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 翻身(9) 文 / 劉震雲
許布袋死在了大荒窪沼澤地的鐵籠子裡。老頭是被凍死的。他跟路小禿關在一個籠子裡,他凍死了,路小禿卻活了下來。先是關了一白天,到吃飯時,吳班長給他們送來兩瓢稀粥。兩人蹲著喝稀粥,並沒感覺到冷,還喝得一身熱。但到了晚上,太陽一落山,就感覺到冷了。數九寒冬天,露天鐵籠子,小北風一吹,刀割一般,手腳馬上就僵了。一個鐵籠子關著兩人,手腳又沒活動處,顯得更冷。到了半夜,許布袋已經凍得嘴巴快說不出話。路小禿到底年輕些,手腳還能動彈。他掏出自己的水煙袋,吸煙取暖。後來看到許布袋越來越不行了,便趴到他臉上說:
"老叔,我喊人讓饒了咱們吧?"
許布袋倒咧嘴一笑,說:
"喊也白喊,還落個孬種,要喊你喊,別帶上我!"
路小禿就不喊了。這樣又過了兩個時辰,許布袋眼見不行了。到底上了年紀,沒有火力,經不住凍。路小禿又趴到許布袋臉上喊,許布袋已不會答應。路小禿只好看著他在死。突然許布袋喊了聲:
"爹呀,你生我……"
下邊就說不出來,頭一硬就死了。他這一聲喊,把路小禿喊得膽戰心驚。臨死時喊"爹",不知他喊的是什麼。到了東方泛白,路小禿也覺得自己快凍僵了,他只好趴到許布袋臉上說:
"老叔,你反正是死了,就幫幫小侄的忙吧,把你身上的衣裳,借我穿穿,不然我也快去找你了!"
於是將許布袋身上的衣裳扒下,套在了自己身上。全憑許布袋的衣裳,路小禿才撐到天明。天明吳班長來送稀粥,看到許布袋赤條條被凍死了,衣裳穿在路小禿身上,路小禿眼珠還在轉動,便指路小禿說:
"你小子多不是東西,欺負老人,把人家弄得赤條條的凍死,衣裳穿在你身上!"
路小禿這時凍得也快不能說話了,但還斷斷續續說:
"我……×……你媽!"
喝過稀粥,路小禿身子才暖和過來。這時李清洋、李小武來了。路小禿說:
"李小武,許布袋已經被你們凍死了,把我放了吧。許布袋與你家有殺人冤仇,我就拿過你家一件皮襖,凍我一夜,夠本了!"
李清洋說:
"小武哥,別放他,再凍他一夜,看他以後還逼咱芝麻!"
李小武擺擺手,對吳班長說:
"把鐵籠子抬到窩棚裡吧!"
吳班長他們將許布袋的屍體從鐵籠子裡掏出來,扔到了沼澤地裡。然後他們將鐵籠子抬進了一個窩棚。窩棚裡到底暖和得多,路小禿十分喜歡,又對吳班長說:
"再給我扔進來一條被子!"
吳班長說:
"你湊合點吧,你以為是請你來當山大王了?"
路小禿說:
"媽拉個×,要是我當山大王那陣,早像切日本頭一樣把你們切了!"
這樣過了兩天,新年就過去了。大年初一那天,大家又殺了一匹軍馬。吃肉時,也讓路小禿啃了兩塊骨頭。初二一早,派出去到村裡偵察的偵察兵回來了。這些天來,李清洋一直沒有忘記報仇,在那裡排殺人名單,無非是工作員老范、趙刺蝟、賴和尚、牛大個、李守成……等人。天天拿這名單纏李小武,讓他向村裡發兵。他說:
"小武哥,他們殺了大叔,你忘了嗎?"
但李小武沒有冒失行動,他知道解放軍的幾個連正在向這裡集結,他知道冒失行動的後果和保存這點力量的重要。沒有這點力量,成了光桿司令,哪裡都藏不住身。藏不住身不說,就是投降人家也沒了本錢。他一邊安慰李清洋:
"殺的是我爹,我怎麼會忘!"
一邊先派出去了偵察兵。現在偵察兵一回來,大家馬上圍上了偵察兵。偵察兵向李小武報告了村裡的情況,說村裡很安靜,大家都在過年。李清洋說:
"小武哥,發兵吧,他們沒有防備!"
李小武擺擺手,又問:
"別的還有什麼?"
偵察兵這時吞吞吐吐不說。李小武皺著眉說:
"什麼事情,你說!"
偵察兵說:
"昨天和前天夜裡發生一件事!"
李小武盯住他問:
"什麼事?"
偵察兵說:
"連長太太,李家少奶奶,路小禿老婆,都被貧農團的頭目給強姦了!"
"啊!"
所有的人都憤怒起來。李小武臉也變得鐵青,氣得說話哆嗦!
"這是真的?"
偵察兵說:
"李家嬸母親口告訴我的!"
李小武說:
"殺人父,淫人妻,豬狗不如!他們竟幹得出來。他們把我爹殺了,我一直忍著,沒想到他們欺人太甚,把人逼得沒有一點退路!父讓人殺了,妻讓人淫了,我如果還不說句話,我還叫人嗎?"
眾人說:
"連長,你下命令吧!"
李小武向倪排長下命令:
"集合隊伍,檢查武器,夜間行動!"
倪排長曾躺過李小武的虎皮褥子,這時腰全好了,立即嚴肅立正,又像當年在隊伍上行動一樣:
"是!"
然後敬禮轉身,去集合隊伍。
到了晚上,隊伍行動,這時李小武腦子又冷靜下來,對倪排長說:
"到了村頭,隊伍要分成兩撥,一撥進去抓人,一撥在村外接應,防止讓解放軍包了餃子!"
倪排長點頭:
"我帶排裡的人進去抓人,讓吳班長和幾個護兵在村外接應。"
李小武點頭。這時又說:
"咱們隊伍人少,我再給你添一個人!"
倪排長不解:
"荒郊野外,你去拉誰?"
李小武帶倪排長到了關路小禿的窩棚。李小武把鐵籠子的門打開,讓路小禿出來。路小禿一關讓關了四五天,有些生氣,這時倒不出去,說:
"關吧,放我幹什麼?我這裡住著也挺舒服!"
李小武說:
"你是住得挺舒服,可你老婆在村裡讓人給糟蹋了!"
"啊!"
路小禿聽到這消息,一下跳了起來。雖然他在告別老康時,對老康的哭哭啼啼有些不大滿意,可老康畢竟是他老婆。他問:
"誰把她糟蹋的?"
偵察員說:
"趙刺蝟和賴和尚!"
路小禿說:
"給我一把匣子!"
李小武當時就把自己的匣子解下來交給了他。路小禿接過匣子,馬上端起來,對準了李小武,把李小武和其它人都嚇了一跳。但路小禿接著又把匣子插到了腰裡。
隊伍出發了。李小武帶一個護兵留守大荒窪。李清洋嚷嚷著要跟部隊去報仇,讓他去了。李冰洋仍在發高燒,留在大荒窪。
雞叫時分,隊伍來到村頭。這時路小禿突然不見了。李清洋說:
"看看,小武哥找錯人了不是!讓路小禿逃跑了,還帶著一把匣子!"
倪排長問:
"他不會去給共產黨報信嗎?"
吳班長說:
"他老婆讓人糟蹋了,想來不會!"
李清洋想了想,也點頭說:"不會。!"
倪排長說:
"那就不會影響今天的行動。老吳,你在村頭接應,我和清洋帶人進去!"
吳班長點頭,把手下的幾個護兵埋伏在村邊的桑柳趟子裡。倪排長,李清洋和十來個兵就進去了。倪排長他們走後,吳班長對幾個護兵說:
"咱們可別睡著,防止讓共產黨包了餃子!"
其實這擔心是多餘。解放軍的清匪還沒有開始。四周沒有一點動靜。只是到三星偏西,倪排長他們還沒回來,讓吳班長他們有些著急。可村裡只有娘兒們小孩的哭聲,沒有槍聲,想來不會出什麼意外。到了雞叫兩遍,倪排長他們終於回來了。隊伍裡押著幾個人。吳班長問:
"都抓著了嗎?"
倪排長喘著氣說:
"沒抓全,要不用了這麼長時間!"
吳班長問:
"誰漏網了?"
李清洋手握一個手榴彈,在旁邊懊喪地說:
"趙刺蝟、賴和尚,兩個主要的都沒抓住!"
吳班長問:
"讓他們逃了嗎?"
李清洋拍著手說:
"逃倒沒逃,咱們今天來,偏偏這兩個傢伙跑到牛市屯看戲去了,你看多不巧!等到雞叫,我說再等等,倪排長說怕暴露行動,只好回來了!"
吳班長安慰李清洋:
"跑不了他們,咱們改天再來!"
倪排長搖頭:
"以後再來,他們就有防備了!"
吳班長看了看被抓的人,有趙刺蝟的哥哥趙長蟲,賴和尚的母親賴朱氏,賴和尚的小弟弟賴道士,另外還有李家過去的馬伕牛大個,一個貧農叫馮發景。
隊伍開始押著這幾個人往大荒窪裡趕。過了大沙河,賴和尚的母親賴朱氏就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的娘啊,殺了我吧,我走不動了!"
賴和尚的小弟弟賴道士也開始啼哭。趙長蟲、牛大個、馮發景也都坐到地上。
這時吳班長對倪排長說:
"幾個娘兒們小孩,一個馬伕,押回去也沒用處,還費吃食,就地解決算了!"
倪排長也點頭。吳班長就去端了卡賓槍。地上幾個人見真要殺他們,都慌忙從地上跳起來,說:
"別打別打,我們走得動。"
牛大個這時也慌了,慌忙跪到地上向李清洋哀求:
"少東家,饒了我吧,我再不敢舉報了!"
李清洋一巴掌將他打倒:
"這時候你知道不舉報了?你不舉報,非讓你舉報,這次讓你到閻王爺那裡去舉報!"
吳班長就要扣動卡賓槍的扳機。這時李清洋上前攔住他:
"不能這樣殺他們,這樣太便宜他們!"
吳班長問:
"你說怎麼殺?"
李清洋說:
"活埋吧,臨死得讓他們受點罪!"
吳班長攤著手說:
"地都凍了,又沒帶鎬,怎麼刨坑?"
李清洋想了想,是沒法刨坑。但他仍不讓吳班長開槍。低頭想了想,突然說:
"這樣吧,讓他們坐飛機!"
然後讓兵用一根長繩子,把幾個哭叫的人捆到了一起,在人中間插了十來顆手榴彈,將手榴彈的弦用繩引出來。李清洋和隊伍隱蔽到河套裡,一拉弦,"轟"地一聲響,驚天動地。硝煙散後,再往前去看,一捆人早沒了,留下一攤正在向外蔓延的人血和稀肉。牛大個被捆在正中間,長胳膊長腿被拋上了天,又"啪嘰"一聲,落回到血肉堆裡。
倪排長吳班長帶著隊伍回到大荒窪,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倪排長向李小武匯報了情況,李小武點頭。李清洋還有些不大滿意,嚷嚷著改天再去抓趙刺蝟和賴和尚。李小武說:
"他去看戲,是他命大,現在已不是抓不抓人家的問題,咱們這麼一行動,共產黨的部隊馬上就會來了。是人家該抓咱了。咱們得趕快轉移!"
倪排長和吳班長都點頭。
到了晚上,部隊準備轉移。正在這時,路小禿突然回來了,腰裡仍插著匣子,手裡提著一個包袱。倪排長說:
"你跑到哪裡去了?一到村邊就找不見你!"
吳班長說:
"以為你投了共產黨呢!"
路小禿大模大樣說:
"咱是單獨行動!大爺昨夜干的這事,你們誰都幹不了!"
接著一抖包袱,滾出兩個血肉模糊的人頭,把大家嚇了一跳。大家上前去看人頭,發現一男一女,男的是工作員老范,女的卻不認識。路小禿指著人頭說:
"這女的是工作員他老婆。我到了區上,兩個人還正在被窩裡摟著睡覺哩,被我一刀一個,把頭給剁了!"
吳班長問:
"你不殺趙刺蝟和賴和尚,殺這小子幹什麼?人家又沒×你老婆!"
路小禿說:
"雖然趙刺蝟賴和尚也該殺,但我最恨的還是這傢伙!當初就是他不讓我參加革命,我才落到今天這步田地!既然他不讓我革命,我就先把他的命給革了!"
說完,掏出水煙袋,蹲到地上"呼嚕呼嚕"抽起來。
這時昏迷十來天的李冰洋突然醒過來,糊裡糊塗問了一句:
"這是到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