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肖仁福
市委副書記楊家山在省裡開完會,剛回楚南,就給馮國富透露了一個最新消息。
卻不是什麼好消息。馮國富滿心失落,雖然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表情還是顯得有些不太自然,碰上有人跟他打招呼,嘴角的肌肉怎麼也調整不過來。
市委大院裡的人都知道,馮國富是楊家山的人。當年楊家山在楚寧做縣委書記,馮國富就是他手下的組織部長。不久楊家山榮升市委副書記,雖然暫時只是分管意識形態和農業,馮國富還是在他的作用下,調市委組織部做了副部長。沒到兩年,楊家山雄居黨群副書記寶座,馮國富也做上常務副部長。常務副部長是個什麼角色,官場中人都心裡有數。一個地方的組織部長都是異地為官,做上兩三年,地方上的幹部還沒認全,便會調走,或榮升副書記。常務副部長卻不一定是外地人,如果像馮國富那樣,還在一般副部長任上幹過,後面又有黨群副書記撐著,自然一言九鼎,說話是話。楚南官場就曾流傳著這麼一句戲言:要進步,找國富。戲言不戲,事實是誰想在楚南官場有所作為,只要他馮國富點了頭,楊家山一般都會首肯,組織部長更不會有異議。
後來有一個縣出了事,縣委書記被降職使用,留下一個肥缺,馮國富覺得機會難得,特意找楊家山匯報思想。楊家山不同意,說按照楚南市的慣例,一般要在兩個地方做過縣委書記,才有機會進市裡班子,還不如先就地解決副師級待遇,等有了相應位置,再見機而作。馮國富知道楊家山的意思,他是不想讓別人到組織部來做這個常務副部長,要留住他這個老部下。同時也是替馮國富著想,當時他已四十大幾,到縣裡轉上十年八載的,年過五十五,陞官沒有譜,進市委市政府班子哪還有你的戲?最好的安排也就是人大或政協的副職了。馮國富也就聽話地留了下來。第二年楊家山便給他解決了市委助理巡視員的待遇,當然常務副部長的職務還繼續兼著。助理巡視員雖然不是什麼實職,卻也有職數管著,一般是用來安撫那些在重要位置上熬夠了年頭即將下去的正處的,安排給正當盛年的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這種情況確實不多。不過官場中個個都是明白人,大家知道馮國富跟別人不同,他肯定不會將這個助理巡視員的帽子戴到退休那天,過不了兩年,就會有副師的實職等著他,不是市委常委,至少也是政府副市長位置。省裡早已傳來風聲,楊家山要接市委書記的班。水漲船高,到時楊家山上去了,誰也沒本事攔住馮國富不上。
可這次省委班子臨時異動,新的省委敲定的楚南人事盤子裡,市委書記換了一位姓吳的,楊家山將被安排到人大去做主任。按照楊家山原來的設想,他做了市委書記,馮國富雖是楚南人,做不了市委組織部長,進常委做市委宣傳部長,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不想風雲突變,人事上楊家山說話不再算話,只得退而求其次,向省委推薦馮國富做政府副市長。一朝天子一朝臣,吳書記當然不願用楊家山的人,省委有關領導找他研究楚南市人事盤子時,他不僅不讓馮國富進市政府班子,還覺得他再呆在組織部,礙手礙腳的,定了他去市政協做在職副主席。
市政協在職副主席是正兒八經的副師級,屬於政協班子成員,比助理巡視員的副師待遇名正言順。不過名正言順並不等於名正言重,政協究竟是個參政議政部門,不是主政部門,跟掌管帽子權的組織部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何況去了那個地方,自己這輩子的政治生涯也就船到碼頭車到站,走到盡處了。
當然人生就像一道拋物線,升得再高,也會有個頂點,過了這個頂點,誰都會往下回落。馮國富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過了人生的頂點。按楊家山原來給他設計的,自己的頂點不是市委常委宣傳部長,也是政府副市長。若在這樣的實職上幹上幾年,退二線前即使做不了人大主任和政協主席,享受巡視員待遇是絕對沒話說的。現在就去政協做副主席,不用說只能這麼副師級下去,直到哪天去見馬克思,堂而皇之將副師幾個字寫進悼詞。
人事問題放在哪裡都是非常敏感的,馮國富要離開組織部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在楚南市官場中傳揚開去。有人替他抱不平,他才五十出頭,就安排到政協去養老,實在有些委屈。有人則認為他在組織部呼風喚雨多年,也該挪挪屁股,讓別人去風光風光了。還有人猜測馮國富是不是哪裡出了差錯,被人揪住尾巴,才落得這麼一個下場。然而當大家將他與楊家山聯繫在一起的時候,便覺得這是再也合理不過的事情了。楊家山的黨群副書記都做不成了,他馮國富還在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位置上坐得牢靠麼?
背後的議論不少,當著馮國富的面,卻誰也不會提及此事,都馮部長長馮部長短的,親親熱熱跟他打招呼,彷彿他還是原來的常務副部長,手中仍握著大大小小的烏紗帽。可從眾人的眼睛裡,馮國富分明感覺出了別樣意味。過去他們那種發自內心的敬畏,那種不由自主的仰視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熱情的敷衍,儘管這種敷衍不容易察覺,卻真真切切存在著的,讓馮國富刻骨銘心。
組織部內部的人更是諱莫如深,一個個都在裝聾賣傻。做組織人事工作的人比誰都清楚,位置的挪動,職務的升降,於當事人究竟意味著什麼。愛去組織部行走的人也許有些印象,組織部天天做的是組織人事工作,可組織部裡面的人卻是輕易不肯觸及組織人事方面的話題的。至少公開場合,或有外人的時候,他們總是不顯山,不露水,目光旁視,語焉不詳,完全一副局外人的樣子。
組織部的人嘴上沒說什麼,腳下卻往馮國富那裡跑得勤了。尤其是他分管科室裡的科長副科長,有事沒事,都要找了借口,去向他匯報兩句。馮國富知道他們的意思,是不想冷落了他這個即將去任的常務副部長。這更讓馮國富心生悲涼,官場就是這麼回事,一旦權力旁落,也就只有被人同情的份了。
當然表面上看去,馮國富跟以前沒什麼兩樣。聽匯報時,該擺的架子還得擺,該拿的腔調還得拿。只是感覺有些不太對勁,說話不再像過去那樣有底氣。最要命的是老忍不住要在心裡感激這些科長們,是他們給了自己擺架子拿腔調的機會。而過去馮國富是不知何為感激的。過去他能坐下來聽科長們的匯報,是看得起他們,他們自然會心存感激,現在已經倒了過來,是他們看得起你,才來向你匯報。
這天連幹部監督科科長嚴守一也進了馮國富辦公室。平時嚴守一是很少到他辦公室來的。幹部監督科不在馮國富分管範圍,嚴守一當然可來可不來。可來可不來的嚴守一來了,馮國富一時不知他是何來意,笑道:「嚴科今天認錯門了吧?」
嚴守一也笑笑,說:「常務部長的門是這麼容易認錯的麼?別說我在組織部混跡多年,對這道門再熟悉不過,就是外面那些想在官場有所作為的角色,也許會認錯爹媽的門,也絕對不可能認錯組織部常務部長的門。」
馮國富無心跟他饒舌,說:「嚴科有什麼事嗎?」
「沒事沒事。」嚴守一說,「聽說領導就要高昇了,以後想看領導怕是沒那麼容易了,特意來看看領導。」
這是誰都不願挑明的話,竟從嚴守一口裡說了出來。馮國富有些警覺,望著對方,否認道:「嚴科從哪裡得來的消息?我怎麼一無所知呢?」嚴守一說:「馮部長別藏著掖著的,大院子裡哪個不知道,您就要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了?」
馮國富說:「怎麼個重要法?」
嚴守一說:「比助巡和常務部長更重要的位置,至少是市委常委唄。」
這已是在嘲諷馮國富了。人還沒離開組織部,就敢這麼跟你說話,這傢伙實在有些可惡。馮國富咬牙切齒,真恨不得啐嚴守一一口,卻還找不到啐他的正當理由。
馮國富當然不會忘記,那年他從楚寧調過來時,幹部監督科歸他分管。當時嚴守一已是監督科的副科長,照理得多向分管領導匯報,誰知他卻老在當時的常務副部長屁股後面轉,不太將馮國富放在眼裡。嚴守一的努力很快見效,先是解決了正科待遇,接著又如願調進幹部二科做了副科長。二科是管縣區領導幹部考察和選任的,跟監督科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加上二科屬常務副部長分管範圍,嚴守一跟他的關係也就更加鐵了,不久常務副部長就在部務會上提出調開二科原來的科長,由嚴守一繼任。這時楊家山開始接管黨群,將那位常務副部長挪走,讓馮國富取而代之。嚴守一慌了手腳,回頭想往馮國富身上蹭,馮國富自然不買他的帳,做通新任的金部長工作,將嚴守一調回原來的監督科做了科長,表面上算是提拔,實際上是靠邊而站。嚴守一也就對馮國富又恨又怕,天天盼著他離開組織部,自己好有出頭之日。
果然三十河東四十西,這回該馮國富挪位了。虎落平川遭犬欺,挪了位,就像去勢的虎,被小人欺侮,也就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