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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文 / 王梓夫

    甘戎得了疑心病,用陳天倫的話說,還病得不輕。她沒日沒夜地在漕運碼頭上轉著,看到哪個女孩兒都像蘭兒,看誰都像是劫持蘭兒的人。如果她認定了一個人可疑,就一直跟蹤著人家,直到把人家的底細弄得水落石出為止。

    她嫌女孩子家在碼頭上晃來晃去不方便,就常常換上一身男裝,長袍馬褂,青衿小帽,一副俊俏的讀書人模樣。這樣一來,不但十分方便,到哪兒還都能受到歡迎。

    這一天傍晚,她又盯上了一個人。

    此人是從漕船上下來的,後面還跟著兩個隨從,兩個隨從一個背著竹簍,一個背著包袱。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懷疑上了這一夥兒人,她甚至覺得那個竹簍裡就藏著蘭兒。

    這三個人走過石壩,又穿過土壩,再往前走就進了大王廟。大王廟在通州城東關外河沿,因它前面的兩扇門臉上各雕著一個蛤蟆,當地人便稱之為蛤蟆寺。蛤蟆寺前面有一個黃色的亭子,亭子裡面豎著塊石碑,碑上刻著有關漕運的法律規定。其中有一條規定就是,漕船以外的所有客船、貨船均不得在亭子以北靠岸,以免貽誤漕糧的收兌。亭子北邊,就是著名的土石兩壩了。

    大王廟或曰蛤蟆寺是運丁們頂禮膜拜、進香獻供的地方,各幫漕船按規定日期抵通之後,都要進廟拜大王。

    甘戎尾隨著這三個人進了蛤蟆寺,緊驅幾步,躲在了廟門後面。廟裡有正殿一座配殿兩座,中間還有一個戲樓。在正殿與配殿之間,都是遊廊相接,迴廊九曲,富麗堂皇,油漆彩繪,香煙繚繞。

    三個人進了廟門進了正殿,甘戎也隨著閃進來,潛伏在大王塑像的後面。為首那個人先向大王進了香,然後又從隨從手裡接過一個竹子編織的盤子,盤子上面蓋著一塊黃綾子。那個人將竹盤子上面的黃綾子揭開,雙手高高捧起,恭恭敬敬地向著大王跪下來。甘戎定睛一看,原來竹盤裡裝著的是一條青花蛇,她不由得身上哆嗦了一下。這運丁們也真怪,用什麼進供不好,為什麼單單用這可怕的蛇呢?甘戎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不怕,卻偏偏怕蛇。她不願意在這裡久留,這大王廟裡邪祟太重,便悄悄地溜了出來。

    甘戎出了蛤蟆寺,還是放不下那三個人。時間不長,那三個人從廟裡出來了,又徑直朝黃亭子南邊的一家飯店裡走去。甘戎又趁機跟蹤上來。

    這家飯店叫天河樓,是漕運碼頭上有名的高檔飯莊。三層磚木結構的小樓,飛簷翹脊,雕樑畫棟。樓的基座一半跨著堤岸,一半懸在水上。這家飯店的東家姓侯,山西人,除了這家飯店,還在城裡開著錢莊,是個富甲一方的人物。這裡的廚師據說有好幾位是從皇宮裡出來的,都有幾手做菜的絕活兒。而到這裡來用餐的,多是腰纏萬貫的富商大賈和達官貴人,再有就是碼頭上的政要和幫首了。這裡指的是大餐,都說店大欺客,天河樓卻不是這樣。侯老闆非常明白得人得財的道理,所以立下了嚴格的店規店章:童叟無欺,貧富鹹迎。

    大餐之外,亦有家常菜餚,專門為接待那些阮囊羞澀的風雅之士。甚或販夫走卒,流浪藝人,進得門來也會受到笑臉迎接。買賣不分大小,賺一文錢獲一份人心。天河樓的生意重要,可名聲信譽更重要。

    飯店的高檔還有一點可以證明,高懸在樓眉上的「天河樓」三個鎦金大字,竟然是乾隆皇帝的御筆。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每次在大運河登舟,天河樓都要準備幾個精緻可口的菜餚奉獻上去,深得乾隆皇帝的讚賞。

    甘戎見那三個人走進天河樓,也大搖大擺地踱了進去。一進門,就嚇了她一跳。滿店的小夥計個個聰明伶俐,乾淨利索,嘴勤腳快,見有客人進來,齊刷刷地喊了起來:「裡面請啊,您哪……」緊接著,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喊聲:「涼拌粉皮,拉薄剁窄,多加芥末……」,「我的那個菜馬前啊……」這叫做鳴堂,京城的大飯館裡多是這個規矩。做生意講究紅火,飯菜飄香,刀勺亂響,滿堂熱鬧,顯得格外有生氣。北京人好擺譜,把吃飯當成樂子,當成交際,當成身份。到這樣的飯店裡,這麼多人前呼後擁著,左右伺候著,聽著順耳,吃著舒坦,花錢不冤,特別的有「爺份兒」。所以飯吃完了,都扔下幾個賞錢,玩的就是這個派。這時候,堂頭一聲高喊:「劉四爺賞錢兩吊……」堂頭的話音未落,滿堂夥計,伙房廚師,洗菜的,刷碗的,打雜的,包括賬房先生,甚至飯店的東家都一齊高喊:「謝謝啦……」就這滿堂歡實勁兒,讓賞了錢的客人覺得臉上特別有光彩,心滿意足地出了大門,下次吃飯肯定還到這裡扔錢。

    甘戎雖說出身官宦人家,又嬌生慣養,錦衣玉食,可是到大飯店來的機會並不多。越是大家的女子,越是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行不露足,笑不露齒。多虧甘戎是女扮男裝,才能有此方便。

    一個小夥計把她朝一張靠窗子的座位那邊領,她卻搖了搖頭,揀賬桌附近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小伙子在她面前一站,將手裡的白手巾往左肩上一搭,熱情地說:「您想用點兒什麼?」

    甘戎一愣,她本來沒想到這裡吃飯,可是跑了半天,肚子也確實餓了。吃點兒什麼好呢?

    小夥計見她猶豫,就滿口生花地向她報起了菜名:「涼菜有醬牛肉、熏小魚兒、辣肚絲兒、花生仁兒……炒菜有焦溜肉片、京醬肉絲、宮保雞丁、蔥暴羊肉、木須肉、攤黃菜、溜肝尖兒、炒腰花兒……」

    甘戎畢竟是大宅門裡長大的,到哪兒都不怵陣,不怯場,還時不時地耍一下小姐的脾氣。她的心思一直在被她跟蹤的那三個人身上,哪有工夫聽小夥計在她耳邊亂聒噪,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制止了小夥計繼續報菜名:「行了行了,你給我來半斤肉絲炒餅,一碗雞蛋湯就行了。」

    大飯店的夥計就是不一般,儘管受到了顧客的白眼,可仍然是不急不火,滿臉堆笑,絲毫沒有減弱半點兒的熱情,他聽完甘戎點的飯食以後,馬上衝後廚高喊著:「半斤肉絲炒餅,一碗甩果湯,馬前啊……」

    甘戎這才知道,雞蛋湯到飯店裡該叫甩果湯。管它呢,愛叫什麼叫什麼。

    賬桌前面那一幕卻讓甘戎有點兒驚心,三個人當中為首的那位正從包袱裡往外掏著元寶,五十兩一錠的雪花銀元寶,他一連掏出了八錠,齊刷刷地擺在了賬桌上,像蹲上了八個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

    乾瘦得如同笤帚疙瘩一樣的賬房先生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輕描淡寫地問:「就一桌?什麼時候?」

    那位客人謙卑地問:「後天行嗎?」

    賬房先生搖起了頭:「後天哪兒行?有的菜提前三天就得上灶,您還得給我們留點兒採買的工夫吧?」

    那位客人說:「那您說,最快什麼時候?」

    賬房先生說:「最快也得二月二十九,打著四天的工夫。」

    那位客人有點兒為難:「三月一號就開漕了,我怕來不及,這樣吧……」那位客人說著,又掏出兩錠元寶擺在賬桌上。

    賬房先生並不為錢所動,他把擺滿桌子上的所有元寶往外推了推,謙虛地說:「這實在難為小店了,還是請先生到一家大飯莊去吧。」

    那位客人急了:「什麼大飯莊,在這漕運碼頭上,還有比天河樓更大的飯莊嗎?」

    賬房先生說:「當然有啦,妃子樓,漕運飯莊,可都是天字號的。」

    那位客人急忙說:「不不,求求您了,您多幫忙,二十九號就二十九號吧,我哪兒也不去,就認準您這兒了。」

    賬房先生做出一副非常勉強的樣子:「那就請先生留下尊姓大名吧。」

    那位客人說:「臨清衛山東前幫領運官徐嘉傳。」

    賬房先生這才將那些元寶一個一個往錢櫃裡塞,那位客人千恩萬謝,點頭哈腰地走了。

    都說店大欺客,甘戎總算見識到了。可令她奇怪的是,這家大店對她這類小顧客倒是熱情有加,對那位送來金山銀山的大主顧怎麼反倒板起了臉呢?

    那三個人在歡快的鳴堂聲中出去了,甘戎急忙將盤子裡的肉絲炒餅塞進嘴裡,又端起雞蛋湯往下衝了沖,也急急追了出去……

    夏雨軒可是第一次經歷這麼奢華的飯局,實在是讓他大開了眼界。

    這些年,夏雨軒一直當的是京官。京官與外官不同,京官清貴而外官鄙俗,京官窮瘠而外官富肥,京官是金馬玉堂、水木清華,外官則是風塵俗吏、手板腳靴。總而言之,京官佔盡了一個「禮」字,外官則吞足了一個「錢」字。夏雨軒後來熬到翰林院編修,正六品,年俸銀五十兩,祿米三十石。苦寒出身的夏雨軒過慣了窮日子,加上老婆能勤儉持家,更加上陳日修給的房子死活不要租金,夏雨軒倒也沒覺得捉襟見肘。現在升任通州知州,通州這個地方是天子腳下,又是漕運碼頭重地,官員的品位比別的地方高得多,正五品,每年俸銀可以增至八十兩,祿米四十石了。

    幾乎大多數京官外放,都圖的是一個錢字。夏雨軒卻不同,他絕對不會貪錢,貪錢就辱沒了祖先,貪錢就白讀那麼多聖賢之書,貪錢就對不起自己的宏圖大志了。

    錢不貪,飯總是要吃的。夏雨軒發現,徐嘉傳這一桌請的都是頭面人物。倉場總督鐵麟接到了請柬沒有來,坐糧廳滿廳丞金簡,漢廳丞許良年來了,還有一個是坐糧廳的書辦,姓常,夏雨軒沒有問他的名字。在他來之前,鐵麟已經告訴了他,他將要去吃的這一桌酒席價值五百兩銀子,也不知道鐵麟是從哪兒得到的這個消息。這樣,加上徐嘉傳自己,也只有五個人。好傢伙,一個人合一百兩銀子,什麼席面這麼值錢。

    二位廳丞俱是欽簡五品,雖說與夏雨軒同一品位,可是人家畢竟是漕運碼頭上的政要,依然算是京官,而夏雨軒已屬外放,算是地方官了。官場上最是這樣,非常講究排位座次。一頓酒席花再多的錢,要是把一個人的位置排低了,這頓飯就算是白請,甚至還不如不請呢。三個人謙讓了半天,總算坐了下來。金簡居首,夏雨軒居其左,許良年居其右。左為上,夏雨軒跟許良年推讓來推讓去,許良年就是不答應,夏雨軒也只好向許良年行了個禮,說是愧領了。

    下邊當然是常書辦和徐嘉傳,徐嘉傳算是主人,要不是他出錢,借他幾個膽子他也不敢坐到這個席面上來。現在坐是坐了,可不敢坐穩,不敢坐正,還要時不時地站起來招呼著。說他是主人也可以算是主人,說他是伺候各位的下人也不為過。說起來徐嘉傳也是入流的,屯田衛所軍的守備,正五品。從品位上看,他與兩位廳丞和通州知州是平級的,可是武官的地位不可與文官同日而語,要是不懂得這一規矩,就要露大怯,丟大人,壞大事。中國歷代都是以「偃武修文」為盛世,重文輕武由來已久。各省的提都,綜理一省的軍務,按說可是與督撫分庭抗禮了吧?可是不然,提都見了督撫,要自稱「標下」或「沐恩」,參見侍立,不能平起平坐。同是狀元,文狀元點取後授職翰林院,武狀元則只做皇宮外一個站崗的侍衛而已。

    這桌酒席擺在天河樓二樓的雅座裡,這雅座還有一個別緻的名字:花枝巷。八年前,軍糧經紀陳日修和王木匠一起在天河樓喝酒,議論起了他們研究《紅樓夢》的最新成果。《紅樓夢》第六十回寫道,賈甄將他的二小姨子尤二姐暗暗藏在「小花枝巷」內的一所房子裡,王木匠說,他有非常充分的證據證明曹翁寫的那個「小花枝巷」就是張家灣南門內西側的第一條胡同,裡面有一所四合小院,二十多間房,正是尤二姐住的地方。這條胡同的南側就是曹雪芹家的當鋪,現在門面依然開著,只是換了東家。兩個人說得頭頭是道,天河樓的少東家侯晉原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飯後,侯晉原說什麼也不要兩個人的飯錢,非要求他們留下一副字不可。陳日修和王木匠盛情難卻,只好提筆寫下了「花枝巷」的匾額,此間飄逸遒勁的手筆,正是陳日修的墨跡。

    夏雨軒久居通州,對倉場總督和坐糧廳並不陌生,可是也交往不多,只是場面上的應酬認識而已。在他的眼睛裡,金簡和許良年倒是搭配得非常合適。一個大轟大嗡、叱吒風雲,一個蔫頭耷腦、沉默寡言;一個是粗枝大葉、甘願大權旁落,一個是面面俱到、牢牢抓住印把子;一個是大包大攬、對人熱情得過分;一個是死豆不開花、難敲他的城府之門……這只不過都是些表面的觀察和道聽途說,至於這兩個人骨子裡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就很難說了。

    對於夏雨軒新官上任,他們自然要恭維祝賀一番。酒杯剛斟上,金簡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來,一副肝膽相照的表白:「雨軒兄榮任通州知州,我等心悅誠服。過去是好兄弟,如今是好搭檔。這第一杯酒祝賀雨軒兄榮升;其二,漕運上和地方上息息相關、榮辱與共,但是也難免有馬勺碰鍋沿的時候,今後還有許多事情要騷擾雨軒兄,願我們精誠合作,珠聯璧合,這是我要敬的第二杯;第三杯酒,祝雨軒兄政績卓著、飛黃騰達。來來來,敬者先喝,我帶頭先……」

    突如其來,一點兒鋪墊都沒有,金簡已經發表了一通祝酒詞,他端起酒杯,剛要舉杯往肚子裡灌,許良年卻伸手把他攔下了:「金大人,您急什麼呀?菜還沒上來呢,哪兒能幹拉呀?」

    金簡一看,也不由得笑了:「我這個人就是性子急,心急吃不上熱豆腐,快快快,徐守備,趕緊讓他們上菜呀!」

    徐嘉傳聽到吩咐,急忙跑出去催促上菜。

    夏雨軒笑了笑,歉疚地說:「金大人,您看,您這一急不要緊,把我跟許大人撂在冰上了,怎麼著也該我們先向您敬酒呀。」

    夏雨軒隨著許良年稱金簡為大人,這並不奇怪。按照大清的慣例,四品黃堂以上方可稱大人,一般知州知縣都稱老爺。當時在京官當中,五品以上的有時候也稱大人,沒有人計較這些。甚至有時候他們的上司,譬如鐵麟,也稱坐糧廳的廳丞為大人,這裡便有些是尊重的意思了。

    徐嘉傳出去轉了一圈兒,桌面上便魔術般地變出了八碟下酒涼菜,即牛鞭、錢肉、駝掌、狗脖、鳳爪、鵝蹼、鴨肝、鵪鶉蛋。

    見來了酒菜,夏雨軒和許良年都要搶先,爭著要敬酒。常書辦卻把他們攔住了:「二位大人且慢,這頓飯咱要改改規矩,有一道湯先請三位大人嘗嘗,這叫做會喝酒先喝湯。」

    金簡說:「為什麼先要喝湯,咱先喝酒再喝湯不行嗎?」

    常書辦說:「這道湯非同一般,又鮮嫩又嬌氣,需要細細地品嚐。幾位大人要是喝了酒,舌頭就會麻木了,那美妙的味道就品嚐不出來了。」

    金簡說:「你這哪是在說湯,分明在說女人嘛。」

    常書辦神秘地說:「巧了,這道湯就叫美人羹,金大人嘗一嘗就知道了,恐怕比幼女嬌娃還有味道。」

    千等萬等,等得金簡都不耐煩了,湯才終於端了上來。藍花細瓷的湯盆,裡面清清淡淡,微紅透綠,上面浮著幾片湛青碧綠的菠菜葉,像一灣漂著金錢蓮葉的清泉,顏色果然誘人,其他的便看不出有什麼與眾不同了。

    兩個乾淨利索的小夥計端上湯盆,又拿來幾隻精緻的小碗,給每人舀了一碗湯。三個人抄起湯匙,慢慢地品嚐起來。這湯有點兒微腥,可腥得卻不令人討厭。相反的,這腥味兒中卻透出了一股清新和鮮嫩。清新得如雨後的芳草地,有涼絲絲的嫩綠色的葉香,也有潮潤潤的泥土的味道。鮮嫩得如同立春時的柳芽兒,撩撥得人春情蕩漾,想入非非。常書辦說對了,這湯確實需要口舌清爽方能品味,一旦酒精麻痺了味蕾,恐怕就很難見微知著了。

    金簡搖頭晃腦地喝了一會兒湯,像是突然想起了似的問常書辦:「這湯怎麼叫美人羹呢?」

    常書辦說:「說叫美人羹,實在是在下想討大人一笑,實際上該叫鯉魚血絲羹。」

    金簡大驚小怪地說:「什麼?這湯是用鯉魚做的?怎麼不見一點兒魚肉,沒有一點兒魚味兒呢?」

    常書辦說:「這是因為這湯的做法有點兒特別,先把一鍋水兌好調料燒得滾沸,然後再將鮮活的鯉魚倒掛在鍋上,用木棒猛擊魚頭,鯉魚就會張開口,吐出絲絲絲縷縷的鮮血來,鮮血滴在鍋裡,立刻被沸水消融……」

    金簡更加驚奇起來:「鯉魚吐血,一條鯉魚能吐多少血?」

    常書辦說:「當然用的都是二斤重的大鯉魚了,還得要活的,最好是剛從河裡打撈上來的。」

    金簡說:「大鯉魚也沒有多少血呀。做這一鍋湯,得需要多少鯉魚?」

    常書辦說:「這鍋湯用的是六十四條鯉魚。」

    金簡扒根問底:「為什麼單單用六十四條?」

    一直坐在下首尷尷尬尬插不上話的徐嘉傳,這會兒急忙起身說:「我們臨清衛山東前幫共有六十四隻漕船,每條漕船向各位大人獻上一條鯉魚,實在是不成敬意。」

    金簡高興地說:「好啊,難得你們如此用心良苦,我就先敬你一杯吧。」

    徐嘉傳忙說:「不行不行,您這不是折我的壽嗎?我還沒給各位大人敬酒呢。」

    許良年又攔住了金簡:「金大人先別忙著喝酒,還有新鮮菜呢。」

    金簡說:「噢,還有新鮮菜,也是先嘗嗎?」

    常書辦說:「這道菜上來,您趁著新鮮可以先嘗一口,嘗一口以後就可以喝酒了。」

    端上來的是兩盤裡脊,一盤焦溜,一盤爆炒。焦溜的紅裡透黃,光澤如玉;爆炒的雪白粉嫩,嬌若初霜。眾人舉箸,皆讚不絕口。

    夏雨軒先夾了一箸爆炒裡脊,立刻覺得清香沁脾,滿口爽滑,嬌嫩得似乎不忍咀嚼。這感覺像是在嗅著一朵初綻的花蕾,稍不小心就要破損。他謹慎入微地體味著這美妙的佳餚,待慢慢嚥下之後,又夾起一塊焦溜裡脊。這道菜更是絕妙無比,外焦裡嫩。齒尖咬破焦脆的外殼,發出輕微的爆裂聲,然後便在舌尖兒上化開了。那一團柔柔的感覺在慢慢地融化著,洇浸著,初吻般地傳遍了全身,絲絲的快意刺激著神經末梢,一種浸透心脾的舒服與暢快……

    夏雨軒是經受過窮苦饑寒的人,他最初對食物的理解僅僅是果腹療饑。順口的便是香,便是好吃。什麼是香,什麼是好吃,不摻糠的淨米淨面已經很難得了,再有點兒葷腥兒就是過年了。至於不受限制地大嚼雞鴨魚肉,那真是最高理想和最高境界了。有誰能知道,世間還有如此可心可口之物,如此不僅療饑而且令人週身都有感覺的美味呢?

    常書辦待眾人品嚐到了好處之後,便慇勤地說:「各位大人知道這裡脊是如何製作的嗎?」

    夏雨軒首先搖頭,許良年不動聲色,金簡則催促他快說。

    常書辦說:「將六十四頭豬關在一個大屋子裡,然後找幾十個耐心勤快的夥計,每人手裡舉著一根竹竿,慢慢地在豬的身上敲打著。豬被打以後便紛紛逃竄,可逃也逃不出這大屋子。就這樣,慢慢地敲打,打得豬筋疲力盡,遍體鱗傷。豬在這種折磨中慢慢地死去,豬死之後立即將裡脊取出,其他部分統統扔掉不用。」

    夏雨軒心疼地說:「一頭豬才有多少裡脊呀?其他地方不也是肉嗎?何況還有五臟六腑呢,統統扔掉了多可惜?」

    常書辦說:「夏大人有所不知,用這種方法將豬打死,叫做去污取精,豬在奔跑中使精華聚集,污穢沉澱,豬身上的所有精華都集中在了裡脊上,其他地方則腥臭不堪食。」

    夏雨軒聽常書辦如此之說,還是不大相信。難道豬身上的精華只有這麼一點兒,而污穢卻有那麼多嗎?果真如此,那麼我們平時所吃的豬肉,大部分不都是污穢嗎?怎麼聞不到什麼腥臭?夏雨軒心裡這麼想,嘴裡卻不再發問。久居通州,他可知道碼頭的深淺,千萬不能小看一個小小的書辦。能攪起大浪掀翻大船的往往不是蛟龍巨鯨,而是躲在暗處的烏賊鱉龜。

    金簡又犯起了急脾氣:「我說常書辦,你別總賣關子了,這天河樓給了你多少好處呀,你這麼賣力地給他宣揚。多好吃的東西一過嗓子眼兒都是屎,香在嘴裡,不是還照樣臭在屁股上嗎?」

    正在夏雨軒如此認真地品嚐著每一道菜的時候,金簡卻說出如此粗俗噁心的話來,實在是大傷胃口,大煞風景。金簡也確實如此,他可不像夏雨軒那樣將品嚐當成享受。他只吃,只往肚子裡塞,剜在籃裡的才是菜,同樣,也只有塞進他肚子裡的才算他自己的。他一箸入口,只要覺得好吃便大咀大嚼,狼吞虎嚥。看著他那樣子,夏雨軒總覺得他在暴殄天物,一切精華在他的嘴裡都化作了污穢。

    常書辦聽金簡這麼一說,馬上隨聲附和著:「金大人說的實在是至理名言,咱老祖宗茹毛飲血,我看也沒有這麼多講究。吃東西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活命,就是把豬肉狗肉驢肉馬肉以及五穀雜糧都變成自己的肉……」

    金簡不耐煩地打斷了常書辦的話:「行了行了,我要是有錢呀,什麼都不買,就買你這張嘴。給你豎根桿兒,你能爬到月亮上把星星說得眨巴眼兒。來來來,先喝酒吧,我可等不及了,我剛才敬夏大人那三杯酒還沒喝呢。敬者先干,話我都說完了,就直接喝三杯吧。」

    金簡說著,咕咚咕咚,揚起脖子,一連灌進了三杯酒。在夏雨軒看來,這酒不像是灌進了肚子裡,倒像是倒進了泔水缸裡。

    金簡的酒癮發作起來,各位也只好陪著他往肚子裡灌酒。他敬了夏雨軒,夏雨軒要喝三杯,許良年、常書辦、徐嘉傳也同樣都要陪著喝三杯。緊接著,夏雨軒回敬金簡三杯,各位也都陪著喝三杯。接下來是許良年敬夏雨軒,夏雨軒回敬許良年。許良年敬金簡,常書辦敬金簡、許良年、夏雨軒,徐嘉傳敬金簡、許良年、夏雨軒、常書辦……就這樣,車轱轆來回轉,酒桌上觥籌交錯,酒話連篇,熱鬧非凡。一時間,花枝巷雅座裡再也沒有花香花影花語花情,滿屋裡蒸騰著濃烈的酒氣,嗆得人睜不開眼。再看看四個朝廷的五品大員和大權在握的書辦,一個個滿臉通紅,眼睛冒火,唾沫橫飛,一片極其忘我、放浪形骸的張狂之態。

    就在這烏煙瘴氣中,又上來了兩道菜。一盤是駝峰,一盤是鵝掌。小夥計端上菜來報了菜名,席上人的心思都在酒上,誰也沒有注意,連怎麼烹製的都沒有聽清。

    常書辦卻是個執著的美食家,他趁著大家打酒官司的時候,不失時機地向夏雨軒介紹了這兩道菜。常書辦說:「今日咱吃的是『通州四絕』,第一絕是鯉魚血絲羹,第二絕是兩吃裡脊,加上這駝峰和鵝掌。這通州四絕如今也只有天河樓能做得出來了。您先看這駝峰,把選好的四頭駱駝拴在樹上,然後用滾燙的開水朝馱峰上猛澆,將駱駝活活燙死,然後再把馱峰割下來烹製。這鵝掌呢,更是邪門,把六十四隻白鵝關進鐵籠子裡,在籠子下面燒火。白鵝怕燙,就在鐵籠子裡你擁我擠地奔跑。怎麼奔跑也逃不出鐵籠子,直到鵝掌都被燒熟了,再把鵝弄出來,剁掉鵝掌,把整個鵝都扔掉……」

    夏雨軒酒還沒有喝多,開始時他還極有興致地聽著。聽完以後,他覺得一陣心驚肉跳。老天也實在是不公平,同是天賜的性命,怎麼這麼多的性命都是供給人吃的呢?吃也罷了,還吃得如此殘忍。這些性命在被吃之前,還要經受如此殘酷的折磨,怎麼這老天也不管一管呢?

    想到這些,無論那馱峰和鵝掌如何美妙,他也絕無一飽口福的興致了。更何況,現在酒精也確實把口舌都麻醉了,再好的東西也嘗不出味道了。

    夏雨軒如此,金簡和許良年更是如此。酒席上,但凡美味佳餚,一定要搶先上來。酒喝起來,誰也不知道桌子上還有什麼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酒上,在酒詞酒話上,在張揚酒態上。還有更具魅力的東西能把人從酒杯上吸引過來嗎?

    有,當然有。

    女人。

    夏雨軒剛要再舉杯敬酒,只見常書辦朝門外把手一招,便風吹楊柳般地飄進來三個女人。雖已到了河開燕來的季節,但還是春寒料峭,三個女人卻過早地穿上了紗綢短褂,裸露著嫩藕似的胳膊和初雪般的酥胸。三個女人鴨子似的唧唧嘎嘎地進來以後,便覓食般地撲向三個坐在上首的男人:「哎呀金老爺、許老爺,還有這位眼生的老爺,我們姐仨給你們請安了。金老爺和許老爺怎這麼長時間不來了,是又遇上相好的了吧?哎呀,也難得今日還能把我們想起來,我們得好好陪陪您……」

    一個小巧玲瓏的女人徑直撲向許良年,扳著許良年肩膀就往他的懷裡鑽。

    另一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女人從後面摟住了金簡,雙手從他的上衣領口伸進去,摸索著他那肥肥厚厚的胸脯子:「瞧瞧,我們金老爺又上膘了,瞧這肚子,懷孕八個月了,還是龍鳳胎……」

    另一個女人像是剛出道的,臉紅紅的,看著兩個姐妹都放肆地糾纏起了男人,大概也想跟夏雨軒親暱,可又縮手縮腳,猶猶豫豫。

    金簡懷裡抱著娃娃臉,卻還顧得上為別人著想,實在難得。他衝著常書辦叫了起來:「怎麼就來仨妞兒呀?你們兩個怎麼不找呀?」

    常書辦說:「還是三位大人盡興吧,我們在一邊伺候著。」

    金簡不高興了:「什麼話,我們吃飯你們可以伺候著,我們跟姑娘開心,你們摻什麼亂?快快,再叫兩個來。」

    常書辦看了徐嘉傳一眼,徐嘉傳起身,又朝外招了一下手。夏雨軒看出來了,姑娘們就在門外等著,這兩個人就等著金簡發話了。

    兩個姑娘■挲著手臂跑了進來,母雞找窩兒一樣往常書辦和徐嘉傳的懷裡扎。常書辦和徐嘉傳也是此中高手,立即很自然地將姑娘攏在懷裡。

    這突然出現的五個窯姐兒,讓夏雨軒感到很尷尬。讀書人出入青樓娼寮,歷來是件很風雅、很時髦的事,沒有人干涉,也沒有人笑話。中國文人許多淒涼婉約、感人肺腑的傳世之作,都是在妓院和妓女身上獲得靈感的。至於風流才子與風塵女子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更是不勝枚舉。但是大清有一條規矩,官吏不許狎妓。這個禁忌自從頒布那天起,恐怕就沒有真正發生過作用。相反的,越是禁忌,越深誘惑;禁忌越嚴,氾濫越甚。連民間都有勸賭不勸嫖的古訓,朝廷自然也有自知之明,到了以後,對這種有傷風化的事情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話又說回來了,管又能管住誰呢?連有些皇帝不是也微服出宮,到窯子裡去嘗個新鮮嗎?

    但是,禁忌總是禁忌,禁忌只不過讓人做得更隱蔽、更巧妙而已。像金簡和許良年這樣大張旗鼓地席間招妓,夏雨軒還是第一次見到。站在他身邊的小妓女放不開,他自己也拉不下臉兒來,一時間竟然干在那兒了。

    許良年看著夏雨軒身邊的妓女,問:「還是個雛吧?」

    他懷裡的妓女說:「可不是,鮮嫩得很,一掐一股漿兒。」

    金簡拍著妓女的小臉蛋兒說:「瞧瞧,還是柳絮稀罕人兒。」

    這時候,夏雨軒知道了金簡懷裡的妓女叫柳絮。讓他奇怪的是,妓女們對這兩位五品大官不稱大人,而稱老爺,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金簡和許良年跟妓女打情罵俏,夏雨軒卻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

    許良年已經看出了夏雨軒「娼道」不深,打不開局面,怕委屈了夏雨軒,便將自己懷裡的妓女拎出來:「去,你去伺候夏老爺,上點兒騷勁兒,讓那個雛兒來陪我吧。」

    許良年懷裡的妓女甩搭甩搭地扭過來,緊挨夏雨軒坐下來,籐蘿似的往他身上攀緣著。

    夏雨軒一邊躲閃著,一邊問:「姑娘叫什麼名字?」

    籐蘿般的妓女軟軟地說:「回老爺,奴婢叫杜鵑。」

    金簡一聽,高聲叫起來:「哎,你不是叫小鵪鶉嗎,怎麼又叫杜鵑了?」

    杜鵑調皮地說:「我就叫杜鵑。」

    金簡問:「那你不是叫小鵪鶉了?」

    杜鵑說:「不是,就不是。」

    金簡用筷子指著桌子上的那盤鵪鶉蛋說:「這是不是你下的蛋?」

    杜鵑說:「要是我下的蛋,也是老爺您的種。」

    金簡夾起一個鵪鶉蛋,舉到杜鵑面前:「來,自己下蛋自己吃,這叫做骨肉還家。」

    杜鵑躲閃著:「我不吃,還是老爺您自己吃吧,您吃了說不定還能下一窩兒小鵪鶉蛋呢。」

    許良年說話了,像是下命令:「跟金老爺怎麼說話呢?沒大沒小的,快伸嘴把鵪鶉蛋接過來。」

    杜鵑果然非常聽話,張開鮮紅的小嘴唇,將金簡送上的鵪鶉蛋叼在嘴裡。

    金簡說:「你要是不想吃,就給夏老爺吧。」

    杜鵑立刻心領神會,伸過叼著鵪鶉蛋的小嘴唇,衝著夏雨軒的嘴邊送過來。

    夏雨軒實在不好意思,狼狽地躲閃著。

    杜鵑卻鍥而不捨,扳著夏雨軒的肩膀,非要把嘴裡的鵪鶉蛋吐進他的嘴裡不可。

    餐桌上一片哄笑。

    夏雨軒突然心裡一動:小鵪鶉這個名字怎麼這麼熟呢?像是不久前有人向他提起過。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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