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文 / 劉震雲
調查組進駐單位,調查局長老袁的問題。帶隊的組長,是一位長得白淨、沒有鬍子、四十五歲左右的男子,姓曲。據說,老曲跟新任部長關係不一般。新任部長在別的部當副部長時,他曾經給他當過十來年秘書。後來放到下邊當過一段副局長;部長到這個部上任,也把他帶了過來,在辦公廳當副主任。現在來帶隊調查老袁的問題。老袁聽說是部長的親信來帶隊調查,頭上嚇出一層汗。看來部長親自看到了那兩份材料,並且很重視,不然不會派這麼高規格的調查組。老王、老張看到這種情況,倒是非常高興。老王上次身體不適住了醫院;出了醫院到家,身體依然沒完全恢復;現在聽說了這個消息,馬上來了勁頭,走路枴杖都不要了,準備調查組找他談話,在屋裡走來走去,並在心裡準備到時候話怎麼談。老張聽到這個消息,見自己的策略起了這麼大的作用,是他沒有預料到的;當時回家就喝上了古井貢酒,唱起了小曲。接著又想如何繼續給老袁出難題,給下邊哪些群眾再加把火,讓群眾整天圍著調查組的門不散,進一步揭發老袁的問題。只要把老袁的問題揭深揭透,讓調查組帶回去,老袁的局長這次就危險。老袁一走,下邊幾個副局長該退的退,留下的就是老張、老王幾個;老張是常務副局長,這個局長還不是他接班?越想越高興。這時又想起最厲害的炮彈是作風問題,最好能動員小女打字員反戈一擊,親自出來揭發老袁利用職權姦污她的罪行,那樣老袁不但局長當不成,最後如何處理都難說;最好把他當成強姦犯抓起來,判個十年八年的;十年八年出來,已經快七十了,又是個刑滿釋放犯,還到哪裡當局長呢?越想越高興。又謀劃下個禮拜天再約某部長的小秘書一家去郊區鈞一回魚,打聽一下部裡這次動作的背景、所下的決心及今後對局裡的規劃安排。由於一順百順,老張連臉都顯得年輕了,天天上班開始打花格子領帶。他還想什麼時候再到老王那裡去串通一下,解開前一段兩人結下的疙瘩。老王雖然有些小心眼,但對付人還有一套。根據以往的經驗,兩人合在一起,威力會更大。老方聽到調查組來調查,看到自己的材料起了作用,倒沒十分高興,只是用雙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瞪著眼睛罵道:「媽拉個×,說整倒一個人難,看來整倒一個人也容易!」
老趙、老劉、老豐聽到調查組進駐的消息,倒大吃一驚,他們沒想到遞上去的材料真起了作用,引起這麼大的後果:動真的了!老趙、老劉、老豐這時處境都很為難,說以前揭發材料正確吧,前兩天老袁找談話,大家已經向老表認錯了,承認那材料寫得不對,還準備到部裡去肅清影響,誰知影響還沒來得及肅,部裡已經又派下人來調查,造成了更大的影響;現在調查組來了,如找自己談,自己怎麼表態?如果再反戈一擊,再回頭去打倒老袁,態度變來變去,都這麼大年紀了,也讓人看不起。於是一個比一個尷尬,都躲在家不露頭。當然最感到著急的還是老袁。上次部長已明確找他談,說這次變動中不包括他,以後局裡仍由他主持工作,沒想到短短半個月,事情讓自己弄壞了,沒有未雨綢纓,出現了揭發材料,出現了這種局面,這不一下完了?調查結果怎麼樣現在還不得而知,不過單是這種名聲,某某某被調查了,名分上就夠人受的。調查人還能調查出什麼好東西?任何人,只要調查他,把他壞的東西往一塊一集合,都夠坐監獄槍斃,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何況他已五十七八了,這麼多年的工作,誰能沒個閃失,誰能沒個缺點錯誤?這是部長的親信,調查的一切不馬上反映到部長那裡去了?部長對你印象不好,哪裡還有你的好果子吃?上次談話說保留你,下次再談話不保留你不就行了?何況調查這種東西,本身就是扯淡的事。老袁以前也在局裡調查過幾個處長,弄得幾個處長都夠狼狽的;因為調查者與被調查者之間,關係根本不是平等的,人家是從上邊來的,想怎麼調查,就怎麼調查,想找誰調查,就找誰調查;而被調查者一直處於被挨打的地泣,卻沒有還手之力。這樣調查,就像和王爺調查小鬼,讓你小鬼三更死,你就肯定活不到五更。過去調查別人,老袁坐在上邊聽匯報,很有閻王爺對付小鬼高高在上、掌操他生死大權的感覺,沒想到現在自己也淪落成小鬼,被人調查,是誰造成的這種局面?如果是自己的對手老王、老張也還罷了,倒是過去的同盟者老方,幾個糊塗蟲老趙、老豐、老劉造成的,真叫人欲哭無淚,真是荒唐透頂。於是從心裡恨老方、老趙、老豐、老劉的程度,比恨老王、老張還甚。雖然前幾天已經分別把老趙、老王、老劉又拉了過來,但壞的結果已經造成了,再拉不拉還有什麼用?特別是他看到調查組自進駐單位以後,老趙、老豐、老劉都躲開不露面,老袁沒考慮到他們也各有苦衷,而是以為他們故意躲開,想看老袁的好下場、這又令老袁十分憤怒。上次拉他們時,他們一個個還表示要到部裡消除影響,現在部裡都派下人了,你們怎麼倒一個個像老鱉一樣縮回了腦袋?可見以前說的都是假話,想落井下石、看別人如何下場是真。老袁這麼思前想後,想得腦袋發脹。不過老袁也知道老這麼想也沒有用,調查組就在眼前,現在首先要對付的還是調查組。在調查組中,老袁最怯的是組長老曲。別看老曲比他小十多歲,但現在自己的政治生命在他手裡攥著,人家又是部長的親信,你就不能不發怯。於是老袁見老曲,倒有些小學生見老師的樣子,人還沒見到,腿倒先有些發軟。不過自接觸幾次之後,老袁倒是略略放心。原來老曲並不是那種小人得志、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到底跟部長呆過許多年,雖然年紀輕,卻是個極有涵養、極平易近人的人。老袁認為,新任部長有沒有水平、處理問題慎重不慎重另說,這個秘書卻還真有些水平。比如,人家見了老袁,一點沒有調查、審問的意思,連忙微笑著站起來,給老袁讓座,給老袁倒茶,一口一個「袁局長」,這就讓老袁心裡馬上舒坦許多,精神受安慰許多,接著人家又坐在老袁身邊說:「袁局長,我和幾個同志這次來,主要是摸一下情況,並沒有別的意思。您在單位的時間比我長得多,知道這一套,希望您能諒解!」
老袁見他並不說官話,盡說些真心話,肺腑之言,又有些感動,忙笑著說:「曲主任說到哪裡去了,有人反映我問題,部裡調查是對的;調查清楚了,對我本人也好嘛!」
老曲也笑著說:「有您這句話在,我們工作就好開展了。我還有一點想法,知道單位領導層中間有矛盾,這次我們就不找幾位局長談話了,主要找些基本群眾,瞭解一下情況,袁局長您看行嗎?」
老袁馬上贊成,說:「好,可以!曲主任到底有水平,這樣決定很好!我也說句直話,請你見諒。現在普天下是買賣好做,朋友難擱,在一起工作幾年,相互之間就互有成見,積些怨恨。其實都是為了工作,並不是為了哪一個。有矛盾,有成見,向領尋反映,可以;領導要瞭解,要調查,也對;但像曲主任這種調查辦法,實在是我黨好傳統的恢復:走群眾路線,不然大矛盾體之間相互調查,不越攪水越渾?過去我們一些同志,就是這樣處理問題,最後弄得不可收拾;毛主席也說過,遇到困難怎麼辦?遇到困難找群眾,群眾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
接著兩人握手,相互微笑著告別。告別後老袁仍想,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部裡派了調查組固然不好,但調查者中間有這麼一個老曲,也是不幸中之萬幸。你可不要小看這個調查者,如果讓一個不懷好意、心胸狹窄、愛整人的人去調查你,你十有八九要尿脖。現在好了,可以放下一半心,這個老曲正派,懂得尊重人。
果然,老曲帶調查組,繞過領導班子在群眾中開始調查。既然他在群眾中調查,老袁就開始在群眾中做工作。張、王聽到老曲這種調查辦法,吃了一驚,沒想到老曲是這種工作方法。老王還等著老曲找他談話呢,肚子裡的詞兒都編好了,看來這詞兒是白編了。老張倒沒有措手不及。他本來就想在群眾中做做工作,特別是在老袁作風問題上做一做,做一做女打字員的工作,讓她出來揭發,才有說服力。於是有一天把女打字員叫到自己辦公室裡,曲折地把意思向她說了。這個女打字員長得有八分姿色,臉上幾點雀斑,又襯出另一種風韻;別說老袁跟她好,就是老張背底裡也對她動過心思;只是聽說她已與老袁走得十分近,就不好再做什麼動作。但也免不了在她送文件時,有意無意地按一下她的肩膀,或是撥弄一下她的小辮子。當然,人家也不在意。不按肩膀不撥弄辮子,它不也在那裡白長著。這個女打字員十分了得,過去就是一家工廠的擋車工,兩眼一抹黑,她竟自己把自己活動到一個學校,後來又活動到這個國家機關,連打字都是臨時學的。現在各機關都暴滿,歷屆畢業的大學生研究生都不要,她一個初中生,竟自己把自己活動進了機關,厲害不厲害?但老張也禁不住要問:她憑什麼?還不是憑一個東西?現在的男人都下賤,只要多少給一點便宜,他都死勁幫人家小姑娘。當然,過去的事情就不要說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揭發;只要她這次揭發老袁,不管她以前怎麼樣,現在都是好同志。於是把揭發的意思向她說了,說現在調查組都來了,某些人不是要完蛋了?既然要完蛋了,以前與他走得近的同志,現在都要考慮考慮;有什麼問題,就談什麼問題,誠實地向組織談出來,一來是幫助組織工作,二來自己也爭取個主動;這方面要相信調查組,那是部裡派來的,有些問題不易外傳,人家也會替你保密;但要誠實地談出來,不然最後被人揭發出來,就顯得被動了。談了半天,小姑娘一言不發,見老張還要接著談,小姑娘有些不耐煩了,說:「老張,你不要談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和老袁有作風問題?」
老張聽小姑娘這麼講,倒有些驚慌,忙搖手說:「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是說,就是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主要責任也在老袁!」
小姑娘說:「我和老袁沒有什麼不妥,他歷來對我很尊重。倒是有別的幾個局長,我去送文件時,常按我肩膀,撥弄我的辮子!調查組要找我,我就揭發這個!」
說完,站起身摔門而去。讓老張人吃一驚。果然,等調查組找她談話時,她真揭發了這個,說她對老袁印象很好,兢兢業業,像個領導的樣子;倒是有些副局長不穩重,趁她送文件時,想沾她的便宜。這裡沾便宜最多的就是老張。讓調查組大吃一驚。消息傳出,也搞得老張很狼狽。這小姑娘真是說得出做得出,本來老張想借她打一下狐狸,沒想到狐狸沒打著,倒弄了老張一身騷。不過老張倒也佩服這個小姑娘,做人情婦,做得真夠仗義,到關鍵時候不落井下石,倒有點想與情人共生死的勁頭。自己怎麼就沒有過這福氣,靠上這麼一個小姑娘?老張年輕時倒是有一次婚外戀,但最後搞得一塌糊塗,昏天黑地。老婆與他鬧,外邊情人也與他鬧,兩面夾擊;老婆罵他忘恩負義,情人說他沒有良心,讓賠償她的青春和名譽。搞得老張幾年抬不起頭。看看人家老袁這福氣,快六十靠了一個這麼好的姑娘,就是不當局長也值得。當然,這只是老張一時的胡思亂想,他理智過來,還是對小姑娘挺恨,她弄得自己狼狽不堪。於是他不再考慮如何先整老袁,他首先要做的,是向調查組肅清小姑娘的影響,說明自己是一個正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