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段 大槐樹下告別爹娘(4) 文 / 劉震雲
小麻子在瘟疫之中生了下來。──當我寫下這一個句子時,進來一個腦袋尖尖、眼如銅鈴、看世界虎視眈眈的朋友。他看了一眼這個句子,馬上對我說,這個句子不行,瘟疫之中怎麼還能生孩子呢?沒有他這句話,我就不顧一切地照直寫下去了,有他這句話,我心裡真犯了躊躇。因為這個頭腦尖尖、虎視眈眈的朋友,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咱們不怕,特殊的人咱們得敬畏幾分。他近日連續寫了幾部上百集的電視連續劇,每一次都把全國人民感動得熱淚雙流。他的話當然有份量。但我找到一句話也不是容易的,大狗可以叫,小狗也可以叫;大狗終有一天要死,小狗就長成大狗。所以我就翻箱倒櫃,旁徵博引,想找出一個類似的例證,以表明這不是我的獨創而還有同伴或老師這麼做、這麼寫。最後在偏僻的爪窪共和國的一本書中找到了,它的書名就叫:霍亂時期的愛情。霍亂時期可以產生愛情,瘟疫之中如何不可以生孩子?別說生孩子,就是生羊羔,生土鱉,生貓生狗生屎殼螂,都是可以的。有愛情就有種子,有種子就有孩子,這不是顯而易見的道理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這位虎視眈眈的朋友雖然屢次辛苦他一個,感動十億人,但也有小小的無知之處,他竟說瘟疫之中,不能生孩子。
當然,遷徙途中不止瘟疫。瘟疫之前,已有冰雹、大風雪、天地冥晦、地震、風沙撲壓、隕露殺禾、蝗蟲遮日、桑蠶皆災、生月入境、黃河決口、龍捲風、痢疾、傷寒、梅毒、艾滋病等一大堆事情。這使平靜有秩序的遷徙,變得九波一折,九死一生。環境、氣候、人,都突然變得惡劣起來。這時人們才感到:到延津的路,真是不容易啊。連在黃河邊說路途不辛苦的曹成,這時也改變了看法,說:
「苦,真苦。娘也沒想到。」
龍捲風時,曹成被捲走十二公里。但除了扯掉一隻耳朵,折斷一條胳膊、頭髮被刮光,竟然又活了下來。當時他腳一落地,臉嚇得煞白,嘴裡亂說胡話,說:
「苦也,苦也。」
過後為恢復領袖形象,又吊著胳膊、包紮著耳朵和頭皮逞英雄,說:
「在天上飛時,心裡並不是太害怕,還想起了俺家的卷毛狗!」
問:
「在天上什麼感覺?」
答:
「就像在洗衣機裡折跟頭,咕裡咕咚的!」
問:
「今後遇到龍捲風還怕不怕?」
梗著脖子答:
「我過去當什麼來著?當丞相!千軍萬馬,什麼沒見過,能在乎一個龍卷見?」
但今後只要一颳風,曹成就趕緊勒緊頭巾(自頭髮被刮去,為了治傷和美觀,開始像女人一樣勒一個頭巾。以致有一次皇上朱把他認錯了,說:「你們這裡怎麼多出一個女人?」圍他打量半天),抱緊身邊的小樹。不但颳大風抱,刮小風也抱,有時別人從他身後脖子上吹口氣,他也驚惶失措地去找樹抱。摸到這個規律,孬舅、豬蛋就輪流悄悄到他脖子後吹氣,讓他驚慌去抱樹。有次白石頭見很好玩,也是一時衝動,也上去吹了一次,曹抱樹後見又是上當,大慟,一個大胖男人,沒鼻子沒臉當眾張著傻嘴大哭起來,說:
「真是人一倒霉,小貓小貓也欺負你。知我怕風,何必還老來吹氣?還嫌我嚇得不夠?我老人家有心臟病,一嚇把心臟病嚇出來誰負責?」
大家見曹真急了,都感到做得過分了。看他在那裡張著傻嘴哭,也感到不好意思。孬舅、豬蛋上去勸他:
「老曹,別哭了,怪我們不知輕重,惹您老人家生氣。其實我們也就是開個玩笑,並沒有真想捉弄你!」
曹:
「還不是捉弄我,天天到我脖子後吹氣!你們倆吹氣我還不惱,白石頭是什麼東西,過去給我捏腳,現在也來吹氣!老孬老豬,看我活到了什麼份上!」
接著又摘下頭巾,露出揭了頭皮的光肉頭。原來他紮著頭巾不知道,現在一露出來,誰知上邊到處在發炎,到處是流水的膿瘡,還有一條條細小的白嫩的線條在那裡蠕動。大家這才知道事情做得過分了,傷害了他的心,便紛紛走上去,好言撫慰。撫慰一陣,曹也就和好如初,重新將頭巾扎上。一天以後,又喜笑顏開,與人開玩笑,動不動在孬舅、豬蛋頭上用指頭鑿個栗棗。眾人都笑,孬、豬也不惱。氣氛很活躍。只是從此曹不理白螞蟻白石頭父子。白石頭也覺得當時自己一時衝動,冒犯了曹,想百般找機會給曹賠不是。但他一到曹前,曹就扭臉與別人說話,弄得他和他爹尷尬許多天。
接著下起了冰雹。冰雹一開始如螞蟻,如指甲縫裡的土屑,大家沒有在意,還揚起臉來看;後來如玻璃球,如雞蛋,大家就在意了;後來如饅頭,如碗,如盆,如碌碡,把大家砸得鬼哭狼嚎。這次大家平均,不像龍捲風一樣,只捲了曹一個。這次冰雹過去,一個個被砸得鼻青臉腫,脖子下到腔子裡半截。大家都在唉聲歎氣揉各自的疙瘩,白石頭他爹白螞蟻這時倒擺起了老資格,說民國多少年多少年,他經歷的冰雹,比現在還大。大的像碾盤,像飛碟,接著又用手比劃。比完,才像完事的公狗一樣,去收拾自己的東西。這次冰雹之中,袁哨受損最大,鼻子被砸塌,事後無論用手怎麼捏,怎麼揉,手伸到嘴裡怎麼把鼻子往外頂,都無濟於事;吃了一個月西藥和幾付中草藥,也不見效;最後灰心喪氣,從此成了塌鼻子。再見人的時候,像婦女一樣,用衣袖遮面。有一天他惡狠狠地罵道:
「朱和尚這個龜孫,為了治國平天下,遷徙流民,害得我袁某塌了鼻子!我怎麼也想不到,我會有一天成為流民!」
瞎鹿與袁哨歷來不對,上次沈姓小寡婦無端懷孕,他相信姦夫絕不在大的流民隊伍中,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眼前人之中,他目標縮小到曹成和袁哨身上;曹、袁之間,他又縮小到袁身上。故聽了袁誹謗朱的話,便暗中報告給胖頭魚,胖頭魚轉身報告朱。朱大怒,說袁擾亂軍心,命軍士在寒風之中,將袁剝光衣服,綁在柱子上,用皮鞭笞抽。袁被打得皮開肉綻,哭爹喊娘,說:
「朱爺爺,知道你的厲害,從此再不胡說八道了!」
從柱子上解下,袁早已昏死過去,渾身沒有一處好肉。胖頭魚說:
「扔了他餵狗吧!」
把我們嚇了一跳。多虧朱和尚還心善,說:
「用擔架抬上他。」
但接著又說:
「當然,留他也沒別的用處,惟一一個用處,就是當反面教員。看誰以後還敢胡說!」
嚇得我們膽顫心驚,從這天起,豬蛋和孬舅,便用擔架抬他。豬、孬知道是瞎鹿告的密,才給他們找來抬擔架的差事,按過去的脾氣,豬、孬早揍瞎鹿一頓,讓他抬擔架;但現在瞎鹿是皇上欽定的小頭目,豬、孬都在他管轄之下,所以只好忍氣吞聲,把怒氣出在擔架上的袁身上,故意不住地顛簸,顛得袁像豬一樣嚎叫。袁哀求:
「兩位爺爺,輕一點。等我傷好了,給你們兩位爺爺捏腳!」
瞎鹿小人得志,在一旁走得旁若無人,嘴裡還不時哼著小曲。有時晚上宿營,月亮出來,他還抽出簫吹上一段。不過這時吹出的樂曲,已沒有過去藝人的愁緒了,而是憑風借力,亦真亦幻,抒發著他的政治抱負。沈姓小寡婦這時身子已經很笨,這位惹了不少是非的女人,這時心腸倒比丈夫好些,常夜裡偷偷過來,用熱毛巾給袁擦臉上的血痕。有一次擦時,被起來撒尿的瞎鹿看見,瞎鹿更懷疑自己的女人與袁有私情,對袁更恨。從此偷偷拿散碎銀兩買通孬舅和豬蛋,讓他們第二天抬擔架時更顛一些。
接著起了大風雪。寒風怒號,風雪迷漫,雪粒一股股猛摔在臉上,像鞭子一樣抽得生疼。到處是攪亂的紛繁的鋪天蓋地充滿空間的雪,使人對面看不清人。這次首當其衝受害者,是白螞蟻白石頭父子。白石頭一身雪白,眼珠像貓一樣黃,屬於「雪裡白」、「雪裡迷」一類。雪裡迷一般的平和的雪都迷,何況這種肆意抽打的大風雪。於是只好將皮帽子拉緊,閉上眼睛,一隻手死死地拉著他爹的衣角。不但白石頭迷,流民隊伍中幾十萬人全迷了。到處呼兄喚弟,尋子覓娘,但到處聽不到聲音,找不到人,都被大風雪刮跑了。大風雪持續了十天十夜。十天十夜下來,大風雪停了,太陽出來了。這時朱清點隊伍,十停人已被刮跑三停。這時人與人看得清了,清點各自人數,發現有丟了爹的,失了娘的,丟了妻或者失了夫的,痛苦喊叫聲,充斥了白茫茫被風刮得平展展的雪野。我們這裡,丟失了兩個人,一個是袁哨,一個是六指。奇怪的是白石頭白螞蟻父子,倒是沒丟一個。事後白石頭總結經驗,說是禍伏福焉,知道自己在大風雪中不行,就事先拉住父親的衣角不放,一直抓了十天十夜,父子相互攙扶,多有憑借,哪裡還丟得了?大家覺得他說得有理。袁哨丟了是怪孬舅和豬蛋。大風雪一來,他們就把擔架連同袁哨一塊扔掉了。他們一扔,被朱和尚打得皮開肉綻連爬都不能的袁哨,如何會在大風雪中跟上隊伍?就這樣,皮開肉綻、塌鼻樑的胖大袁哨,真給扔到遷徙路上等著餵狗了,當然,非常時期,扔了也就扔了,也沒人去責備孬舅和豬蛋;就好像戰爭狀態殺個人似的,多殺一個少殺一個,誰還能去追究。回過頭來,等大風雪停了,天氣轉暖了,孬舅和豬蛋還感謝以前的大風雪。多虧大風雪,使他們扔掉了一個負擔。瞎鹿聽說袁哨死了,當然也興高采烈的,用頭目身份說,少一個人沒關係,人少好團結,團結才有力量;人多容易鬧分裂,人多不一定力量大。但他可惜六指的丟失,說六指人老實,指哪打哪,惟一的毛病是心重,愛鑽死牛角;譬如愛上一個柿餅臉,就以為天下沒有別的好女孩了等等;但六指人是可愛的,天真的,純潔的,一見讓人就覺得可以交朋友的;和這樣的人交朋友,背後是不會給你插刀子的。對於六指的丟失,不單是瞎鹿,就是大家,也覺得比丟袁哨可惜。何況他還會給我們刮青瓤,用六指給我們搔癢。接著大家又懷疑,六指的六指,有拉動天地的本領,現在怎會畏懼一個大風雪?看來單是大風雪,是把六指刮不走的,六指無非是借風雪,自己逃走了。也有人不同意這種說法,說:自六指上次重返流民隊伍之後,不是讓他重新試過天地之力嗎?不是都失敗了嗎?既然失敗了,就沒有神力了;沒有神力,只是一個普通人,讓風雪刮走的,就沒有什麼不正常的了。但大家仍不同意六指是讓風雪刮走的,覺得那樣太對不住六指。六指必是厭倦了我們,厭倦了遷徙,自己逃走了。可他又逃到哪裡去了呢?大家又說,說不定又犯了死心眼,又跑回潞、澤兩州老家,去尋找柿餅臉,也未可知。大家又一次感慨:
「這個死心眼。」
但這時朱和尚已在慍著臉重新集合剩下的稀稀拉拉但仍有二十多萬人的傷殘隊伍,繼續向延津進發。
這時發生天地冥晦,生月入境。大白天,剛剛還有太陽,突然一股黑風過來,又一次鋪天蓋地,眼前立即像黑夜一般漆黑,對面看不見人。我們又被嚇壞了,驚嚇不已。朱和尚讓軍士拔槍往天上射擊,也不頂事。不過天地冥晦沒有大風雪可怕,大風雪把人刮跑,這卻刮不跑,只是對面看不見人,引起了一場混亂。混亂到我們這裡,主要發生在白石頭和沈姓小寡婦身上。看白石頭年紀小小,誰知多少年來也不懷好意。本來天地冥晦應該害怕才是,他倒不怕,想借對面看不見人,幹一些壞事。如一屋男女在一起突然停電燈滅,會引起混亂,會出現壞人一樣,白石頭這時也本性大暴露。沉有身孕,天地冥晦的瞬間,她十分驚慌,四下裡去摸丈夫瞎鹿。當時瞎鹿不在她身邊,一摸沒摸著瞎鹿,摸著了白石頭。沈身上有一股女人味,白石頭肯定可以聞到;既然你不是人家丈夫,聲明一下就完了;十六歲的白石頭卻突然情竇初開,以為沈對他有意,借此機會,將錯就錯,想佔人家便宜。沉拉住他的胳膊,他也拐住人家胳膊。接著又摁捺不住地無師自通,去摸人家的臉,摸人家的身。雖然天地冥晦,但愛情的力量是撐破天地的。沈以為是瞎鹿。自她不明不白懷孕以後,瞎鹿一直暗自苦惱,對沉很冷淡,兩人在一起只說正經話,不摸臉,更不摸身。現在沈見瞎鹿回心轉意,大災大難之中,摸她臉摸她身,對她是一種安慰。沉激動起來,本來對天地冥晦害怕,現在也不怕了,覺得天地這樣倒十分美好,天地出問題並不是一件壞事。於是任那手在身上亂摸。不過白石頭到底情竇初開,只知女人心,不懂女人身;只知道摸,不知道怎麼摸,於是摸也只是瞎摸,半天摸不到正地方去。特別在他腦子中固存著一個古怪的想法,即認為女人生孩子是從肚臍眼生出來的,所以以為女人身上肚臍眼最神秘、最寶貴、最豐富和最令人嚮往和激動。於是從上到下,摸到肚臍眼,便停在了那裡,不再往前走。一隻手撫弄著肚臍眼,在那裡不住揉搓。沉被摸的感覺也不一樣,以前瞎鹿都是直奔主題,沒見他在肚臍眼那裡委婉和停留過。現在見手在那裡摸,雖然摸得讓人有些不著頭腦,但以為是瞎鹿的一個新發現,是要撫摸身懷十月的孩子;對不明不白的孩子好,比對自己好還令沉激動,所以沉的肚臍眼雖已被揉搓得生疼,但仍任那隻手在那裡折騰。正在這時,天地冥晦結束,烏雲飄走,太陽出來了,天大亮了。大家眼睛一開始不適應,後來適應了,發現白石頭的手竟在沈姓小寡婦肚上停留,都大吃一驚。沉這時發現摸她肚臍眼的不是瞎鹿,而是白石頭,不禁驚叫一聲,一下跳出幾丈遠。這一聲驚叫,引來了成千上萬的人;白石頭呆在那裡,手還習慣性地在兀自揉搓。瞎鹿這時明白是怎麼回事,跳上去摑了白石頭幾個大脖拐:
「×你個媽,欺負到老子頭上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來以為你是個小孩子,誰知你人小心不小,一直在調戲我老婆!」
接著又說:
「既然這次調戲,難保以前沒調戲過。說不定我老婆肚子裡的孩子,就是你幹的!這麼說,還真冤枉袁哨和曹成了!」
接著又跳上去摑白石頭他爹白螞蟻的脖兒拐,罵他教子無方,養出這麼個混賬不堪偷雞摸狗的兒子。接著又是打滾哭,又是告狀,讓朱皇上給他做主。朱皇上考察了一下現場,讓沈姓小寡婦撩起衣衫,察看被撫摸揉搓的痕跡。這時白石頭白螞蟻父子都清醒過來,跪到地上求饒,說下次不敢了。先求瞎鹿,瞎鹿不依,說老婆都讓人侮辱了,頭上綠帽子都戴了,還有什麼饒不饒的?再饒,連衣服也綠了。兩人又求朱皇上,朱皇上說:
「當然,兩個人在一起,只是摸摸肚臍,沒發生什麼實質性問題,不是什麼大事;至於說肚子裡的孩子是不是白石頭的,沒經過醫院化驗,不足為憑。按說應該饒你們。我對你們當事雙方,都不偏不倚,沉又不是我老婆,我沒必要從中間硬做仇人。只是現在是非常時期,災難不斷,流民死傷過半,人心浮動,軍心不穩,稍不注意,乾草就濺上了火星,一場大火會把我們燒得乾乾淨淨。所以,這時出現的問題,就應該從重從嚴處理!」
然後轉向胖頭魚:
「你說怎麼辦?」
胖頭魚皺著眉頭說:
「亂棒打死!」
朱皇上點頭:
「就這樣吧。誰讓他們趕上了呢。」
於是,還沒等白石頭白螞蟻反應過來,軍士已如狼似虎上去,在千萬人面前,將白石頭亂棒打死,打成一灘肉醬,像醬油般四處流溢。眾人叫好,都盯沈姓小寡婦看。眾人散後,留下白螞蟻一人,哭著收拾兒子四散流溢的屍首,哭得嗓子都啞了。
白石頭死後半個月,這時發生了瘟疫。瘟疫不是別的,瘟疫是一種味道。先是蔥味,後是蒜味,再後是韭菜花味,再後是爛梨味,爛蘋果醬味;然後是大熱天人死後屍體腐爛的臭味。一得了瘟疫,先是發燒,後是頭痛,後是渾身沒勁,後是口乾舌燥,後是大便不暢,後是如麻風,臉上、手上、腿上和腳上的肉一塊塊往下掉;或像梅毒,爛鼻子爛眼睛爛生殖系統;或是像愛滋病,血液感染,到處是不適的毛病。──當然,最後是死,一死一了百了,再沒有痛苦和感覺。這次瘟疫大作與以前的龍捲風、暴風雪、天地冥晦不同,以前災難氣候惡劣,這次災難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大家行走得都很輕鬆,心情很愉快。在陽光明媚、輕鬆愉快之時,各種氣味紛至沓來。對氣味首先感到不適的是曹成。因為曹成有心臟病,加上以前頭皮被刮,腐爛生蛆,所以對氣味特別敏感。他生就祖祖輩輩做丞相的命,哪裡想到有一天會淪落為災民,氣喘吁吁夾在我們中間行走?他嗅到蔥味、蒜味,心口馬上堵得慌,心臟病就犯了。本來蔥味、蒜味只是瘟疫的兆頭,但這個兆頭他就受不了,堵得慌,犯心臟病;還沒等醫師趕過來搶救,就大面積心肌梗塞,脖子往後一歪,無聲無臭地死了。不過話說回來,他還是富貴命。往前比,他命比袁哨好;袁哨死在大風雪中,人還沒死,屍體就扔了。曹死在人群中,而且說死就死,沒有痛苦,也沒被人扔到雪地裡自個等死的絕望。而且因為他是第一個死於瘟疫的人,大家還有些傷心,對他還有些哀悼和懷念。等到後來瘟疫大作,人成批成批死去,大家虱多身不癢,就來不及痛苦了。何況死的比活著的人多,不痛苦的比痛苦的人多,相比之下,到底哪一類人更痛苦,就很難說了。何況後死的,大部分都是在瘟疫後期,有爛臉的,有爛手的,有爛鼻子爛眼爛生殖器的,慘狀目不忍睹,曹成說死就死,渾身到處沒爛,還落下個囫圇屍首。相比之下,這就不錯了。
曹成死後,接著死的人就多了。瘟疫像秋風掃落葉,又像滾湯澆蟻穴一樣,把我們雜亂而批量地、迅速打發到了另一個世界上。二十多萬遷徙隊伍,一下又死去十幾萬。到處是爛了鼻子、眼、生殖器的屍體,橫七豎八擺滿了田野,在那裡發酸發臭,酸臭得連蒼蠅、老鼠與兔子都不見了。我們這裡,曹成之後,接著死的是白螞蟻──他死了不大可惜。自白石頭被亂捧打死後,他口口聲聲說不活了,現在來了瘟疫,他死了更好。何況他臉上的肉都爛掉了,遠看像一個骷髏,留他幹嗎?但他臨死時,又聲淚俱下地說: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朱皇上,救救我!」
接著死的是瞎鹿──他死時,沈姓小寡婦就要分娩了。他歎息:
「看來我們真是冤家,他一來,我就要走了。」
不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時他倒對沈姓小寡婦不計前隙,對即將分娩的孩子,也不追究了,只是張著爛掉下巴的嘴,拉著沉的手說:
「我要去了,使我放心不下的,有四。」
然後扳著指頭數:
「一,是你;二,是孩子;三,是藝術;四,我走了,你們沒了小頭目,能好自為之嗎?」
說完,瞎鹿──這個遷徙隊伍中我們的小頭目,潸然淚下,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去。倒是沈姓小寡婦,在瞎鹿死後,沒有顯出太大的傷心,這叫我們憤憤不平。
接著豬蛋也死了。豬蛋臨死時,不再霸道和威風了,開始掛念潞、澤兩州老家的老娘,鄭重其事地把將來撫養他老娘的任務,交給了他的朋友我孬舅,說:
「老孬,等你們到延津,成了財主,請派架直升機把我老娘接去,享幾天清福,我在地下就閉眼了,也算咱們兄弟一場!」
孬舅鄭重其事點點頭。豬蛋見孬舅點頭,放心了,恢復了生前的威風模樣,毫不痛苦地、大丈夫一樣地、臉含笑容去了。
稀稀拉拉的曠野上,只剩下孬舅、我和沈姓小寡婦。
這時,沈姓小寡婦分娩了,生下了日後叱吒風雲的小麻子。
小麻子一生下就不凡,不說生在瘟疫之中,單是生下來,就不像一般孩子「哇哇」地哭,而是「咯咯」地笑了。
這可把我們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