形象工程,而是一本萬利的富民工程。"

    說完齊大元轉過身去,朝馬春山說,"小馬,我讓你複印的評估報告呢,怎麼沒提前發一下?"馬春山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腦袋站起來:"你看我這都忙暈了!""你看,耽誤工作了不是?"齊大元批評他,"該溝通的沒溝通到,這麼好的計劃連左書記這麼明眼的專家都沒搞明白。"

    馬春山連連承認錯誤,快速跑了出去,捧回來一疊印刷精美的評估報告,一個常委分發了一份。掂著這份銅版紙的報告,左君年連打開的興趣都沒有。不用看,都知道裡面寫了些什麼內容。他自己是做文字材料出身的,還會不知道中國的事。報告報告,所謂做報告,妙就妙在一個"做"字。只要印到紙上的文字,看起來都異常漂亮,頭頭是道,完美無缺,卻肯定經不起推敲,更經不起現實的考驗。現在別人把這報告發下來,就等於是一份卷子擺在面前了,要麼解答出裡面隱藏的破綻,要麼就只得投降認輸。左君年沉吟了幾秒鐘,才翻開報告看了起來。程怡和左君年在過去幾年中雖有爭鬥,但從未有像和齊大元一樣的原則性分歧。齊大元的規劃十分宏大,要將城市3/4的東城與北城都全面拆遷改建,尤其是東城,評估報告裡指出,遷移了那裡的居民之後,重新沿著綿湖建設的別墅群和公寓樓,以及沿公寓樓沿街的店面房和廣場所能產生的效益將是極其巨大的,社會效益、經濟效益、長遠效益……看了一長串的效益,左君年有點噁心,下意識地抬起手,掐住了自己的眉心,揉了揉,正一時找不出有力的話語來駁斥這些效益時,程怡說話了。程怡平靜地報出一連串的數據——目前政府資金多少,城建資金多少,負債多少……最後,拿起報告,看了一眼,又淡淡地問:"即使城建能建出一個鳳凰窩來,我們上哪裡弄這麼多錢來做啟動資金呢?現在財政狀況這麼吃緊,從哪裡摳這麼大一塊金子出來填塘?我初步估算了一下,這麼浩大的工程,光給原住民的拆遷補貼就得上億,這錢從哪裡來?""對了,還有,這些人一下子拆遷了以後,過渡房在哪裡?"左君年惡狠狠地補充了一句,"白綿城區有3/4的人口住在那裡啊,新城區就算敞開最大容量,也無法接納這麼多人臨時過渡。"

    齊大元點上了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抿著嘴,等煙氣潮水一樣地潤透了肺腑,才張嘴一絲一絲地吐了出來:"這個,我已經找好了東家了。鑫昌房地產開發公司是一家加拿大華裔開設的國際房地產投資公司,他們看好了白綿和綿湖的開發價值,願意做先期投資,資金3個億。只要我們同意,錢隨時到白綿。還有,省委毛書記也非常支持白綿在城區建設上先行一步,搞好開發,為全省其他地市做個榜樣。如果我們動手搞,他會幫我們弄到專項資金,估計也不會少於5000萬。"

    這一下,誰都不說話了。這年頭,資方市場,主政和當家是一回事,誰能從外面弄回錢來,誰就說了算。馬春山瞟了掛著臉的左君年一眼,黑臉無人察覺地抽搐著,控制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程怡沉吟著,眼神微微顫動,餘光若有若無地掠過了左君年。左君年恰好已經回過神來,又發起了兇猛的攻擊:"這家所謂跨國房地產公司的資質、信用誰來擔保?"齊大元略微提高了聲音:"我在原來的地市就是和他們合作的,我們那兒不就搞得很好嗎?省委主要領導都去視察和表揚過的,組織上調我來白綿,也不過是想我再接再厲,把白綿的建設再上一個台階,說到底,又不花地方政府的錢,把城市大變樣,這麼好的事,已經有成功的先例在的,你們擔心什麼啊?"最後,會議勉強達成了統一,先在白綿市的北城開始,由城鄉結合部開始改造建設,再由北城的建設效果決定東城是否改建。其實這也只是個紙上談兵的緩衝而已,推土機一開進居民區,許多事情就無法逆轉了。或者說,從齊大元的評估書放到桌上開始,許多事都不是程怡或者左君年所能控制的了。齊大元幹得最漂亮的一手就是將賀仲平的侄子賀小飛安排在拆遷辦當主任助理。這個討論一放到桌面上,程怡和左君年的感覺都是:咬住個疼手指作不得聲。在明顯需要多方團結的局面下,顯然不能得罪賀仲平,而這個決定一通過,擺明了是送個大人情給齊大元去做。緊接著,白綿市裡跳出來一個交際花吳扣扣,聲稱該公司的中方總經理吳祖德是她的遠方堂兄。這女人來勢迅猛,沒幾天就搞定了一批關鍵人物,以至於鑫昌的事在市委市政府大院裡變成特事特辦,一路綠燈,暢通無阻。北城的改建進度遠遠超出程怡的估計,行動的強度和烈度也更遠遠超出了以程怡為首的官員群體的承受範圍。盧晨光曾經和陳秀評價過白綿市的這場暗戰。在親眼目睹了齊大元三下五除二地攻營拔寨、一統江山的手腕之後,盧晨光感慨不已:"一程一左,加起來也鬥不過老齊呀。勝負已定。"

    陳秀不解:"你說老左鬥不過老齊我信,怎麼加上一個程怡還鬥不過?那我就不信。"

    "你不信就不信,從根兒上起,老左和老程就輸了。"

    盧晨光淡淡地說,"就說個最簡單的吧,賀仲平是程怡在任時從幹部科長提拔到組織部長的,這麼鐵的交情,還不是被齊大元一招四兩撥千斤就拆了。官場上本來就沒有永遠的敵人和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嘁,這誰不知道啊。"

    陳秀笑道。"再也沒有人能比齊大元更善於擺佈利益這顆棋子啦。"

    盧晨光擁著陳秀,兩人在黑暗裡臨窗而立。這是省城的一家星級賓館,即使開著燈,也不會有人透過窗戶認出他倆,可他們還是謹慎地關了燈,讓漆黑保護著難得的安謐:"世事如棋,政局如棋,利益就是上邊的棋子。"

    陳秀靜靜地將頭偎依在盧晨光胸口,襯衫的紐扣硌痛了臉,可她貼得更緊:"我們之間的利益關係是什麼?"盧晨光手臂緊了一緊:"胡說!"陳秀不語。盧晨光停了停,感覺出懷抱裡女人的黯然,沉吟了片刻,終於徐徐道:"也有些事,是不在利益計算範圍的。比如,我當然也可以去緊跟齊大元,他也不是沒有朝我示意。但,我做不出來。我做出來了,哪怕陞官發財了,內心也不得安寧。做人要麼做個徹底的壞人,要麼做好人,我自知做不了壞人,有些事,就沒辦法跟著利益走。"

    陳秀垂下頭,一顆眼淚"噗"的墜落在兩人的衣襟間,輕快得連她自己都幾乎沒有察覺。從第一次在白綿召開常委會起,齊大元一個微妙的行為特徵就落在左君年的眼裡。無論是例會還是緊急會議,齊大元從來都是最後一個抵達會議室,即使他人就在近在咫尺的辦公室裡,從走廊上都能看到他辦公室門扇底下漏出來的燈光。一定要所有與會人等都已經就座,負責做會議記錄的秘書歉意地朝大家微微笑笑,然後匆匆出門,小而碎的腳步聲叩打著,然後小心地敲敲書記室的門,齊大元從一堆文件裡抬起方方正正的臉,秘書犯了錯似的低語:"齊書記,人都到了,您看?"齊大元省悟似的咳嗽一聲,從臉上摘下眼鏡,放進眼鏡盒裡,站起來,氣度恢弘地伸伸懶腰,漫不經心地說:"好嘛,咱們開會!"這次常委會雖然是齊大元緊急召開的,他還是按照慣例,最後一個到場。令人稍覺意外的是,馬春山竟然沒有到位。市委辦主任侯魚水朝程怡遞過去一個探詢的眼神,程怡靜靜地看了他一眼,不易覺察地搖了搖頭。向陽是在會議開始前趕回來的。他"呼哧呼哧"的喘著氣,圓胖的臉滿是汗,像塗了層油,"撲哧"一聲跌坐在沙發椅裡,又喘著爬起來,探身從桌上的面巾紙盒裡"嗖嗖"拽出幾張紙,又"通"的坐回去,邊喘氣邊擦汗,從額頭擦到脖子耳朵根再擦到下腋,擦得坐在他對面的左君年一陣反胃。向陽進來後不一會兒,齊大元步履從容地推門進來了,臉上沒有預期的陰雲密佈,倒還帶著點和氣的笑意,朝向陽先笑道:"老向,辛苦啦。"

    邊說邊走到會議桌頂頭自己的位置坐下。向陽照例嘿嘿地訕笑,他口才不利落,照稿子給下屬講話都算勉強應付,在一班伶牙俐齒各有擅專的同僚面前就只好藏拙了。齊大元一落座,目光掃過桌上人手一份的那份"小報":"都看過了?"個別人不安地挪動了一下屁股,向陽端起茶杯,大口地喝著水。盧晨光立即道:"我先做檢討吧。在白綿市地面上竟然出現了這樣的小字報,我這個當宣傳部長的沒有盡到監督、監控的職責,我失職啊!"左君年冷冷地打斷他:"這種大街上冒出來的小報,屬於個人行為,你怎麼監督?怎麼監控啊?要檢討也是我這個分管文化宣傳教育的書記檢討啊,沒教育好市民,沒管理好宣傳口徑,出現了這樣嚴重污蔑大好形勢的不實報道……"程怡淡淡地說:"檢討呢,先不忙做,責任呢,也等下再分,先商議一下怎麼挽回影響,消除不利因素吧。"

    一邊說一邊揚起臉看著齊大元,"齊書記,你看呢?"盧晨光連忙接著道:"今天一早,已經在齊書記的安排下,在第一時間讓有關網站撤下了這篇文章,並且初步查到了這個文章的發佈源頭,是長慶路上的一家網吧,有關民警正在進一步追查當事人,文化局也已經出面將在各報亭裡違法出售的小報查繳上來了,可以說,我們已經盡力將影響控制在了最小層面……"賀仲平耷拉著眼皮,在筆記本上刷刷地寫著東西,心裡卻在暗暗發笑。這三人的合作也真太無間了,一個先演黃蓋,一個再當周瑜,最後再來一個打圓場的,輕輕幾句話,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他從餘光裡瞟了頂頭的齊大元一眼,齊書記依然是巍然不動、一派平靜,確有將帥之風啊。這小報一遞到手裡,賀仲平就估摸著了:這事兒,保準就是有預謀、有策劃的。看文章的專業程度,對內幕的掌握程度,策劃人出不了今天這個辦公室!賀仲平想歸想,始終不抬起眼皮來。這眼皮抬不得。

    對面坐的是盧晨光,而餘光裡也可以瞟到齊大元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這邊。盧晨光和自己緊鄰,私交一直不錯,這時候不幫他講話實在說不過去,但若要在這個事情上替他說話,哪怕只是無關痛癢的打哈哈,也會嚴重地得罪齊書記。賀仲平這麼盤算的時候,正瞥見斜對面的侯魚水似笑非笑的樣子,心知又是一個冷眼看世的,怕自己露出什麼端倪落了他眼,趕緊神色一凝。看盧晨光說得差不多了,齊大元輕輕咳嗽了一下,盧晨光就此戛然而止,其他喝茶抽煙的常委們聲息也微微一靜,左君年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目光炯炯的像一個屏息靜氣的獵人望著簌簌搖動的灌木叢。"影響嘛,已經造成了。這件事不是普通的小字報事件,它出現的時間、發佈的範圍以及文章內容所攻擊的目標都充分表明了,這是一起用意十分惡毒而且深遠的政治事件。"

    齊大元呷著滾燙的茶水,慢條斯理的聲音從茶杯口上吐出來,他說話的態度輕描淡寫,但與座者聽得無不心頭一緊,"現在確實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到了一定的時候,不用追究,也能分清是誰的責任。我的意見是,寫這份小報的人,很可能和江勇被殺一案有關,所以,建議不僅要讓網警介入,向書記負責的江勇兇案組也應當立即介入。"

    包括賀仲平在內,一應人都吸了口冷氣。向陽額頭上的汗又密集地湧現出來。左君年躊躇著,若在平時,他早已質疑,但此刻他心裡有鬼,知道左昀是始作俑者,就好比玩梭哈時手裡握到了一張最蹩腳的2,即使想力挺一局,也底氣不足,更要命的是,剛才齊大元一直滯留在辦公室裡,這期間有沒有新的情報進展,他到底有沒有掌握左昀是肇事者呢?或者就算他沒有掌握這個事實,他的猜測可能也八九不離十了……"我說,老齊啊,"程怡商榷似的望著齊大元,"這件事本來只是個宣傳口徑上的問題,說到底是意識形態範圍的事,上升到刑事案件,會不會反而擴大了這件事的影響?現在從中央到地方都在講輿論自由,而且這稿子又是發在網絡上的,網上的東西,很難定責,以一級地方政府的身份,把一篇文章定性為刑事案,會不會有文字獄的嫌疑呢?以我這麼多年的經驗來看,文字獄不可興啊,知識分子的言論問題,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搞大了,就像臭茅坑一樣越攪味兒越大,搞不好,連海外媒體都會關注,那才叫影響惡劣呢。"

    齊大元嘿嘿笑了笑,以他書記一人之力,硬要將此事定性並不是做不到,黨內的常委會制度雖然多數時候形同虛設,可要真有一夥人一起頂起真來,還真得要幾個幫手才能扭轉局面呢。他目光再一次落到了賀仲平身上。賀仲平舔了下嘴唇,字斟句酌地開了口:"這件事呢,看起來是件簡單的小字報,不過……"不過兩個字含含糊糊吐出來,簡直像是一塊熱糍粑,"不過"二字後面說什麼,還真費思量呢,他正準備心一橫說下去,卻忽然停住了,遲疑地看了滿桌的人一眼,抬起手來,朝西服的內兜伸了進去,接著,慢慢地摸出來一隻"撲稜稜"直跳的手機。看了一眼號碼,賀仲平眉毛蹙了起來,要放在平時,這個號碼他肯定不會接,這是從家裡打來的電話。在這麼重大的會議上,遇到家裡的電話,他順手就給按掉了。而丁桂芳也該會意到丈夫正在參加某個重要會議,不方便接電話。不過放在這會兒,這個電話至少可以幫自己拖延點時間,調整一下思維。賀仲平一面露出一個抱歉的笑,一面翻開了手機翻蓋:"喂?什麼事?我在開會哪!""什麼?"賀仲平滿臉的微笑忽然間僵住了,正在翻弄筆記本的手也頓住了。那頭不知說了些什麼,賀仲平猛地站起身來:"好,我馬上到家。"

    這一下,連齊大元都愣了。隔著這麼長的桌子都能看出來賀仲平臉頰抽搐著,下頜痙攣地繃緊了,他努力堆出若無其事的笑,嘴巴卻像焊住了似的咧不開:"齊書記,程市長,我家裡出了點事……我得趕緊回去看一下。"

    他的笑充滿了難言之隱的痛苦,齊大元雖然很不願意,也只得趕緊點點頭:"不要緊吧?有什麼重要的急事就先去忙。"

    賀仲平連公文包都沒拿,將手機揣進兜裡,就急急忙忙走了出去。左君年看著他走出去,朝盧晨光看,盧晨光不解地撇了下嘴。侯魚水幸災樂禍地垂下眼睛,又拿筆在本子上塗寫起來。賀仲平很清楚在這個時刻離開的後果。在兩派鬥爭這麼激烈的情況下,騎牆是一件風險係數很大的事,要想兩邊都不得罪,結果通常是兩邊都不討好,他可比不了盧晨光,有個什麼事背後有左程兩大菩薩保著,省裡也有大樹乘涼,可以挺得直腰桿子。他賀仲平是從農村泥手泥腳摸爬滾打出來的幹部,水田里的秧子,泥根腳站得淺,得罪了齊大元,一把就能被拎上岸,說玩完就玩完。馬春山那個槍頭今天怎麼沒到會呢?

    有他在,也輪不到他賀某衝上第一線當打手啊,公安局破案要他盯個俅啊!天塌下來他也不想在關鍵時刻給齊大元歇火,但這會兒他非回家不可。家裡發生的事,比天塌下來還要嚴重。給齊大元歇火大不了是官做不成,但家裡鬧出來的亂子,不僅是官做不成,還得捎帶著家破人亡。他一上車,司機吳非就嗅出了味道。他才35歲,卻已經跟著賀仲平開車開了12年,還是第一次看到賀仲平的情緒這麼異樣呢,呼吸都變粗了,一口氣一口氣地大進大出,眼角的肌肉不時跳動著,魚尾紋深深地皺了起來,把眼睛拉成了兩隻凶狠的三角。等出了機關大院,吳非見賀仲平還沒有指示去向,才硬著頭皮小心地問:"賀書記,去哪兒?"賀仲平從牙縫裡蹦出倆字:"回家!"說完這句話,賀仲平想起了什麼似的,摸出手機,撥通了侄子賀小飛的電話:"小飛,你這會兒給我來家一趟,要快。"

    沒等賀小飛詢問,他便按了電話。吳非看著這些非同尋常的舉動,更加緊張了,小心翼翼地開著車,心裡琢磨著自己該不該表示點關心。專職駕駛員的身份非常特殊,好比是紅樓夢裡的門子,說起來毫無職權,與領導的關係也就是服務與被服務的關係,但實際上和領導相處的時間往往比秘書還長,領導夫人不知道領導的去向,駕駛員都會知道。領導家屬不知道的許多秘密,駕駛員也代為收藏。凡是具備了配備駕駛員資格的官員,寧可沒有一個好秘書,也得有個好駕駛員。怎麼樣才算好駕駛員呢?官面上的要求是技術精湛、政治清白、身體健康,但實際上每個領導都有私下的用人標準。比如盧晨光,他是個有潔癖的人,他就要求駕駛員也要體面整潔,走出來不像司機,簡直像個公司的白領。左君年調動的地方多,換過的駕駛員也多,所以對選駕駛員很馬虎,只要人老實不多嘴多舌就行。賀仲平的駕駛員是自己的家鄉人,用了十幾年了,等於半個兒子。老闆情緒異常,該不該關心一下呢?不問候一下嘛,顯得太冷漠,問候一下嘛,沒準就拍到馬腳。吳非掂量著,車上了馬路又下了馬路,也快到家了,他把握時機,才隨隨便便地問了句:"賀書記,今天嬸子休息在家啊?"賀仲平"哼"了聲,沒有回答。吳非趕緊閉嘴悶頭開車。車到了小區門口,賀仲平下車,吩咐:"小飛來了讓他趕緊上去。你在這等著,不要走開。"

    說完上樓去了。吳非眼尖,一眼看到樓下停著賀小英的山地車,賀小英原來也在家呢。看這陣勢,八成又和兒子較上勁了。賀仲平按了按門鈴,他沒有帶鑰匙的習慣,反正任何時候到家,妻子都在家等候著。門裡響起匆忙的腳步聲,丁桂芳打開裡面的門,再打開外面的防盜門,開門的時候,一雙手直打哆嗦,嘴唇也哆嗦著:"可回來了,先別氣,這事得好好跟他說……""他人呢?"賀仲平眼睛落在兒子的房門上。"在裡面書房……"丁桂芳料著勢頭不善,扯住丈夫的袖子,"先好好問他,這事不能急。"

    賀仲平卻已經怒從心頭起,甩開妻子的手,鞋子也不換,直衝書房。書房門閉著,隱約聽到裡面講話的聲音,他擰了下門鎖沒擰動,抬起腳"匡"的一腳踹過去,一聲巨響,門鎖帶著把手被踹飛了,坐在書桌前的賀小英愕然抬起眼,手裡還握著電話。賀小英做夢也沒想到母親會偷聽自己的電話。上午他到單位繞了一圈,就溜回了家,按照約定,上網去看左昀報道的反響,結果發現所有網站都已經把這個文章刪除了,他趕緊打電話找左昀,無論怎麼打都是用戶不在服務區。到他快絕望的時候,他家裡的電話忽然響了。他衝到電話機前一看來電顯示,是左昀的手機號碼。可拿起來一接,竟是趙根林。"喂?左昀呢?"一拿起電話他就脫口問。不知為什麼,從左昀的電話裡傳來趙根林的聲音時,他整個心都亂了一下,一絲怪誕的想法掠過腦海:也許趙根林凶性大發,把左昀也殺了呢?"她昨天晚上來把稿子給我看了,然後把手機留給我,就走了。"

    趙根林安靜地說。"為什麼我剛才打了好久都是不在服務區啊?""我剛才一直在洞裡,可能信號不好。"

    趙根林說,"難怪剛才反覆打你手機都是忙音,只好冒險打到你家了。"

    "她人現在在哪裡?"賀小英迫不及待地打斷了他。"喂,"趙根林沉默了一秒鐘,開玩笑地指責道,"你能不能分一點關心給我啊?"隔著話筒,賀小英的臉燒了起來。"我想和你說點正事呢。"

    趙根林沙啞著嗓子說,"說真的,我準備去投案自首了。你知道,左昀是不會同意的,所以我也等不到和她告別了,你也別來和我告別,我現在就怕看到你們……"他聲音低了一低,"真的,你千萬別來,我怕我會受不住的。我動手幹掉那個人渣時心裡抖都沒抖,倒是這兩天,一看見你們,心裡就亂得不行,又想哭又想笑……我不怕死,我就怕這麼個七上八下的折騰。"

    "根林,你先別亂想,千萬別去自首!"賀小英情不自禁地大叫起來。他甚至沒有聽到母親買菜回來進門的聲音。"我已經想清楚了。"

    趙根林在那頭長長吸了口氣,"我家裡那個情況你也知道的,倆哥哥都在外面,又要娶媳婦,我爹媽靠他們是靠不到什麼的,我這一去,看我們哥們兒一場的份上,有空了就去看看他們,當替我盡點孝心。"

    "別胡說了!"賀小英急得嗓子眼都往外冒火了,"江勇他爸是公安,你這一去自首,不等進看守所他家裡人就能把你折磨死,更指望自首從寬了!相信我和左昀,我們倆一定有辦法幫你遠走高飛,咱們設法去西部,去邊疆,去海南,跑得遠遠兒的,躲他個10年,你才32歲啊!就算躲20年,42歲也能重新回來了,到時候我也該混個出人頭地了,咱哥們再好好一起幹點事業……""我自己做下的事,我自己擔當。"

    趙根林喃喃地說,像是要說服賀小英,卻又更像是在試圖說服自己,"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償什麼命?"賀小英嚷道,"他江勇的狗命能和你的命比嗎?他無惡不作,你是我認識的最好的數學天才……如果不是高考那次該死的檔案,也許你現在在念數學碩士,也許現在媒體在報道數學新星……""喂,得了啊小英。"

    趙根林被他逗樂了,"還記得高一時王老師講的笑話不?""那個語文老師?""是啊,那個飯勺子和糞叉子的故事。"

    趙根林聲音裡透著苦笑,"你知道的,同是一塊鐵,打成了勺子,一輩子吃飯;打成了糞叉,一世吃屎。我們農村孩子生下來就是被打成一把糞叉的命,惟一的一次回爐重鑄的機會就是念大學,現在,連念大學這樣的機會也都被剝奪了,我呢,也掙扎過,總不相信自己一輩子就是一把糞叉子,不過,現在我已經認命啦,我這個糞叉子親手叉掉了一個人渣,很滿足啦,我要安安心心、快快樂樂地作為一把糞叉子死去。"

    賀小英茫然地應著,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到底是個什麼故事,好容易才抓住趙根林說話的間隙插進一句:"根林,你先撇開這些別想,你得想想左昀的脾氣,你真進去了,不定這大小姐鬧出什麼嚇人的事呢,劫獄都能幹得出來,你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我們仨想想。"

    "為我們仨?"趙根林輕輕地笑出聲來,"那我更得乖乖地去死了。小英,好好照顧左昀,不管以後你能不能追到她,都要好好照顧她,當哥們兒也好,當夢中情人也好,這麼好的妞,你這輩子再也遇不到啦。"

    "還有兩件事,要是有可能的話,幫我照應一下李三愛。經歷了這事,估計她是家也回不去了,江勇家也不會要她,你要是有門路的話,給她在城裡介紹個工作,有口飯吃,她太弱了,沒個人保護,一下就不知道落到哪個陰溝去啦……""匡當"一聲,書房的門被踢開了,看到父親凶神惡煞般的出現,賀小英下意識站起身來,手還握著話筒貼在耳邊,趙根林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話:"最後一件事就是……以後要是有可能的話,你和左昀一起,爬爬咱們以前常爬的那棵槐樹,替我看看星星吧。我肯定會在那顆星星——火星或者長庚星上瞅著你們……"看著父親瘋子一樣朝自己撲過來,賀小英衝著話筒大喊一聲:"等我!""匡當"扣上電話,他手還沒落定,一記重擊就落在他耳郭上,頭部頓時"嗡"的一聲,眼前閃現出暈眩的漆黑,漆黑裡還閃著星星點點的光……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眼冒金星吧,他昏沉沉地想,被打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了起來,不過他沒時間品味疼痛,新一輪的打擊像美英聯軍對巴格達的轟炸一樣,密集地俯衝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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