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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文 / 王梓夫

    幾十年以後,垂簾聽政、一手遮天的葉赫那拉氏在長春宮跟軍機大臣左宗棠聊起了家常。慈禧太后問過左宗棠的長兒幼女之後,不厭其煩地叮囑著:一定要看好自己的孩子,特別是到了人多眼雜的地方,更是一刻不能鬆手,不能錯眼,要是碰上拍花子就麻煩了……

    慈禧太后說得一本正經,語重心長,左宗棠卻聽得滿腦袋霧水,只好徒聞唯唯,諾諾以恭。這哪兒跟哪兒呀?

    左宗棠哪兒知道,慈禧太后講的正是童年時期一件凶險遭遇,險些讓後來的中國歷史改寫。

    那一年她四歲,乳名蘭兒。她的父親惠征那時還沒有到湖南任副將,只是工部屬下的一個小小的筆帖式。惠征跟鐵麟是契友,兩家過從甚密。自然,蘭兒也就跟鐵麟的女兒甘戎最投緣要好了。

    蘭兒就是被甘戎丟掉的。

    每年開春大運河解凍之後,漕船北上抵通之前,通州倉場的大運中西二倉都要舉行一次祭祀倉神的活動,名曰祭倉或祭倉神,老百姓則稱之為開倉或者打倉。祭祀倉神跟開漕一樣,有一套莊嚴冗繁的程序,而老百姓對這些卻並不感興趣。他們貪的是熱鬧,過了元宵節之後,這是通州城裡最隆重的一個節日了。通州六鎮十八鄉和京東八縣的各檔花會,天亮之前或頭天晚上就進了城門。家家戶戶接閨女,請親戚,約朋友,一時間,通州城熱鬧得像炸了營,吵得像開了鍋。

    自打鐵麟升任倉場總督、進駐通州總督衙門以後,甘戎就整天價吵鬧著要來找父親。這是父親事先答應她的,說是到了通州安頓好了,馬上接她到漕運碼頭上去玩。父親離家一個多月了,甘戎天天盼,夜夜想,可是父親連個口信都沒有捎回來。於是,她又天天磨著母親,央求哥哥,允許她到通州找父親。母親做不了主,哥哥不願意帶她。她生氣、著急、吵鬧都沒有用,最後還是自己救自己,雇了一輛馬車,從東裱褙胡同的倉場衙門出發,逕直朝通州奔來。

    這一天正好趕上通州的祭倉節,馬車一進西門就被堵住了,不要說往前趕,連靠邊停車的地方都沒有。甘戎此次來找父親,不是來玩玩便走,而是準備多住些時日的。女孩子家麻煩,換洗衣服、洗漱用具、化妝用品,還有佩刀短劍鼓鼓囊囊打成了一個大包袱。車不能前行,她只能背起包袱朝前走。這也沒什麼,難的是甘戎不是自己來的,還帶來了四歲的小累贅蘭兒。她準備到通州找父親的那些日子裡,蘭兒正在她家住著。甘戎是蘭兒的偶像,蘭兒是甘戎的追星族。一個十九歲,一個四歲,卻成了一對形影不離的連籐瓜。

    甘戎無奈,只好放走馬車,雇了一頭小毛驢。她把蘭兒扶到驢背上,背起包袱,牽著驢韁繩,從人縫裡朝前擠著。人越聚越多,鑼鼓喧天,天高地窄。花會一檔接著一檔地扭過來,陸辛莊的少林,馬駒橋的高蹺,張家灣的旱船,草寺的中幡,小潞邑的獅子,喬莊的秧歌……爭奇斗絕,氣象非凡。每當一檔花會過去,人們就哄地散開,佔滿了街道;另一檔花會過來,人們又潮水似的推向街道兩邊,把老人、婦女和孩子擠得趔趔歪歪,欲站不穩,欲倒不能。

    甘戎牽著驢,一邊隨著人流移動擁擠,一邊招呼著蘭兒看著眼花繚亂的花會。除了花會,佔滿街道兩邊的還有一家一戶的鋪面和一攤一案的貨商。賣農具的丁丁當當敲打著鐵器,賣花炮的辟辟啪啪燃放著長鞭,賣香油的敲著梆子,賣糖人的打著銅鑼,賣布料的一歎三唱地吆喝著,賣驢肉的氣急敗壞地尖嚎著……

    一個賣絨花的小攤吸引了甘戎,她想為自己和蘭兒買幾朵,便停下腳步,回頭跟蘭兒招呼了一下,便一手牽著驢一手挑起了絨花。

    賣絨花的攤前擠滿了花季少女,每一朵絨花都漂亮非常,惹人喜愛。甘戎好不容易挑好了,付了錢,回過頭想把絨花遞給蘭兒,腦袋卻哄地一下大了起來:韁繩還攥在自己的手裡,可是韁繩上拴的驢和驢背上馱著的蘭兒卻不見了。她不相信地看了看手裡的韁繩,顯然是被人從後面剪斷了,斷頭上還■挲著參差不齊的毛茬兒。

    甘戎揮舞著手裡的韁繩,發瘋般地在人群裡擁擠著,尋找著,呼叫著:「蘭兒……蘭兒……我的驢……蘭兒……」

    她漫無目的地奔走呼號著,逢人便問:「看見一頭毛驢了嗎……還有一個女孩兒……四歲的女孩兒……」

    沒有人能夠告訴她,她把嗓子都喊破了,還是見不到毛驢,見不到蘭兒……

    甘戎哭喊著找到倉場總督衙門的時候,鐵麟正在大堂裡召集坐糧廳的官員們一起議事。很快就要到開漕時節了,漕糧上壩收兌繁雜,一切準備工作都要事先做好。

    滿清入主中原以後,為了維護其絕對的統治地位,在重要的政府機構中都實行的是雙軌制,一個坑裡兩個蘿蔔。漕運的機構也不例外,倉場總督,由戶部侍郎充任,欽簡二品,一滿一漢,滿正漢副;坐糧廳廳丞,欽簡五品,一滿一漢,滿正漢副;大運中西倉監督,一滿一漢,滿正漢副。所不同的是,鐵麟這一任倉場總督,由於原來的漢侍郎熊太鹹父親死了,回湖北老家丁憂去了,便沒有再補缺,由鐵麟一人大權獨攬,這也是聖上對他的信任。這樣,坐糧廳滿廳丞金簡和漢廳丞許良年就成了他的副官,有關漕運上的事情就都要與他們商量了。

    倉場總督衙門的大堂裡坐滿了大大小小的滿漢官員,鐵麟正在細心地聽著有關收糧的準備工作的匯報,老管家曹升悄悄地走進來,伏在他耳邊說:「大人,大小姐來了。」

    鐵麟心一動,隨即說:「來就來吧,你們先關照著,沒見我正忙嗎?」

    曹升急切地說:「出事了,大小姐帶著蘭兒一起來的,她把蘭兒丟了……」

    鐵麟一聽,腦袋也一下子大了。他先揮手讓曹升退下,緊接著便對大堂上的官員說:「好了,今天就談到這兒吧,你們下面有什麼事情多跟金大人和許大人稟報吧。」

    這麼突然地結束議事,又見他慌張的神色和匆匆離去的身影,眾官員都猜測著一定出了什麼事情。可這是總督衙門,官大一級壓死人,沒有人敢開口打聽,便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地離去了。

    鐵麟出了大堂,回到後面的內宅,一進門就被甘戎抱住了。甘戎吊著他的脖子哭得驚天動地,鐵麟一邊撫慰著女兒,一邊急切地問:「別哭,先別哭,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甘戎放開父親,抽抽噎噎地講述了丟失蘭兒的經過。

    鐵麟只有一子一女。兒子甘瑞,讀書不用功,習武不賣力,一天到晚,就知道跟一幫紈褲子弟一起吃喝嫖賭,無所事事,讓鐵麟傷透了腦筋寒透了心。女兒甘戎倒是聰明伶俐,知書達理,就是自幼喜歡舞槍弄棒,騎馬射箭,著戎裝,扮男相,一副俠女之風。鐵麟打心眼兒裡喜歡這個女兒,將她視為掌上明珠。他認為女兒才真正繼承了先祖馬上得天下的優良傳統,也真正繼承了他報國報民、建功立業的胸懷和抱負。他把女兒看做是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依靠,自己的成功與安慰。離家外出,他想念的不是結髮的妻子,也不是寵愛的美妾,更不是將來要繼承他香火的兒子,而是女兒。一日見不到女兒,他心裡就撕撕拉拉地牽掛著。女兒十九歲了,見了他還是親熱得像個小孩子。

    鐵麟喜歡女兒,因此也便嬌慣女兒。女兒在父親面前毫無顧忌,父親在女兒面前也放棄了權威。久而久之,女兒的任性和野性便無拘無束地發展起來。

    女兒惹了禍,他首先檢討起來自己。他曾答應女兒,到了通州倉場總督衙門後便把她接過來。就是因為忙,還因斷乳後的煩躁不安,就把接女兒的事放下了。他沒有接女兒,女兒才自己找來了。女兒自己來,還帶著一個四歲的孩子,能沒有危險嗎?他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後悔無用,當務之急是找蘭兒。可是茫茫人海,到哪兒去找呢?

    鐵麟騎著馬朝通州知州衙門奔去。這件事,他不願意讓坐糧廳的官員幫忙,雖然他知道一個命令下去,便會有千百個人為他奔走呼號,把通州城攪得天翻地覆,雞飛狗跳。可這是找人,不是剿匪,不該利用職權興師動眾。更何況,這樣大的舉動也未必能把人找到。丟人尋物這一類的事情,還是地方上的辦法多一些,按規矩也應該由地方負責。

    令鐵麟慶幸的是,那個為非作歹的知州韓克鏞已經被免了職,新任知州恰恰是他的朋友夏雨軒。夏雨軒是己丑進士,入翰林院授庶吉士,三年散館後授檢討,後又授編修。在京期間,鐵麟和夏雨軒都是宣南詩社的中堅骨幹,經常和龔自珍、魏源、林則徐等飽學之士一起唱和詩詞,議論天下大事。鐵麟參了韓克鏞之後,萬萬沒想到順天府和吏部都一致推薦夏雨軒來任通州知州,這實在是讓鐵麟大喜過望。早就該來給夏雨軒祝賀,一直沒有抽出時間,夏雨軒也是因為忙,還沒來得及到倉場總督衙門去拜訪鐵麟。好在兩個人都是過心的朋友,誰也不會計較的。

    通州衙門在鼓樓大街的後面,鐵麟疾馳而來,遠遠的便看見衙門門前圍滿了人。鐵麟心裡一沉,莫非出了什麼事?老百姓怎麼把州府衙門包圍了?

    近前下馬一看,老百姓只是在遠遠地圍觀著。衙門大門口晃動著許多身影,都是官吏和衙役。有的端著盆,有的拎著捅,還有的揮著掃帚刷子,原來他們在用清水潑灑著衙門大門前的台階,洗刷著門扇和樑柱。百姓們不解其意,輕聲猜測著,議論著。突然一個牽著馬,穿著錦雞補服,戴著珊瑚頂戴的二品大員過來,人們都誠惶誠恐地讓開了一條路。吏胥衙役們見了,忙過來跪拜行禮,接過馬韁。

    新任知州夏雨軒也是一身短打扮,拎著水桶潑灑著,幹得面紅耳赤,大汗淋漓。見了穿著官服的鐵麟,慌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鐵麟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免禮。夏雨軒只好拱一拱手,惶恐地說:「不知鐵大人大駕光臨,實在失禮。」

    鐵麟急忙說:「改日再為你道賀,今日是有私事相求,事情緊急,也顧不得許多了。」

    夏雨軒見鐵麟滿臉焦灼,知道出了嚴重的事,忙領他朝衙門大門裡走去。

    見了夏雨軒,鐵麟突然覺得心裡踏實多了,一邊朝衙門裡走,一邊好奇地問:「你新官上任,怎麼不拜闕公座,倒先灑掃庭衙起來了?」

    夏雨軒說:「別的地方卑職不瞭解,通州這個衙門是最清楚不過的。老百姓管這個地方叫大糞坑,臭不可聞,大人說卑職能不先清掃一下門戶嗎?」

    鐵麟淺淺地笑了笑:「你這是在告訴老百姓,此衙門非彼衙門,夏知州非韓知州是也。」

    夏雨軒說:「大人說的極是,卑職以為,除舊布新是表,取信於民是實。為民父母,先要自身樹立榜樣,取得民心,方能爭得敬重。」

    鐵麟:「夏知州雄心大志,堪令本官欽佩,今日不是時候,改日一定促膝長談。」

    夏雨軒問:「大人急急到此,怕有什麼大事吧?」

    鐵麟說:「進去再說。」

    由於是老朋友,也由於夏雨軒還沒有正式拜印,所以兩個人便沒有進州府大堂,逕直朝西花廳走去。

    夏雨軒把鐵麟讓進西花廳,喚人送上茶水,還沒容鐵麟開口,夏雨軒便深深地向他作了一個長揖,歉疚地說:「卑職來了三天了,也沒有顧上去拜見大人,倒是勞駕大人您先到這小衙門裡來了,實在是罪過,望大人見諒。卑職知道,卑職的這個小小的位子是大人極力舉薦的。大恩不言謝,請受卑職一拜吧。」

    夏雨軒說著,屈身弓腿,就要跪下。

    鐵麟一把將夏雨軒拉住了,急著說:「慢,你這句話我就有點兒不懂了。你當上通州知州,跟我有什麼關係?」

    夏雨軒說:「大人就不要謙虛了,我在京城關係最親密的就是大人您了,更何況前任知州又是大人您給參掉的。翰林院的同寅都說,鐵大人登上了漕運碼頭的大光樓,夏雨軒也是緊步後塵啊。都說朝裡有人好做官,沒有大人您提攜著行嗎?」

    鐵麟嚴肅地說:「我說夏先生,既然你認為在京城跟我關係最密切,定是把我看做是朋友了。朋友們談話,咱先免了官場上那套客氣吧,也別『大人』『卑職』的了,像咱在宣南詩社那樣,你還叫我鐵兄,我還叫你雨軒吧。」

    夏雨軒急忙說:「不不不,這哪兒行呀?也太沒規矩了。在宣南詩社,那是龔自珍放浪形骸,所以才文人無形,沒大沒小。」

    鐵麟笑了笑說:「放浪形骸有什麼不好,活得灑脫一點兒嘛。文人原本就該無形嘛,看來你這個人也活得太拘謹了。好了,我先把話說明白,當著外人的時候,咱講究官場上的規矩,分尊卑長幼上下級;在家或者三五知己相聚的時候,咱依然是沒大沒小,平等相待,如何?」

    夏雨軒紅著臉說:「那卑職……不,雨軒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鐵麟說:「既然咱現在是以朋友相待,我就跟你說過心的話。什麼叫朋友,相知相交嘛。你這個知州可不是我舉薦的。不錯,以前那個混賬知州是我參的本,可那本也不是直接參給皇上的,是向順天府和吏部參的。我後來聽說,就是我不參他那一本,吏部也準備把他拿下來了。他的劣跡太多,連皇上聽說後都發雷霆之怒了。明白了吧?」

    夏雨軒沉吟著說:「那您說,是誰舉薦的我呢?」

    鐵麟說:「要我說,你別在這上面花心思了。讓你當知州,說明你有這個能力。要謝就謝皇恩,要報就報國報民。你是正途老虎班上來的,名正言順,光明正大,大張旗鼓地幹你的吧,別想那麼多。好了,你的事就此為止,我今天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

    夏雨軒突然醒悟過來:「大人怕是有什麼急事吧?」

    鐵麟說:「確有一件急事,很急很急的事。工部有位筆帖式惠征你知道吧?」

    夏雨軒說:「知道,當然知道,在您府上就見過嘛,您跟他不是好朋友嗎?出了什麼事?」

    鐵麟說:「他倒沒出事,是他女兒出事了。他有個女兒叫蘭兒,跟著甘戎這丫頭到通州來,甘戎做事太毛躁,把她弄丟了。」

    夏雨軒緊張起來:「弄丟了?在哪兒丟的?」

    鐵麟說:「就在你夏知州的地盤上,今天頭晌看祭倉神的廟會……」接著,鐵麟將甘戎丟失蘭兒的過程說了一遍。

    夏雨軒沉吟起來:「看來這事有點兒麻煩了。」

    鐵麟說:「我知道,你還沒有正式接印上任,就算升了堂也要日理千機。這事是有點兒難為你了,可是你知道,我不願意讓坐糧廳的那些人知道這件事,更不願意讓他們插手尋找孩子……」

    夏雨軒點了點頭:「大人的心思我明白,我不是為這件事為難,為難也得辦,這是我分內的事。不要說您鐵大人,就是平民百姓到我這兒來報案,我也要盡全力查找的。我是說,這件事恐怕有點兒複雜,怎麼您剛一上任,就出了這樣的事呢?這裡面是不是……」

    鐵麟說:「你是說有人在故意製造事端?」

    夏雨軒說:「不排除這種可能。」

    鐵麟問:「那他們圖的是什麼呢?」

    夏雨軒說:「果真如此,他們的目的就很明朗了,圖的就是讓您無心處理漕運碼頭上的事,他們好繼續一手遮天。」

    鐵麟深深地點了點頭,思索著。

    夏雨軒說:「大人,您放心,這是我上任後的第一件事,不,不能等上任,我馬上就要辦理此案。」

    鐵麟意味深長地囑咐說:「一定要注意是誰在後面伸出了黑手。」

    夏雨軒點了點頭。

    鐵麟起身告辭了,臨別時問了一句:「什麼時候舉行拜印儀式?」

    夏雨軒說:「定的是明日。」

    鐵麟問:「有賓客參加嗎?」

    夏雨軒說:「原來下面定的是向倉場總督衙門、坐糧廳衙門、通州衛綠營、東路亭衙門發請柬,被我攔下來。等我上了任以後,再去登門拜訪吧。」

    鐵麟高興地說:「好,你這事做得有操守,等你上了任,咱單獨喝兩杯,我怎麼也得為你慶賀一下呀。」

    夏雨軒說:「等把孩子找到了,我請客,我還想給您介紹幾位通州地面上的朋友呢。」

    鐵麟出了州府衙門,上了馬,夏雨軒便急匆匆地回到西花廳,找來金汝林,將剛才鐵麟托辦的事告訴了他。

    金汝林是夏雨軒聘請的刑名師爺,湖北江夏人,三十多歲,一表人才又精明強幹。他自幼飽讀詩書,學富五車。本來可以通過科考蟾宮折桂,登上仕途,施展自己的才華和抱負。遺憾的是,由於他出身不清白,所以沒有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大清朝規定,凡娼、優、隸、卒及傭人、雜役、轎夫、媒婆、剃頭修腳等賤業均屬「家世不清」。這些人家只有三代沒有這類的從業人員才算清白。金汝林的父親是著名的漢劇老生,紅遍了兩江三鎮。金汝林就是有天大的才學也不能登考場的大門的。

    金汝林十八歲那年,決心雪洗自己家世的恥辱,從他這一代起改換門庭,以便給他的孫子或曾孫爭得一個家世清白的名聲。什麼是家世清白?當官固然算,務農也算。可是他當官走不得正途,種田又無田無技無力氣。想來想去,他只好圍著官場的邊緣上轉。不求轉出個功名產業,只求轉出個清白出身。

    他來到北京就一頭扎進了漕運碼頭,先是在碼頭上當書手,後來升到坐糧廳漕科經承,再後來成了稿門的書辦。他在漕運碼頭上一幹就是八年,成了碼頭通。由於他的精明和好人緣,後來被聘到一家糧行當掌櫃,沒干多久,就被三河縣知縣余介亭看上了,聘他當錢谷師爺,這時候,他才算正式走進了官場。在三河縣干了四年,余介亭升任滄州知州。原本是想讓他一起到滄州赴任的,可是他不想去。他不願意離開京畿天子腳下,更不願意離開運河漕運碼頭。他在這裡熟,人熟地熟無價寶。更主要的是,他是在這裡發下誓願要改換門庭的。他得在這裡扎根,給子孫後代紮下一條又深又粗又清白的根子,以便讓後代根深葉茂,興旺繁華。

    金汝林離開余介亭之後,通州知州韓克鏞想聘用他做錢谷師爺。金汝林是這塊地面上的蟲,早就聽說過韓克鏞的為官之道,不想跟他一起蹚渾水,便婉言謝絕了。

    金汝林又回到了倉場上,在大運西倉做一名書辦。不招風不惹眼,過起了自得其樂的日子。還沒干到一年,夏雨軒便找上了門。他跟夏雨軒是老朋友,老朋友請他出山,他自然無話可說了。

    金汝林聽夏雨軒介紹了蘭兒丟失的過程,便說:「東翁說這是坐糧廳給鐵麟大人的一個下馬威,我看未必。怎麼說呢?因為甘戎帶著蘭兒到通州來玩,恐怕沒有什麼外人會知道。知道了也未必來得及設計這麼一套完整的劫人計謀。我看倒是像一個偶然事件。果真如東翁所說,那坐糧廳也真是太厲害了,那必須在鐵大人的府上或東裱褙胡同的倉場總督衙門有內線才行。」

    夏雨軒說:「難道沒有這種可能嗎?」

    金汝林說:「當務之急是先把孩子找到,把劫犯抓到。出水才見兩腿泥,抓到劫犯也許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夏雨軒問:「有什麼辦法嗎?」

    金汝林說:「現在您是知州,按照通常的做法是給典史下令,限期破案。但是您剛來,三班六房的班底都是韓克鏞留下來的。韓克鏞無疑是個貪官惡官,他們的屁股也不乾淨。要把這些人變成供東翁驅使的衙役,恐怕也需要一些手段,更需要一些時間。不過東翁不必著急,印把子在您手裡,沒權的鬥不過有權的,他們再耍手段,也不敢公開抗拒您。可就是怕他們背後下圈兒弄套兒。」

    夏雨軒一聽緊張起來:「那你說該怎麼辦?」

    金汝林說:「您公開下令辦案,他們辦好了您就獎,辦不好您就罰,獎懲嚴明。這是治理他們,邊治理邊使用,可也別實指望他們。我在通州這個地面上還有些朋友,都是耳目很靈的,您把這件事交給我吧,我從別的路上去找。您放心,孩子丟不了。」

    夏雨軒非常感動:「金先生,你可幫了我的大忙了。沒有你,我可真抓瞎了。」

    金汝林真誠地說:「東翁,您跟我別客氣,我既然答應了為您效勞,就會盡心盡力的。」

    夏雨軒衝著金汝林拱了拱手,眼睛都有些潮潤了。

    夏雨軒總覺得自己是在受捉弄,是像狗熊一樣地被人家玩耍著。這種感覺,在他結婚大典、洞房花燭時有過一次;在他金榜題名、榮歸故里的時候有過一次;現在他新官上任、拜闕公座的時候又來了一次。這三次比較起來,第一次感到新鮮,還有幾分尷尬;第二次感到興奮,又有幾分自豪;這一次,他煩透了,簡直是不堪忍受了。

    在他到來之前,三班六房已經為他忙得不亦樂乎了。吏房為他商議準備接印儀注;工房為他修理裱糊堂房,打掃花廳;禮房會同學署為他調集學生排練歡迎他的儀式;兵房會同典史安排治安護衛事宜;戶房、倉房、糧房、刑房,則抓緊整理案卷,編造賬冊,準備請他檢查驗收。

    現在,州府大堂上,全衙門的官員、書吏、差役、執事,都已經按照品級班次站好了各自的位置。大堂門前,鼓樂喧天,幾支吹鼓手同時吹打著莊嚴喜慶的皇家樂曲。衙門外的大街上,擠滿了前來圖新鮮看熱鬧的人。他乘坐的藍呢大轎從東向西緩緩而來,禮房的執事告訴他,這象徵著「紫氣東來」。轎夫們個個穿戴一新,昂首挺胸,神氣十足,好像前來上任的不是坐在轎子裡的人,而是這些抬著轎子的年輕後生。

    神氣的還有前面的旗、羅、傘、扇,護衛親兵騎著的高頭大馬,以及喝道喊路的衙役。更讓夏雨軒驚異的是,他還沒有上任,六塊高舉的銜牌已經為他歌功頌德了。什麼「壬午舉人」、「己丑進士」、「翰林編修」、「五品頂戴」、「賞戴花翎」、「通州正堂」云云。轎子後面,還有當跟馬的,捧護書的,押班次的,以及吹吹打打的樂班。

    到了八字牆前,轎夫們還不忙著把他抬進去,而是圍著門牆繞起了圈子,所謂是「兜青龍」。進了府衙大門,便是一系列的跪拜儀式。

    在大門通向二門的中央甬道上,有一個亭子,名曰戒石亭,又稱聖諭牌坊。正面刻著「聖諭」兩個大字,背面則刻著聖諭的具體內容: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這十六個大字,是皇帝告誡地方官員不可貪污腐敗、虐政害民的「座右銘」,因此稱之為「戒石」。州官大老爺坐在大堂上,儀門一開,這十六個字便赫然入目,令你心驚膽戰。不過,據說許多州官大老爺在坐堂辦案時,都要關閉儀門,也就將這十六個字遮之目外了。

    戒石亭過後便是儀門,夏雨軒下了轎子,穿上公服,被人攙扶著,向儀門跪拜。拜完儀門又拜衙神。按照中國「百工技藝,各祀一神」的規矩,州縣衙門裡祭祀的是蒼王和蕭王,即「蒼王信徒,蕭王子孫」是也。蒼王即是造字的倉頡,而蕭王則是西漢時劉邦的首任相國蕭何。

    拜完衙神,夏雨軒被簇擁著進了大堂,換上朝服,朝北面跪了下來,這叫「拜闕」,又叫「叩謝聖恩」。拜闕完畢拜大印,大印拜完了,又脫去朝服,換上公服,被禮房的執事領著,前後左右走了一遍,將宅神呀灶神等等各路神仙都一一拜到,免得日後他們跟自己過不去。

    都拜完了,便輪到別人拜他了。他在大堂朝南而立,所謂行「公座」禮。行禮前先發梆,頭梆傳點七下,意為「為君難為臣不易」;二梆傳點五下,意為「仁義禮智信」;三梆傳點三下,便是堂匾上的「清慎勤」三個字。三梆過後,新官升堂,按照「奉聖命」三個字,敲三下堂鼓。堂鼓敲過,便請他入座,早已等候在大堂兩旁的屬員、書吏、差役一起向他參賀。參賀完畢,按照「叩謝皇恩」四個字,敲四下退堂鼓……

    這一天儀式下來,夏雨軒被折騰得通身是汗,精疲力竭。本來這些儀式過後,還要拜廟拈香,什麼孔廟、關帝廟、文昌帝君廟、城隍廟都要一一拜到;拜廟之後還要清倉盤庫,凡屬銀庫、料庫、糧倉都要一一查驗;然後還有閱城巡鄉、清厘監獄、對簿點卯、傳考生員、懸牌放告、回拜縉紳等等。

    夏雨軒早就不耐煩了,他等不及了,他需要馬上辦公查案。退堂之後,他馬上找來典史和狼、狗、狐三班,立即佈置新任倉場總督鐵麟交給他的任務,巡查被甘戎丟失的蘭兒,並限期偵破此案……

    倉場總督衙門的後宅裡鬧得昏天黑地,蘭兒失蹤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了北京,蘭兒的父親惠征當天晚上就帶著家人趕來了。

    鐵麟急忙吩咐孫嬤嬤給惠征一家準備吃飯和住宿的地方,又向惠征夫婦稟告了蘭兒丟失的情況和求夏雨軒幫助尋找的情況。除此之外,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能說什麼呢?到了這個地步,任何安慰的話都是多餘的。更何況蘭兒畢竟是甘戎丟失的,他得負責任,天大的責任他都得承擔下來。

    惠征倒還沉得住氣,惠征的夫人可丟了魂似的大哭大嚎起來。哭得人膽戰心驚,心煩意亂。蘭兒還有一個妹妹,不到一週歲,聽著母親的哭叫,也嚇得哇哇哭了起來。

    孫嬤嬤一邊勸著蘭兒的母親,一邊從她的懷裡把孩子接過來,抱著哄勸著。

    惠征火了,衝著老婆叫喊起來:「你嚎什麼嚎,咱是來找孩子的,不是讓你來號喪的。你哭你號,能把蘭兒號回來嗎?」

    蘭兒的母親根本就聽不進惠征的責罵,發了瘋似的哭天搶地:「蘭兒呀,蘭兒呀,你在哪兒呀……你快回來呀,你要是不回來,媽也不活了,老天爺呀,你可憐可憐蘭兒吧,讓蘭兒快點兒回來吧……」

    自從向父親稟報了蘭兒丟失的消息以後,甘戎就躲在屋子裡一直沒出來,連蘭兒的父母來了她也沒見。她覺得把蘭兒弄丟了,再也沒臉去見蘭兒的父母了。她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不吃不喝也不動,甚至連口大氣都不出。這可急壞了鐵麟和孫嬤嬤,鐵麟不好放下惠征夫婦去勸自己的女兒,只好悄悄地沖孫嬤嬤朝屋裡努了努嘴。孫嬤嬤立刻明白了,她心裡也像是被滾油煎炸著似的,既怕急壞惠征夫婦,又怕愁壞鐵麟,還怕甘戎出個什麼三長兩短。她把孩子交給惠征夫婦帶來的奶媽,就急忙進屋去看望甘戎。

    孫嬤嬤端著一碗煮好的麵條,遞到甘戎面前,輕言細語地勸慰著:「戎兒,聽奶奶的話,快吃一點兒吧。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這怎麼行呢?你要是再急出個好歹來,我跟你爸爸可就都活不下去了。」

    甘戎霍地站起來,掀起簾子就往外走。

    孫嬤嬤嚇得急忙拉住了她:「戎兒,你……你要幹嗎去?」

    甘戎說:「我去找蘭兒。」

    孫嬤嬤央求著:「戎兒,聽奶奶的話,天都這麼黑了,你去哪兒找蘭兒呀?」

    甘戎說:「蘭兒是我丟的,我必須把她找回來,找不到蘭兒,我也不活了。」

    孫嬤嬤更急了:「戎兒,我的小祖宗,快別說這傻話,你就是去找蘭兒,也得等到天亮呀。」

    甘戎說:「等不及了,我不能坐在這兒乾等,我就是跑遍通州的大街小巷,也得把蘭兒找回來。您別攔著我,讓我去找吧……」

    孫嬤嬤大聲叫著:「不行,你不能出去,你一個女孩子家,蘭兒找不到,你再出點兒意外怎麼辦?」

    正在客廳裡的鐵麟和惠征一家人聽見了裡屋的爭吵,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鐵麟急忙進來,惠征也隨著進來了。

    孫嬤嬤正攔在門口不讓甘戎出來。

    鐵麟問:「怎麼回事?」

    孫嬤嬤說:「老爺您勸勸她吧,我說話她一句也不聽。這麼黑燈瞎火的,她非要到外面去找蘭兒。」

    鐵麟朝女兒的面前湊了湊,溫和地說:「戎兒,聽話,蘭兒正在找,不是一個人在找,是有許多人在找。你先坐下,吃點兒東西。」

    惠征也安慰著甘戎說:「戎兒,大家都著急,我知道你更著急,咱們一塊兒想辦法。」

    鐵麟替女兒帶著幾分歉意說:「戎兒,你看,你惠征伯伯和伯母來了,你還沒給他們請安呢。」

    甘戎咕咚一聲跪在了惠征腳下,大哭著說:「惠伯伯,我……我把蘭兒帶丟了……我對不起您啊……您打我吧,罵我吧……我……」

    惠征嚇了一跳,急忙伸出手拉甘戎:「戎兒,快起來,沒有人埋怨你。我知道你比誰都著急,蘭兒丟了,可不能再把你急壞了,快起來。」

    甘戎繼續哭著:「惠伯伯,您打我吧,您罵我吧,您不打我不罵我我不起來……」

    惠征無奈,只好彎下腰使勁拉著甘戎。

    甘戎突然站起身來,掙脫了惠征的拉扯,猛獸似的朝門外跑去。

    鐵麟上前阻攔,被甘戎撞到一邊,甘戎奪門而出。

    鐵麟急忙往外追趕著:「戎兒,戎兒,你去哪兒?」

    甘戎跑著說:「我去找蘭兒,找不到蘭兒,我也不回來了……」

    鐵麟和惠征都慌了神,一齊追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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