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段 我殺陳玉成(5) 文 / 劉震雲
一群紅眉綠眼人,開始統治延津。紅眉綠眼人中,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外地人本來就紅眉綠眼,本地人是出外參加革命,到紅眉綠眼人中,耳濡目染傳染上的。紅眉綠眼隊伍剛來時,軍紀嚴明,秋毫無犯,有的還幫助老百姓挑水,捕捉頭上的虱子,很受我們歡迎。有幾個兵士到我們村來,孬舅、豬蛋,把他們支使得團團轉;村長白螞蟻還趁機把他家的豬趕到河裡,讓兵士們幫他家的豬洗澡。後來時間一長,像所有隊伍時間一長一樣,一切都變得稀鬆了。這時不再幫豬洗澡了。三五成群的兵在街市上遊逛,白拿瓜籽,白吃西瓜和餛飩,捕捉大姑娘的辮梢,調戲小寡婦,成了家常便飯。這時的紅眉綠眼,成了可以在延津橫行霸道的標誌。小麻子有個衛兵叫小蛤蟆,看到一位貧農老大爺家的小羊長得溫柔可愛,「咩咩」地叫人,頓起歹心,生拉硬拽,居為已有。從此夜夜摟著此小羊睡覺,把一個溫順的羔羊,折騰得慘不忍睹。小麻子日日呆在縣衙,夜裡衛兵房裡傳來羊的「咩咩」叫聲,他應該有所耳聞,但他放任不管。只是一天夜裡他正在睡覺,對面衛兵房中折騰得太厲害,羊聲淒厲,將他從夢中驚醒,他以為是自己做了惡夢,嚇出一頭汗,但用指甲掐掐大腿,仍知道肉痛,才知道並不是夢,而是黑夜中的現實。這時對面又傳來羊叫,他披上衣服,提上褲子,出來照對面門上「咚咚」踹了兩腳,憤怒喊道:爺在睡覺,搞什麼名堂!衛兵小蛤蟆忙停止動作,塞到羊嘴裡一把白糖。但第二天晚上,仍是折騰,不過羊不叫了,小蛤蟆用紅薯籐將羊的嘴給籠上了。羊既然不叫了,能安然睡覺了,小麻子將這事忘到了腦後。
縣官韓這時已被撤職,重新安排的工作是在縣衙內灑掃庭除,侍候新「太后」──沈姓小寡婦。小麻子自攆走太后,統治這個縣,生活習慣與他的衛兵小蛤蟆相反,小蛤蟆是白天精疲力竭睡覺,夜裡折騰,小麻子是夜裡睡覺,白天折騰。為此兩人常常鬧矛盾。有時小麻子賭氣說:「到底咱們誰是誰的通訊員?」小麻子白天工作的一項重要內容,就是找縣官韓談話。談話時,讓他的瞎娘──「新太后」坐在一邊旁聽。這時沈姓小寡婦,已大大不同在地裡拾草時候。雖然眼睛仍瞎著,但已洗了澡,用「滅害靈」滅了頭上的虱子,脫下破衣爛衫,穿上縣官韓的太太的綾羅綢緞。清早不再喝稀粥,改喝牛奶;中午、晚上,改吃法式和美式快餐,如,肯塔基家鄉雞;如,加州牛肉麵;如,法國牡蠣加中國小肚等。對這一切,一開始縣官韓有些不習慣,瞧瞧左邊,是小麻子,紅眉綠眼,分明是一個土匪;瞧瞧右邊,過去是一個瞎了眼的拾草老太太,現在妄稱「太后」;母子倆都與自己平起平坐,一起攀談各種問題,自己已淪落到何等地步?韓的這種心理活動,已被小麻子捕捉。小麻子便將臭腳伸到縣官韓的鼻子下,讓他用手接著,雙手捧著在鼻子下嗅。一嗅嗅了仨鐘頭。小麻子問:
「嗅夠了嗎?」
剛捧腳時,縣官韓心上的火「突突」地往外冒,但看到小麻子腰間掛的左輪手槍,有火也只敢往肚裡咽。三個小時過去,所有的憤怒都沒有了,剩下的只是沮喪。這時忙擦著頭上的汗說:
「嗅夠了。」
小麻子:
「我腳上有腳氣嗎?」
縣官韓:
「有。」
小麻子:
「具體位置在哪裡?」
縣官韓:
「右腳第二第三腳趾之間。」
小麻子:
「從裡邊挖一蛋子稀的抿到嘴裡吃了!」
縣官韓只好從腳氣稀水中挖了一蛋子稀的,擱到嘴裡,咂巴咂巴吃了。一股胃反上來,胃裡所有的東西都想往外倒。於是在那裡「咕咕」地伸脖子。小麻子忙說:
「不許倒出來,怎麼倒出來的,再怎麼給我吞進去!」
縣官韓趕緊不倒了,喉頭不動了,胃也不反了。
小麻子:
「我想殺了你,猶如捻死一隻螞蟻!」
這時正好有一隻螞蟻從縣官韓過去審案的案桌上爬過,小麻子伸出一隻指頭,就把那只螞蟻捻得稀爛。縣官韓嚇得一頭汗。
小麻子問:
「看來讓你侍候俺娘們,你心裡有些不服!」
縣官韓忙站起打一千:
「不敢。」
小麻子指指沈姓小寡婦:
「知道她是誰?」
縣官韓:
「是你娘。」
忙又打了自己一嘴巴,說:
「是太后。」
小麻子:
「看來你看得起那個太后,看不起這個太后。豈不知那個太后,各方面還不如這個太后。知道慈禧太后的來歷嗎?」
縣官韓眼睛向上翻著斜睨了小麻子一眼:
「略有所聞。」
小麻子:
「來歷是什麼?」
縣官韓:
「柿餅臉小姑娘。」
小麻子:
「我娘呢?」
縣官韓:
「不知道,小的不敢亂說。」
小麻子手指往後翹了翹:
「過去跟曹丞相、袁主公在一起呆過。是名門望族!別說在中國,就是在英國,慈禧也無非是街頭的一個髒妞,俺娘是正宗的侯爵夫人。你當了三天縣官,倒不知前後左右了?」
縣官韓忙拜到地上:
「請麻子、太后息怒。小的的爹,也只是一個賣驢肉的,從小小門小戶長大,偶爾趕上機遇,做了個縣官,哪裡知道這些規矩!」
小麻子抬手:
「你起來吧。」
又問:
「你爹呢?」
縣官韓唏噓:
「也是因為沒眼力加不識趣,被太后殺了!」
小麻子拍拍巴掌:
「看看,看看,你爹不識趣,被那個髒妞太后殺了;你別再不識趣,被這真太后給殺了。別看她老人家眼瞎,心裡明鏡似的!」
縣官韓忙頓首:
「那是,那是,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從此,縣官韓找到了自己的恰當位置,開始心悅誠服地灑掃庭除,侍候老太太,陪小麻子母子倆談話。有時該下班了,他還故意不走,給老太太搔後背,陪老太太叉盲麻;小麻子洗澡時,他也脫光身子,圍條澡巾進去,給小麻子搓泥。小麻子、沈姓小寡婦對韓的變化都比較滿意。縣官臣服了,我們全縣都臣服了,都開始承認小麻子。大家已經忘記了慈禧太后那個柿餅臉姑娘,承認的只是小麻子和新太后。延津大定,小麻子心靜,說咱們延津是歌舞昇平,太平盛世。有時在衙內呆得寂寞,就帶著小蛤蟆、縣官韓一幫人出去巡視。小麻子一巡視,小蛤蟆、縣官韓一干人都十分高興,喜笑顏開。因為只要一出巡,一天三頓招待,就比在衙內吃得豐富、別樣、有營養、有滋味。在衙內吃不著鹿肉、pao肉、穿山甲、屎殼螂,出巡就可以吃到。雖然小麻子新官伊始,也強調廉政,但廉政之中有名堂,幾菜幾湯中文章。何況偌大一個延津,還管不了小麻子小蛤蟆之流的吃喝?他吃喝,我們贊成;他沒吃好沒喝好,我們倒不放心了。他們沒有吃喝盡興之日,就是我們倒霉之時。我們喜歡太平,喜歡盛世,如果連小麻子都吃喝不好,不成了大災大難之年了嗎?他們吃喝的好壞,與我們吃喝的好壞成正比。試想當年在遷徙路上,我們吃不好,有瘟疫,當時的皇上朱和尚不也吃不到穿山甲和屎殼螂嗎?餓得連拉屎都沒氣力,哪裡來的屎殼螂呢?現在小麻子能吃穿山甲,證明我們也能吃個小老鼠吧?所以小麻子出巡,我們夾道歡迎,伏地山呼萬歲。這時縣官韓在出巡隊伍中,手伸到小麻子後背衣裳內,笑瞇瞇地給小麻子搔癢。歡迎人群中有認識縣官韓者,因是老領導,也在人群中高喊他的名字,喊:老韓,老韓!縣官韓一邊給小麻子搔癢,一邊說:那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咱們都是老百姓了,喊麻子吧。於是大家大呼麻子。小麻子騎在一匹溜溜的棗紅馬上,帽子旁別朵山茶花,頻頻對我們招手,笑著對身邊捧痰盂的小蛤蟆說:
「這幫雞巴人!當年我出走時,覺得他們個個都挺可恨;現在看,還是有些可愛之處嘛!」
小蛤蟆眼睛在人群中溜溜地轉,試在尋求何人牽著更加入眼更加入時更加溫順的小白羊,對小麻子的話,沒聽得太在意,只是應付性地「哼哼」兩聲,讓小麻子笑著踢了他兩腳。
這天,大家又無事出巡。春暖花開,太陽暖洋洋的。路邊人群歡迎,出巡人內部在談說玩笑,大家心曠神怡。這時突然從人群中衝出一個黑人,上前就抱住了小麻子的馬腿。小麻子、小蛤蟆以為太平盛世出了異己分子,出了謀財害命的刺客,心中感到奇怪,也感到措手不及;這時拔劍拔槍開炮射擊發射愛國者導彈都來不及了,小麻子閉眼等死,心想英豪一世,沒想到在小陰溝裡翻了船;小蛤蟆等人想拔腿就跑,樹倒猢猻散,重新去做自己的糴米糶羊生意(參加革命之前,小蛤蟆做糴米糶羊生意),但等了一個小時,不見刀劍落到頭上,反倒有人在馬下嗚咽,這才知道不是謀殺,是攔路請求,是攔路告狀,是攔路訴苦喊冤;原來不幸不在自己這裡,而在馬下;受害人不是自己而是馬下嗚咽的人。小麻子、小蛤蟆馬上又恢復了自信,血液與力氣,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重新擺起了太爺和太爺隨從的架子。兩人擺起架子,去看馬下,一看又吃一驚。原來馬下不是別人,而是小麻子的爹爹瞎鹿。瞎鹿在馬下正抱著馬腿,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手裡拿一支破喇叭。小麻子自來延津,對爹爹瞎鹿的態度,是寬恕,是不計較;寬恕與不計較的背後,是蔑視和懲罰。既不殺瞎鹿,也不理瞎鹿。當初八抬大轎把瞎娘沈姓小寡婦接到縣衙,沒有同時接明亮眼睛的爹爹瞎鹿。瞎鹿一開始慶幸自己沒有被殺,能在仇人治下活下來,已是心滿意足;接不接縣衙,已不敢再要求了。於是過得也豐衣足食,怡然自得,自做自吃,吃完飯拿根柴棒到街上剔牙,有時還邊剔牙邊得便宜賣乖:
「怎麼樣,當初經常用小麻繩捆起來揍這小丫挺;現在這小丫挺得了勢,也沒敢怎麼老子!誰說虎口裡不能拔牙,我就拔了,拔了也就拔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但時間一長,自己守著空屋,夜裡孤燈獨影,又不禁感到有些寂寞。寂寞上炕,炕是涼的,這時他想到太太沈姓小寡婦的好處。夜夜不能入睡。雖然他與沉也是勢不兩立,夜裡早已斷了來往,有時一年還不到一塊去一次,但那總是一個活物,煙暖房,屁暖床,有一活物在炕,起碼炕上總是熱的;現在寬廣的大炕上剩下一個人,這覺睡得好生清冷。這時又想起沉進衙以後,不知享的什麼榮華富貴,吃的什麼山珍海味,穿的什麼綾羅綢緞,於是就產生嫉妒之心。於是就生出也隨小麻子和沉能進縣衙去同享富貴的念頭。但他想起過去對小麻子的毒打,現在小麻子冰冷的目光,覺得這富貴也是近在眼前,可望而不可即。於是整日苦眉愁臉,悶悶不樂。這天又聽說小麻子出巡,便要上去哀求小麻子,看小麻子如何態度;如小麻子同意,正中下懷,同去同去,去享榮華富貴;即使他仍然冰冷,不同意,也不損失什麼,仍回來過自己的寒冷日子。事情到了這種地步,與榮華富貴比起來,臉皮已不算什麼了。於是混在夾道歡迎的人群中,突然衝出來,抱住了小麻子的馬。把小麻子和小蛤蟆嚇了一跳。等他們清醒過來,知道是怎麼回事,恢復了各自的信心和身份,沒容小麻子問話,小蛤蟆便上來用馬鞭撥拉瞎鹿的臉:
「你是何人,要幹什麼?」
這時瞎鹿糊塗一世,突然聰明一時,沒敢說自己是馬上人的爹爹,如果那樣說,十分有八分也就完了;也沒說自己是要找沈姓小寡婦,如果那樣十有七分也完了;也沒說自己是想進縣衙,如果那樣十有六分也完了;也沒說自己是想同去享榮華富貴,如果那樣十分有五分也就完了;他此時說話得體,前後適度,剛剛說到四分上,可以四分五入。他說:
「回稟大人,小的是一個民間藝人瞎鹿,吹奏得一手好鼓樂;上次柿餅臉太后來,讓我給她辦獨奏音樂會,柿餅臉是什麼東西,過去的要飯花子,現在禍國殃民,我瞎鹿人窮志不短,身瘦毛不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死而沒有舉辦。柿餅臉惱羞成怒,想提刀殺人,這時小麻子先生一聲炮響,把柿餅臉給轟跑了,也救了我一條命。我久聞小麻子先生大德,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如今相見,如撥雲見日;也是報答救命之恩的意思,過去我沒給柿餅臉辦成音樂會,現在我想給麻子在縣城影劇院辦一個個人獨奏音樂會,請大人及小麻子定奪!」
瞎鹿一番話,說得小蛤蟆張口無言,「嘿嘿」地傻笑;抬臉望小麻子,小麻子也被弄得又好氣又好笑,六神無主,不知如何回答。這時在身後給小麻子搔癢的縣官韓做官長久,有政治經驗,又知道小麻子與馬下人的關係與小麻子的為難之處,便出來打圓場說:
「現在麻子正在出巡,此系國家大事,任何人不許打擾;至於文藝方面的彫蟲小技,可以將此問題帶回去研究研究再說。」
這時小麻子倒是有些佩服縣官韓,笑著用馬鞭磕了磕他的腦袋。於是,小蛤蟆將瞎鹿拖出大路,小麻子繼續出巡,大家將此問題帶回去研究。半月之後,一次開縣衙常委會,小蛤蟆舊事重提,才將音樂會事提上議事日程。一開始大家不同意,一個街頭吹喇叭的,開什麼獨奏音樂會。這時太后沈在一旁旁聽,聽到議此事,心中倒怦然一動。這時的沉,做了一個月太后,已大體有了太后的姿態。畢竟歷史上是名門望族,溫習舊課,不需太長時間。一成貴族和太后,過去的許多特點,又重新上身。譬如,過去挺溫和,現在變得脾氣古怪;過去愛流淚,現在學罵人;過去愛吃鹹(出大力流汗),現在愛吃甜食(養尊處優)等等。不過她對瞎鹿,雖然夫妻時勢不兩立,當初與瞎鹿結婚也是流落民間迫於無奈;但貧寒的日子,畢竟在一起過了許多年,再說無感情,無人情,也有獸情;野獸在一起合群一陣,也有依戀之情呢。何況現在太后已經坐上了,還跟一個民間藝人計較什麼?於是她倒頷首同意,說瞎鹿可以辦一場獨奏音樂會。太后同意,小麻子是孝順之人,也同意;母子同意,於是事情便定了下來。可太后又提出幾個條件:一、此次音樂會,只具有文藝性質,沒有政治色彩;二、音樂會的規模不可太大,觀眾限制在百人之上,千人之下;重要領導一律不准出席,官方只准小蛤蟆代表;三、音樂會辦完,演員謝幕之後,不得獻花,小蛤蟆不得接見;四、音樂會完,瞎鹿立即返回村子,不許在縣城停留。小麻子同意,大家又通過。接著就派小蛤蟆去下通知,並組織會場。
獨奏音樂會如期舉行。雖然事先太后有許多限制,但音樂會會場座無虛席,許多人買站票坐在台階上。因為作為藝人瞎鹿,畢竟在延津很有名聲。何況他多年沒演奏了,大家也想看個稀罕,看看他水平有無長進,或者乾脆是退步了。孬舅、豬蛋、曹成、白螞蟻、白石頭、我,都到了會場。我們是應瞎鹿之邀,為他站樁助威。所以我們是隨瞎鹿從後台進場,不用買票。但因為台下人多,已經沒有我們的座位,我們只好狼狽地擠坐在台下一個旮旯裡,從側面看瞎鹿的鼻子。正在縣衙值班的劊子手袁哨也到場了,與小蛤蟆坐在第三排正中央,以宮廷首長的架勢和目光,打量了我們一下。據曹成說,目光輪到他身上時,袁還微微點了點頭,畢竟是老朋友了。延津的主要領導,如小麻子,太后,縣官韓,都沒有到場。這讓瞎鹿和我們感到有些委屈。但即使沒有到場,也比不讓開音樂會要好呀。於是又有些安慰。何況委屈感歷來是文人和藝人創作激情的來源。所以七點半一到,瞎鹿就甩著頭髮準時演奏。一開始演奏,瞎鹿有些緊張,頭一支曲子演砸了,音調不准,且「吱吱嘎嘎」,全跑了貝多芬的原意。下邊嗡嗡嚷嚷,有的叫倒彩,還有的立起就想走,斷言瞎鹿已經不行了,瞎鹿已經不存在了,急得台上的瞎鹿出了一頭汗。但第二支曲子一起,觀眾立即靜了下來,這時的瞎鹿,已拋棄私心雜念,真的進入音樂創作之中。演第一支曲子時,他一邊緊張,一邊思想小麻子和太后如何沒來,所以心思有些亂。現在看到人心浮動,於是心一橫,管他孫子來不來,先奏一曲讓這些孫子聽聽,看瞎鹿到底怎麼樣。於是沈下心來,沉到音樂中去,搖頭晃腦,把個二胡拉得如泣如訴,如怨如慕。這首二胡曲叫《思歸》,寫的是女孩王昭君嫁給匈奴,思念家鄉和親人的心情。這心情不知怎麼突然與此時的瞎鹿對上心思,於是在二胡曲中,立升出一個新的瞎鹿;這時的瞎鹿,心靜如水,品質高尚,胸懷博大,榮辱不驚,出凡脫俗,與現實中蠅營狗苟、心胸狹窄、正動心思如何巴結小麻子和沈姓小寡婦、同去享榮華富貴的瞎鹿,判若兩人。一曲終結,台上瞎鹿淚如雨下,台下觀眾掌聲如潮。音樂會結束,大家長時間鼓掌,瞎鹿謝了七次幕,大家又把瞎鹿抬起往天上拋。連小蛤蟆、袁哨都忘乎所以,忘掉太后的規定,上台去接見了一下。小蛤蟆拉住瞎鹿的手,看了半天,說:「不簡單,別看你老模嘎喳眼的,你比小羊還可愛!」袁哨也握住瞎鹿的手,拍著他的手背說:「老朋友了!」感動得瞎鹿又哭。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自動跑上去給瞎鹿獻花。音樂會結束,走出劇院,一陣涼風吹過來,大家頭腦清醒。想起自己還活在現實。於是偃旗息鼓,瞎鹿和我等諸人,按太后規定立即返村。小蛤蟆、袁哨等人,回到縣衙。這時小蛤蟆、袁哨心中有些打鼓,對剛才的忘乎所以有些後悔,太后規定不許上台接見,自己上了台,回到縣衙,不知太后可會責怪?現在的太后,已變得脾氣十分古怪,撞到她老人家的槍口上,不是鬧著玩的。但等他們回到縣衙,太后沒有責備他們,還讓他們去陪她吃夜宵。弄得他們吃完夜宵,離開太后,還感到莫名其妙。其實太后這天也看了瞎鹿的演出,不過不是到現場,而是看的實況轉播。一開始太后是以厭惡的眼光,想看一下前夫喇叭匠是如何進行醜惡表演的,後來竟也被瞎鹿的二胡曲打動。在如泣如訴的樂曲聲中,老人家又想起與瞎鹿相處的日子。在那些日子裡,也有一些共患難、當時覺得患難、現在想起來感覺很不錯的日子呀。從屏幕上看瞎鹿前後搖動的身子,也發現有些可愛之處呀。雖然一個是民間藝人,一個是名門望族,結合在一起有些門戶不對,但畢竟在一起生活過許多日子呀。也是一時激動,她差點就要發佈命令,等音樂會結束,就將瞎鹿留下,留在她身邊,不必再回鄉下。過去同患難,現在可以一塊同享榮華富貴。老來有伴,也在一起說說話。當然,分歧還是有的,有的還挺原則,但在一起可以求同存異,不說仇恨與戰爭,就當它沒有發生過,只敘友情和友誼,談一談過去同創家業、農夫農婦在一起割草割毛豆的日子。瞎鹿的命運,就要在這一刻決定了,但瞎鹿十分只欠一分,希望又隨風飄走了。因為沒等命令發出,太后又突然憤怒了。拿起桌上的茶杯,一下摔碎地上,接著又打門窗玻璃,打地上的小貓、狗、猴等動物。一下把旁邊的小麻子和縣官韓也弄糊塗了,不知太后又有何不如意處。一有不如意處,太后就要摔傢伙打動物。這種貴族習慣,也是太后自進衙以後養成的。這點習慣,小麻子一開始覺得挺好,太后就要有個太后的樣子;後來就漸漸有些不耐煩了。什麼時候養成的這種毛病,動不動就打動物摔東西?不是有這麼個兒子在這裡,你不還在地裡露胳膊露肉地撿草,東西到哪裡摔去?頂多摔個鳥巢竹籃子罷了。但縣官韓不知小麻子這種心理,以為太后一發怒,小麻子也心急如焚,於是次次趕忙上去勸解。這次也是,小麻子在一邊呆看,縣官韓上去勸解,詢問太后這次發怒的原因:是針對音樂會,還是針對瞎鹿?是針對觀眾,還是針對小蛤蟆袁哨兩人?針對什麼,咱們就追查什麼;是誰的責任,咱們就處理誰。誰知太后脾氣果然古怪,這次她老人家發脾氣,誰也不針對,與音樂會、瞎鹿、觀眾、小蛤蟆袁哨均無關係,她突然發怒,是因為她眼前突然出現了蝴蝶。據太后講,眼前的蝴蝶一開始是一隻,又花又大,色彩斑讕,不住地在眼前飛;接著一隻蝴蝶又變成無數蝴蝶,在眼前飛舞。用手左趕右趕,就是趕不去。蝴蝶又變成無數黑點,像煙囪中飛出的灰星,在眼前飄蕩。飄飛得太后心慌意亂,髒糊糊一片,如何不發怒?莊周夢蝶,蝴蝶夢我,我夢蝴蝶?這蝴蝶也太髒了。太后於是摔了東西。太后說出原因,小麻子和縣官韓都明白了,小麻子知道瞎娘發怒事出有因,於是也不再責備娘,忙讓剛吃完夜宵的小蛤蟆去請太醫。太醫到衙,與太后把了把脈,翻開眼皮看了看,用嘴湊上去吹了吹,診斷:當年太后思念兒子流淚致瞎,是因為眼中有了白內障。眼中有白內障者,是會經常飛出彩色的蝴蝶。只是令太醫奇怪的是,太后雙眼已瞎多年,怎麼平日不見蝴蝶,遲到今日才見?太后這時想起原因,還是因為今天瞎鹿開音樂會所致。不開音樂會,太后從來不看電視;電視還不就是那一套,老放小麻子的種種活動;小麻子就在身邊,有什麼看頭?所以看電視者皆是老百姓,掌管電視者,從來不看電視;就好像動物園的飼養員,從來不想再看老虎一樣。這次因是瞎鹿的音樂會,太后才看一看。當然,一開始太后是不想看的,一是不經意;二是對瞎鹿的蔑視。但後來還是在七點半打開了電視。當然,由於眼瞎,打開也看不著,只是聽個聲音。但聽著聽著,由於這聲音太熟悉了,太后動了感情,於是眼前就跟看見一樣。眼睛在一直盯著屏幕。一場音樂會下來,用眼過度,過去沒飛的蝴蝶,現在一齊飛舞起來。小麻子聽到原因,立即就要追查瞎鹿的責任,想派袁哨去追殺瞎鹿。但被太后用手止住了。手一止,太后心胸忽然博大起來,自己又為自己的博大而感動,於是又變成一個受害者不追究責任者的胸懷寬大的慈祥的老太太。於是說,一個藝人,也不容易,蝴蝶即已飛起來了,再殺人家有什麼用?留條命修行修行吧。人既然不殺,接著又商量制定驅趕蝴蝶的辦法。這時小蛤蟆說,還能有什麼辦法,無非是將全縣的蝴蝶,趕盡殺絕罷了。蝴蝶趕盡殺絕,哪裡還有蝴蝶在太后眼前飛?小麻子頷首,但又說全縣蝴蝶不計其數,飛走不定,哪裡去趕?靠幾萬紅眉綠眼的兵士,何時才能趕光?恐怕等蝴蝶趕光,俺娘也被蝴蝶吃了。剛才太后慈悲為懷,胸懷寬大,由古怪的老太太又變了回來,小麻子又有些喜歡瞎娘,故又孝順起來,與人認真討論辦法。這時縣官韓停止給小麻子搔背,來到前邊跪下說:
「麻子不必發愁。延津境內的蝴蝶,是可以趕盡殺絕的。兵士不夠,我還有一個辦法。」
小麻子問:
「什麼辦法?」
縣官韓:
「動員全民。」
小麻子一驚:
「為趕一個蝴蝶,可以動員全民?」
縣官韓:
「怎麼不可以動員,上次柿餅臉太后來,為了與六指重溫舊情,動員全民連斑鳩都趕了呢。」
小麻子見有先例,大喜,於是決定:從明天起,動員全民捉蝴蝶。這時縣官韓又獻計:借趕蝴蝶,將全民動員起來,集合起來,共同做一件事情,也可以弘揚大家的愛國家、愛太后、愛延津的熱情,提高大家的凝聚力;過後再表彰幾個現場英雄,不就行了。這時小麻子十分佩服縣官韓的政治經驗,別看是舊官僚,經驗並不舊,在新社會還大有用場呢。於是真心地拍了一下縣官韓的肩,又拍了一下巴掌,說,老韓,從今日起,你不要再掃地搔癢了,你當我的師爺吧;掃地搔癢之事,讓袁哨兼起來吧。縣官韓馬上跪在地上叩頭,謝恩。袁哨在一旁撅嘴不高興,但也無可奈何。只好放下屠刀,到小麻子後邊去給一個小年輕搔癢。縣官韓藉著剛當上師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新鮮勁兒,又獻一計說:乾脆,咱們趕蝴蝶時,讓所有延津人民,都學麻子軍隊,塗成紅眉綠眼,統一著裝,然後一字擺開,步伐整齊,也是更加鍛煉提高人民的一個辦法。小麻子又同意。但描眉塗眼的顏色費、統一著裝的製作費、整個行動的協調組織費,沒有出處,縣官韓說:可以集資。小麻子光著大腿,拍著縣官韓的腦袋,哈哈大笑。這時劊子手袁哨在背後搔癢下手過重,一爪子下去,挖出幾道血印,疼得小麻子呲牙咧嘴,小麻子反手朝身後袁哨臉上打了一巴掌:
「×你個媽,你以為是在法場呢!」
袁哨的臉立即腫了起來。
於是,第二天,全縣二十多萬人,塗得紅眉綠眼,穿著上紅下綠的衣服,像當初給慈禧太后捕捉斑鳩一樣,又傾巢出動在麥田里統一捕捉蝴蝶。三更造飯,五更出發。上次捉班鳩每人一個小瓶,這次捉蝴蝶每人一個小碗。大家用筷子頭敲著碗邊,齊聲高唱,也聲勢雄壯,其樂無窮。大家在家中的悶氣、怨氣、不平不和不滿之氣,包括一些在性生活方面得不到滿足的憋屈之氣,現在都隨著歌聲一下飛揚到九霄雲外。這時大家又有些感激太后得了白內障,有了蝴蝶,感謝縣官韓出謀劃策和小麻子下了決心。從早晨捕到晚上,大家意猶未盡,又點起火把,將麥田照了個紅彤彤。大家覺得自己又辦了一件與國與民都有利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