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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部分 鬼子來了(5) 文 / 劉震雲

    村長許布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自從他知道過去的馬伕、現在的八路軍縣大隊偵察員小馮回來是為了陰曆十五打日本,他心上就著了急。那天李小武的護兵為了白面把小馮捉去,他一開始是替小馮擔心,害怕李小武殺了小馮;後來見小馮放回來了,心裡才放了心,連連說:

    "不錯,不錯,狗日的把你放回來了!"

    小馮拍著自己腰裡的小獨撅說:

    "他敢不放,我一說我們的軍事計劃,就把他們給嚇住了,李小武親自給我解的繩子!"

    許布袋問:

    "軍事計劃,什麼軍事計劃?"

    小馮見許布袋是孫屎根的本家,不是外人,趁興把十五那天孫屎根要帶縣大隊來打日本人的事也給他說了。沒想到許布袋一聽又發了火:

    "原來這樣,這是誰出的餿主意?"

    小馮見許布袋發了火,有些膽怯。雖然他現在當了八路軍,但對過去的東家還有些害怕。何況許布袋年輕時,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便試探著問:

    "怎麼,大爺,打日本有錯嗎?你真和日本成一勢了?"

    許布袋說:

    "一勢誰跟他狗日的一勢,只是這日本是來向我要白面,你們打了他,回頭日本人不找我的事?"

    小馮一想也是這麼回事,拍了一下腦袋說:

    "可不,怪我們定軍事計劃時,把大爺這頭給忘了!"

    又想了想,突然拍著巴掌說:

    "大爺,我給你出一個主意!"

    許布袋問:

    "什麼主意?"

    小馮說:

    "索性這事兒你別管了,你拔腿跑了算了,這樣我們也打了日本,日本回頭也找不著你!"

    許布袋瞪了他一眼:

    "日你先人,你出的這叫啥主意?這兵荒馬亂的,你讓我帶著老婆孩子躲到哪裡去?"

    小馮嘬著牙花子,躲到了馬圈,許布袋一個人在那裡生氣。這時許鍋妮從屋裡挑簾子出來,說:

    "爹,這事讓憋住了?"

    許布袋說:

    "可不讓憋住了!八路軍要在咱村打日本,這不把我擠當中了?"

    許鍋妮說:

    "那我給你出個主意!"

    許布袋瞪她一眼:

    "你又出什麼主意?"

    許鍋妮說:

    "你索性跑到城裡,給俺毛旦叔報個信,別讓日本人來收面,那天多派些兵來,反過來打八路軍,不就沒事了?"

    許布袋說:

    "你這也是害你爹呢,讓日本人打了八路軍,八路軍回頭能不找我的事!"

    這時許鍋妮"撲哧"一聲笑了,說:

    "爹這回是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

    許布袋知道女兒在捉弄他,上去要打女兒:

    "我在這裡犯愁,你還捉弄我!"

    這時許鍋鍋妮正色說:

    "爹,看你活了五十年,原來也有迷住的時候,人一天三迷,你是讓迷住了!"

    許布袋問:

    "我怎麼犯迷?"

    許鍋妮說:

    "你這是瞎替人家日本人操心!按你的道理,你在這村當村長,這村就成你的了?人家八路軍就不能來這村打日本了?放心吧,人家八路軍打日本,日本回來也犯不著找你。打日本的是八路,日本自然會去找八路,你沒有打日本,日本為何找你?人家兩家交兵,無非借你個地盤,哪有打輸的一方不找打他的人,反而找攤主呢?就好像我在我姥姥家打你兩巴掌,你不找我,能去找我姥姥嗎?"

    許布袋聽了許鍋妮這麼一番話,倒覺得有道理,稍稍有些熄火。但也吐口唾沫說:

    "這是啥雞巴年頭,人弄得四分五裂的,毛旦跟了日本人,屎根當了八路,一家人,成了拿槍的仇人了!算是把我擠在當中了!"

    又說:

    "也怪我當初愛充大頭,和毛旦混著當村長,要是當初當了土匪,現在也是大當家的了,想怎樣就怎樣,還替人家操這種淡心!"

    許鍋妮"哧哧"笑了:

    "人家還沒打仗呢,爹倒替人家愁個沒完了!"

    說話到了陰曆十四。十四夜裡,雞叫三遍,孫屎根果然領著八路軍十幾個戰士,悄悄來到村西一塊毛豆地。偵察員小馮在毛豆地把他們接應住。孫屎根從馬上跳下來問:

    "沒什麼變化吧?"

    小馮說:

    "看不出有什麼變化。面已經收齊了,豬也捉住了,就等日本明天來取了!"

    孫屎根一揮手:

    "隱蔽!"

    隊伍在一個姓杜的排長帶領下,進了毛豆地,隱蔽起來,由於縣大隊剛組建不久,許多戰士都是剛從村裡出來的,頭一次打仗,都有些害怕;由於害怕,個個都挺聽指揮,一個個將身子伏在毛豆地,一動不動。大家頭上戴了一個用柳條編的圈,倒像毛豆地長出了一些小柳樹。等大家隱蔽好,孫屎根與小馮就悄悄進村回了家。跳過牆頭進了院子,原來孫屎根他娘的屋裡亮著燈。推門進去,他娘孫荊氏沒睡,旁邊許布袋也在椅子上蹲著。這倒叫孫屎根吃了一驚。孫屎根問:

    "娘,大爺,你們怎麼還沒睡?"

    孫荊氏本來正在菩薩前唸經,見兒子回來,閉著眼睛問:

    "屎根,聽說你們要打日本?"

    孫屎根看了小馮一眼,知道軍事計劃暴露了,但也點點頭。孫荊氏睜開眼睛,歎了一口氣:

    "天下那麼多隊伍,怎麼打這幫日本攤上你們了?"

    孫屎根說:

    "娘,這次我們來的人多,日本來的人少,打得過他!"

    許布袋黑著臉在椅子上蹲著。他已經三天沒睡覺了。雖然那天許鍋妮給他講了一番道理,但他心裡總是不踏實。他知道今天八路軍要來,便索性在孫屎根家等著。現在等著了,他也不說話。孫屎根倒問他:

    "大爺,你怎麼也不睡覺?你也有什麼不通嗎?那天收白面,我不讓你吊人,你說讓我十五來給日本人說話,現在我來了,你放心吧,白面他拉不成了!"

    許布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等你們殺了日本,讓日本回頭再殺了我,這事就算完了!"

    孫屎根這時倒吃了一驚:

    "我們殺日本,怎麼日本會殺你?"

    這時小馮插了話。本來在許布袋面前他不敢說話,現在看孫屎根回來,他又敢說話了。他說:

    "許大爺怕咱們殺了日本人,日本人找他要人殺了他!"

    孫屎根這時笑了,說:

    "大爺放心,我們不殺日本人!"

    許布袋問:

    "明天的仗你們不打了?"

    孫屎根說:

    "仗還是要打,但我們不殺他,我們要活捉!"

    許布袋說:

    "那還不是一樣!"

    孫屎根說:

    "不一樣。我們在咱村把日本人殺了,日本人也許會找你的事,但我們活捉他們,日本人就會找八路軍,不會找你!"

    許布袋一聽這話,才略略放心,說:

    "那你們可別殺人家!"

    這才摸出煙袋吸煙。

    這時孫荊氏已經做了幾碗蔥花綠豆疙瘩麵條,端上來讓喝。許布袋沒喝。孫屎根和小馮一人喝了一碗,就出門走了,到村邊毛豆地去隱蔽。路上孫屎根問:

    "那事你跟小得說了沒有?"

    小馮說:

    "說了。"

    孫屎根問:

    "他幹嗎?"

    小馮說:

    "一開始不幹,後來我給他十塊錢聯合票,他才答應干了。"

    孫屎根一笑。兩人就鑽到了毛豆地。這時毛豆地有個戰士叫王老五的說:

    "隊長,老趴在這裡,胳膊腿不能動,憋球死了!"

    孫屎根說:

    "現在日本還沒來,你動一動吧!"

    戰士們才敢動胳膊腿。

    這時又有一個戰士說:

    "隊長,老趴這冷死了,讓抽袋煙吧!"

    孫屎根說:

    "煙不能抽,別暴露目標,誰帶著酒,喝口酒吧!"

    帶酒的戰士將酒傳過來,大家輪流喝了口酒。

    五更天了,村裡的雞都叫了。接著村裡響起幾聲狗叫。這時李家大院牆頭上,翻進一個人來。給李家喂牲口的老賈,正對著牆根撒尿,半睡不醒的,突然見牆頭跳下一個人,嚇得尿也不撒了,拔腿就跑,邊跑邊喊:

    "有賊了,有賊了!"

    那賊上前抓住他,接著一把盒子抵住了他的胸口:

    "不准叫,再叫崩了你!"

    老賈馬上就不叫了,剛才沒撒完的尿,一下都撒到了褲裡。但他的喊聲已經驚動了睡覺的人,從各屋跑出一些人,李文武也披衣服起來了。那賊也不跑。等點著燈籠一照,原來是李小武的護兵班長老吳。李文武吃了一驚:

    "吳班長,黑更半夜的,你這是幹嗎?"

    吳班長說:

    "老掌櫃,咱們屋裡說話。"

    李文武就讓吳班長進了屋,夥計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都打著哈欠回屋睡覺,剩下老賈一個人在那裡嘟囔:

    "就這一條褲子,尿濕了,拿什麼換哪!"

    已故副村長路黑小家,這時也閃進一個人。由於路家沒有頭門,那人直接就到了窗下。接著輕輕拍了三下窗戶。裡邊睡覺的老太太倒沒害怕,因為兒子路小禿當著土匪,黑更半夜回來是常事。就點著燈,給開了門。進來的是識字小土匪,路小禿他娘說:

    "我的兒,天都快明瞭,你還來幹嗎!"

    識字小土匪背著一口袋面,笑嘻嘻地說:

    "大娘,當家的聽說你把白面交了,又讓我送回來一些!"

    老太太說:

    "我給你燒碗熱湯吧!"

    識字小土匪經常代替路小禿到家裡來,與老太太已經混熟了,老太太見他聰明伶俐,也很喜歡他,所以他來了也不拘束,說:

    "那就燒一碗吧,多放些辣子。半夜有些冷,你摸摸我的手!"

    老太太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冷涼。等熱湯燒出來,識字小土匪捧著就喝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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